又一场风暴。
“巨人”号军需船装载着两千只珍稀古玩花瓶,十月份离开那不勒斯后,紧张而艰难地穿过地中海,经过交战国的战舰,穿越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北上伊比利亚,然后是法国海岸,紧靠着欧洲西边突出的狭长部分,奋力向英国前行,在长达两个月的航行快结束时,在锡利群岛的海面上,遇到了一场凶猛无情、变化多端的风暴。“巨人”号颤栗着,摇晃着,承受着积水,断裂、沉没,失事了。当时还来得及救出船上所有的人。甚至还有时间把一只水手们都相信装有珍贵宝物的货箱从船舱拿出来,放到一只救生艇上去——这只货箱不是盖有骑士大印的那种。激浪翻滚,淹过真正的宝物,骑士收集的第二批,也是更多的一批花瓶。
水。火。土。空气。灾难的四种模式。付之一炬的财物不复存在。它们变为……空气。付之火的敌人——水——的财物,没有烧毁掉,不过可能会损坏(如果是渗水的,比如纸,那就会膨胀然后烂掉)。它们仍然存在,可能还是完好无损,却沉没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拿不到的地方。它们仍然存在,一点点地腐烂,表面附满了海洋生物,随着潮涨潮落而随波逐流,在它们狭小的空间浮浮又沉沉——比埋在地下的命运还要悲惨,因为它们在离地面更深的地方,更加深不可及。地面覆盖住的物品要弄上来不太难,埋在土下或许还会以神秘的方式而保存下来。看看维苏威火山毁灭、然后埋葬的城市。但是,被水淹没……
骑士从他那场风暴中幸存下来,这时他还不知道他的花瓶在他从那不勒斯溃退前几周就已经落入水中了。“先锋”号安全抵达巴勒莫港。这次一路风暴袭击颠簸猛烈,受尽了屈辱,不过,幸存下来让他感到安慰,减轻了他因仓促离开而感到的极度痛苦;因为撤离仓促,除了画作以外,他只能携带精选出的一些珍爱之物。他尽量不去想留在他装潢得金碧辉煌的屋宇里所有那些物品,房子现在无人看护,空等着劫掠者光顾。他想他的马和七辆漂亮的马车,他想凯瑟琳的小型拨弦钢琴、大键琴,还有钢琴。
当然,他无需下结论说他再也不会见到他那些被弃的物品。再也不会在他的维苏威别墅款待客人。再也不会在黎明时分,从卡塞塔的乡间住宅策马出发,循着助猎者与猎犬的叫喊声奔去。再也不会从波西利波的岩石处看美人沐浴了。再也不会站在他的瞭望室的窗前,赞叹那一片海湾和那座他深爱的山。不。不。是吗?不。骑士就像任何灾难鉴赏家一样,对真实的事情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
于是,他们暂时,只是短暂地,他们要住在巴勒莫:南部之南部。
每种文化均有其南方人——这些人尽可能少干活,宁愿跳舞、喝酒、唱歌、打架斗殴,杀死他们不忠的配偶;他们姿态更为生动活泼,目光更加炯炯有神,服装更加光鲜多彩,交通工具装饰得更加花哨,节奏感很强,还有魅力,魅力,魅力;没有野心,不,是懒、愚昧、迷信、放荡不羁之辈,他们从不守时,显然更穷困(又怎么可能不穷困呢,北方人说);不过,尽管穷困、肮脏,他们却过着一种令人羡慕的生活——就是说,让整天忙于工作、性情压抑、管理严明的北方人感到羡慕。我们高他们一等,北方人说,明显高一等。我们不逃避自己的职责,我们不习惯撒谎,我们辛勤工作,我们守时,我们记的账目可靠。但是,他们比我们开心。每个国家,包括南方国家,都有其南部:它在赤道以下,但属于北方。河内有西贡,圣保罗有里约热内卢,德里有加尔各答,罗马有那不勒斯,而那不勒斯,对从欧洲腹地延伸而下的这个半岛顶部来讲已经是非洲了,那不勒斯也有巴勒莫,这个月牙形、两西西里王国的第二首都,这里天更加热,人更加野蛮,更加不诚实,风景更加优美。
仿佛要验证这种固定模式一样,他们圣诞节刚过到达棕榈浓荫覆盖的巴勒莫的时候,天就下雪了。在一月份的头几个星期里,他们就住在一栋几乎没有什么家具而且根本没有壁炉的别墅的几个大房间里;一座南方的城市对寒潮来袭从来都没有准备。英雄终日伏案,拼命地写着快信。骑士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母鸡抱窝似的,还要忍受着无情的腹泻。只有他妻子,从来就闲不住,经常跑出去,主要是陪在王后身旁,看她在王宫安顿好一大家子人。她晚上回来向骑士和他们的朋友报告当地仆人的懒散、王后那可以理解的郁闷,以及国王的不作为,他在忙于在他的第二个首都挑选剧院,化装舞会,还有其他一些乐子。
不管是什么天气,骑士和他妻子,还有他们的朋友都知道他们到了更南部的地带了,因此他们身处更不可靠的人当中,流氓和骗子,更加古怪,也更加蒙昧。随之而来的想法是不去改变他们一贯的生活方式这点很重要。就像清楚自己属于一种更高级的文化的那些人所做的那样,他们也告诫自己:我们千万别放纵自己,千万别把自己的身份降低到……丛林、大街、灌木丛、沼泽、山里、偏僻地区(自己挑去吧)的档次上。因为如果你开始跳起桌舞,摇着扇子,拿起一本书就昏昏欲睡,显示一种节奏感,想什么时候做爱就什么时候做爱——那么,你清楚。南方就已经俘获了你。
到了中旬,天气转暖了,骑士租下防波堤附近一座豪宅,租金高得出奇,骑士勉强同意了。宅子是西西里一个有名的古怪的贵族家庭的,即使是按照当地的标准也够古怪的。设想一下,有个王子,他的纹章是个举一面镜子照着个马头人身女人的萨梯!但是,这座豪宅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屋内墙面覆盖了彩色丝绸,挂了很多表情严肃的先祖肖像;这可以用作临时的英国领馆。不幸的是,对骑士来说,它溢满了阴暗的往昔的味道,所以,他无法也把它弄成一个家:即放置他热衷的物品的博物馆。他们住下几周之后,他从那不勒斯带出来的物品他大多数尚未打开。
到了这里,在这一意想不到且昂贵得令人惊讶的流放中,他们甚至成为关系更为密切的三人组合。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和一个瘦小的男人互相间充满了感情,一个瘦高个男人强烈地爱着他们俩,并因有他们做伴而满心喜悦。尽管有时骑士高兴地看见他的妻子和他们的朋友一同外出,因为他们的勃勃生机让他筋疲力尽,但是,等他们不在长达几个小时,他又盼他们回来。但是,他真的希望他的饭桌上别总是有这么多人。每天晚上,都有相当多的已经和他们一起成为了难民的在那不勒斯的英国侨民一路过来,找到他家。这些为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个人准备的量大得无法预料的晚餐一直要等到骑士的妻子从桌前站起身来,或者倒下,或者跪下——她不需要什么道具就能一下子摆出这些造型——或者走到钢琴前弹唱才告结束;她已学会一些悲伤而优雅的西西里岛的曲子。对骑士而言,这些个夜晚显得无比漫长,可他几乎又不能拒绝他的同胞来,他们当中没有哪一个住得有他这么好——在整个巴勒莫,只有一家已经人满为患的旅馆达到他们的标准——而且,从这些被困的游客身上榨取的大幅上涨的租金,那可是以前的两倍,乃至三倍。他们遭受的种种不舒适要求骑士把标准提高到他们习惯的档次。从他们的临时住处,乘着租来的马车——收费高得令人不快——到达英国公使那灯火辉煌的住宅时,他们心想:这才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啊。我们有权这样生活。这样的奢侈,这样的排场,这样的精致,这样的大吃大喝;一定要这样让我们自己开开心心。
晚餐后是骑士的妻子表演,这一个个夜晚通常接下去就是打到深夜的牌局、没完没了的闲聊,以及对当地人放荡的作风所做的高人一等的评论。难民们相互讲述着他们的老掉牙的故事,而并不在乎他们新处境的诸多不便。似乎不应该有任何东西削弱他们寻欢作乐——他们的种种乐子——的能力。他们把自己的抱怨,他们强烈的抱怨留下,写在信里,尤其是写给在英国国内的亲朋好友的信里。不过,信就是这样:说些新鲜事,还要滔滔不绝地说。而社交场合则要说些旧的事情——不出所料的、即兴的、不假思索的——这些事情不会让听的人大吃一惊。(只有野蛮人才会脱口说出自己的感觉。)信件是要说——我坦白,我承认,我得坦率承认。信花好长时间才寄到,这就鼓励收信人希望,在此期间,寄信人的倒霉事已经过去了。
有些人在安排,准备回英国。因为消息是坏的——即情况正是难民所预料的。政府从那不勒斯撤离后两周,法国派兵六千,军队开进了城里,到一月下旬,一小撮开明的贵族和教授搞出了一种自称为帕耳忒诺珀或维苏威共和国的畸形的东西。
大多数难民倾向于认为那不勒斯已经沦陷了。一名外国人,他在一个穷国家享受了美好的生活,大革命前的生活——这样一个侨民,他的特权被取消的时候,他很快就看得出等待整个国家最为可怕的后果。甚至连骑士都已经不情愿地开始考虑退休、回英国的事情了。但是,他想不出自己怎样才能从巴勒莫脱身。尚未想出来。他们高贵的朋友,所有人仰仗的人,不会讲外语,也无法指望他像职业外交家那样,明白宫廷里讲的那套模棱两可的辞令。他们不能离开国王和王后,只要这个国家的命运还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他和国王谈过,但是国王——他本来不想这么粗鲁地传话——每次听到来自那不勒斯的新消息要求他不能只想自己开心的事的时候,他便一直是愁眉不展,闷闷不乐。
事实上,每当国王记得要忘记自己的娱乐消遣时,他都怒气冲冲。假如那不勒斯还保持着中立,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他对妻子大声咆哮。全是她的错——是因为她偏向英国人;也就是说,偏向骑士的妻子。王后一声不吭地听完国王长篇激烈的言辞,一个女人这样一声不吭,是因为她明白,尽管她比丈夫聪明,但是,她仍然只是个妻子,要屈从于他的心血来潮。她——尽管她对这些人的不信任程度没有降低,尽管他们自诩对王室和教会绝对忠诚——相信,法国占领,以及这个在法国的支持与保护下产生的共和国的闹剧,不可能持续长久。那些有勇无谋的法国士兵,夜间在城里的小巷转悠,人们一个个结果了他们。两个士兵在一家妓院里被附近的一些顾客杀死,一帮人袭击了一个法国兵营,杀了十二名睡梦中的士兵。接下来,王后对骑士的妻子说,来了我们的同盟——梅毒。那个时候,这种恐怖的疾病意大利人称之为法国病,法国人称之为那不勒斯病,它常常很快就能致残或致命,你完全可以放心,它至少能灭掉一千个士兵。
英雄的行动,而非骑士的事情,成了这个家庭关注的主要内容。其他战舰的指挥官来此商谈请教。要组织西西里防守,以防拿破仑万一动了心发动对这座岛的侵略。和他们一起来到巴勒莫的红衣主教鲁福,主动请缨回去领导一次有组织的武装抵抗反对法国的侵占。他提议在他家乡卡拉布里亚沿岸秘密登陆,他在那儿拥有很多大庄园。从他自己的农民当中,他会征招一支队伍——他告诉王后说,只要答应那不勒斯一收复就免税并赋予他们不加限制抢劫大户的权利,那么,他预计可以招募到一万五到两万人。王后对鲁福的计划给予支持,即使她有一点保留,即她根本不信任她的臣民。她更多地指望英国对那不勒斯的封锁,这就会迫使战线已经拉得过长的法军撤退。法国人一走,共和党人在人民正义的怒火面前便会毫无防卫。感谢上帝——王后在胸口画十字——人民已经找到一个合适的目标来出出这口恶气。
到目前为止,法国人最远就到了那不勒斯;他们似乎也不太可能穿越墨西拿海峡。但是,对革命的恐惧已经出现在巴勒莫。尽管尚未听到革命的声音,但同情者的神情已经显现:女人头发更短,男人头发更长。注意看受过教育的阶层中间发型的演变!国王下令,谁头发没搽粉就出现在歌剧院或剧院的包厢里,就把谁驱逐出去。男人头发长过耳朵就得抓去强制理发;他们当中谁写文章或写书将被投入监狱,同时会抄他们的家,以搜查更多他们同情革命的证据。其中一个证据是找到伏尔泰写的一本书,任何一本他写的书,他的书——自一七九一年,他的遗体迁葬到先贤祠并举行了隆重的国葬以来——业已成为雅各宾事业的同义词。
想想真是奇怪,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拥有一本伏尔泰的书就要受罚劳役三年,无知无识的国王是怎样的一个粗野之徒啊!骑士躲在他自己的书房里时,仍然感觉到自己对费尔奈圣哲所怀有的无限崇敬;后者如果发现自己成了一名革命与恐怖的守护神,那他一定会吓坏了。伏尔泰对普遍为人接受的观点所做的有趣的嘲笑,谁会料到有朝一日会被视作完全是为了秩序与稳定而推倒合法协议的缘由呢?除了幼稚或愚昧的人,谁还会觉得他们必须把他们书上欣赏的东西付诸实施呢?(他对古罗马手工艺品的热爱令他崇拜朱庇特和密涅瓦了吗?)不幸的是,他那些高贵的那不勒斯朋友就是这样做的。他担心他们要为自己的天真付出沉重的代价。
不,看书完全是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不是读者自己的世界,然后神清气爽地回来,准备好心平气和地承受这个世界的种种不公与挫折。阅读是慰藉,是愉悦——不是刺激。骑士在头几个星期他仍旧感觉不舒服期间,做的事情主要就是阅读,包括重读伏尔泰写的一篇论幸福的文章。这是忍受流落他乡的最佳方法:沉浸在书中的异乡。随着他身体好起来,他能够渐渐地回到他所在的现实世界之中。
腹泻和风湿病让他还是不适合加入到国王的行列之中,国王已经搬到一个乡间行宫去打猎。但是,这座城市那种种酸甜的魅力开始唤起他的兴致。那些茶色的宫殿让港口充满了杂合的幻想(拜占庭摩尔式的杂合,摩尔式诺曼式的杂合,诺曼式哥特式的杂合,哥特式巴洛克的杂合)。佩莱格里诺山那隐约可见的粉红色石灰岩群:你几乎能在每条街的尽头看见山或者海。花园里的夹竹桃、菝葜、龙舌兰、丝兰、竹,还有香蕉树和胡椒树。巴勒莫,他承认,凭其独特之处也许可以与那不勒斯媲美,纵然它远处没有火山在湛蓝、晴朗的天空下冒着烟。(他要是年轻几岁,就能指望去趟埃特纳火山了,只爬过一次,而且还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的审美感再度苏醒——随之而来的是确立他为美的获得者的那些积习。作为这个王国最有名的人之一,熟悉——至少是通过通信的方式——这座城市所有的名流和饱学之士,他为各种邀请所包围,邀请他去看、去鉴赏,去购买。收藏者希望激起他的羡慕之心。文物收藏家向他炫耀他们的宝贝。他看,他任凭他们展示,他感觉到自己蠢蠢欲动。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购买。这不仅仅是担心囊中羞涩而不出手。根本就没有什么诱惑力,没有什么让他感觉非买不可。
收藏者生性挑剔、多疑。收藏者的权威就在于他有能力说:不——不是那个。尽管每个收藏者骨子里都不能免俗就是个囤积者,但是,他的热切必须由他拒绝的力量来制衡。
不,谢谢您。这东西很精美,但不完全是我在寻找的。差不多,但不完全是。这只花瓶的瓶口有道毛细裂缝,这幅画没有这个画家同题材的另一幅好。我想要件早期的作品。我想要件完美无缺的作品。
情人骨子里与收藏者相反。瑕疵或缺损是魅力的一部分。情人从来就不是怀疑者。
这里有个三人组。年龄最大的成员是个大收藏家,晚年变成了一名情人;他收藏的天份已经减弱。一个失意的收藏家,不得已让其藏品离他而去——丢弃一些,另一些被运往遥远的地方(在那里,它们遭遇了这位收藏家非常担心的厄运),剩下的则打包装起来;他眼下的生活中没有藏品,没有精美物品带来的安慰和排遣,它们的价值部分源自它们属于他。他没有兴致再去积累什么。
另外的成员是这么两个人:他们珍爱之物是那些能够显示他们的存在并令其生色的物品,他们是谁、他们关心什么、他们如何受人爱戴的标志物。他积累奖章;她积累美化她的东西,以及能大肆宣扬她爱慕英雄的东西。而骑士对物品有其调谐精良的认识——它们怎么生存、它们如何不可避免地占据它们陈列其中的空间——他发现王子的宫殿洋溢着主人的个性,所以,他就不会去想到摆放自己的宝贝,而骑士的妻子征得他的同意后,立刻在他们新的临时住所,到处摆放出英雄的肖像画、旗帜、战利品,还有瓷器、茶缸,还有为了向尼罗河战役胜利者表示敬意而制作的玻璃器皿,住处就此成为展示英雄荣耀的又一个博物馆。她从来不会觉得空间拥挤。
情人对物品的融入与收藏者是相反的,后者采取的策略是一种满怀激情的谦逊。别看我,收藏者说。我无关紧要。看我的东西。它、它们难道不漂亮吗。
收藏者的世界预示着非他生活其中的其他世界、其他能量、其他领域、其他时代极其巨大的存在。收藏消灭了收藏者那小部分的历史存在。情人与物品的关系消灭了情人世界以外的一切。这个世界。我的世界。我的美,我的光荣,我的名声。
一开始,他假装没注意到她盯着他看,接着也盯着她看。盯视就像长长的深呼吸一样,在他们之间传递。
他们准备听凭自己强烈情感的支配,这使他们区别于骑士,同时又让他们俩如此相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明白他们在感受的东西,或者对此他们该如何行事。骑士直到见了这个年轻女人、娶她为第二任妻子,才知道什么叫激情,他迅速承认他感觉到的东西。然而,骑士对被别人理解不感兴趣。英雄希望被人理解——这对他而言意味着有人称赞他、同情他、鼓励他。而且英雄是个浪漫之人:就是说,他情意绵绵时,表现过度谦卑的能力与他的虚荣心是相匹配的。骑士对他的友谊让他感到非常荣幸,骑士妻子先是友情,然后是爱情(他敢称之为爱情)也让他感到非常荣幸。如果这种品质的人爱我,那么,我就会知道我是值得的。他迷上了这两个人,除了眼下和他们在一起时的兴奋喜悦,他不愿多想别的事情。
骑士的妻子清楚自己的感觉,但她平生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忍不住要眉目传情,这同样是她天性的一部分,正如她有一夫一妻制的天赋。忠诚是她毫不费力地履行的美德之一,这并非她反对做出努力:她也有着一腔英雄气概。她也不想得罪、羞辱或者伤害骑士。两人都不愿意伤害他们自己所怀有的最最珍爱的想法。英雄是个高尚的人。骑士的妻子是个从良的交际花,她对丈夫真诚的热爱和安详的忠诚证明她已经完全将她以前的身份抛诸身后。英雄希望自己一如既往。她希望自己继续引人注目。
人人都认为他们是情人。事实上,他们甚至还没有吻过对方。
仿佛是靠相互间的默契,他们完全公开、真诚地表达对彼此的仰慕,这样来耗尽对对方的激情。有一次,在为俄国大使举办的聚会上,她俯身吻了他的勋章。他没有脸红。他向每位新来的客人详细讲述其他人都听过的有关她的英勇行为的故事。她为他、为英国的事业所做的一切。在从那不勒斯出发的航程中遭遇风暴,她所表现出的勇敢——整个航程她都没有上床睡觉——她还无私地侍候国王和王后夫妇:她成了他们的奴隶,他说道。说“奴隶”这个词的时候莫名其妙自己就感到异常兴奋。他又重复了一下。她成了他们的奴隶。
圣埃玛,他有时这样称呼她,一脸极其诚挚的表情。完美的样板!他想赞美自己,但是,他赞美起他爱的人来甚至更快。他赞美他的父亲,他还赞美过范妮,他赞美骑士,现在,他又赞美起这个身为骑士妻子的女人。说他爱她胜过爱他平生爱过的任何人,就是说他赞美她胜过赞美任何人。她是他的宗教。圣埃玛!没人敢笑。但是,避难者越来越焦躁不安。对一路保护他们来到巴勒莫的英雄所怀有的感激之情已经让位于抱怨。他们一筹莫展,而他似乎沉得住气。现在难道不是他重新加入地中海的英国舰队、打赢一场新的战役的时候吗?或者回到那不勒斯从法国人手里收复这座城市并推翻傀儡共和党政府?他为什么逗留不动?
当然,个中原因人人都心知肚明。
无论何时她表演她那套著名的姿势——同样的保留节目,同样的迷人艺术,连她的最苛刻的评论家都仍然认为是令人赞叹的——他必到场,全神贯注地观看,右手袖管颤搐着,丰满的嘴唇上漾出迷人、欢乐而安详的微笑。天哪,真是棒极了,他赞叹道。假使今晚欧洲最佳女演员在我们中间,那么她们能够从你身上学到多少东西啊。
客人们会心地交换着眼色。她现在不只是在扮演克娄巴特拉,她就是克娄巴特拉,在给安东尼下套;她是用魅力迷住了埃涅阿斯的狄多;她是迷惑里纳尔多的阿尔米达——那是人尽皆知的古代历史与史诗中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命中注定要成大器的男人在去完成他伟大使命的途中作了一次短暂的停留,拜倒在一个魅力难挡的女人的石榴裙下,乐不思归,于是逗留。逗留。再逗留。
女人对男人的影响总要遭到非难、让人害怕,怕这种影响让男人变得温文尔雅、柔情软弱;这意味着女人会对士兵造成一种特别的危险。人们认为一名战士与女人的关系应该是残酷的,至少是冷漠的,这样他才能继续做好战斗的准备,骁勇无比、蓄势待发,与兄弟心连心,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样,他才能强大。但是,这个战士确实受了伤,需要时间来康复和得到照料。“先锋”号因遭受风暴袭击而破损严重,所以需要时间来整修。他人在巴勒莫是有用的。尽管身体还没有好到能回到海上,但他一直忙碌着,制订计划派遣一个小舰队,由特鲁布里奇舰长指挥,去封锁那不勒斯港。骑士的妻子在帮他。她爱的是他的光耀。他们一起朝一个伟大的命运挺进,为他。她不是一个怀抱英雄的女人,她也是一个英雄,以她自己的方式。
他想取悦于她。她不顾一切地想取悦于他。
雄心和取悦于人的欲望——对一个女人而言,它们是不协调的。如果你取悦于人,你就得到报偿。你越是取悦于人,你得到的报偿就越多。这就是实行一夫一妻制对一个女人而言情况良好的原因。你清楚你得取悦谁。
现在有两个男人,她丈夫和他们的朋友,他们俩骑士的妻子都想取悦。
骑士越来越为钱发愁。无奈之下,他已经向他们的朋友借了几笔钱,他确信,他收藏的大花瓶在伦敦一出手,就可以还掉这些钱;与此同时,他在小心谨慎地出售他从那不勒斯抢救出的古玩中的一些浮雕宝石、宝石、小雕像,以及其他一些较次的宝贝。他妻子有个计划:她准备从赌桌上为他们的日常开销赢得足够的钱。但是,开始时是对某人窘境的又一次介入援助,结果却成了一种爱好。另一种爱好。赌博、酗酒、暴饮暴食——她所有的活动都毫无节制,成了一个个渴望。变本加厉取悦人的欲望让她的个性更强、胃口更大。
骑士知道她干什么在行,在她玩法罗牌、掷骰子赌博到深更半夜,开始期望自己大获全胜时,是看她玩,还是不管她,这种选择折磨着他。他鄙视自身任何求人的事情;在这些晚上,他一般早早就寝。英雄留在她身边,在她耳边低语,她赢的时候,他就眉开眼笑;她输的时候,就给她下注再赌一局。英雄心想,不管是赢是输,她玩得多么精彩啊。假使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缺点有时候会让她有点糊涂,谁也别想有机会赢她。他已经注意到她喝下第二杯白兰地就有点醉意了。太奇怪了,他想。如果他喝下两杯白兰地,他根本没事的。因为他对喝酒就像他对打牌一样没有兴趣(英雄几乎和骑士一样有节制),他不明白她很快就醉不是她不胜酒力,而是她酗酒越来越厉害的标志。
她是个天才赌手,但有时持续一阵好牌运之后,她还接着赌,拿她赢来的宝贵的钱冒险,目的是把他留在身边。因为她从来都没有糊涂到忘记他令她激动地出现在她身边,或在她身后,或者在房间另一边讲话、打手势;事实上,他完全意识到她在,就像她意识到他在一样。
既然她知道了她现在是多么地想触摸他,那么,她以前对他肆意的触摸倒变成了一种微妙的、补偿性的、令人害羞的刺激了。她停在大楼梯间的底层向当晚的客人道晚安的时候,她恍恍惚惚地触摸着他别在夹克衫上的空袖子,拉掉一个小线头;她看见他右眼——那只盲眼——里有一点点眼屎,真希望能把它抹掉。
他想象着不用手臂的触摸:面对面的时候,他有时感觉到他在朝她倒过去。
她注视他的嘴唇,他在听的时候,双唇微启;他说话时,她有时意识到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脸似乎非常庞大。
他们不面对面,而是肩并肩坐在一起时,试图关注别人要容易些。右边和左边都有了新的变化。右边是英雄有伤残的一边——他那只不能转动的眼睛,他的空袖子。她注意到他总是坐在她的右边,以便显示他完好无损的一边。
这一通常的坐法带来了新的、令人紧张的操控。他在赌桌边坐她边上,意识到她一直在抓挠她的左膝,真希望她别抓了,别在她秀美动人的皮肤上留下抓痕。(她的湿疹又发了,常常发,但他不知道。)他未假思索就朝她倾过身子靠她近些,看她右手抓着的牌,距离近得足够低声和她说话,就她下面叫什么牌出出点子,这——就像他不知怎么猜到的那样——会让她桌子底下一直在抓挠的手停下来。
他们对彼此衣服里的身体是多么留意啊。他们对把他们分开的空间是多么留意啊。
在宴会上,她意识到他的左大腿离她的右大腿不可能超过六——不,是七——英寸远。他们正在享用第四道菜。尽管他设法熟练地用着那套讲究的金制餐具,这套餐具是尼罗河战役后一个仰慕者赠送给他的,是一种刀叉合一(刀片朝右,尖齿朝左)的混合餐具,她还是拿起她自己的刀叉,上身朝他倾过去,离他更近些,为此出于无法忍受的渴望而采取的大胆举动她也付出了代价,她把右腿挪到离他又远了几英寸的地方,挤靠在她自己的左腿上。同时小心翼翼,在帮他切肉的时候自己的肩不要碰到他的肩。
她不是今晚餐桌上惟一一个对一样东西与另一样东西之间的距离感到慌乱的人。
我是不是——他们的一个英国客人正在对她观察到的一个非同寻常的现象侃侃而谈——我们在座的人当中,我是不是惟一见过这座城市对面的一座形状漂亮的小岛的人啊?这座小岛离那不勒斯不比我们美丽的卡普里岛远多少。
一座岛?
但是,从巴勒莫看不见什么岛啊,另一个客人说。
大家都很肯定地跟我这么说的,奈特小姐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什么时候看见这座……岛的?盘问她的是明托勋爵,驻马耳他的前大使,英雄的一个朋友,他和他们在一起待了几个星期了。
很多时候它都看不见。天空晴朗无云时,我都无法将它辨别出来。
但是,多云的日子你真见过它?
不是多云,明托勋爵,如果你这么说是指多云天气的话。是地平线上有少许薄云的时候。
明托太太大笑起来。肯定是你把看见的一朵云当成一座岛了。
不,它不可能是一朵云。
哦,请问为什么?
因为它的形状总是同样的,很特别。
饭桌上静悄悄的。骑士的妻子希望英雄会加入到谈话中来。
相当符合逻辑,骑士说。讲下去,奈特小姐。
我不知道我讲的是否符合逻辑,她说。但是,我不会否认我亲眼目睹的东西。
相当好,骑士说。一定接着讲啊。
我敢说我很执著,她往下说道,接着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好像拿不准她内心极其欣赏的那个特征经她的一番描述是否吸引人。
但是,你当时看见一座岛了吗?一座真正的岛?
是的,明托勋爵,她大声说。是的,我当时看见了。因为见过这座岛十多次之后,我画了个素描,并把画拿给我们的一些军官看。他们马上就认出它是利帕里群岛最外围的一座岛,位置在……
武尔卡诺,骑士插了一句。
我认为不是这名字。
斯特龙博利?
不是,我觉得不是。
你能看得远到利帕里群岛,骑士的妻子尖叫起来。哦,我希望我也能看那么远。
为奈特小姐的顽强干杯,英雄说。一个有个性的女人,我在女人身上最钦佩的东西就是个性。
英雄这样夸她,让奈特小姐脸变得通红,骑士的妻子为之动容,手伸过饭桌拍拍她的手。一种感觉的转达,这里面由她激发起的一种赞美却是对另一个人讲,这给了她一次和英雄握手的替代性机会。
从这里不可能看见利帕里群岛的,明托勋爵断言。
饭桌上最重要的男人一会儿攻击她,一会儿又恭维她,奈特小姐似乎茫然失措而进入自我沉默的女性情感之中了。骑士就此抓住机会,主动描述海市蜃楼和其他光学异常现象的科学依据——他一直在看一本相关的书。
奈特小姐说她看见了一座岛,对此我认为我们必须表示认可,他说,他的声音透着权威。明托勋爵本人难道不会说他看见了他自己的脸吗?我的意思,当然,是说有一面镜子帮忙。所以说,奈特小姐看见了巴勒莫湾纹丝不动的水面远处的一座岛,这座岛的倒影,就像投影仪将一个物体的影象投射到平面上一样,只不过利用的是云,从某个角度,而不是靠投影仪的三棱镜或四棱镜。我熟悉的许多画家都发现这种精良的仪器对他们绘画非常有用。
骑士的妻子向在座的指出,她丈夫在所有科学问题上都是个专家。没有哪个人,她坚定地说,懂得比他多。
我不能等到下次有薄云的那一天去看奈特小姐说的影影绰绰的岛,银行家麦金农先生说道。也许,如果浮云位置合适,我们将会看见我们的那不勒斯——
哦,我现在可不想看见我们的那不勒斯,年迈的埃利斯小姐说;她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年。
也许骑士能看见维苏威火山,英雄开心地说。我敢肯定他想念他的火山了。
骑士的妻子在想,其实她不想要看得远。她想见到的一切就在眼前。
怎么可能不是一个而是两个魅力十足的男人都宠爱她呢?难道他们俩对她的粗俗、她谄媚他们的不知羞耻的方式视而不见?
英雄似乎愈加迷恋,骑士更加干瘪和消沉,她则更加闹腾、热衷于抛头露面。在他们以前在那不勒斯的生活中,英国大使夫人不可能考虑给她富有启迪意义的活人雕像剧目加一段舞蹈,更不用说是加上一段性放纵的民间舞了。现在,在巴勒莫,她在客人面前跳起了塔兰台拉舞。对于他们的西西里熟人来讲,她摇铃鼓、跺脚和来回旋转似乎怪异极了。对那不勒斯人也一样。但是,他们的英国客人——从那不勒斯来避难的人和其他来他们家作客的人,比如回英国途中的明托勋爵和赴土耳其就任大使的额尔金勋爵——惊愕不已,他们发觉她的行为举止越来越粗野俗气。
她的衣着打扮:太招摇。她的笑声:甚至更高了。她的唠叨:更加喋喋不休。确实,她做不到人们视为优雅的克制。她不仅天生话多,她还认为她总该说点什么,低调陈述的艺术对她而言如同掩饰自己感情的艺术一样陌生。她成天精心打扮自己,要不就是对她丈夫和他们的朋友讨好谄媚。
当然,英雄同样肆无忌惮地向她献殷勤。本世纪最佳演员。欧洲最伟大的歌手。最最聪明的女人。还有,最无私的人。完人。但是,不管他们在情感流露的强度上是怎样的势均力敌,总是她,一个女人,受到的苛责更多。他们认为她诱惑了他;她不断的谄媚赢得了他的心,使他成了她的奴隶。假使她还是风采不减当年的最有名的美人,就如她早十年那样,那么,英雄对她那可怜兮兮的迷恋似乎还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但拜倒在这种人的……脚下?
她的缺点越来越多。但是,她受到的最严厉的苛评是她在被视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与女性最有直接关系的成就——对一个不再年轻的身体的保养与恰当的呵护——上的失败。国外来访的客人说骑士的妻子体重在继续增加;大多数人说她已经容颜老去;有一些人承认她的头还是漂亮的。尽管离浪漫主义者倡导苗条这一近代时尚还要再过几十年,这种倡导使得每个人,男男女女都一样,对不能保持身材苗条而感到内疚;但是,尽管那样,在一个出身名门的人要保持苗条身材这一风尚还并不普遍的时候,她也不会因为变胖而受到宽恕。
很奇怪,被视为粗俗的人也总是被认为缺少自我意识,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他们本人知道自己的外貌或行为举止,那么,他们立马就会打住:留意自己的遣词造句,变得含蓄和狡猾,去节食。这是势利行为可能有的最友好的形式了,但友好归友好,却同样的令人费解。你可以做个试验,试着去说服一个脾气好、自信、平民出生的成年人改掉常常表现出来的被称为粗俗的习性,试试看——然后看看你会成功到什么程度。(骑士试过,但早已作罢,或者说早就不在意了:他爱她。)所以,大家以为她是不知道她身体的变化。但是,她最喜欢的衣服的缝合处每隔几个月就要放出来一些,这件事情现在消耗了她亲爱的母亲大量的精力,尽管有法蒂玛帮忙;她怎么可能不清楚呢?现在,如果她穿得过多,那完全就是在说:别看我,看我的缎袍、我的戒指、我的饰有流苏的腰带、我插了鸵鸟羽毛的帽子——一种就和收藏家一样的自谦的策略,但效果要差得多。她的诋毁者两样都看。
没有一封寄回英国的信不对她的外表做出某种苛评。无法形容她有多难看。她的块头大得简直畸形,而且体重每天还在增加,明托勋爵写道。我被误导,原来还以为能见到一个不可置疑的身材傲人、魅力四射的尤物呢,埃尔金太太这样写道,但是,天哪,根本不是。她其实是个庞然大物!
关于她容颜已褪的说法很多很多,也夸张极了,一如当年说到她如何如何美一样。好像人们就必须赞美她,忽略她卑微的出身和过去狼藉的名声,因为她美丽动人。就因为她美丽动人。但既然她不再是美的化身,那么,所有压抑住的评判——势利和尖刻——便又出现了。魔咒解除,所有人都加入了鄙视与恶意组成的一场非同寻常的大合唱。
某个春日,骑士宣布他安排了一次远足,去一座属于王子的别墅;他们现在住的就是王子在城里的宫殿。
别墅坐落在巴勒莫东面的平原上,本世纪以来,许多其他贵族家庭都一直在那里建造乡村别墅;考虑到英雄那只失明的眼睛特别怕光,他们下午出发,这时候太阳会已经落在他们身后了。骑士的妻子不时地在马车上换位置,以便更好地欣赏郁郁葱葱的橘子和柠檬园。两个男人静静地坐着。英雄玩着他的眼罩,享受着被照顾的感觉;骑士则憧憬着和大家分享快乐,因为他从到西西里的英国游客写的书里收集到一些对这栋别墅的描写。他要讲给大家听,但他知道他现在不能讲得太多,否则,他的同伴们到目的地的时候,即将揭晓的惊奇就给毁掉了。它会是一个多么大的惊奇啊!
没有哪种古怪像南方的古怪。甚至骑士有钱的表弟威廉在英国造的令人惊奇的、大教堂似的乡村隐居胜地在傲慢无礼这一点上,都无法与西西里王子已故的同父异母兄弟建造的别墅相媲美。这个三人组在马车上从远处看到了肉红色和白色石头砌成的两层大楼,但猜不出大宅子里面有什么奇特的东西。他们只有到了两只蹲伏着的七眼无颈怪物把守的大门口,同时看到他们面前一条宽阔的林阴道,路两旁的一个个基座上是更加奇异的怪物,至此,大宅的奇特之处才真相大白。
哦,哦,看哪。
是骑士开始发表评论的时候了。他对他妻子说到,歌德十二年前离开那不勒斯前往西西里的时候,已经见过这栋别墅;比对他们正在经过的一座座雕像(还有更多的,还有更多的)应负责任的王子的去世早一年;他愉快地注意到这个大诗人的反应相当传统:他认为这栋别墅令人恐怖,并猜想它的主人疯了。
那是什么呀?骑士的妻子大叫起来。
他们正乘车快速经过人手马、驼峰是两个女人头的双峰驼、马头鹅、象鼻秃鹫爪手的男人。
已故王子的一些守护神,骑士说。
还有那个!
那个是长着母牛头的男人,骑在一只长着男人头的野猫身上。
我们停车吧,英雄说。
我们会看到比这多得多的东西,骑士说。他指着别墅屋顶边缘探头探脑看他们的有鼓、笛子,还有小提琴的猴子管弦乐队。我们接着看。
男仆侍候着他们下了马车,管家是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矮胖子,他站在大门口门槛旁迎接他们。
我以前从未见过黑色制服,英雄低声说。
他可能还在为他的主人穿丧服呢,骑士的妻子说。
骑士笑笑。假如你是对的,亲爱的,我不会感到惊讶的。
(变形、开裂的)大门外,一个头戴罗马皇帝桂冠的小矮人跨骑在一只海豚身上。骑士的妻子拍拍矮人的头。里面还多着呢,骑士说,尽管别墅已经被抢盗得厉害。他们随着管家上了一条肮脏的楼梯,走进抬高的一楼,穿过门厅和前厅,经过更多的混合动物和一对对奇怪的塑像。
哦,看哪!
一只双头孔雀骑在一个趴在地上的天使身上。
天哪!
一条长着狗爪的美人鱼和一只雄鹿组合在一起。
再看这个!
骑士的妻子已经停在两个人面前,他们衣着华丽,坐着在打牌,一个是马头女士,另一个是戴着披肩假发和王冠的半狮半鹰头的绅士。
我真想长着马头过上一天,她叫起来。看看那会是什么感觉。
哦,英雄说。我肯定你会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马。
我倒想看看,你肩上长着这样一个头坐下来玩法罗牌的时候,我们的客人脸上是什么表情,骑士说。你肯定每局都赢。
骑士的妻子用力学了声马嘶,两个男人马上放声大笑起来。
骑士准备加入对前王子的故弄玄虚揶揄一番的行列当中,准备和他妻子及他们的朋友保持一致。但是,他想搞清楚他们的乐趣是不是和他自己的一样富有知识。骑士无论在哪里,都倾向于让自己扮演导师和顾问的角色。在葬礼上,他就会给同去的哀悼者讲解墓碑史。一个人自己的博学会是克服焦虑或者悲伤的一贴多么有效的解药啊。
王子非常喜欢长着某种别的动物的四肢或头的马,还有长着马头的人,这激发起骑士的兴趣,于是乎,他开始讲述关于喀戎、珀加索斯和古代神话中其他长着一些多余肢体的马的故事。他认为值得指出,这些突变体全都是半神动物。回想一下阿喀琉斯的博学多智的老师,他就是半人半马。或者那个鹰头马身有翅怪兽,其父亲是狮身鹰首怪兽,母亲则是匹小雌马,在阿里奥斯托的作品中,它是一个爱的象征。
爱。骑士的妻子听到这个字在这栋别墅死一般寂静中回响。她没有说这个字。他们的朋友也没有。
骑士并不是真的在思考爱,但是,爱这个字眼儿似乎是一个绝妙的护身符,足以抵抗王子在别墅及其地面摆满的怪异创造物身上所表达出的强烈的心绪不宁的感觉。
他们的朋友同样在避开关于爱的想法,并壮着胆子对这博学的讨论发表自己微不足道的观点。在埃及,尼罗河战役的胜利者说,有人告诉我,说有座巨大的雕像,是个长着女人的头和胸还有狮子下肢的动物。她蹲在沙里,一定是一道可怕的风景。
是的,是的,我读到过这个!她等待过往的旅行者然后她拦住他们然后她把他们杀死。除了那些能够猜出一个谜语的人,这种人她就放过。
那是另一种残忍的动物,我亲爱的,骑士温柔地说。但是,如果我们就在这儿的这些房间里,就在王子的石头伙伴当中遇到你的狮身人面女怪或者埃及的那个狮身人面女怪,或其他类似的东西,我都不会感到惊讶的。我们要不要找找她啊?
我们要想个谜语问问她,骑士的妻子大声说道。
他们又走进一个客厅,看见更多变形的、搭配丑陋的造型,彼此间高声招呼对方观看;这时,管家尾随其后,心里暗暗责备他们放肆的开心,责备他们对看见的东西总希望表现出高人一等的神情。
一直以来,人类的想象力总是对种种生物不相称结合的怪念头感兴趣,对身体看上去不像身体应该看上去的样子、身体能够忍受人们认为它们无法忍受的磨难感兴趣。画家们有借口的时候,便爱创造出这样的动物来。马戏团和游乐场则展览它们:畸形物、突变物、奇怪的搭配,还有违反其天性阻止其发育的一些动物。骑士也许不熟悉博斯和勃鲁盖尔的地狱题材或圣安东尼遭受的折磨,但是,他见过对那些被称为魔鬼或怪物身体结构组合的不是十分有才华的描述。假如这只是每个角落都存在这些个畸形物的问题,那么,王子巢穴中的所藏物品就不会如此与众不同了。令人更为惊讶的是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吓人的——不,是畸形的——物品。
一盏盏人或动物肢体形状的灯。
一张张由碎砖瓦修建成的桌子,高得根本不能用。
一个个圆柱子和棱锥体,至少有四十个,由不同的陶瓷建成;有根柱子柱底有个夜壶,柱顶一圈小花盆,有个四英尺长的柱身整个由茶壶构成,茶壶的尺寸从柱底到柱顶逐渐变小。
枝形吊灯的多层组成部件垂荡下来,如耳环一般;吊灯由破瓶和破晴雨表的底座、颈部和把手制成。
枝形大烛台,三英尺多高,是由饮料杯、碟子、碗、罐和壶的碎片胡乱拼凑而成,不祥地倾斜着。骑士更仔细地察看了一个枝形大烛台,他惊讶地看到,在一片片随意粘在一起的劣质陶瓷中间有非常精致的瓷片。
那些个花瓶,每只都从其肚子上或底座上吐出一个突变的动物,或是一个装饰性的涡卷。
最后,当对畸形物的印象被一种极大的讥讽的印象所取而代之的时候,骑士开始感觉腻烦了。对畸形之物他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是,他发觉,王子的性情是收藏家一个疯狂的变异,对此他毫无思想准备——尽管这个同行收藏家所收藏的东西不是发掘的,也不是购买的,而是制作的,根据他的设计制作的。把贵重瓷器的瓷片和大量的厨房用品拼凑到一起——这难道不是对很多贵族——比如波特兰的公爵夫人——的藏品中发现的物品的民主性的一个嘲讽性回响吗?贵族收藏的这些物品将精美的画作和珊瑚、海边贝壳部分并排放在一起。和所有收藏家一样,王子让他自己周围摆满了藏品,希望客人来访时注意到并对此感到惊奇。物如其人。这些物品给他这个人下了定义。他首先是这些物品的所有者——它们为他代言,宣布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它们并不说骑士——他跟所有大收藏家一样——希望借物品来说的话:看看世上所有的美和有趣之物吧。它们说:这个世界疯了。如果你离生活远点,那就会发现它是荒谬的。任何东西都能变成任何别的东西,一切都可能是危险的,一切都可能倒塌、垮掉。一件普通的物品可以由……任何材料制成。任何形状都会变形。物品可能连一般作用都发挥不了。
它们真多啊!三人组跟随着管家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的时候,他们对看见的物品做出反应的能力开始在情感的压力下、在那些咄咄逼人的极其丰富的物品面前丧失掉。像任何痴迷的收藏家一样,王子永远也无法获得足够多的他所觊觎的东西。像一个收藏家一样,他生活在一个拥挤的空间里——物品不断聚积,成倍增加。王子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它们再成倍增加。
他们曾被带到过那个大厅,有很多房间的天花板、墙、门,甚至锁上都装满了镜子,这大厅是其中的一间。
怪物都在哪儿呀,骑士的妻子说。这里没有怪物。
骑士解释说,已故王子同父异母的兄弟是这个家族目前的一家之主,他不希望看到这栋别墅声名狼藉下去,所以,已经把王子更多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拿走销毁掉了。
仆人们端上茶来,放在大餐具柜上;餐具柜的面板镶着数百块风格各异的从古镀金框上锯下的碎块。身穿黑制服的管家从他们跨进这个房间开始,变得活跃一些了。
啊,要是你们见过主人活着时这栋别墅的情景就好了,管家突然冒出一句。枝形吊灯灯火通明,房间里全是殿下的朋友在跳舞,好开心啊。
王子举办舞会吗?骑士厉声地问道。听到这个,我感到惊讶。我以为,以他的品位和性情,他会更喜欢幽居独处的。
是的,阁下,管家说。主人宁愿一个人待在别墅。但他妻子有时渴望热闹。
他妻子,骑士的妻子叫起来。他有妻子吗?
他们有孩子吗?英雄问道,他禁不住想,一个幽闭在这样的环境下的孕妇会不会生出个怪胎。
让男人开心的东西主人一样都不缺,管家说。
这一点人们几乎不会想到,骑士心想;他已经开始在细看这个房间了。
我能不能冒昧地向几位阁下建议,管家说,别坐——
别坐?
他手指着。那里。
哦。确实,人们几乎没有什么动机要那样做。不会坐到椅腿高低不一的椅子上,它们这样是要确保没有人能够坐在上面。
也别坐那里,英雄说道,他朝一些做得正常但椅背互相组合在一起的椅子挥挥手臂。非常不友好,你们不同意吗?
还有那里也别坐,管家严肃地继续说,边说边指着三张装饰华丽的漂亮椅子;它们摆放合适,便于坐上面的人能够面对面交流。
为什么不行,骑士的妻子不满地叫道,朝她丈夫转动着眼睛,以熟悉的表达方式传递着夫妻之间的默契。
如果夫人要碰其中一张椅子……
她朝它走过去。
当心,夫人!
她戴着戒指的一只手在铺着天鹅绒垫子的座位上一划而过,突然大笑起来。
怎么啦,英雄问道。
垫子下面有颗钉子!
也许,骑士说,我们别喝茶了,冒个险出门去园子里。是个好天。
主人也会希望你们这样的,管家说。
管家的语气让骑士感到不悦。从他们到达开始,他的语气在骑士听来就有些无礼,而后带着责备的盯视,变成对他不屑的那种姿态(这是难得的一次机会,能细看一个仆人的脸),只有到这时才发现此人一只眼睛是冷酷的蓝色,另一只是很有光泽的褐色——不妨说,与王子设计的杂合物品很协调。
骑士的妻子凭着女性的细心关注,练就了能够看懂丈夫注意力的每个细微变化,立即明白骑士在注意什么。在管家深鞠一躬、朝一扇门后退而去的时候,她低声对英雄说了点什么,英雄笑了,一直等到管家离开,他才说,他如果有一只褐色眼睛和一只蓝色眼睛而这两只眼睛又都能看见东西的话,那么,他会很开心的。骑士的妻子大声说道,如果他有两只颜色不同的眼睛,那他会有多么英俊啊!
我们要不要出去啊,骑士说。
请原谅我要离开你们俩一会儿,英雄说,他的脸色此刻看上去有点苍白。他累了,他经常累。甚至连把眼罩戴在他那只可怜的眼睛上,使其免受西西里强烈阳光的烤炙,似乎都是件费力的事情。
还是请你和我们的朋友待在一起吧,骑士对他妻子说。我一个人出去看看。
然而,离开他们之前,他又忍不住察看了一遍,确定他们把这间他们置身其中的房间的独特性欣赏了个够。
他抬头看看天花板上一块块不规则的烟色镜子玻璃,解释说到处都装了镜子,他认为这是王子的构思中最新颖的地方。我本人曾经想过,他说——然后停住,沮丧地想起他在那不勒斯他的观察台的镜面墙以及一连串失去的记忆。
请注意,他克制住痛苦,继续说,注意这件事做得是多么有技巧。拿来许多面镜子,把它们碎成许许多多的小镜子,每块大小不等,然后巧妙地把它们镶嵌在一起,于是创造出种种无疑是异乎寻常的效果。因为它们互相之间形成了一个小角度,所以,这种效果就像是成倍增加了玻璃镜,这样我们仨在下面走,上面就有三百个我们在走。但是,我发现这种效果的丰富性要优于那种偌大的一个房间一面面大玻璃镜完整无损所带来的单调。
骑士的妻子和英雄认真地、带着敬意地听着。他们俩对骑士所能说的东西真是兴趣盎然。同时,骑士讲的时候,他们看见了对方——他们互相偷看。一个有许多镜子的房间是个可怕的诱惑。天花板上镶嵌着碎镜子的房间更是如此,就像苍蝇的一只眼睛一样有多个小复眼面;在这样的房间里,他们能看见自己成倍增加、叠加、变形——但是,一面面镜子创造出的一个个变形人只会令他们大笑。
骑士离开他们去参观其他一些房间,然后游览花园。他们意识到现在就剩下他们俩了,就如同父亲走了,把孩子们独自留在游乐园一样。他们俩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胖夫人和独臂矮个子男人,试图只看那一面面镜子,但是,似乎一阵无边无际的幸福、无穷无尽的愉悦将他们包裹起来,因欲望的紧张而疲惫,因幸福而兴高采烈,他们朝对方转过身,接吻(吻啊吻),他们的转身、他们的吻,在天花板上的镜子中纷纷散开,成倍增加。
这样的环境意味着离群索居,对普通情感的拒斥,它惟一的浪漫对象就是物品;现在,在此情景,两个相爱已久的人已经听任于最普通也是最强有力的激情的摆布,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对于骑士来说,还有一件事将要暴露。他走开差不多一个小时,时间长得足够让他妻子和他们的朋友尽情享受他们已经释放的能量,而且,这一释放的能量之大让他们都觉得尴尬,所以,他们想去找他。他们发现他坐在花园里一张大理石长凳上,背对着鲜红的木槿和深红的叶子花属植物,它们长得攀爬过了一面顶上有更多怪物的矮墙,听他声音低得奇怪地缓缓描述他在来花园的路上注意到的另一个稀奇古怪的人物:虎背熊腰弓身扛着一只空酒桶的阿特拉斯。他们很内疚,禁不住想知道,他心情沉重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猜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是,有那么一刻儿,骑士根本就没有想他的同伴们。
别墅两边外面都有巨大的楼梯,他从其中一边下去,朝别墅后面走去时,他仍然在想着他们。接着,他看见的某样东西让他迷惑起来,他因此也就把他们抛到了脑后。
是在王子的小教堂里看到的。骑士一迈进阴湿的教堂,才跨出半步,就停住脚步。有什么东西,他感觉到,在他头顶高处动。可能是只蝙蝠——他讨厌蝙蝠。接下来,他意识到这东西太大,而且只是在摆动;有东西从高高的镀金天花板上悬挂下来,他开门进来时带进来的春天的微风惊扰了它。他能够感觉出它现在就在他上面。这是个真人大小的跪着的男子的雕像,没东西让他跪在上面,他在祈祷。随着骑士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里边的黑暗,他看见这个人荡在散发着霉味的空中,一根长长的链条拴在他头顶上。这根链条一直往上连接在一个钩子上,钩子则牢牢地钩在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巨大的耶稣的肚脐上,十字架平贴着固定在天花板上。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和这个悬吊在空中的祈祷者身上漆的颜色逼真得让人感到恐惧。
亵渎并不能折磨这个热诚的无神论者。但恐惧能,一看见这个吊着的人,看到另一个人脸上那无法慰藉的恐惧表情,向他自身袭来的阵阵恐惧便折磨着他。王子聚积了这些畸人怪物,这并不意味着他疯了。它们所表明的是他一直心存恐惧。
他比我胆大,骑士逃离小教堂去等他的妻子和他们的朋友来和他会合时心里这么想。王子已把收藏家的好奇心与贪婪推向极致,在这种状态下,对物品的喜爱释放出一种无法控制的娱乐精神。他完全有理由感到恐惧,因而也完全有理由想去嘲笑他的恐惧。在其物品的重压下,他自降身份,他随波逐流,他一头深深地坠落到自己的情感之中,很自然,因为他坠落得足够深,于是他到了地狱。
骑士最后从查尔斯那里得知,去年十二月十日,“巨人”号上他的那些花瓶全丢了。他自己在艰难航行的时候,他的收藏品已经葬身海底。要是他们能够抢救出他的几个箱子来,就几个,那该多好啊!因为他得知,水手们决定从船舱里抢救出一只箱子,他们以为里面有宝贝,结果打开时,却发现里面是泡在酒精里的一个英国海军上将,要运回国安葬。该诅咒的遗体,骑士在给查尔斯的信里这样写道。
与一个亲人的死亡相比,东西的消亡会释放出一种更加令人费解的悲痛来。人总是要死的,虽然牢记这一点很困难。不管一个人是带着乏味的谨小慎微生活着,就像骑士现在这样,还是招惹死亡,就像他荣耀的朋友每次去打仗一样,结果必然都是一样。但是,像骑士那些华贵的古玩花瓶这样牢靠、这样古远的东西,尤其是这类东西,它们经过了这么多的世纪而存留下来,它们提供了一种不朽的希望。我们喜欢它们、收藏它们,个中的部分原因就是它们将来有一天会从世上消失这一点不是不可避免的。当这个希望因为意外或者疏忽而破灭时,我们的抗议似乎都毫无意义。我们的悲痛有点儿不够体面。但是,哀悼还是需要做的,它既加大了悲伤,又因此减轻了悲伤。
对于我们无比珍爱之物被毁,我们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为了表示哀痛,你必须超越一种感觉,认为此事不在发生或者没有发生。这能帮助你亲临灾难现场。他目睹了凯瑟琳日渐憔悴,朝她俯过身去等她呼出最后一口气,他看见他不幸的妻子已经不复存在;他哀悼了,他原谅了她先死,结束了悼念。假使他的宝贝是葬身他自家的火海,假使它们是为熔岩——他亲眼目睹过熔岩急流直冲过来——所吞噬,那么,他现在就明白该以怎样的一种合适的方式向他心爱的宝贝致哀了;哀悼将会在他因这次不公正的损失而受到无法弥补的伤害之前起作用——然后结束。
任何没有发生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的事情,我们不假思索就得相信。可是,对骑士而言,相信变得越来越罕见。得知他的宝贝数月前就丢了,而且丢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这和得知一个时空相距同样遥远的亲人的死讯没有什么两样。这样的一种死亡烙上了一种疑虑重重的独特的印记。有人某天告诉你,说某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你原本还时不时地指望要和他重聚的,而他实际上都已经死了多月了;在此期间,你一直在过着自己的日子,没有意识到这种别离已经发生,这就让死亡这一终结成了儿戏。死亡降格为新闻。而新闻总有点不真实——这就是我们能够忍受得了去接收这么多新闻的原因。
骑士为他失去的珍宝而哀悼。但是,失去了这么久之后才开始的哀悼,而且还是在疑虑重重的情况下,这样的哀悼绝不可能体验充分。由于他无法真正哀悼,因此他大为恼怒。他恢复元气的能力,他的承受力,已经经受了严酷的考验,在他到达巴勒莫后那令人沮丧的几周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得到了考验。但是,他还是努力做到了让自己振作精神,并以比以前小一些的规模重拾他以前的一些个乐趣。损失宝贝对他是个打击,令他前后判若两人。他这个人原来从未想过他哪天也会倒霉,现在,他感觉自己心里越来越苦。
骑士的世界越来越小。他渴望回到英国,当然,退居英国后也不可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欠他的银行经理们一万五千英镑,他本来指望靠出售他收藏的花瓶所得来偿还一大部分欠款的。(他不得不从一个朋友处借更多的钱;这个朋友的钱比他少多了,却非常慷慨大方。)可是,他觉得,他自己离不开巴勒莫。如果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的第一首都有机会还给国王和王后,那就值得一等。他在那不勒斯的生活永远都不可能恢复如初了,但至少,那些葬送他的幸福并让他蒙受所有这些损失的人要受到惩罚。
距离背叛了他。时间是他的敌人。他看待时间、看待变化,已经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他讨厌变化,因为对他而言——对他的身体而言——任何变化都是每况愈下。假如要有变化,那么,他希望变化迅速发生,这样就不会消耗掉太多他剩下的时间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宣泄他的怒火。他密切关注来自那不勒斯的消息,经常和国王王后及其大臣交流意见。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外交官耐心的德行,等待时机发展、成熟的德行。他希望所有事情都马上发生,这样他便能自由了,自由地离开这可怕的巴勒莫,回到英国。为什么一切都进展得这么缓慢呢?
对骑士的妻子和英雄而言,这个世界也已经缩小了,只不过是在最令人兴奋的意义上缩小。向着对方。他们目前情状的任何改变都充满了分离的可能性。骑士的妻子慢慢开始喜欢巴勒莫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是三人组中惟一一个身上具有某种南方特质的人。
什么都别变!
五月,英雄在他们到达巴勒莫五个月后,第一次离开,他率领他的舰队从西西里西端出发,去察看一下他是否能够发觉法国舰队有什么新动向。他让他的朋友们放心,他只会离开一个星期。海面风平浪静。天气好极了。他的右臂残肢处的疼痛并未加剧,因此,他清楚不会起风浪。
他们朋友的这一康复标志让骑士兴高采烈。被认为该对英雄的懒散负责的这个女人看到他康复的这一证明,也是欢呼雀跃。让他开心,她一直在通过这方式让他恢复健康,这也是关键;那样他就能重返战场,为英国赢得更大的荣耀、更大的胜利。尽管如此,她仍然无法忍受他的离去。他们每天鸿雁传书,信件在他们之间的空间里飞速往返。但是,让珍爱之物离开,送到外面的世界去,总免不了有点伤心,哪怕它们几乎不可能丢失。它确认了距离和分离这个事实。对她来说,等到他离开几小时后,她给他写第一封信,她才完全意识到他真的离开了。接下来,尽管她意识到他没走太远,也不会离开太久,但这种意识根本安慰不了她。没错,知道他很快就会拿着这封信看起来,这才是痛苦的。她盯着这封信——这只即将飞向他胸膛的雁。她应该将信交给恭恭敬敬站在客厅门口听候吩咐的容光焕发的上尉,后者就会向西一路驰骋,越过将他们隔开的百余英里,把信交到他手里。但她不想交出,她不想失去这封信;这封信明天就可以和他在一起,而她只能在这里,无法和他在一起;不堪忍受这样一种令人昏乱的失去之感,于是,她一下子大哭起来。突然间,她无法理解时空概念了。为什么不是一切都在此地?为什么一切不是在同时发生?
一直以来,骑士都对他娶为妻子的这个女人着迷,对她的才华和魅力着魔,一直都爱她,现在仍然深爱着她;但他不像英雄那样崇拜她。她三十岁以后,他对她的欲望减弱了。他们差不多有两年没有做爱了。骑士不知道她是否很介意。丈夫没有了性欲时,女人常常并不觉得难过。她从未指责过他;至于他呢,他丝毫未减少对她的信任、赞赏和依赖——所有被称为爱的一切——他对她好而获得的愉悦程度也未减弱。但是,他想要的是她的美貌,她那无与伦比的美貌。
她是什么样,英雄就爱她什么样。就是她原原本本的样子。这使得他的爱成为这个曾经的大美人一直想要得到的爱。他认为她高贵典雅。
在外面的世界里,他们俩对他们不那么理想的外表都装上勇敢的门面。在他们爱的世界里,坦诚成为可能。他们有过脆弱敏感的时刻,承认他们对自己身体所感觉到的尴尬。他说他担心她会觉得他的断肢令人生厌。她告诉他,他身上的一处处伤让他在她心里变得更加可亲。她承认,她比他高大得多,这让她觉得尴尬,她希望他不介意,因为为了让他高兴,她愿意做任何事情,因为他应该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他告诉她他把她当自己的妻子。他们俩海誓山盟,发誓永远相爱。一旦离婚或者另一个d字母开头的单词(这个单词不能说出口)让他们获得自由,他们就结婚。
英雄以前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性福。她在他的怀抱里也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她让他跟她讲他睡过的一个个女人;不是很多。一个男人如果要得到一个能令他赞赏的女人,那他的性生活很可能就比较适度。他甚至比她还要容易嫉妒,无法忍受问她在骑士之前经历过的男人。(她还没有告诉他她有个女儿。)他承认自己嫉妒骑士。他一直害怕失去她。她让他心惊肉跳。
人人都身陷某种欺骗之中。
骑士自己性生活的结束并没有让他对其他人之间的性欲横流麻木不仁,以至于看不懂他妻子和他朋友之间发生的情事。事实上,和所有人一样,他猜想,在游览怪物别墅之前几个月,他们就是情侣了。他一向知道,一个男人娶个小自己三十六岁的美人假如不知道这种事情总有一天是要发生的,那他就得是个傻瓜。在过去几年里,他妻子在性方面受到忽视,他推卸不了责任,但这并不全是他的错,他对自己说。他只能暗自庆幸,因为他妻子此前从未,直到现在,给过他哪怕是一丁点儿嫉妒的理由,也没有让他在公开场合蒙羞;而且,结婚这么多年后,她红杏出墙,爱上的是一个除了她以外他在整个世界上最喜爱的人。
骑士不同于他妻子或他们的朋友,他不是一个喜欢推卸理性重任的人。他对他们的认识相当清醒。欺骗他的是他本人的种种反应。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嫉妒、怨恨或者蒙羞。既然这样的情感完全是非理智的,那他怎么可能这样呢?他觉得他不该去介意什么。所以,他不介意。可他又介意,因为他知道他妻子感受到一种激情,而这种激情她在他身上从未感受过。这一自我欺骗——超越他的财力和心力而生活的倾向——是骑士耗损了的追求幸福的天分的一部分,是他的不让任何事情——除了最终令人不快的事——把自己弄得垂头丧气的愿望。骑士这种性情的人已经在阻止许多怒气以及恐惧。在消除危险情感方面,他是个专家。
因为他在自己的感情上受到欺骗,所以,他更容易在如何欺骗他人方面判断失误。骑士带着执迷不悟者那有趣的天真,想象着,只要他装着不知道,他就能平息别人的猜测。他相信自己作为一个见过世面、明白事理的人的声誉:如果这样一个丈夫似乎都确信他妻子与另一个男人之间的友情根本没有什么不正当,那么,他们就会相信他的掩饰——在这方面他清楚自己是个行家——而非他们自己的种种怀疑。和统治者生活久了,骑士有着丰富的体验,能够将不光彩的真人真事说成是谣传,能够用否认来遮盖令人不悦的事实真相。这不过是又一次掩饰而已,在这次掩饰中,他装着不知道某个困扰人的真相。他没有想到,他越是否认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看上去就越像被人耍的傻子。
骑士不知道旁人已经怎样看他,在他所剩的生命时日中,以及身后人们会怎么看待他:当成一个有名的乌龟。英雄也不知道他在别人眼里已经成了怎样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评判他:有几分像阿拉伯的劳伦斯,无能的本国统治者的自命的拯救者;有几分像马克·安东尼,断送自己命运的自我毁灭的情夫。
不像骑士,至少他清楚自己的感觉。但是,他难以理解别人对他做出负面评价时的感受。他能理解的负面态度只有忽略和冷淡。有什么人指责他,他一般都是最后一个知道——他已经培养出一种极其强烈的他自认为的正义感——他意识不到他在受到嘲笑、受到怜悯;意识不到他的军官和他的部下认为他们爱戴的指挥官已经为一个妖妇所诱惑。他也没有意识到英国海军部的上司对他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不悦:批准荒谬的那不勒斯人向罗马进军,调拨人员来帮助王室撤离,延误重新向法国军队的开战,逗留在巴勒莫,优先安排国王和王后重返王位。是判断失误吗?不,是放弃判断,是因为被人们议论纷纷的那个个人原因。
连骑士的妻子也以她的方式自欺,尽管她在三人当中脑子最清楚。她深切体会到骑士的宽容大度,她就不信这件事情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们俩都爱骑士。他爱他们俩。他们为什么就不该永远生活在一起,骑士可以当个好父亲嘛。他们会是与众不同的一家人,可仍然是一家人呀。(英雄在英国的妻子没有进入这个平衡等式。)她甚至希望在经过了和查尔斯,然后和骑士都未能有一儿半女这么多年之后,她能够怀孕。
最近,她做了个梦。梦里,她陪着骑士从一座火山的一侧爬上去,就像以前一样。但这座火山看起来不像是维苏威。不像,那肯定是埃特纳火山。似乎他们已经知道几小时前一次小的喷发就开始了;过了一会儿,骑士建议他们停下来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同时等喷发平息。她脱下被汗水湿透了的衬衫晾干,风吹过她的皮肤真令她心旷神怡;他们吃鸽肉,骑士在户外生火烤的鸽子,鸽子肉肥汁多味美极了。然后,他们继续顺坡而上,他们艰难向上的双脚嘎吱嘎吱地踩过滚烫的火山渣,她开始对他们到了山顶后她会看到的东西感到恐惧起来。火山还在喷发的话,难道不是很危险吗——确实危险,尽管骑士说了些让她放心的话。他们现在到山顶了,火山口张着险恶的大口就在他们面前。骑士叫她待着别动,他自己则再靠近些。他似乎是靠得太近了。她想大喊,告诉他当心点。但是她张开嘴,却根本发不出声,尽管她拼命喊,嗓子都喊痛了。骑士就在火山口的边沿处。他在变成一种黑东西,像烧焦的书页一样。他回头看她,微笑着。接着,在她拼命发出尖叫声时,他纵身跳进火光熊熊的裂口。
她自己拼命从那个可怕的梦境中退出来,一路拳打脚踢,往上冲破睡眠的屋顶,醒在床上,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那样我就成寡妇了。这个梦境栩栩如生。她有种冲动,要穿上衣服,去骑士的房间,确信他好好的好让她自己放心。意识到她是在胡思乱想时,她震动、惊愕、羞愧。这是否表示她希望骑士死?不,不。这事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又一个夜晚——深夜,非常晚了。这时,客人们应该散去了,骑士心想,他长时间待在家里,忍受着上了年纪,还有伤心引起的失眠。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不想思考的事情甚至更多:他损失的宝物、他欠下的债务、他未卜的前途、他脆弱的身体周身隐隐约约的疼痛,还有更加隐隐约约的羞辱感。曾几何时,他的生活有那么多选择,而今再也无法给予他任何可接受的选择了。
他本来已经躺在床上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一直在找一种舒服的能带给他睡意的姿势。那扇大窗子上映照着棕榈树的侧影,此时他在窗外阳台上,凝视着飘着浓郁香味的天空。月光下云朵低垂,天空明亮,几乎呈粉红色。夜本身增强了他不耐烦的感觉,仿佛时光不再向前,夜仿佛停滞不前。这是纯粹的夜,可能永远是夜。云儿甚至都纹丝不动,动一下也好向他表明夜在消逝。他听见一个人在唱歌,有点跑调,肯定是某个正在哀号的本地人在抱怨爱的痛苦;远处一辆四轮马车车轮辘辘;一只夜出活动的鸟;还有一艘驶过海湾的船上英国水兵唱着圣歌的依稀可闻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他的怒气让他无法回到床上睡觉。尽管想象那不勒斯被一次火山喷发所吞噬似乎孩子气,但是,骑士迷迷糊糊要睡着时,脑子里有时候不过就是这些个幻想。他要能惩罚那些伤害过他的人,那该有多好啊,他要能找到一个结局来对自己的委屈、损失的感觉作出解释,该有多好啊。然后他就会返回英国。毕竟,他得住在某个地方。他多么地气愤啊。又是多么地沮丧啊。
骑士猜想客人们已经散去,他猜对了。事实上,仆人们已经差不多把大厅收拾干净了。他妻子和他们的朋友已经去了他们各自的住处,后来,凌晨两点的时候,骑士的妻子就睡到英雄的房间里去了。她给他带了一些巴巴里无花果、石榴,还有上面撒了白糖和柠檬皮的西西里蛋糕。她担心他吃得不够,他这么瘦小,而且他睡得又这么少。他们在一起的几小时——一般是凌晨两点到五点,然后她就会回自己的住处——是他们能够单独在一起的惟一的一段时间;她早上可以迟起,但他总是拂晓就起床了。他们也会站在阳台上,呼吸着温暖的空气,空气中飘着月桂树和正在开花的橘子树还有杏树的芳香,欣赏着低垂在一片橙色和粉红色天空中的云朵。但是,对不存在的或丢弃的东西没有渴望。一切都在这儿,圆满了。
她爱给他脱衣服,好像他是个孩子似的。在她所知道的所有男人当中,他的皮肤最漂亮,就像女孩的一样细嫩。她把双唇贴在他手臂上那可怜的烧焦的残肢处。他退缩了一下。她又吻了一下。他叹了口气。她吻他的腹股沟,他大笑起来,把她一把拉上床,进入他们的姿势——他们已经有习惯的姿势。她把头搁他右肩上,他用左臂拥抱着她。他们总是这种姿势躺着:真令人欣慰啊。这是你的地方。你的身体是我的臂膀。
她轻轻地抚弄他的鬈发,轻轻地把他的头朝她勾过去,这样,他的气息就能呼到她脸上。她触摸他的脸颊,上面有魅力十足的胡须茬。她紧紧地抱着他,她的手指由上而下在他背上游移,乱涂乱写,又用手掌心由下而上地把写的东西抹掉。他们懒洋洋并排躺着,现在开始激情迸发。她一条腿跷到他屁股上,把他和自己紧紧地箍在一起。他呻吟着,进入她的体内。颠鸾倒凤的愉悦开始了:骨盆压下、推进,包裹在肉里的骨头在溶化,绽放成纯粹的坠落,多深啊!摸我这里,她说。我要你的嘴到这儿来。还有这里。再深点。压着、挤着,一开始,她担心她对他强烈的欲望会压得他承受不了;在她看来,他似乎经不起折腾。但他愿意被她征服,他愿意被她的激情淹没。
重量对重量;体液和体液;里面顶着,满满的,外面裹紧。他感觉她要把他吞下去,他愿意活在她体内。
她闭上双眼,尽管她最爱的就是注视着他的脸,在她的脸上面、在她的脸下面;看着他感受她在感受的东西。她能感觉到他在充盈、在溢涌。她从未想到一个男人能像她那样去感觉。她总是希望自己的身体迷失在放浪形骸的痛苦挣扎之中,蜕变成一种纯粹的感受。但是,她知道,那不是男人的感受方式。男人决不会像女人那样忘记自己的身体,因为他要推动他的身体,他身体的一部分,向前,以使爱的行为发生。他把身体的突出部分带进爱的行为之中,然后在它遂愿后收回。这就是男人的行事方式。但她现在知道了,一个男人浑身能够像她那样感觉。一个男人能任由自己呻吟、紧紧依偎,一如他趴在她的身上并刺入她的身体时她所做的一样。他想被她占有,正如她想被他占有一样。她无须假装感觉比实际情况更欣慰;他屈服于她,就像她屈服于他一样。心里丝毫没有对自己取悦于对方又被对方取悦的能力的担忧,怀着同样的宽慰、同样的信任,他们俩踏上了放浪形骸的冒险之旅。他们在肉体享受上不分上下,因为他们在爱中不分上下。
在此期间,外面的世界依然存在:同时还有那无穷无尽的神秘。这件事发生时,那件事也在发生。在此期间,维苏威和埃特纳喷着火冒着烟。三人组的成员准备渐渐入睡了。骑士在他床上,想着他那些淹没的宝贝,想着那座火山,想着他失去的世界。他深爱的妻子和深爱的朋友却纠缠在另一张床上,在欲望满足之极想着对方。他们温柔地亲吻。睡吧,我的爱。睡吧,她又对他说了一声。他说他睡不着,他太幸福了。跟我说说话,他说。我爱听你的声音。她开始机敏而若有所思地说起那不勒斯传来的最新消息:特鲁布里奇舰长的封锁三月下旬就已经开始,却收效很慢;鲁福红衣主教的基督教军队取得令人惊讶的进展,现在兵力都达一万七千人了;还有那什么什么的困难……她还在讲的时候,他睡着了。英雄现在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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