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实现移民的梦想,里夏德和朱利安首先出发,在欧洲大陆的西海岸寻找一个落脚点。六月底他们到达利物浦,港口内停泊着著名的远洋轮,印有白色五角星的红色燕尾三角旗迎风飘扬,每周四就有一艘开往纽约。据广告宣称,白星轮船公司横跨北大西洋的六条船是最豪华、最快捷、最安全的远洋轮。他们订票将要乘坐的那艘“日耳曼号”,是取代一八七三年沉没的“大西洋号”最近才建造的新船。“大西洋号”在整个航行途中,致命的狂风一路肆虐,好容易才盼到风平浪静,不料轮船又一头撞上新斯科舍海岸的花岗岩而沉没,成为十九世纪最惨重的横跨大西洋的海难。船上五百四十六人遇难,是“德国号”遇难人数的十二倍。“德国号”属于北德意志劳埃德公司,六个月前从不来梅港出发。
“你知道,”里夏德说,“如果我能大难不死,我倒宁愿经历一次海难。”
“我宁可在陆地上冒险。”朱利安说。
到美洲去的波兰人通常从不来梅港出发。他们俩不去不来梅而是从利物浦出发,这是朱利安的主意。朱利安曾经在英格兰呆过一年,学会了一些英语常用语,能彬彬有礼地交谈。英语虽很少变格,也没有阴性阳性的区别,却不容易学,而掌握英语又非常重要。里夏德很少出国,在过去几个月中一直刻苦学习英语;他到过维也纳、柏林和圣彼得堡,这些都是波兰统治者的首都。里夏德什么都想尝试,却没有到过英国。
在长途跋涉到异国他乡的旅途中能有个伴,里夏德自然很高兴。他不想独自承担责任。但是,朱利安和蔼可亲,关怀备至,几乎到了残酷的地步;这让里夏德非常反感。朱利安比他大十岁,有丰富的旅行经验,他不由分说,一手包揽了大小事务:向里夏德介绍英国早餐如何丰富,描述英国工人阶级的境况如何悲惨,解释交通运输和工业中越来越广泛地使用蒸汽动力带来的变革。此外,他还把钱送到滑铁卢街一家经纪人的办公室,订购了两张“日耳曼号”的头等舱船票。里夏德曾经提出旅途中可以稍微节省一些,不要乘坐“日耳曼号”,因为“日耳曼号”和其他开往纽约的快轮不同,上面根本就没有二等舱。但朱利安依然我行我素,自有主张。“到了美国我们自然会节省的。”他挥了挥手说,似乎里夏德是个波兰的乡巴佬(当然他自己绝不会是),是他的小学生,是他温顺的妻子旺达!里夏德曾经听见过朱利安用类似的口吻,像训斥学生一样居高临下地对妻子讲话。到了码头上船的时候,里夏德发誓,这种状况必须改变,一定会有改变。豪华的远洋轮有四根高大的桅杆,两根粗短呈鲜肉色的烟囱,烟囱黑色的顶端向船尾倾斜。水手在高声嚷嚷,移民们一个个胆战心惊,一言不发,背着被褥,提着藤条箱、纸板箱,沿着陡直的铁梯被带到轮船底舱。是改变自我的时候了,要使自己见多识广,足智多谋。怎样想像自己,你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里夏德自言自语。要敢想。要把自己想像成更优秀的人,想像成自己并不是(现在还不是)的人。他就要前往的国家不就是预示着真正的自由吗?
里夏德的父亲是个职员,祖父母都是农民。他深切地感受到,行为举止和圆滑世故在人们印象中所起的作用,他不想降低自己的行为标准。他从书中得知(在这个问题上旅游者的意见完全一致),在新的世界中温文尔雅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他观察搬运工把箱子和皮箱扛上过道,朱利安给了几枚硬币做小费,一个结实的家伙把东西从船中央搬到他们的船舱,朱利安又给了几枚硬币。对于初次在外旅行的人而言,给小费真是件头疼的事。一上船,朱利安就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安顿下来,知道在日后的八天航行中该上哪儿吃饭。这家伙对船上的布局怎么会了解得如此清楚?他跟在朱利安后面,准确无误地走向大厅。(“这是餐厅。”他告诉里夏德。)大厅是一间巨大的圆顶房屋,一直延伸到船的两侧,墙体面板是雀眼枫木,壁柱是橡木,上面镶嵌红木;大厅内有两个大理石的壁炉,另一头摆放着一架硕大的钢琴,四张条桌,周围是装潢精美、带扶手的椅子,椅子都固定在地板上。在入口附近,十多个乘客围着乐队指挥台,负责的是满脸胡子的男子,一身黑色的制服格外引人注目,袖子上有两道金色条纹,中间是白色镶边。“他是船长吗?”里夏德低声问,有些鲁莽。“他是乘务长。”朱利安回答。
朱利安在安排好他们的座位以后,便回到船舱去打开行李。他们的座位在二号桌。朱利安走后,里夏德把自己的座位换到了三号桌,然后才回到船舱。朱利安再次提醒他,一旦离开波兰,在介绍认识女士的时候,男子不能马上亲吻她的手(“恐怕这会被看成是过时的举动,特别是在美国”)。朱利安已经流露出对旧世界的眷恋,似乎为了掩盖怀旧之情,他表现出一副对新世界如鱼得水的感觉,迅速将里夏德的注意力引向设计精巧的折叠洗脸架,还把其他一些令人愉快的东西指给他看,如煤气灯,呼唤乘务员的电铃;这些东西都只有在白星轮上才能找到。“现代社会的进步往往从奢侈品开始。”朱利安解释说,“我们希望这些装置不久就会普及,改善大众的生活。”
“是的。”里夏德说,他在考虑如何让朱利安接受他刚才所做的调整。
“我们该把这个箱子打开。”
“对。”
“有问题吗?”
“你是教师,具有科学头脑,对发明创造一类的事特别感兴趣,而我是个作家。”
“那又怎么样?”
“我喜欢玩游戏。”
“是吗?”
里夏德继续忙着打开箱子,没有做声。
“玩什么样的游戏?”
“我正在想,”里夏德说,觉得脸上发热,“如果你也愿意玩游戏,一个小小的游戏的话,这就是说,我们假装互不认识。”
“假装什么?”
“假装到了华沙我们才相互认识。不,最好是上船以前才相互认识。”他小心翼翼地将朱利安的衬衫从箱子里拿出来,“你叫我基儒尔先生,我叫你索尔斯基教授;如果甲板上见面,我们就用手碰一碰帽檐,表示致意。”
“同住一间船舱?”
“谁会知道呢?就拿我来说吧,除了睡觉的几个小时,我将尽可能呆在甲板上,要不就在船上到处看看。”
“吃饭时坐在一块?”
“实际上,我们的座位已经不在同一张餐桌了。我要练习英语,有你在,我肯定会偷懒,老是跟你讲波兰话。”
“你是当真,里夏德?”
“当真。我要收集资料,写美国印象记——”
“到美国还早呢!”
“船上到处都是美国人!我得跟他们交谈。”
“你不是在愚弄我吧。”朱利安说,“我知道其中的奥秘。”
“什么奥秘?”
“想撇开我自由自在地去泡妞。要不,你是担心我这个结了婚的老家伙,担心我会对你的风流韵事说长道短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里夏德咧嘴笑了。(拈花惹草的愿望别人怎么可能遏制?)真正的原因是他想自个儿思考,避免无话找话,非得说点什么。然而,他也乐得让朱利安这样解释。这样一来,在旅途中他就用不着挖空心思,想法躲避咄咄逼人的朱利安。第一天用晚餐时,朱利安愉快地和一个英国中年女人交谈(里夏德坐在为自己安排的桌子边观察),天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乏味的主题。第二天朱利安享用了丰盛的早餐,但中餐却没有露面。里夏德回船舱去探望,发现他穿着睡衣冲着洗漱槽呕吐,槽里全是吐出的污秽,朱利安显得无可奈何,里夏德扶他回到床上。从那以后,大部分航程都风平浪静,朱利安却几乎总是感到恶心,很少走出船舱。
里夏德从不晕船,甚至在极端恶劣的天气条件下也是如此;他觉得这似乎是个好兆头,预示未来无限的力量。这次旅行会使我成为作家,他对自己说,成为我梦寐以求的作家。如果雄心壮志是最可靠的激励,能激发作家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那么,我一定要随时捕捉生活中的浪漫传奇,以此树立高远的志向。去年玛琳娜流露出要到美国去的想法以前,里夏德在浪漫的美梦中根本没想过到美国去。如今他认定,在美国他最终会从温文尔雅的波格丹身边夺走玛琳娜的爱:在草原上或在沙漠中,也许他会从印第安人的袭击中解救她;要么发现甘泉,用手将水捧到她的嘴边;要么在陷入困境、饥饿难熬的关头,他赤手空拳,同样是用这双手捕捉响尾蛇,在篝火上烤熟。如今站在这条船上,他梦想着追求玛琳娜的前景,怀着成为作家的信念;梦想与信念交织在一起,相得益彰。他是《波兰报》新任的驻美通讯记者,将来他发回去的文章将会成为重要的著作。他洋洋得意地把它称做自己的第一本著作!在大学时代,他斗胆出版过两本令人作呕的小说,如今他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洋洋自得,真像个作家。晕船弄得朱利安苦不堪言:他肯定不想让里夏德呆在舱内侍候他。里夏德通常五点准时醒来,不过他不会马上起床,他觉得轮船的颠簸让他感到兴奋。(第一天早上,他一边手淫,一边想像一只肥硕的棕色海象缓缓地左右摇摆。这太离奇了,他对自己说。明天我一定得想一想尼娜。)随后他起床,洗漱,刮胡子;朱利安低声嘟哝,睁开惺忪的睡眼,转身把脸冲着墙。过道上空无一人,这些富人太懒惰!早饭前他有个把钟头,可以查找地图,翻阅地图册、英语词典和英语语法书,独自享受整个吸烟室,享受里面的睡椅和深红色的皮椅。随后,他一边喝着无味的稀粥,吃着奇特的腌鱼,一边用英语交谈,不讲一句波兰话。他坐在桌子远远的另一头,附近的旅客恰好全都讲地道的英语:有相貌平平、衣着讲究的美国男女,还有加拿大的主教——到罗马接受教皇的祝福后刚刚返回——以及他年轻的秘书。吃完早饭,不论天气如何,他都要出去,到轮船上面去走走。他从扎科帕内带来一根拐杖,手柄是骨雕的熊头;甲板在前后摇晃,拐杖显得有些多余。然后,他在躺椅上翻开笔记本。到中午以前的这整段时间,他描绘起上午的所见所闻:拖地板、擦拭黄铜饰物的水手,打瞌睡、交谈、玩掷圈游戏的旅客,云彩的形状和尾随轮船的海鸥构成的图案,以及单调得出奇的大海的精确颜色和条纹。
午餐前他回船舱陪朱利安坐一会儿,劝他吃一点送到船舱里来的汤和米饭。午餐后他又会回到船舱,这次呆的时间要长一些,给朱利安描述船上的见闻,然后听听朱利安介绍美国的情况。朱利安带了一本《美国的民主》在身边,准备旅途上看;由于晕船,他连翻都没翻。但是,作者托克维尔在这本名著中要说的东西朱利安一清二楚。在这以后,里夏德匆匆回到阴暗的图书室,里面有整整齐齐一套文学名著:全是瓦尔特·司各特、麦考利、玛利亚·埃奇沃思、萨克雷、艾迪生、查尔斯·兰姆的作品,锁在装有玻璃门的高大书架中;壁板上是卷轴,上面刻着著名作家的名字;彩色玻璃窗上写着与大海有关的警句。他就在这间图书室里写信,给他母亲,婶婶,给许许多多被他遗弃的女人写信,他曾向每个女人保证,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当然,他也给玛琳娜和波格丹写信(他多么希望只给玛琳娜写信)。两个多小时以后,他会轻松一下,回到吸烟室,要一杯威士忌(一种新的饮料!),点燃烟斗,在这全是男人、喧嚣嘈杂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想入非非,做他与玛琳娜之间的白日梦。再后来,他回到原来的桌椅跟前,阅读朱利安带来的书,在笔记本上练习描述的技巧,要不就在船上闲荡,揣摩引诱女性的诀窍。托克维尔说,与欧洲人相比,美国人的道德观念更严肃;与英国妇女相比,美国妇女的贞洁观念更强。似乎为了证实托克维尔的断言,他逢场作戏,向费城来的姑娘调情,极力劝说这位漂亮自负的美国姑娘用教名称呼自己。
“我对你肯定不够了解,不能用教名称呼你。”她说,“你知道,我们彼此认识才三天,而且有一天我还没有到甲板上来,因为我……我有些不舒服。”
“发音就跟你说的理查德一样,”他仍然坚持,心里疼爱这个姑娘,“尽管拼写不一样。”
“如果母亲听见我用教名称呼素不相识的男子,她会怎么想呢?”
“发音都一样。”他说,“里夏德,这个发音很难吗?”他心里暗自嘀咕,如果是在陆地上,跟她上床要花多长时间呢?
“但你的发音跟我们不同!”
“我跟你们会一样的。”他笑着说,“到了纽约,我的发音自然会跟你们一样。”
“你敢肯定?”她冒失地回答,“我可没那么有把握,呃……哎,我真不会发这个音。你们国家的人名真滑稽。”
“那你教教我美国人会怎么念。”
“你的姓吗?”
“不,真拿你没办法。里夏德!”
如果里夏德对未来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有所了解,他才知道女人真难对付。
作家永远也不会感到厌倦,作家需要永不感到厌倦。这是幸运的禀赋!里夏德从旅客散步的甲板上和大厅入口处张贴的告示中得知,轮船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有讲座、宗教仪式、游戏、音乐会。但是,他最大的乐趣是在交谈中洞察旅客的内心世界。像大多数的作家一样,他狡猾、迷人、善于倾听别人的交谈,而谈论自己却没多大意义。
他很自信,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理解这些人。但他们却无法理解他。最初几天,他和朱利安在利物浦的酒吧和餐馆中与陌生人交谈,练习英语。他们发现,外国人对波兰,对波兰的历史和所受的灾难一无所知。到了船上,第一次餐桌上的交谈更证实了这种感觉。他本以为,文明世界对波兰近一个世纪的痛苦经历应该是家喻户晓。其实不然,他的想法大错特错了,他简直像个天外来客。
每次吃饭的时候,美国人就极力向他证明美国是地球上最伟大的国家。原因很简单,谁都听说过美国,谁都愿意到美国去。在里夏德所在的波兰,人们同样认为自己的祖国是上帝为了特定的使命而选中的国家。但是,上帝选中波兰去殉难,这使波兰人变得内向,完全不像这些自我专注的美国人;美国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深信自己得天独厚。
“在美国,说一千,道一万,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每个人都是自由人。”同桌的一个人说。他是个粗暴的家伙,头顶上长满雀斑。他从来不答理里夏德,到了第三天傍晚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塞给他一张名片,拖长声音说,“奥古斯塔斯·S·哈特菲尔德,俄亥俄州的商人。”
“克利夫兰,”里夏德说,把名片装进口袋,“造船厂。”
“对。我不知道你听说过克利夫兰,所以我说俄亥俄,因为谁都听说过俄亥俄。”
“在我们国家,”里夏德说,“我们并不自由。”
“是吗?你从哪个国家来?”
“波兰。”
“哦,那个国家非常落后,我听说过。不过,我去过的地方都很落后,也许英国除外。”
“波兰不幸的地方不在于落后,哈特菲尔德先生。我们是被征服的民族,就像爱尔兰一样。”
“是的,爱尔兰也很穷。轮船在科克靠岸的时候,难道你没看见上船的那些肮脏可怜的家伙?我知道白星轮船公司会让他们上船,底舱能装多少就上多少。这是很好的买卖,他们不能全从我们身上赚钱,这些精美的饭菜,这么多人前前后后侍候我们。但是,真难想像那么多人拥挤在一层又一层光秃秃的床位里,连起码的体面和庄重都没有。天哪,但愿在座的女士会原谅我暗指的事。不过你知道这些人,他们就喜欢这样,酗酒,偷窃——”
“哈特菲尔德先生,我提到爱尔兰是因为他们也没有自己的国家。”
“是的,英国要控制爱尔兰人也真难。我敢保证,英国人有时也认为这样做不值得,希望撒手不管。”
“谁都希望自由,”里夏德镇静地说,他提醒自己,见过世面的人不能轻易流露出义愤的情绪,否则就会显得俗气,“但是,长期遭受外国统治奴役的民族最渴望自由。”
“那么,他们应该到美国来。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愿意干活的话。我们不再需要肮脏懒惰的人。就像我说的,在美国自由属于每个人。”
“我们波兰人做梦都想得到自由,我们盼了八十年。在我们眼中,奥地利人、德国人,尤其是俄国人——”
“自由自在地挣钱。”这人坚定地说,结束了谈话。
这些美国人对能表现自己特权的东西总是津津乐道,彼此间不厌其烦地列举船上奢侈的设施——船上他们居住的那部分的设施。他们浑然忘记了就在他们脚下,在货舱和上层甲板之间狭窄拥挤、密不透风的地方,躺着“日耳曼号”八分之七的乘客。最后上了几百个爱尔兰移民,轮船开始横渡大西洋的时候,他们的总数已达一千五百人左右。
里夏德还没有忘记,人有舒服和不舒服之分,有的人养尊处优,有的人饥寒交迫。而在波兰,由于民族身份和民族苦难的情感联系,严酷的阶级关系反而变得十分淡漠。世界上贫富关系的变化并不能缓解赤裸裸的特权:有的高高在上,享受宽阔的空间、美味佳肴与和煦的阳光;有的则身处臭气熏天、不见天日的底舱,拥挤不堪,食品定额分配。
昨天早上,A·A·威利特主教在大厅举办讲座,题目是《阳光,或幸福的奥秘》。头等舱的旅客把大厅挤得水泄不通,听完讲座,他们有何感想呢?只有阳光和快乐才是美妙的东西。他干吗对这种观点感到惊奇?见过世面的人对什么都应该泰然处之。
想像自己是个作家真让人愉快!作家从不侵犯别人,或者说作家都相信自己不会侵犯别人。在航行的第二天吃过午饭以后,里夏德到底舱去溜达了一圈,底舱下面简直像个迷宫。(“你还应该到司炉工的地方去看看。”听到里夏德说要下去看看,朱利安说,“记住我告诉过你曼彻斯特工厂的情况。”)他忘了找一张轮船的布局图,在倾斜的甲板上一转弯或改变方向以后,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他绕到一个昏暗的地方,里面散发出食物的臭味,令人肠胃胀气。此外,里面一片喧嚣嘈杂,他听出有婴儿的啼哭声、罐头筒的叮当声、咳嗽声、喊叫声、各种语言的诅咒叫骂声,还有六角手风琴欢快的演奏声。在轮船下面似乎摇摆得更加厉害,他一听见有人呕吐的声音,马上就感到翻胃。
在过去,买一张底舱票就可在阴湿不通风的统舱中得到一个跟床一样大小的格子,几十个旅客住在一块,男女混杂,后来发现有损体面,“日耳曼号”这类新的轮船就把单身男女相互分开,有家室的旅客也彼此分开。里夏德走进一间统舱,里面住着百十号男人。“嘿,瞧,来了个花花公子。”他听见一排排昏暗的格子后面有人在说。然后是一阵哄笑。“他来看动物园的动物啦。”从前面第四层的铺位上,倒着探出一张硕大惨白的脸望着他。“在这儿有你的朋友?”倒着的脸问。“别烦人家。”过道上一个围着方巾的肥胖女人喊道。离开时,她向他讨了一个先令。
第二天下午他决定再到另一扇门去试试。附近贴着一张告示:“敬请头等舱的旅客不要向统舱投掷钱币及食品,以免引起骚乱和麻烦。”他看了有些惶恐不安,站在楼梯口犹豫不决。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水手正在油漆救生艇的吊柱,水手鲁莽地瞪着他。
“我不会往下面投掷东西的。”他打趣地说。
“先生,你想到底舱去看看?”水手放下手中的刷子问。
“不错,实际上我正想去看看。”里夏德说。
“要我带你去?”
“干吗要你带?我自个儿不能去吗?”
“随你的便,先生。有我在一起,我可以给你带路。”
里夏德感到迷惑不解,干吗水手会有兴趣带他下去。当他们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听见水手说:“这次旅行中,你是第一个到底舱来的人。”里夏德听了感到更加不可理喻。他觉得头等舱的旅客到下面来看看,应该不算什么稀罕事。水手推开巨大的铁门。就像前一天一样,一开始他看不太清楚。“跟我来。”水手说。他们到的这个区域分成一个个更小的房间,安排的全是拖家带口的旅客,总共能容纳二三十人。每个房间就像一个家庭营地,有的穷困忧伤,有的嬉笑欢闹,有的温顺屈从。一间房子里有人在拉提琴,三对男女在跳舞,一个老头合着音乐的节拍拍着手。另一间房黑得像地牢,披着围巾的妇女坐在地板上给孩子喂食,铺位上有个男人鼾声如雷。还有一间房子里面有四个男子围着一盏油灯,一边打牌一边争吵。一位老太太正摇着啼哭的婴儿,低声哼着小调。里夏德被带过一条狭窄的通道,然后是一条较宽敞的过道,过道的一头有两条棕色的毯子将过道隔开。
“迈克。”向导喊道。临时挂起的毯子旁边是一间斗室,里面走出一个像精灵一样的男子,满头赤褐色,不,满头狐狸色的头发。里夏德已经将手伸进口袋,急促地想要掏出笔记本。“这就是你想找的人,现在我把你交给他,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你真好。”里夏德说。
“乐意效劳,长官。”水手说,伸出手。里夏德在他手里放了一个先令,手掌仍然伸开,他又加了一个先令。“非常感谢。迈克,别忘了——”
“滚吧,你这条狗!”怒气冲冲的精灵咆哮着说,“谁他妈的叫迈克!”
“英国杂种!”精灵望着水手的背影,吼道。他手里握着酒瓶。“来喝一口。”他对里夏德说。
“我是波兰记者,”里夏德开始说,“在写一篇有关这艘船的文章,想跟一些统舱的旅客谈谈。”
“你在写文章,是吗?”这个精灵也会笑,“你想见几个人?”
“如果,”里夏德说,“能采访五到六个你的朋友——”
“五到六个!”名字不叫迈克的人嚷道,“就采访她们。同时采访所有的人?”他跺了一下脚,咯咯地笑起来。险恶的精灵,里夏德想。“来,坐在这上面。”里夏德被按在门帘旁边一个反扣在地上的篮子上,吓了一跳。他会不会受到攻击,然后被洗劫一空?这个精灵显然不是阿帕切印第安人,不是挥舞战斧、向他逼近、轮廓清晰的印第安勇士,而是爱尔兰的古代勇士,满头狐狸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在他头上挥舞着威士忌酒瓶,他是不是中了爱尔兰人的圈套?但是,不……
“你看我的侄女怎样?一共六个,我要把这些可爱的姑娘带到美国去。”嗨。里夏德放下心来,但对精灵的天真更加感到不安。“把酒喝完,小伙子。我不会收你酒钱的。看得出来,你是个强壮的年轻人。准备好了吗?”里夏德站起身。“好啦,那走吧。”
“我想换一个时间。”里夏德说。
这时,爱尔兰人滔滔不绝地嚷开了,像是在哀鸣(有些话里夏德听不懂),大意是好多头等舱的绅士已经享受了他那些姑娘的服务,外国人用不着担心,姑娘们都挺干净,非常健康,他敢担保。他掀开挂着的毯子,里面的床罩和枕头看起来像是用旧裤子改的,床上乱七八糟地躺着几个姑娘,眼睛红红的,都不会超过十八岁,其中一个正在哭泣。“非常干净,非常健康。”他重复一遍。可怜的姑娘看上去骨瘦如柴,全然不像克拉科夫和华沙妓院里丰满愉快的姑娘。“你觉得这些可爱的姑娘怎么样?”
有一个还算漂亮。
“下午好。”里夏德说。
“她叫娜拉。是吧,我的姑娘。”
姑娘温顺地点点头。里夏德试着向前迈了一步。在另一个角落有一床低矮的被褥。传染上梅毒怎么办?永远与玛琳娜断绝往来?但是,他已经跨进了屋。
“我叫里夏德。”
“这么说一个姑娘就够了?”
“你的名字很可笑。”她说,“你也到美国去?”
“起来,起来,我的美人!”爱尔兰人叫道,嘘声将其他姑娘赶出门去,放下门帘。
里夏德弯下腰,坐在姑娘旁边的被褥上,轮船剧烈地倾斜起来。“啊,”她喊起来,“有的时候我真害怕。”她像小孩似的咀嚼着手指头。“我从来没坐过船,被淹死肯定非常可怕。”海浪渐渐平息,一种怜悯感油然而生,而且越来越强烈,像波涛一样向里夏德袭来。他现在发现,姑娘比他估计的还要小。
“多大了,娜拉?”
“十五岁,先生。”她摸索着解开他裤子上的纽扣。“差不多十五岁。”
“哦,你不一定要干那事。”他拉开指甲被咬得参差不齐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从——从楼上下来找你的人多吗?”
“今天你是第一个。”她咕哝说。
“进行得还顺利吗,小伙子?”门帘外的声音喊道。
“他在说什么呢?”里夏德问。
“要我好好侍候你。”姑娘说。她把手从他轻握的手中挣脱出来,扑在他胸口上。他紧紧抱住她,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抚摩她缠结的头发。
“他会不会打你?”他在她耳边低声问。
“如果有先生抱怨他就会打我。”她回答。
里夏德听任娜拉将自己推倒,仰面躺下,感觉她皲裂的嘴唇在自己面颊上触摸。娜拉撩起身上的布衬衫,瘦骨嶙峋的腰在他身上摩擦。他不由自主也变得兴奋起来。“我不想干。”他说,将一只手伸到她下面,把她的身体抬起,离自己有几英寸距离。“我会给你钱,然后你就说——”
“啊,别这样,求求你,先生。”她尖声抱怨说,“你不能把钱给我!”
“那我就——”
“他会发现你不喜欢我,这样他就会——”
“他怎么会知道?”
“他会知道,他会知道!”他感觉到脖子上有娜拉的泪水,感觉到她的耻骨在自己身上摩擦。“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看我的脸色就知道,我会感到羞愧,我会担心。这时候,你知道,他就会查看我双腿中间。”
里夏德叹了口气,将她孱弱的身体抱回到自己身体的一侧,解开裤子,掏出微微勃起的阴茎,再把她抱回到自己身上。“别动。”他说,一边轻轻地将阴茎塞进膝盖上干瘦的两股之间。“你在干吗?”她呻吟道,“那不是地方。你该进入让我感到疼痛的地方。”里夏德眼中充满眼泪,刺得眼疼。“我们在做游戏。”他低声说,声音沙哑,“我们假装不在这条巨大的轮船上,而是在划一条小船,小船在颠簸摇晃,不过没有这么厉害,这是船上的一只小桨,你必须用双腿紧紧地把握好了,要不然桨就会掉到水里,我们再也划不回家。不过,你可以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姑娘顺从地闭上眼。里夏德也闭上眼,心里仍然隐隐作痛,感到怜悯和羞愧,余下的工作只能让自己强健的身体去完成。这是他创作的最辛酸的故事。这是他玩过的最悲哀的游戏。
“朱利安……”里夏德开始问。他在自己的船舱中,看着朱利安喝汤。“你常常到华沙的妓院去吗?我的意思是,在和旺达结婚以前你常到妓院去吗?”
“我敢肯定,即使在结婚以前我也没有你去的时间多。”朱利安说,勉强一笑,“你问现在?现在几乎不去了。婚姻已经把我驯服了。”
“这让人有些气馁。”里夏德说。他有些矛盾,举棋不定:一是有种陈腐的想法,现在就想把这次经历透露给朱利安,二是决心守口如瓶,他认为这更为明智。“让人气馁。”他重复了一遍,等待朱利安把他的话掏出来。
“这倒算不了什么,让人更气馁的是婚姻。”朱利安说,“与缺少爱情还得厮守一辈子相比,没有爱情的一个小时带来的悲哀又算得了什么呢?”
里夏德意识到,他想让朱利安主动询问自己的隐秘,结果,无意中朱利安倒想向自己吐露心曲。一时间,这个从来就没有过父亲的年轻人(父亲在他出世以前就去世了)背离了作家的第二天性,背离了作家喜欢引发人们谈论自己的乐趣。但随即作家的天性又占了上风。
“听说你与旺达之间的关系不尽如人意,我真为你们难过。”
“岂止是不尽如人意!”朱利安咆哮道,“这些天我呕吐得一塌糊涂,就剩下肠胃没吐出来。你知道当我孤零零地呆在舱里我在梦想些什么吗?让我告诉你。我梦想一旦到了美国,找到建立理想共产主义的地方,在其他人随玛琳娜到达之前,我就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我的去向。但我没有勇气,你看得出来。对于我来说,不存在什么新世界。”
“你一点也不爱她?”
“你认为我能爱一个白痴吗?”
“和她结婚以前,你肯定多少有点——”
“我怎么会了解女人?她当时很年轻,我又需要个伴儿。我本以为可以改造她,她会听我的。结果她只是怕我。我简直没法克制自己的愤怒,克制我的失望。”他叹息道,“你无法想像我有多么羡慕你。没有结婚是福分,你随时都可以信步去找个妓女乐一乐,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同时你可以向理想的美人大献殷勤,虽然你永远也无法赢得她的芳心——”
“朱利安!”
“我不该暗示你对玛琳娜的那番良苦用心,是吧?这可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连波格丹也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如果还蒙在鼓里,那他就跟旺达一样笨。”
“但谁都会觉得我的行为滑稽可笑。”
“让我们这么说吧……会觉得你太年轻。”
“我一定要赢得她!你等着瞧吧。她的婚姻也不尽如人意。我会让她更加幸福。”
“用什么办法?”
里夏德没法对朱利安说,他的直觉告诉他,像波格丹那种人不懂如何在性的方面让女人得到满足。“我要为她写剧本。”他说。
“哈,年轻人。”朱利安喊道。
里夏德突然想到,朱利安也许没病,他只是突然陷入失望,是想躲避。
“穿上衣服,跟我一块到甲板上去。”里夏德说,“我保证你会感觉好些。”
“和姑娘调情?把你征服的姑娘让一些给我?”
“哦,我征服的姑娘。”里夏德笑起来,“你喜欢哪一个?喜欢那个手袋里装着长柄眼镜和一本《白人奴役史》的英国女人?喜欢戴着指钹的西班牙舞女?喜欢带着小白狗在甲板上溜达,低声哼着‘跟我来,宝贝’的法国寡妇?喜欢那位佩戴赝品首饰、一心要嫁个美国富豪以恢复昔日家族荣耀的罗马伯爵夫人?对了,在头等舱里我们还不是惟一的波兰人,你喜欢从华沙来的那位夫人吗?她逢人便说她要到美国去,要逃避莫斯科或者她姐姐的束缚。如今她已经开始怀念家乡(恐怕她让我想起了旺达),她将波兰的泥土装进一只小丝袋,置于两胸之间,她肯定愿意把丝袋拿给你看。喜欢那个婚姻不幸的德国人吗?她私下透露只有和她同样热爱瓦格纳的男子才能赢得她的芳心。喜欢那个美国人吗?为了你的健康她建议你乘坐火车在她父亲的铁路上旅行。(朱利安,你不要相信这些美国姑娘!)喜欢那个跟叔叔一道乘统舱旅游、病态的爱尔兰姑娘——”看到自己为了嬉戏耍闹而编造的这些东西他自己都笑起来。当然,想逗乐的人不应该发笑,然而,他忍俊不禁,笑得两眼充满泪花,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任君挑选。”
“妙极了。”朱利安说。
“这么说你要穿衣服了?”
朱利安摇摇头。“还是让我在想像中分享别人的爱情生活吧。期望在你的下一本书中看到这些女人的故事。别让我失望。对不起,恐怕我又要呕吐了。”
朱利安沉溺于天真的顾影自怜,不愿活动,这对健康有害。恼人的是里夏德主动提出要帮助他,他又不肯接受。里夏德一心一意想在旅途中摆脱朱利安,结果,里夏德现在想和他在一起还成了问题,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对海上的暴风雨我们不能等闲视之,对人内心的风云变幻我们同样不能掉以轻心。
朱利安呕吐以后,里夏德尽自己的本分,收拾干净,离开船舱又回到阳光下,享受海风的吹拂,又居高临下,睥睨一切,恢复原来敏锐的神态。和大多数精明的作家一样,实际上里夏德长期以来习惯于两种自我人格:时而古道热肠,忧心忡忡,就他二十五岁的年龄而言,显得有些孩子气;时而……时而冷漠,玩世不恭,运筹帷幄,成熟练达,淋漓尽致地表现出长者才具有的性情。他的第一自我总是叹服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妙语连珠,慷慨激昂,突发奇想,惊世宏论就像鸟儿自然从他口中飞出;他为之惊叹,为之战栗。他的第二自我总是认为谁都不够聪明,由于他盲目而又专注于观察与描绘(“世界”不是作家),他所目睹的一切无一不是对观察者和描述者技巧的挑战。
第一自我代表的是不太练达的波兰年轻人,渴望老于世故。在第二自我的内心深处他始终认为自己鹤立鸡群,与众不同。有些绝顶聪明的人之所以成为作家,是因为他们想像不出该如何更好地利用自己的机警和与众不同的意识,里夏德就是这样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聪明才智也可能成为阻碍:如果他遇见的人不是荒谬可笑就是可怜可悲,他怎么可能成为真正的好作家?要成为伟大的作家就必须信任人,这意味着你必须不断调整自己对人的期望。在他熟知的人当中,既然愚笨随处可见,包括玛琳娜(他觉得她的才智……十分可爱),他永远也不会蔑视不太聪明的女人。尽管里夏德对朱利安说过前面那一通话,如果在波兰有人认为里夏德并不爱慕玛琳娜,那他会觉得受了侮辱。年轻人对女明星的爱慕之情容易受人讥讽,但一个作家,一个能洞察人心的作家则热烈地赞同这些情感。他认为,为爱情而变得谦恭不仅恰当得体,而且大有裨益。
恋爱让人堕入情欲,情欲使人丧失判断力。恋爱使人仪态万方——不论心上人在你面前或者在你心中都是如此。玛琳娜的千般柔情让他神魂颠倒。今天他欲望萌动,纯粹的欲望,满脑子全是她圆滑白皙的颈背,乳房的曲线,粉红带有厚重质感的舌头。第二天欲望变成了迷恋,她是我遇见的最有意思的人。第三天则纯粹是(只有!)美。如果她的模样,她的脸,她的举止有丝毫改变,如果她没有那样的声音,身材不是那么窈窕,衣服没有那么柔软如丝的感觉,她绝不会让我如痴如醉。而有的时候,不,我更多的是爱慕。爱慕她非凡的才能,爱慕她伟大的灵魂。她坦率真诚,而我却表里不一。
他知道,他对统舱旅客的同情会得到玛琳娜的赞同。两天以后,他又到底舱下面去过一次,是玛琳娜希望他去,还是自己想再次体验、毫不动情地体验统舱旅客令人沮丧的处境,此刻他说不清,道不明,他也乐得这样。他成功地与十来个麻木的,或者说迷惑不解的移民交谈,为撰写有关这次旅行的文章收集了大量的素材。(背诵《启示录》的老人解释说,主规定在世界末日到来前,所有人都将到“哈美利加”来,将来里夏德要把老人作为短篇小说的主人公。)底舱内腐烂的食物和厕所堵塞发出的恶臭充斥鼻孔,两天以后还余味未散。
鼻孔里还余味未散,“日尔曼号”的船长把里夏德叫到一边,抗议他擅自闯入底舱。船长说,他虽然不能禁止头等舱和统舱旅客之间的“交流”,但公司有指示,他应坚决阻止这种行为。“这是出于健康的原因。”他说。船长身材魁梧,壮得像头鲸;里夏德认为,以健康为借口,未免有些装腔作势,至少出于船长之口似乎太不合时宜。他认为,船长是在暗示底舱中肮脏的性交易。但实际情况却有些不同,因为到底舱去可能带来更实际的麻烦:纽约卫生局有专门负责检查底舱旅客是否患有传染病的官员,他们一旦发现在旅行途中头等舱的旅客到底舱去过,这些旅客也将受到隔离检疫。
“谢谢你的关心。”里夏德说。
当时他们正在吸烟室。按惯例饭后所有男子都要在吸烟室呆上一会(妻子和女儿在女宾会客室闲聊),里夏德没有参加彬彬有礼的谈话,而是坐在一旁,一边抽烟,一边打量和倾听客人的谈话。酒后男人们满脸通红,大多数人在谈论股票和利润(他几乎听不懂谈论的内容),或者谈论自己的风流韵事(他想知道他们中间有谁和娜拉有染)。而里夏德,他在培养基本的忍耐力,要保持良好心境,漠然处之。自从上了这条船以后,我已经跨越了多么大的距离,他想。与在利物浦上船时那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相比,他感到这不仅是空间上的距离,同时也是年龄上的距离。智力上的旅行真快。智力旅行的速度超过了世界上的一切。
旅途接近尾声的时候,气候突然变得狂暴起来(有一天狂风大作),朱利安似乎正需要这种坏天气的挑战,他行动自如,从晕船中恢复过来,重新来到甲板上,开始正常的生活。“我觉得精神振奋,”他对里夏德说,“好像完全恢复了健康。”
他们俩站在栏杆旁边,下面的大海已经平静了许多。朱利安提醒里夏德注意英国英语与美国英语的区别。(“英语说售票处,而美语说售票房;英语说行李,而美语说行囊;英国的车站在美国叫站台。”)这时,费城的姑娘也来到甲板上。
“嗨,你在这儿!我在到处找你。”
“嗨!”朱利安说。
她已经走到他们俩跟前。
“你好,小姐。”朱利安说,“天气真好。真遗憾,愉快的旅行就要结束了。”
“想跟她亲热亲热?”里夏德用波兰语问,“她属于你啦。”
“你说什么呢?”姑娘问,“妈妈说过,当着人家的面讲人家听不懂的语言不礼貌。”
“我在告诉索尔斯基教授,说你觉得我挺不错,所以想多认识一些波兰人。”
“克鲁尔先生,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完全是在撒谎!”
“对不起,”朱利安说,“对不起,小姐。”他说完赶紧溜走了。
“你太没规矩了,”姑娘嚷道,“你看,朋友走了吧。如果你真想让我和他认识,也不能用这种办法呀。我相信他比我更加难堪。”她停了一会,然后指着里夏德说道,“你真的太没规矩了。你是存心想让你的朋友难堪吗?”
“不错,我想单独和你在一起。”
“不过我们只有一分钟的时间。我得马上回到船舱去,帮母亲拿主意,决定今晚告别宴会该穿什么衣服。我给你带来了这个。”她拿出一本镶有金边,裹着长毛绒的红色的小相册。
“是礼物吗?”里夏德问,“真是个可爱的姑娘,要送给我一件礼物?”
“哦,不。”她喊道,“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除非——”她欲言又止,显得有些窘迫。她珍贵的东西真不少。
“至少你想让我看看你最珍贵的东西。这证明你对我有好感,是不是?”
“这是签名簿!”她得意地说,“我拿给你看看,什么也证明不了。我给所有认识的人和所有遇见的人看,即使对他们只有一丁点好感。”
“哎!”里夏德叹了口气,假装有些沮丧。
“你看看里面。全是为我写的诗。每个少女都有一本。”
里夏德翻开签名簿,书页颜色各异,有知更鸟蛋般的蓝色,也有肉红色、灰色、粉红色、浅黄色和青绿色。“‘听话,亲爱的孩子,愿你变得更聪明。’这是谁写的?”
“我爸。”
“你同意他的话吗?”
“卡鲁尔先生,你老是问一些最愚蠢的问题!”
“我叫理查德先生。这是谁写的?”
“哪个?”
里夏德非常喜欢朗诵,他带有波兰语的口音听起来十分滑稽:“在生命的暴风雨中/当需要的时候/愿英俊的年轻人/为你撑开雨伞。”但愿玛琳娜能看见他现在的神态!“这首诗是谁写的?”
“我最好的朋友艾比盖尔。奥格尔维女子学院的同学,她比我高一年级,不过她结婚了。”
“这就是说你羡慕她了?”
“也许吧。羡慕不羡慕可是好朋友才问的问题。”
“再好的朋友也不如我呀。”
“克利尔先生,别说了。你不是说你是作家吗?在本子上写点什么吧。有了你写的东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我必须写点什么你才能记住我?如果我跟你到费城去,你还能不记住我?”
“你要到费城来?”
“当然,参观百年庆典博览会。你说过我必须去看看。”
“但是我——”
“你还说要给我当向导。”里夏德把姑娘拉到自己跟前:为什么不呢,他们明天就要在纽约靠岸。“我要你紧紧贴在我的胸口。不要说我们必须分离。要不,我要找一个——”姑娘和朱利安一样,吓得赶紧逃走。再见了,费城小姐。
狭窄的水域、岛屿、拖轮,然后到了曼哈顿岛,闷热的风。海鸥,鸬鹚,猎鹰在上空盘旋,“日尔曼号”开始逆流而上,经过一阵震动和颠簸撞击之后,轮船最终停靠在二十三大街附近的白星轮船公司的码头。他们右面是冷酷无情、违反自然的现代化城市;现代都市将人世间的一切关系都彻底改变,重新铸造成金钱买卖关系。这是一个成功的城市,一个人们盼望移居的城市。一个人们将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受尽种种屈辱都要移居的城市。
移民局的官员到“日尔曼号”船上口头审查头等舱的旅客,检查行李,并欢迎他们光临美国。而统舱的旅客却被成群地赶下“日尔曼号”轮,登上驳船,顺流送到克林顿堡。克林顿堡在曼哈顿岛南端,原来是一座要塞。移民局官员在检查完头等舱旅客以后,再到克林顿堡盘问和检查统舱乘客。里夏德和朱利安下了船,走进热气腾腾的街道,租了一辆马车到预订的中央旅馆。
这家旅馆规模宏大,甚至连朱利安也感到吃惊。早在利物浦他就用电报预订了双人间,预订这家旅馆的房间完全是因为他看中了旅馆的名字。“这看上去像一家银行。”里夏德说。
在柜台登记以后(在自由国家,朱利安指出,旅馆登记不需要任何证件),里夏德问服务员在什么地方可以买到邮票,他有一大叠信要寄。(“把信给他,”朱利安低声说,“他会代你邮寄,然后把邮费记在我们的账上。”)随后里夏德询问纽约的天气会不会总是这样热。
“你指的是现在的热浪?”服务员说,“噢,这还不算热。不热,七月不算热,先生。这真算不了什么。到下个月你再来看看!”
两名黑人门房健步向前,去搬运箱子和旅行袋,他们跟随在后,穿过宽阔的大堂。大堂分成好几个韵味不同的区域,油光光的地板,黄铜饰件擦得锃亮,还有烟草叶;他们窥视深如洞穴的餐厅,旅客每天下楼四次,到这里来就餐。(里夏德注意到,显然是因为天热,客人就餐都脱去了外衣。朱利安解释说,和船上的情况一样,在美国旅馆的住宿费包括了餐费,客人用餐不单独收费。)他们的房间十分宽敞,装有精美的吊扇;但皮肤的感觉表明,吊扇一点不管用。所以一到房间他们立刻决定到外面去走一走。从两个钟头以前上岸开始,里夏德就目不暇接,忙于观察、判断,急于有个结论。当他们再次回到街上的时候里夏德才突然明白:他们已经到了百老汇。也许是从旅馆出来他看见了百老汇的标牌。百老汇!他敏捷的思维变得迟钝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到了百老汇,我确实到了百老汇。
轮船是一个冷酷的微型宇宙,没有方位,里夏德可以想像自己身处任何地方,自己就是意识的主宰。轮船在没有标记、毫无变化的海面航行,你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漫步,从一端到另一端。世界变得很小,你可以将整个世界装进口袋。乘船旅行,美就美在这里。
如今他总算到了这个地方。当初去圣彼得堡或维也纳,他没有感到震惊。(在他心目中,尽管这些城市神秘莫测,但当时他脑海里早就塞满了有关这些城市的绚丽图画。)当他第一次身临其境,来到圣彼得堡和维也纳的时候,他并不感到吃惊,这两座城市与图画上描绘的毫无二致。但纽约却产生了如此神奇的魅力,或者说,也许是各种各样毫无现实根据的梦想、期望和恐惧,使美国、使哈美利加变得神秘莫测。对于这个国家,每个欧洲人都有自己的看法,都为美国而着迷;要么把美国想像成田园牧歌式的世外桃源,要么想像成蛮荒之地。但是,无论怎样想像,在美国始终能找到符合自己的某种答案。你内心深处始终不能完全相信美国确实存在。然而,美国确实存在!
对某些确实存在之物感到惊奇,这意味着确实存在之物显得很不真实。真实的东西习以为常,丝毫不会有局促不安的感觉:这不过是混沌意识周围干巴巴的土地而已。让它变得真实,让它变得真实!
当天晚上,他们几乎又步行回到曼哈顿岛的南端。夜幕降临,街道上仍熙熙攘攘,购物者和上班族已被寻欢作乐的人群代替,其中不乏各种各样闲逛溜达的人群。他们在联邦广场流连忘返,观望衣着考究的男女步入剧院,窥探布利克大街的酒吧中半裸的女人坐在男人的大腿上,男人们衣着随便,斜躺在椅子上;(“真奇怪,这就是美国人所说的酒吧,也叫下等酒吧。”朱利安说。)他们穿过一条条街道,闷得发慌的房客把简陋的小床、木板拖到太平梯和人行道上睡觉……里夏德一直默不作声;朱利安解释说纽约的贫民窟与利物浦的贫民窟在含义上大相径庭,因为纽约人满怀希望。(“没有满载穷人的船只每周从纽约出发,移民到利物浦。”他说。)但里夏德并不在乎,几乎没有听朱利安的老生常谈。他感觉头脑空泛得出奇,他在倾听自己头脑里的声音。我到了纽约。我原以为到何处去?我到了纽约。
美国确实存在……那么,你自己呢?
当然,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都有自己的行为方式。如果是个男人,不论你到哪里,你随时都会寻花问柳。不论是男人或者女人,如果有机会享受更带异国情调的娱乐,诸如艺术之类的东西,你可以花上一些时间来浏览当地的娱乐场所,只怕是会哀叹娱乐场所太少。如果你是个记者,或者是扮演记者角色的小说家,你会深入了解当地人的苦难。在旅馆餐厅里,黑人招待毕恭毕敬,对客人有求必应,总是大声回答:“好的,先生!好的,先生!!”这就证实了里夏德的感觉,纽约市最有礼貌的人是戴着脚镣手铐从非洲贩运来的黑奴;而令人感到威胁的却是近些年自愿移民到美国的欧洲人。凡是有人警告不要贸然前去的地方,里夏德都执意要去:中央公园西面几个街区以外贫民窟的棚户,诸如巴耶德、沙利文和西哈德森等昏暗可怖的后街小巷,甚至捡破烂街和废瓶子巷他都去看了看。这些地方的居民最穷、最悲惨,因而也最危险。人们告诉他,钱包被人偷走简直算不了一回事,你应该想到你踏上了食人生番的孤岛。
里夏德是个作家,心灵永远是一片空白。而朱利安从自己感兴趣的科学发明的进步中得到安慰。旅行途中朱利安的所见所闻都是对已有知识的诠释和补充。到达纽约两天以后,朱利安便独自去参观了百年庆典博览会。博览会上展出了美国最新的发明成果:电话!打字机!油印机!他在费城呆了一天,回来以后为自己的所见所闻欣喜若狂。里夏德需要在文章中报道美国的这次盛大节日,需要参观世界博览会的第一手材料,但他请求原谅不能前往,因为朱利安肯定又会对他喋喋不休地解释那些时髦实用的发明创造,他受不了。更吸引里夏德的是纽约,纽约的粗鄙和傲慢无礼。的确,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更喜欢三十年以前的纽约,那个狄更斯当年痛骂过的城市,彼时鹅卵石街道上还有成群的猪在四处闲荡呢。在继续西进以前,他给《波兰报》寄回去了三篇文章:《横跨大西洋轮船上的生活》,《纽约第一印象记》和《美国人的生活习俗》;第二篇和第三篇文章对生机勃勃的纽约市进行了生动的描述和审慎的赞赏。
与朱利安相比,里夏德在旅行中有个优点,即喜欢追求男欢女悦。在轮船上,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阴错阳差地窥探到妓女的悲惨处境,为了消除这给他带来的烦恼,他决定上岸后要痛痛快快地到妓院去乐一乐。那天晚上他来到华盛顿广场一家妓院,和性感的玛丽安娜亲热了一个小时,随后回到妓院楼下的休息室,停下来喝杯香槟酒,心灵又逐渐洋溢着温暖与欢娱。最后,他与另一个嫖客的交谈给他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
“从口音听不出你是哪个地方的人。”这人亲切地说。
“我从波兰来,是记者。”里夏德自我介绍说。
“我也是记者!”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满脸皱纹,身体结实,像个运动员;里夏德怎么也不会猜想他是记者。“到纽约想写一篇有关美国的文章?”里夏德点点头。“那么你该读一读我的书。我情不自禁要给你介绍介绍。”
“我想尽量多读一些有关美国的书籍。”
“太好了!就得有这种精神!内容对你来说可能窄了一点。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是托克维尔——”
“你说谁?”
“托克维尔,你知道,就是五十多年前到这儿来的法国人。”
“明白了。”里夏德说。
“不过你会发现,从我的书中你能了解到大多数外国人根本不了解的东西。有一本是去年出版的,叫《美国的共产主义社会》,三年前出版的另一本书叫《加利福尼亚——健康、娱乐和居家生活》,还有——”
“不过这个太,这个太——”里夏德从自己有限的词汇库中高高兴兴地挖掘出这个词,“太不可思议了,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查尔斯·诺德霍夫。”他伸出手,里夏德热情地握住。
“我叫理查德·基鲁尔。”天哪,里夏德心想,我已经改名换姓了,在美国我真得叫理查德。“太不可思议了。”他重复说,“我正要去加利福尼亚,而且还想在那儿呆上一段时间。我对奉行更崇高的生活标准,奉行相互合作的社区非常感兴趣。”他停了一会。“我想这就是你所说的共产主义。”
“不错,这里有许许多多的共产主义社区,在得克萨斯,宾夕法尼亚和加利福尼亚,到处都有。当然到头来这些社区都难以为继。不过,这个国家就是这样。我们什么都要尝试一下。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国家。你对美国的印象不是这样吗?”
“我得承认,”里夏德说,“到目前为止,我了解得还不多。”
“你不这样认为吗?那么你还没有看见真正的美国。到纽约以外去。在纽约,人们只知道挣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关心。走出纽约,往西去。到加利福尼亚去。那才是天堂,人人都想到那儿去。”
回到旅馆以后,里夏德对朱利安提到了这次谈话(虽然没有提到谈话的地点)。他说,美国还有自己的美国,还有人人都梦想去的更好的地方,你不觉得这具有鲜明的美国特色吗?
在他和朱利安决定了出发日期以后,里夏德才完全摆脱了震惊和惊奇。他不再感到惊诧;这一切都非常真实。敏锐的人都有随时把握奇迹的才能,的确,依靠这种才能他认定那些看似独特、使他惊奇的东西并不独特:纽约是逃避地球上所有洪水、所有灾难的诺亚方舟,已经是世界上已知的第三大城市,但纽约将不会是独一无二的。凡是有希望的地方就会有纽约的丑恶、纽约的活力、纽约的不满,以及纽约的自我庆幸。星期天,即他们在纽约逗留的第三天,里夏德到布鲁克林一座教堂去,倾听了著名牧师对非人性和亵渎神灵的纽约所作的布道。这位牧师最近出版了一本畅销书,名字叫《现代社会的丑恶》。他对现代纽约生活的谴责,给里夏德的感觉好像是对极端天气的夸耀。我们有最伟大的国家,我们也有罪恶最为深重的都市。当然不是。交通堵塞、纸片漫天,到处是建筑工地,丑陋的大楼悬挂着一层层的商业招牌和广告,形形色色的面孔,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持续不断的建设——要不了多久,世界各地到处都有这样的城市。
到达美国一周以后,他们乘坐横跨美国的列车离开纽约。里夏德完成横跨大西洋旅行的文章之后,花了几个小时到克林顿堡去,观察了解每天早晨如何遣送在大厅中等候命运判决的统舱乘客;告示用严厉的措辞向移民说明哪些人可以留下,哪些可能不被接纳。里夏德在告示中发现了下面这条更让人动心的消息:
海报这样写着,上面还画着一只象征丰饶的硕大羊角,里面涌出五颜六色的水果、鱼、蔬菜、犁、房屋、人群。在火车站同样拥挤的大厅,他又看见这幅海报;当他们寻找站台的时候,他把海报指给朱利安看。他们要在火车上呆七天七夜,沿途停靠很多站,但只有在芝加哥停车时间超过两小时。里夏德对前景踌躇满志,朱利安却没那么高兴,因为他了解到如今火车可以更快些。从六月一日开始,特快列车只停靠几个站,时速可达五十到六十英里;真是难以想像,只需三天就可到达旧金山。朱利安认定他们应该乘那趟火车,但里夏德不肯。“一路上要看的东西太多了,”他说,“我得好好看看。”里夏德不同意换票。
“不会虚度时光。”朱利安嘟哝道,冲着海报点点头。
“劳工的天堂,”里夏德嚷道,“我的同志,振作起来。”
“行了,至少……好吧。没有枯萎病也没有虫害。”朱利安唱道,咧开嘴笑起来。“嗨!到加利福尼亚去。”他们同声欢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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