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跟我说过,人死时,最后丧失的知觉将是听觉。可是,你错了,最后丧失的知觉,是爱。
罗伊娜和梅茜在一间办公室里等着,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年轻警官。
莎拉、莫辛和彭妮站在外面。
“贝克打电话来,说他马上就到,”莫辛说,“我还是不确定,应不应该让梅茜出现在这里。”
“我们也可以观察她的反应,”彭妮回应道,“而且,对罗伊娜的提问,说不定能诱导她母亲最终说出真相。如果这样还不行,雅各布会找来一位专业的社工,作为成人代替梅茜陪在她身边。”
贝克到了。只见他跟彭妮交换了下眼神,似乎在传达某种信息,可我猜不透。也许这就是贝克最接近惭愧的表达吧。
“梅茜·怀特告诉我们她丈夫在哪儿了吗?”
“她说她不知道,”彭妮说,“这个愚蠢的婊子在替他撒谎。”
她居然用如此难听的词汇称呼梅茜,让我感到十分震惊。奇怪的是,都到了这种时候,我居然还能被语言的力量震撼到。
他们走了进来,莎拉仍在外面等候。
房间里空气闷热混浊,塑料椅子被摞成一堆。拼贴地毯的尼龙纤维在刺眼的灯光下熠熠发光。
穿着睡衣睡裤的罗伊娜显得很虚弱,受伤的双手仍然缠着绷带。梅茜还在那里闲不住,不停地为她调整着吊针架。
莫辛正式地介绍着房间里的每个人,年轻的警官在一旁录音。
“你确定你还好吗?”莫辛问罗伊娜。
“我没事。是的。谢谢。”
梅茜不能握住罗伊娜的手,只好把手搭在她胳膊上。她又穿上了那件长袖衬衣,来掩盖胳膊上的瘀伤。
“你爸爸有火灾时不在现场的证据。”莫辛说道,他的语气中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但看得出,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罗伊娜的脸。而彭妮则在观察梅茜。
“是的,”罗伊娜毫无表情地说道,“星期三爸爸在苏格兰。”
“你爸爸让你放火了吗,罗伊娜?”莫辛依旧平静地问道。
“当然没有。”梅茜说道。她的声音异常尖利,太阳穴处暴起一根青筋。
“那塞拉斯·海曼呢?”莫辛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我问你,之前……”
“没有,我跟你说了,”罗伊娜懊恼地说道,“他没有让我做过任何事情。”
“一小时前,有人企图谋杀珍妮弗·科维,”贝克说道,“我们没有时间和耐心,来容忍你包庇凶手的行为。”
我听见有人深吸一口气。梅茜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她看上去满头大汗,似乎马上就要呕吐出来。
罗伊娜极力保持沉默,她把头转向母亲。
“我想你最好还是出去吧。”
“可我得陪着你呀。”
“我们可以请另一位有能力的成年人来陪伴罗伊娜。”贝克说道。
“你同意吗?”莫辛问罗伊娜。她点点头。
梅茜离开房间。我没看见她的脸,但我看得出,她用跌跌撞撞的步伐来表示抗议。
门在她身后关上。
“请你稍等一小会儿,”彭妮对罗伊娜说,“我们去把那个人找来……”
“我现在得把真相告诉你们,为了珍妮,我必须这么做。不是爸爸干的,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想起,塞拉斯·海曼勾搭珍妮不成,就把目标转向罗伊娜;他在颁奖典礼上大发雷霆、口出狂言;他为了敲开重症监护室的门,给护士送花。
“是妈妈。”罗伊娜说道。
梅茜?
我仿佛看见她可爱的脸蛋儿,感觉到她温暖的拥抱。我想起她在运动会那天,把专为亚当准备的小东西递给我,精美的包装盒里,装着一份恰到好处的小礼物。
她知道当天他过生日。她当然知道!从亚当出生起,她就知道。而且另外还有三百个人也知道。
她在火灾发生前来到学校,是为了接她回家,因为地铁出了故障,“司机妈妈出马了”。
从我们认识的那天起,我们就成了朋友,没有理由。
“妈妈很害怕变穷,”罗伊娜平静地说道,“她一直很有钱。我的外公外婆很富有,所以她一直不必工作。”
可梅茜说,她并不在乎贫穷与否,也并不介意出去工作,“我一直很想有一份工作,真的。”
“她去西德里小学参加阅读课,”罗伊娜接着说,“也是希望能在我毕业后继续掌握学校的情况。萨莉·希蕾没把新生报名人数为零的消息告诉任何人,甚至爸爸都没说。是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来报名。可妈妈却从伊丽莎白·费舍那里得知,已经没人再打电话过来咨询。”
但她并不是专门去打探消息的!她参加阅读课,是因为她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
我感受着我们的友谊,是那样沉甸甸,那样温暖;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日久弥深。
“她离开过你的病房吗?”莫辛问道。
“嗯,是的,她出去吃东西,顺便帮我带回干洗好的睡衣和洗漱用品。打电话的时候,她也会出去,因为病房里不让用手机。”
“一小时前,当我们离开你病房以后,”莫辛说道,“她是否再次出去过?”
“出去过,几乎立刻就出去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梅茜怎么会想害死珍妮呢?大家都搞错了。
“谢谢你,罗伊娜。在有能力的成年人陪伴下,我们需要再次正式地问你。”
办公室外,贝克对年轻的警官说:“赶快去把那个社工给我找来,这一次我可不想让辩护律师抓到任何把柄。”
“梅茜·怀特一定是看见珍妮被带出了重症监护科,并一直在外面尾随着她,”莫辛说道,“趁着核磁共振中心的安全措施没那么严密,就下了手。”
莎拉点点头。“珍妮的呼吸机管子第一次被拔掉,是在烧伤科。当时,梅茜就待在同一条走廊的罗伊娜的病房里。她出现在那里,没有任何人会怀疑。”
“这么说,你认为凶手不是娜塔莉亚·海曼,而是梅茜?”莫辛问道。
“是的。”
我当时离得很远,看见的又只是背影——可是,那人不可能是梅茜,不可能。
“珍妮当时在学校一定看见过她。”莎拉说道。
“而且,珍妮的手机也在她那里,”莫辛说道,“如果有任何不利于她的证据,她有充足的时间来消除它们。”
他们每说一句,就如同为一幅肖像拼图又拼上一个色块。
可是,我却不愿去看他们为我的朋友勾画出的那幅邪恶的肖像。
因为,从珍妮四岁起,梅茜就一直看着她长大。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听我讲述珍妮和亚当的事情,一直都是。她知道我有多爱他们。她是我的朋友,我信任她。
我不能把她跟发生的一切联系起来。不能。
于是,我刻意回避着梅茜的那幅肖像。
“那家庭暴力呢?”莫辛问道。
“天知道那个家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莎拉说。
“把梅茜·怀特找来,”贝克警督对彭妮说道,“以纵火罪和企图谋杀珍妮弗·科维的罪名拘捕她。”
“她在罗伊娜的病房,”莎拉说,“几分钟前我看见过她。”
我这才意识到,莎拉一直在留意她。
彭妮前去逮捕梅茜。我并没有跟过去,而是跟着莎拉回到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好吧,罗伊娜,我们一边等社工过来,一边……”
“我妈妈会被带走吗?”罗伊娜问道。
“很遗憾,我想会的。”
罗伊娜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盯着地板。莎拉等着她的反应。
“她肯定想不到我会告诉别人。”罗伊娜说,她显得十分羞愧。
“那她跟你说过吗?”莎拉问。
罗伊娜没有回答。
“如果不愿意的话,你什么都不用说。这不是问讯,只是闲聊而已。”
我想,莎拉这样并不是为了抓住机会审问她。不是的。她只是想对罗伊娜好一点。或者,她只是不想再等,想立刻弄清真相。
“妈妈感觉很糟糕,真的很有负罪感。这对她来说太可怕了,”罗伊娜说道,“她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而且,可能因为我受伤了……可能她觉得对不起我。”她开始抽泣起来。“现在,她肯定会恨我的。”莎拉坐到她身边。
“这很糟糕,不过,我还是庆幸她能跟我说,”罗伊娜继续说道,“我是说,她能信任我。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大家都以为,我们很亲密,但其实不是这样。我是‘让她失望的小东西’。”
可梅茜是那么爱她。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是很漂亮的,”罗伊娜接着说道,“那时候,她为我感到自豪。可是,长大以后,我变得不再漂亮,她也就不那么爱我了。”
我在心里催促莎拉,快反驳她,告诉她,母亲是不会这样的,她们绝对不会停止对孩子的爱。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傻,可这的确是从我换牙开始的,”罗伊娜说,“因为我的牙齿长得又歪又黄,她就逼着我去牙医生那里矫正,我还那么小,就要服用很多抗生素之类的东西。妈妈各种办法都试过,每天晚上,都要求我把牙齿漂白一遍,虽然医生说过这对长斑的牙齿没什么效果。后来,这类变化就变得司空见惯,我金色的长发变成了棕灰色,眉毛长得越来越粗,脸盘也越变越大,可眼睛却并没有变大。这样,我就变丑了,正好跟灰姑娘相反。我不再是她想要的那种女儿。”
莎拉还是没有作声。然而,我的上帝呀,如果有一件事我是对梅茜完全有把握的,那就是,她爱罗伊娜。
“你知道吗,这很不好过,”罗伊娜说,“我是说,变得难看,在学校,受欢迎的永远是那些有着漂亮脸蛋、长发飘飘,擅长音乐、英语和艺术的女生。而不是皮肤很差的聪明女孩。不是我。成为一个丑陋的聪明女孩,真的很悲剧,是不是?而回到家后,遭到的也是同样的待遇。”
“你就要上牛津大学了,是吗?”莎拉问道。
“读的是自然科学,这一点,她一定没告诉别人吧。她假装我从此就能去参加舞会和派对,遇见相貌英俊的本科生,而不是在一所全是女生的学院,埋头在科学实验室里苦干。”
“听过莎士比亚的那句诗吗?‘若是一看见人家变化,就改变自己的爱,这算不得真爱。’我想,别的妈妈对孩子都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对于我,却是如此。”
可是,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梅茜对罗伊娜的文学修养有多么的自豪——“虽然报考的是自然科学专业,可她甚至也能熟读莎士比亚。我的小书虫啊!”
她对罗伊娜的自豪,对她的爱,这些怎么可能有假呢?这些都是她身上真实的颜色,都是梅茜之所以成为梅茜的原因哪。
“我想,她一开始对我跟塞拉斯的事情还挺得意,”罗伊娜说,听得出,话语中藏着伤心的情绪。“我是说,他很帅,不是吗?我想,她认为,这样就能证明,我也可以像漂亮女孩那样,被人喜欢。”
“可是,我的老天爷呀,他都结婚了,”我对她说,“而且,都三十岁了。你妈妈当然不会想让他成为你的男朋友,她当然会希望你找到更好的人。”
“她跑去见他,”罗伊娜接着说,语气有些犹豫。“那天是情人节,他寄给我一张贺卡。她去了他家,告诉他必须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
情人节后第二天,娜塔莉亚就没再投放过恐吓信。看来是梅茜和塞拉斯的谈话起的作用。
换成我,为了珍妮,我也会这么做。如果她,在十六岁的年纪,跟塞拉斯·海曼发生关系,我肯定也会这么做的。因为,这跟珍妮与伊沃之间的关系有着本质的不同,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爱过他,”罗伊娜平静地说道,“现在依然爱他。我以为,他会为了我争取一下,但他没有。”
“后来,妈妈就想办法让他被开除。她给报社打电话,却不考虑这样给学校可能带来的后果,只是为了把他赶出学校,为了惩罚他。而且,她还告诉我,她给他寄过蜡烛,一共八根,跟亚当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样。她说,她就是要让他知道,如果他敢再跟我复合,她会要了他的命,她有这个能力。”
三十年来,我所熟悉的梅茜,是那个精力充沛、热情外向,年年参加妈妈赛跑,年年跑成老末,而且是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可从来没有半句怨言的人!我也知道,她很脆弱,很容易受伤,身上经常伤痕累累。这些,跟她们刻画出的梅茜,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完全格格不入。
这时,一位护士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来。是贝琳达,那个总是面带微笑的护士。
“现在是查房时间,医生们需要看一眼她的情况。大概需要二十分钟。”
莎拉站了起来。“当然。”
我的病房要比会议室凉快得多,不但窗户都敞开着,地上白色的地毯也在视觉上起到降低温度的作用。一位护工推着担架车,上面躺着我不省人事的身体。护工把我抱回到床上。我的检查结束了,你等着结果。
这时,贝尔斯托姆医生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近,今天换成了鲁布托的黑色皮鞋,鞋底上闪亮的红色像是一个警报。
她告诉你,扫描显示,我没有认知机能,大脑对吞咽、张口和呼吸这样的基本机能都没有反应。
我并没有在那片绿荫网球场上,跃跃欲试,时刻准备冲出去接球,然后挥动球拍,猛地将球击过网去。我是跟莎拉在一起,听她跟罗伊娜的对话。在他们做那些扫描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靠近过自己的身体。
难怪他们认为我没有反应呢。
你要求跟我单独待会儿。
你把我的手握在手中。
你说你都懂。
我对你感到疑惑。
你拉上我床周围的帘子。
你把头靠在我的脑袋旁边,我们脸贴着脸,我的头发摩擦着你的脸颊。经过将近二十年的彼此相爱,和十七年共同对孩子的爱,我们已经合二为一。
就在这一刻,我们爱情的本质得到了升华。
珍妮站在门口。
“珍,进来。”
可她摇摇头。“我没想到。”她说完,然后走开了。
我也没想到,我们坚如磐石的步入婚姻的爱情,它的核心居然能达到如此坚硬的密度。
想想十九年来,我们每天都会跟对方交流。十九,乘以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我们已经进行过多少次对话——我们的谈话中已经使用过多少词语?
不计其数。
我的头发依然落在你的脸颊上,但我却离开了你。
这对你有好处,亲爱的,如果你认为我不在这里。
这会让一切容易一些。我也希望能让情况变得容易一些,为了你。
我走出房间。
一楼办公室外面,人已经到齐,准备对罗伊娜再进行一次聆讯。社工已经到了,这会儿,人们已经开始往办公室里走。走廊也越来越热,大家脸上都汗津津的。贝克的衬衣敞开着,他的手在握着的文件上留下一圈污痕。
我忽然想到你。想到你会不会意识到,我已经不在你身边。
此时,待在外面走廊里的只有彭妮和莎拉两个人。
“有一件事情,现在必须让你知道,”彭妮说道,她没抬头看莎拉的眼睛。“本来之前你就该知道的。”
“是吗?”
“梅茜·怀特就是那个目击证人,是她自称看见亚当拿着火柴从艺术教室里走了出来。”
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我怎么也想不到,梅茜·怀特会直接卷入火灾这个案子。”彭妮对莎拉说。里面的人都在等着,但她必须要让莎拉知道,这是她欠她的。
“当时,她看起来是真心地为珍妮和格蕾丝的遭遇感到难过,”彭妮继续说,“然后,很不情愿地告诉我,这是亚当干的。我那时还感觉是自己逼着她说出来的。”
“要是我早知道……”莎拉说道。
“是的,我很抱歉。自从我们发现骗保的情况以后——应该说是你发现的——我们一直在质疑她证词的真实性,可这些调查,都是以她在保护自己丈夫的假设为基础的。没想到,事实正好相反,原来是她在耍弄我们。对不起。”
“我跟梅茜说过,有个证人说自己看见了亚当,”莎拉说,“她当时还显得十分惊讶。我以为,她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
“一位演技绝佳的演员?”彭妮说。
莎拉考虑了半晌,然后摇摇头。“这是因为我是一个警员。她以为我可能已经知道她就是那个证人,她以为同事会告诉我。原来,令她惊讶的,竟是我的不知情。”
难怪,当晚在咖啡厅,梅茜见到莎拉的时候,起初非常紧张。
彭妮走进办公室。
此刻,里面坐了很多人,将罗伊娜衬托得越发渺小。她死死盯着地毯上闪闪发光的纤维,头都不敢抬一下。
“你刚才跟我们的一位警官说过,你妈妈知道学校就要破产的事情?”贝克问道。
“是的。”
“为什么你妈妈会说,她看见亚当从艺术教室里跑了出来?”彭妮问道。贝克警督显得有些不悦。
“她需要一个小孩给她当替罪羊,”罗伊娜平静地说道,“这样,就没有人会怀疑他们在骗取保险金了。而且,当天又碰巧是亚当的生日。”
“运动会那天?”
“是的。不过,她并没有想伤害任何人。”
“而且,不会有教职员工能赶来灭火?”
罗伊娜没有回答。
“是你吗?”莫辛问道,“是你妈妈让你干的吗?”
她依旧沉默不语。
“你刚才不是说了,要把真相说出来吗?”莫辛提醒她道。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直到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到了医院以后,她才把一切都告诉我。她觉得可以信任我。哦,上帝呀。”
“这么说,是你妈妈干的?”贝克警督问道。
她摇摇头。
“是她唆使亚当干的。”
可是,没有人能够操纵亚当干出这种事情。他是那么善良,那么细心。
“她告诉亚当,海曼先生给他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就放在艺术教室,”罗伊娜继续说道,“她跟他说,那是一座火山。三年级的学生,不是用醋、苏打粉之类的东西,做过火山喷发的场景吗?”
“她告诉亚当,这是另一种火山,他得把它点着。还说,他可以用点生日蜡烛的火柴来点,而火柴,她已经帮他取来了。”
“她说,那个可怜的小窝囊废对火柴碰都不想碰一下。”
这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吗,我不知道。我想到的只是她的话,而不是她的所作所为。因为,我还没办法去想象她做的那些事情。
“她说,那她就不得不跟他讲讲了,”罗伊娜继续说,“海曼先生,他可是亲自把这个火山的礼物拿到学校来的,要是他被人发现进了学校,肯定会遇到大麻烦的。”
我忽然产生一种恶心的感觉,一座火山,而不是一场火灾,为了海曼先生,他最爱的老师。
“她告诉亚当,海曼先生还等着跟他说生日快乐,他随时可能回来。要是看到亚当并没有享受到他带来的惊喜,他一定会非常失望的。”
这么说,塞拉斯·海曼就这样直接跟火灾联系起来——只不过是作为一种幽灵般的存在,作为一个驱动的原因,对于以他的名义发生的那些事情,他本人其实并没有过错。
“于是,亚当就点燃了火山。”罗伊娜依旧气平静地说道。
“火山里是什么?”彭妮问道。
“她说,有松节油和其他的助燃材料。她还往表面喷了一些喷胶。她说,亚当非常胆小,站得远远的,才敢把火柴扔过去,否则,他的脸肯定会被灼伤的。”
“她想要杀了他吗?”
“没有。当然没有。”
“你刚才说,如果他站得靠近一点,火焰肯定会灼伤他的脸。很明显,她当初是以为他会站在跟前的。”
“她不可能打算杀害他的。”不过,她的声音在颤抖,缺乏应有的确定,来支持她的说法。
“还有别的吗?”
罗伊娜点点头,她不敢看其他人的脸,也在极力掩饰自己的痛苦和羞愧。“当亚当的妈妈冲进大楼去找珍妮的时候,她走到亚当跟前,对他说:‘老天爷呀,你居然干出这种事情,亚当!’”
罗伊娜对她母亲的模仿,准确得令人心惊,我不禁往后退了几步,而罗伊娜本人似乎也有些不安,不过她还是继续镇定地说道:“她告诉他,这是一次对骑士的考验,而他失败了。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而亚当也相信了。
这是因为,亚当相信,勇气和荣誉,都会受到质疑和考验。
这是因为,在这个八岁男孩的想象中,自己就是高文爵士。然而,故事并不是高文爵士被巨人掐住脖子宁死不屈,而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将她母亲和姐姐骗进着火的大楼,然后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我好想跑到他身边,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不是!
然而,我的声带却再也无法发出声音。而亚当,也变成了哑巴。贝克警督此前唯一猜对的事情,就是罪恶感令亚当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跑进去的原因,”罗伊娜平静地说,“在她对亚当说了那些话之后。”
她顿了半晌,看得出十分难过。
“我真的好想见见他,告诉他,这根本不是他的错,”罗伊娜说,“我想,他可能并不想见我,但我真的很想见他。”
她的声音一度哽咽。
“这其中也有我的错,”她继续说,“是我把火山实验的事情告诉妈妈的。去年夏天,我在亚当的班里当助教。我跟她说过,亚当是个多乖的孩子。他对骑士书籍深深着迷,还把自己也当作一名骑士——或者说很想成为一名骑士,让我觉得他好可爱。我把这些都跟妈妈说过。”
然而,我都已经跟梅茜说过无数次了——他的优点,同时也是让我担心的地方。为了他着想,我更希望他能对足球着迷。
可怜的罗伊娜也陷入了沉默。我好希望他们能对她说,这也不是她的错,可房间里坐的都是警官,他们都有公务在身。那种莎拉所谓的“安抚感情”的事情,要等到以后再做。我过去一度觉得,她根本就不重视同情这码事。
“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要伤害珍妮吗?”彭妮问道。
“她开始没打算这么做,直到格蕾丝大喊着珍妮的名字跑进大楼,我才知道,她在里面。妈妈也一样,我保证。她不可能去伤害格蕾丝或珍妮。我知道,她不会的。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这时,她剧烈地颤抖起来。莫辛关切地望着她。
“你觉得,你爸爸知道你妈妈想干什么吗?”贝克警督问道。
“不知道。”她顿了一下,“不过,他曾责备我没有及时阻止她。我是说,当时我也在那里,我本应该阻止她的。”
彭妮带罗伊娜走出办公室,回到烧伤科。
我也回到我的病房。病床周围的帘子依然拉着,里面,你靠在我身旁,趴在我身上,痛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连床都跟着晃动起来。你哭泣,是因为你知道,我不在这里。
我好想走到你跟前,可这样只会让这一切更难,更难。
莎拉进了病房,跑到你身边,用胳膊搂住你。此刻,我对她怀着万分的感激。
她把梅茜的事跟你说了,可你几乎没怎么听。
接着,她又说,亚当是被人哄骗着点着了火,然后,又被说成全是他的错。
这时,你才从我身边直起身子。
“哦,老天,可怜的亚当。”
“你要去看看他吗?”莎拉问道。
你点点头。“一见过格蕾丝的医生,我就回去。”
你已经跟医生提出在我床边开个会,似乎是想面对着我昏迷不醒的身体,来做个决定。
我远远地躲在病房的那一头,生怕靠近一点,就会被你感觉到,而这只会让你更加悲恸。
一位护士推着装药的小车给每个床位的病人发药,她从小车里取药盘的声音,盖过了你们的低声交谈。
你让桑胡医生一起过来了,我盯着他友善的脸,没看你的脸。我没有勇气去看你的脸。几天以前,我错怪他了。由于一系列机缘巧合,他之前并没能让我们相信今天的结果,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没能履行他一贯的直陈病情的职业风格。
推着药品车的护士在一张病床前停留了很长时间,一片沉寂中,你的话语穿过病房传达到我的耳中。
你告诉他们,你明白了,我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我不再“在那里”了。
你告诉他们,我父亲患有卡勒氏病,当年,珍妮和我都曾做过化验,看我们是否适合做骨髓移植。
你告诉他们,珍妮和我的组织是可以配型的。你要求他们用我捐赠的心脏。
我爱你。
那辆嘎嘎吱吱的小车又走了起来,护士在跟别人说话,我没能听见你跟他们后来的对话。不过,我知道你们会谈些什么,因为,我跟珍妮似乎已经在沿着这条推理的路线往下走了。
病房那头,我凝神倾听,希望能捕捉到自己期望的只言片语。
贝尔斯托姆医生高昂的声音传得更远一些。她告诉你,我能够自主呼吸,所以,要等上至少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他们才能向法庭提出申请,停止给我提供水和食物。
你爱珍妮,却面临着要我生还是要我死的选择,你根本无从选择,此时,留给你的,只有残酷的现实。
桑胡医生提出,可以签署一份《放弃复苏协议书》。我想,这应该是这种情况下的标准流程。然而,正如贝尔斯托姆医生所指出的,无论这是不是标准程序,都没有理由不实施复苏,让我的生命就这样结束。讽刺的是,我的身体,居然健康无损。我想,桑胡医生是想给你一些善意,一些希望。可是,即便不实施复苏,我的身体破坏了,还需要继续为我供氧,直到器官移植以后。
在桑胡医生的办公室,你在《放弃复苏协议书》的表格上签了字。珍妮走了进来,看你签字。
“你不能这么做,妈妈。”
“我当然能,这样,你……”
“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现在改变主意已经太晚了,甜心。”
“即使给我的布丁抹上奶油,它也不能变成蛋奶沙司,见鬼!”
我大笑起来。她却十分懊恼。
“我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你。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这么做了。你让我处于一种非常糟糕的……”
“我再也不会醒过来了,珍,但是你会好起来。所以,这样很合理……”
“合理什么?你现在变成杰里米·边沁了吗?”
“你还读过他的书?”
“妈妈!”
“我很意外,仅此而已。”
“不,你在转移话题。你不能这样,这个变化太大了。如果你坚持这么做,我就拒绝再回到身体里面去。永远都不回去。”
“珍妮,你想要活下来。你……”
“但不是以你的生命为代价。”
“珍……”
“我不同意!”
她是认真的。
虽然她也极度渴望自己能活下来。
你回家去看亚当,我跟着你。当我们沿着走廊往前走时,你朝我身边靠了靠,仿佛知道我就在旁边。也许,现在,你不再认为我在自己的身体里,而是能感觉到我在其他地方陪伴着你。当我们经过花园,阴凉已经被拉长为夜的黑影。珍妮跟伊沃待在里面。之前,我就讶异于他居然知道她在哪里,并为他们之间的默契感到惊叹,在我看来,这几乎是某种灵性的交流。可是,现在再看他俩,我只希望她待在他的世界里,在那个真实的世界——让他能够真真切切地触摸到她。
而我,也好渴望能触摸到你。
在车里,我再次陷入幻想,不过,只有约莫一分钟的时间,我们又回到了旧日的生活中,我们一起开着车出去吃饭,后备厢里藏了一瓶葡萄酒。我甚至还荒唐地希望,开车的是我。
(“这可是一瓶上好的勃艮第葡萄酒,格蕾丝!所以,转弯的时候,要温柔一点哟!”)
我甚至还幻想出一条街道,让想象更真实一些。
“方向盘打得太猛了,从仪表盘上就能看出来。”你说。
“仪表盘上能看出我用力太猛?这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我很享受这种对话,夹杂着调侃、争辩和调情。
“变速杆,你得……”
接着,我要么嘲笑你在抬杠中理屈词穷,要么发起一场真的争吵,来声讨你的大男子主义。我们经常进行这种半吵架半开玩笑式的抬杠。所以,我取笑你的时候,你总是能听出我的弦外之音。我继续开车,五分钟以后,你便不再提我右转过猛的问题了。
一看见我们的房子,刚才小的幻想立刻破碎。
亚当房间的窗帘依然拉着,现在是七点半,上床时间。
你转向我,似乎瞥见了我的脸。难道现在,对你来说,我变成了一个鬼魂吗?如影随形地跟着你?
你迈进房门,可我却停了一小会儿,才跟着进去。摆在窗台上的天竺葵,因为炎热变得干枯萎黄,不过,亚当种的两盆胡萝卜和栽在培土袋里的西红柿都被浇过水了,这让我莫名地感到一丝欣慰。
这就是鬼魂吗?魔鬼和幽灵会坐在车里,幻想跟自己跟丈夫拌嘴,并且查看培土袋和窗台上栽培的植物吗?
你在厨房里见到我母亲,她显得有些担忧,蜷缩着身体,双手环抱着自己。她对你说,就在第一次医生的正式会议之后,她就把我再也不会醒来,我会死去的消息告诉亚当了。
可你却面露感激之色。
我想,你跟我一样,也看出了母亲的勇敢。她是我们当中唯一敢于用身体语言对医生初次说的话进行反驳的人。
你告诉她,你打算要把我的心脏捐给珍妮的努力,也没有成功。
她说希望能够发生奇迹。
“我没法想象,她活下来,而让她的孩子死去,这对她意味着多大的痛苦。”
你伸出胳膊搂住她。
“你呢,乔治娜?”
“我,你不用担心我。我是只结实的老鸟儿,我不会崩溃的。我要一直照顾这个家,直到亚当上大学,然后再崩溃。”
“崩溃”是我二十多岁时经常使用的词语,却被母亲捡来用了。而“结实的老鸟儿”则是她的一句口头禅,我喜欢这种语言的遗产。我说的话,又有多少能进入珍妮和亚当的词典呢?他们使用这些词汇的时候,一定会想起我,一定会比语言本身更深刻地感知到我。
“亚当刚才给我看了他关于世界创立之初的那场大雨的作业。”母亲告诉你。
你被触动了。“他想到那个了?”
“是的。她没有走,迈克。格蕾丝变成了万事万物,她不会就这么走的。”
“不。”
你走上楼梯,来到亚当的房间。
我看了眼我们卧室敞开的门。有人帮我们整理了床铺,但我们的留下的东西都还摆放在原处。我的床头柜,将我的一生凝固于一瞬:珍妮出生以前,那里是个更小的床头柜,里面塞着一本小说(一本字体很小的经典大部头)和一盒绿色万宝路香烟,桌面上总是摆着一杯红酒。你为我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感到惊骇,而我也从不理会你的抱怨;有了珍妮以后,经典小说、香烟和红酒都被抛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橡皮奶嘴儿和时装书籍;如今,我开始戴老花镜,书籍也卷土重来,一般都是一些新书,有着闪亮的封面和醒目的字行。
你站在亚当卧室的门外。
“是爸爸。”
门还是关着。
“亚当?”
你静静地等着。门那边依然没有动静。
我想,把门打开,见鬼,你就不能自己把门打开吗?
我的天,我惊喜地发现,保姆的声音又回来了。对不起,也许你是对的,要等亚当过来为你开门,表明你对他的尊重。我这是瞎猜的,不过,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我知道,你觉得,这都怪你,我的乖儿子,”你说,“但这不是你的错。”
你以前从来没叫过他“乖儿子”。你现在已经采纳了我的全套词汇,我为此感到高兴。
“让我进去,好吗?”
你们之间的那扇门依旧关着。
现在,我本应该用自己的胳膊搂着他,本应该……
“好吧,是这样的,”你说,“我爱你。不管你认为自己做了什么,我都爱你。没有任何事情——绝对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改变这一点。”
“是我的错,爸爸。”
这是他火灾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每个字都那么沉重,但它却令人欣慰。
“亚当,不是……”
“它看起来真的不像一座火山。只是个水桶,上面盖着一张橘色的皱纹纸,下面装着什么东西。她说,我应该把它点燃。可这的确是一个考验。我不应该照做的。”
“亚当……”
“我不喜欢火柴,我害怕它。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使用它。你跟妈妈,还有珍妮,一直都叫我不要用。我是说,万一不小心,着了大火。所以,十二岁以前,我是不可以用的。我知道,我做错了。”
“亚当,请你听我说……”
“海曼先生说,科维先生能通过大胜利的考验。科维先生就是我。他认为,我像一个骑士,可我不是。”
“亚当,海曼先生从来没有出现在那里过。他很关心你,而且他也从来没有让你做过那样的事情。你还是科维先生。”
“不,你不明白……”
“这一切都是她编造出来的。关于海曼先生,还有他为你准备的礼物,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为了骗你帮她做事,而编造出来的。警察已经把她逮捕了。每个人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爸爸,不管她跟我说什么,我根本就不应该照做!塞壬和绿巨人美丽的妻子,都引诱过别人,可是,好人是不会上她们的当的。强大的骑士是不会照做的。可是,我却做了。”
“他们是成年人,亚当,而你只有八岁。作为八岁的男孩,你已经非常勇敢了。”
门那边陷入沉默。
“想想,上次你站出来为海曼先生讲话那次?那真是太勇敢了。很多大人都没有勇气这样做。我早就应该跟你说的,对不起,我没有说。因为我真的为你而感到骄傲。”
亚当依然没有吭声,然而,你还能跟他说些什么呢?
“不是那样的。”他说。
你静静地等着,沉默让人害怕。
“我并没有去救他们,爸爸。”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把我们两人的心,都捅了个洞。
“感谢上帝。”你说。
亚当终于打开了门,你们之间的隔阂烟消云散。
“如果再失去你,我就彻底没法承受了。”你说着,紧紧地抱住了他。一股暖流在他体内激荡,他紧绷的双腿和写满恐惧的脸庞终于放松下来。
“G奶奶跟我说,妈妈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是的。”你说。
“她死了。”
“是的。她……”
我以为,你会再说些什么,比如,“丧失认知机能”和死亡的区别,但亚当只有八岁,你现在还没法用细节跟他解释为什么他会没有妈妈。
他开始哭泣,而你只是尽可能地紧紧搂住他。沉默在你们中间扩展,变成一个吹起的肥皂泡,里面包裹着各种情感,然后瞬间破裂。
“你还有我。”你说。
此时,你搂着他的胳膊,不是在搂着他,而是在依靠着他。
“而我,也还有你。”
五小时过去,现在已接近午夜。此时,珍妮的童话故事已经落幕——马车变回南瓜,跳舞的公主也需要回到床上去睡觉——可是,亚当喜爱的故事还要顺时针再转动一会儿:月光明亮之时,时间会被施以法术,万籁俱寂,每个人都进入梦乡,除了那个小女孩和吹梦巨人,巨人正在把他的梦吹进一间间卧室。
我能看见书架二层上摆着的《吹梦巨人》。你睡上铺,亚当则睡下铺,旁边塞着他最喜欢的小狮子阿斯兰。
我的舞鞋——如果我有的话——将散发出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刚才去了医院,现在要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
我一直看着你们,看你坐在亚当身边,握着他的小手,值得庆幸的是,我已经对离开医院的疼痛有足够的忍受力,这样,我可以一直陪着他,直到他进入梦乡。
孩子们给我母亲起了个可爱的称号——“G奶奶”,以便把她跟你母亲——安娜贝尔奶奶相区分。虽然你母亲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去世了,但她依然是他们的奶奶。
你找到亚当以前的小夜灯,然后回到上铺。为了在他需要时第一时间回应,你还特意把手垂到下面。
母亲走了进来,考虑到你在照看亚当,她就想去看看珍妮。
我跟她一起去了。
不知以前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自从母亲发现我不再存在于身体里面,她就开始不停地跟我说话,以一种“霰弹枪”的方式,不分时间,不分地点。“格蕾丝,我的乖孩子,你总有一天能听到我的话,肯定会的。”
她开着那辆古老的雷诺克里奥小轿车,沿着空旷漆黑的马路,朝着医院疾驰而去。
“我给亚当的胡萝卜和西红柿浇了水。”她说。
“谢谢你。”
“本来应该给你窗台上的花也浇一点的。天气热,它们干枯得太快了。”
“也许你可以重新栽种。我真的很希望你能这么做。”
接下来,她沉默了一小会儿,此时,她的面孔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她闯了一个红灯,不过,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了,不必担心。
“我会种一些不那么怕旱的植物。薰衣草应该会很漂亮。”
“薰衣草简直棒极了。”
我们来到医院。金鱼缸大厅里空空如也,只是偶尔有一两个病人,零落的脚步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一位医生匆匆地走过。汽车的灯光透过窗户的玻璃,径直从漆黑的外面照射进来。
我想起了海曼,以及发现他来到医院时,自己心中有多么害怕。“离我的孩子远点,走开!”这就是可怕的犯罪留下的心理创伤吗?所有的丑恶和残忍,仿佛会传染到周围人身上,如同沉船泄漏的浮油漂到岸边,不由分说地将它碰到的一切东西染成黑色。是的,他性格上有着深层的缺陷,但他并没有犯下任何罪过。他是个有缺点的人,但算不上坏人。亚当对他的信任是对的。听你跟亚当说,海曼老师很关心他,绝不会残忍地对待他,让我很高兴;同时,听你又把他叫作“海曼老师”,我也觉得欣慰。
母亲来到珍妮的床边。走廊里,我看见珍妮在等我。
“我需要知道,”她说,“我为什么要回到学校,为什么又上了顶楼,还有我的手机,为什么丢了。我需要把这一切搞清楚。”
我们已经掌握了大致的轮廓和主要的事实,可还缺乏细节。
“明天,警方审问梅茜的时候,这些会水落石出的。”我说道。
“可我也许坚持不了那么久。”她说道,仿佛我们是在谈论其他的问题。
“你当然可以。”
“不,我跟你说,妈,我不打算照你的计划办。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并没有立即反驳她。因为,我们女儿从你那里继承的,除了勇敢,还有可气的固执。“那叫思想独立!”你肯定会纠正我。“个性坚定!”好吧,我只知道,幼儿园里的其他小姑娘性格中都有软弱顺从的一面,可珍妮截然不同,她借着你的遗传,脾气特别固执,特别有主见。
是的,我很自豪。一直都是,在心里悄悄地自豪。
可是,对于她此刻的好奇,我却不敢苟同。我只是想找到帮亚当澄清的证据,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关心。而且,我也知道,她的时间还充足得很,因为她的时间都是我给的。我必须赢得这场辩论。
“妈,我得把这一切都回忆出来,”她说,“因为,要是我想不起来,就如同我人生的这一段没有发生过一样,而这一段,让一切都改变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想知道,我也尊重她的意愿。如果她回到距离火场太近的地方,我会随时出来保护她。
我们朝着罗伊娜的病房走去,可珍妮曾在那里出现疯狂的耳鸣。当时,我们以为是唐纳德,而不是梅茜的气味儿,激发了这种反应。
我们一边走,一边拼凑着珍妮目前关于星期三下午的记忆。我们知道,她从学校伙房里拎了两大瓶水,从侧门走到外面。接着,她听到警报声,以为这是弄错了,或者是一次演习。她还担心安妮特会不知所措,于是把两瓶水搁在伙房门口,然后回到学校。在里面,一闻到浓烟,她就发现,这并不是演习。
我们来到罗伊娜的病房。珍妮闭上眼睛,我在猜测,到底是这间病房里的什么气味儿,导致她出现上次的回忆——也许是我之前没有留意的梅茜身上的香水味儿。她被捕以后,应该会把香水留在病房。
我等着珍妮的反应。几分钟过去,是三到四分钟。
我用双手环抱着自己,去面对那个曾经是好朋友的陌生人。
“我把水从伙房拎出来,”珍妮说道,“然后走了出去。火灾报警器发出刺耳的响声。我想,安妮特可能会束手无策,于是把水放在地上,然后回到学校。见鬼,这是真正的火灾。”
她停了下来。上次我们就到这里。唯一新的发现,是我猜测她的手机可能是在她把水放下的时候掉到地上的。珍妮握住我的手。
“我不敢自己去想,”她说,“我是说,想得更远。”
我终于知道,她刚才为什么要在那里等我。
她再次闭上眼睛。
“烟雾并不算太浓,”她说,“你能闻见,但并不比炉子里烧东西时发出的烟更呛人。我并不害怕,只是在考虑自己该做些什么。我想,安妮特应该也不会慌张,她说不定还会高兴呢!她终于有戏演了。”
看得出,珍妮在努力地挣扎,想要到达记忆长廊的最后一扇门。
我想起莎拉提到的“逆行性失忆”——想象着,一道厚重的着火的大门,正保护着她,不让她被门后的东西伤到。
我想,伊沃是那么地爱她——还有我、你、亚当和莎拉,我们都那么爱她,她是知道的,也正是这一点,给予她力量和勇气,让她推开一扇扇记忆之门,重新回到那个恐怖的下午。
“接着,我看见梅茜。”她说。
她的身体变得僵硬。
母亲已经回到我们空荡荡的家里,我坐在亚当床前,握着他柔软的小手,看着他沉沉地睡去。珍妮的回忆像电影般在我脑海中播放,我没法摁下停止的按钮,只能任它一遍遍反复循环。我多希望,通过把所见的一切告诉你,能让它最终停下。
尖锐的火警声撕破了夏日午后的天空。珍妮把手中的两瓶水放下,从伙房那边的入口回到学校。她闻到了燃烧烟雾的味道,但并不觉得可怕。她想到安妮特,觉得她可能乐意看到这种事发生。
她顺着楼梯来到一楼高层,接着看到梅茜,她穿着那件长袖的“奋”牌衬衣,正在哭泣。
“我看见亚当从艺术教室跑了出来,”她说,“哦,上帝呀,罗伊娜,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罗伊娜,穿着她那条朴素的亚麻长裤,站在她对面,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看见亚当的是你,怎么还怪我?”
“不,当然。对不起,我……”
罗伊娜扇了梅茜一巴掌,力道很大。我听见那一巴掌狠狠地落在梅茜潮湿的脸颊上,这一声中,情节稍微断了一下。
“闭嘴,你这个猪。”
“你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梅茜说,“我以为你已经……”
“原谅了你?”
“我只是想为了……”
“你先是赶走了我爱的人,现在又要把我们搞破产。太厉害了,妈,你真是太厉害了。”
梅茜思忖了片刻。“他对你来说太老了。他是在利用你,并且……”
“他就是个可怜的窝囊废、胆小鬼。而你,就是个爱管闲事的婊子。”罗伊娜大声冲她喊道,每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她身上。
“我得去帮他们。”梅茜说着,扭过头看着罗伊娜,仿佛在寻找勇气。
“是你让亚当干的,罗伊娜?”
“这是你的主意,妈妈。”
她擦去梅茜脸上的泪水,刚才她那一耳光留下的红印,清晰可见。
“你得去洗洗脸,”她说着,把梅茜翻起的裤脚拽下来。“然后把衣服穿好,见鬼。”
梅茜离开罗伊娜,去帮助疏散学前班的孩子。她还没有看见珍妮。
可罗伊娜看见了她。
她看见珍妮,认为她听到了她们的每句话。
珍妮回忆起,在那一刻,火着得并不算大。她知道,教学楼里几乎没什么人,剩下的人很容易就能跑出去。她唯一想到的,就是罗伊娜打了她妈妈,伤害了她。
“亚当去找你了,”罗伊娜对她说,“上楼去医务室了。”
自此,一切都改变了。
学校着了火,亚当在顶楼。
珍妮赶紧跑上去找他。
而亚当呢?他到底在哪里?我需要往回倒一点,这样,他便也能出现在这部恐怖的电影中。
我看见亚当跟罗伊娜一起离开操场,罗伊娜提议带他去取蛋糕。计划竟如此周密。
她特意穿上了一条亚麻长裤,而珍妮却截然相反。我想,罗伊娜在此时显得如此成熟。
他们一起来到操场边缘。在齐胸高的宝石色杜鹃花丛旁边,他们似乎停了一下。罗伊娜把海曼为亚当准备生日礼物的事跟他说了,亚当听了非常高兴。
我想,我当时看到的,在操场边缘静止不动的身影,应该就是罗伊娜,亚当在他旁边,但他个子太矮,被杜鹃花丛挡住,我看不见他。接着,他们一起朝着学校走去。
罗伊娜陪着亚当上楼到教室,拿上他的蛋糕。她又把火柴从美登小姐的壁橱里取了出来。她告诉他,海曼先生的礼物就摆在艺术教室,这是一个特别的火山,他得把它点着,可以用点生日蜡烛的火柴来点。
可亚当并不想用火柴,这让罗伊娜有些吃惊,因为她之前低估了他,觉得他很懦弱。于是,她就跟亚当说,海曼先生可是亲自把礼物送到学校来的,要是被人发现,他会遇到麻烦的。她告诉他,海曼先生很快就要来艺术教室,要是看到亚当没有享用自己准备的礼物,他一定会很失望的。于是亚当很不情愿地同意了。接着,罗伊娜便走了出去,下楼来到安妮特的办公室。而亚当则走到艺术教室。他信任海曼,甚至爱他,但他很怕火柴,也从来没点过火,甚至都不确定该怎么用它。
罗伊娜有时间听取安妮特无聊的闲谈,并巩固了自己不在场的假象。
亚当拿出一根火柴,把它划着。他站得很靠后,远远地把火柴扔进火山,因为他很怕火,连火苗都怕。
装满易燃物的水桶,最初的一秒并没有动静,但在火苗点易燃物之后,迅速发生了爆炸,火焰蹿了出来。亚当吓坏了,赶紧跑了出去。
我知道,亲爱的,我也好希望自己当时能在他身边,叫他不要害怕。
梅茜从女厕所出来的时候,火灾报警器响了,她正好看见从艺术教室跑出来的亚当。亚当冲下楼梯,经过秘书的办公室,跑到学校大门口。
至此,两部电影交汇到一起,因为梅茜见到了罗伊娜。
“我看见亚当从艺术教室跑了出来,”她说,“哦,上帝呀,罗伊娜,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接着,珍妮听见她们的争吵,并看见罗伊娜打了梅茜。
于是,罗伊娜跟珍妮说,亚当上楼去医务室找她了。
就这一句话,毁了我们的家庭。
因为珍妮上到三楼,去寻找亚当。
她闻到了烟的味道,但并不算太浓,也许她听见了着火的声音,但还没有看见。她不知道,借着风势,火苗正沿着墙壁的空洞和天花板的空隙疯狂地蔓延。教学楼外的沙石地上,罗伊娜搂着亚当,旁边是以她小时候的样子为原型的雕像。我想,就是在这个时候,罗伊娜给珍妮发了短信,她告诉珍妮亚当还在教学楼里,借此把她留在里面。我看见她的手指飞快地按下手机的按键。学校外面,地上的两瓶水旁边,珍妮的手机发出“嘀”的一声,提示来了短信。
然而,没有人听见。
因为火焰发生了爆燃。火舌在墙壁之间来回窜动,热浪沿着走廊和天花板冲进每间教室,然后从窗口喷发而出,教学楼淹没在令人窒息的浓烟之中。
操场上,我看见学校发出滚滚的黑烟,拔腿就跑。
铜像雕塑旁,罗伊娜对亚当说,这都是他的错。
珍妮已经开启了记忆的最后一道火门,进入那个可怕的梦魇。她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我在火里,亚当一定也在里面。那些火,无处不在,而且……”
我伸出胳膊,环抱住她,告诉她,现在是安全的。我帮她回到我的身边。
罗伊娜还在睡着。
此刻,我们都无法忍受再待在她旁边,于是都走出了病房。透过门上的玻璃,还是能看到她。
她熟睡的脸庞,看上去像一个人性的白板。
“亚当一直都待在外面,是吗?”珍妮问道。
“我是说,根据来自安妮特和罗伊娜的口供,他着火后就立刻跑了出来。”
“是的。”
曾有那么一刻,他们都在外面,两个人,都是安全的。
珍妮曾在伙房出口,在学校外面。
可接着,她又走了进去。
我们身后,烧伤科的大门忽然开了,一辆担架车嘎吱嘎吱地被推了进来,上面躺着一个病人,边上围满了医务人员。刹那间,灯全部亮了,你简直分不清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我还记得,在那个恐怖的下午,珍妮最初也被送到了这个地方。
罗伊娜被响动惊扰,动了几下。
“她打算害死亚当,”珍妮说,“差一点就得手了。”我想起罗伊娜描述由松节油和助燃剂堆成的“火山”,还有堆在后面的喷胶罐。科学学得很出色,她很清楚哪种化学物质能够燃烧,能够爆炸,哪些化学物质有毒。
“她本来打算炸坏他的脸,”珍妮说,“看到他平安无恙的时候,她肯定吓了一跳——然后想到了他说不出话的那个该死的圣诞节。”
“是的。”
“她只受过一次伤,被熨斗烫伤,正如她自己说的,这是一次意外。”
珍妮想要把整个经过搞得清清楚楚,而我,只想转过头,不去面对,可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审视着这一切。
“我想,他爸爸以前根本就没有伤害过她,”珍妮继续说道,“只有一次。因为他知道了她对我们的所作所为。”
我又回想起当初发生在罗伊娜病房的那一幕:唐纳德抓住她的双手,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他早就知道。
“他意识到,她回到火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珍妮说道。
我想起,当罗伊娜走向唐纳德,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恨,他说:“你让我感到恶心。”
“她可能只跑到教学楼的大厅,”珍妮继续说道,“然后躺在地上,知道消防员马上就会赶到。她要确保自己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唐纳德曾说:“你倒成了小英雄了,是吗?”他的愤怒让我们感到很震惊。
我又想起,另一次,梅茜说过的话,语气中充满悲哀。
“你不能怪别人,对吗?如果你爱他们,如果他们是你的家人,你必须尽量去看好的方面。这才是真正的爱,不是吗?要相信别人的好。”
她一直在竭力袒护的,并不是她丈夫,而是她女儿。
而罗伊娜把罪责推到母亲身上,这也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
“她刚才给我发了条短信,说地铁出故障了。于是,司机妈妈就出马了!”
我猜想,地铁根本没有发生任何故障。
透过玻璃,我看见罗伊娜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必须好起来,珍妮,”我说,“这样,你才能把你看到和听到的,告诉每个人。”
她冲我苦笑了一下。
“主意不错,妈妈。不过,不需要我的帮助,亚当也能把罗伊娜对他所做的一切告诉大家。”
“可是……”
“爸爸依然认为凶手是梅茜,而不是罗伊娜,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亚当会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的。”
“是呀,你爸爸肯定会相信他的,莎拉姑姑也会,不过,其他人就不好说了。现在,梅茜应该已经把事情全部交代出来了吧。”
“你知道的,我会为罗伊娜做任何事情。”她平静地说。
“你不也是吗,格蕾丝?”
“而且,如果唐纳德要说什么的话,现在也该说了。”
“可警方应该还是相信亚当吧。”珍妮说。
“他们不大可能相信一个八岁男孩指控大人的话。也许刚开始,他们还能听得进去。可他现在才开口说话,隔的时间太久了。”
“说不定他们会的。”她坚持道。
“哦,天哪。”
“妈妈?”
一些念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一直不敢正视,可现在,它们正在无情地逼近。
“罗伊娜也会这么想,警察也许会相信亚当。”
这些念头不停地向下旋转,最后汇成一段记忆。
“我真的好想见见他,告诉他,这根本不是他的错,”罗伊娜说,“我想,他可能并不想见我,但我真的很想见他。”
说给珍妮听的时候,她不停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它成为现实,然而,她知道,这就是现实。
“你得好起来,”我对她说,“你得确保亚当的安全。”
我讨厌自己这样胁迫她,可这是唯一的办法。正如我说过的,我们孩子的生命重于一切。
“可你也能做到。”她说。
“我做不到,因为……”
“妈妈……”
“让我说完,拜托,好吧,就算出现奇迹,我能讲话了,让我们姑且假设一下。可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并没有听见你听到的那些对话。那会儿我还在运动场上,我肯定不能像你跟我说的那样描述,对吧?哪个法官会相信我说的呢?我根本没有证据来说明,凶手是罗伊娜,而不是梅茜。”
“可是,现在不会出现奇迹了。我相信很多自己过去不相信的东西:童话、鬼魂、天使,现在,我觉得它们都是真的。可是,我不相信自己能好起来。”
“我丧失了认知机能,珍妮,我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小小的谎言。我不知道。
“我保护不了他,”我说,“可是你能。你能活下来,并且帮助他发出成人的声音。”
病房里,罗伊娜拔下了自己的输液管。
“天使,妈妈?”珍妮故作兴奋地问道,“你认为,我俩现在都是天使了吗?”
“也许吧。也许,天使并没有那么美好,那么特别,只是跟我们一样,都很普通。”
“那翅膀呢?”
“怎么解释天使的翅膀?”
“翅膀和光环,这可是天使的基本装备。”
“早期基督教的天使,就像百基拉的古墓里,那些公元三世纪的壁画上的,都没有翅膀。”
“到了这时候,只有你还能说出这些来。”她说。
接着,她平静并且惭愧地说:“我好想活下来。”
“我知道。”
“我不可能会像你爱我一样去爱别人。”
“你留在火场寻找亚当,虽然你并没有收到那条短信,但还是选择留在里面。”
罗伊娜离开病房,朝着通往医院出口的走廊走去。一位护士看到了她。
“出去买包烟。”罗伊娜说道。
“想不到你还吸烟。”
罗伊娜对她笑了笑:“那可不。”
珍妮和我跟着她走出烧伤科。
深夜的走廊是如此寂静。
我们跟着她来到重症监护科。
里面灯火通明,跟往常一样忙碌,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分。
她摁响了门铃。
一位护士过来开门。
罗伊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她身上套着一件带帽子的蓝色睡袍。
“我是珍妮的朋友,她还好吗?我担心得睡不着觉。”
“她病得很重。”
“她会死吗?”
护士沉默不语,显得很难过。
眼泪从罗伊娜眼里夺眶而出:“我想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么说,她是来确认的。
我不想去正视她的脸。
可珍妮则不然。
“我会活下来的。”珍妮说道,声音洪亮,充满了希望。这是一个承诺。
然而,罗伊娜却转过身,仿佛听到了一声威胁的轻叹。
母亲走出医院,我跟在她后面。夜里的空气依然闷热。医院对面的住宅楼上,有人搬到自家的小阳台上睡觉。星期三下午的那部电影依然在我脑海里播放,一遍又一遍,而我,已经没有力量去改变任何事情。
观看电影时,我知道,自己应该去看看警方是如何认定梅茜的。我本应该有勇气去做这件事,而且应该也能看到他们在嫌疑人身上发现的诸多疑点,那些用活生生的瘀青染了色的疑点。然后,我也许可以用自己多年对老朋友的了解,为这些疑点涂上重重的颜色。
可是,我并不怀疑罗伊娜。凶手是她,着实令人震惊,不仅因为她还是个少女,更因为真相似乎呈现得太清楚,太快了。只需查找到“梅茜”,然后把她替换成“罗伊娜”,故事便清楚地暴露出它邪恶的本质。她的演技并不差,她知道如何扮演受害者的角色,通过多年对她母亲的学习,她也知道如何继续爱那个虐待他的人。
罗伊娜让这一切有了答案,她能把每件事情连接起来——从塞拉斯,到学校,到骗保,到家庭暴力,每件事都超出了我的想象。然而,我并不认为她有那么邪恶,甚至狡猾。为了救我跟珍妮,她冲进一栋燃烧的大楼。珍妮认为,她那样做只是为了显得自己很勇敢,同时抹杀自己身上的嫌疑。可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不愿这么认为。
我紧紧抓住这个行动,认为它非常勇敢,非常可敬。我选择把它看作一种极端的忏悔行为,不管之前和后来发生了什么。
因为,我需要相信,她是有优点的。这是刺鼻的浓烟中的一抹亮色。
罗伊娜自己,也曾说起过人性中天使和魔鬼的不同层面。我们当时以为,她指的是塞拉斯·海曼,或者她父亲,可是现在,我觉得,她说的正是她自己。
我不再相信有灰色。我认为,黑跟白,善与恶,虽然并存,但却水火不相容,这并不是一个保姆声音的世界,而是一个天使与恶魔的世界。
跟着再次倒带重新播放的影片,我看见她冲进燃烧的大楼,我想象着她体内的天使在大声地呼唤,要把恶魔驱赶出去。真的,一位天使。不是圣诞树上那种穿着百褶裙、长着银色翅膀的天使,而是《旧约全书》中那种肌肉发达的勇士,就像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油画中的那种勇猛强壮的天使。她体内的善有了具体的形象,并且发出了声音。因为,我不能就这样,带着一个少女邪恶到不可救药的想法,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想让自己死去的时候,心中还怀有憎恨。
我们回到家中。母亲筋疲力尽地上了床,我是唯一醒着的人。几乎到了传说中法术生效的时间,屋子里一片静寂,大家都睡着了。上一次,我自己一个人待在这样的深夜,还是在亚当是个婴儿的时候。我来到珍妮的卧室。她和伊沃被我留在了花园,我答应她,明天早上一定会去看她。我们还没说再见呢。
“家里有个青春期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学校的一位妈妈曾经问过我,她的大孩子跟亚当同龄。“家里来的净是些男孩,大个子的男孩,让门厅里摆满大号的运动鞋,”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经常险些被这些鞋子绊倒。“冰箱里的食品总是不够,因为那群男孩永远也吃不饱。女孩子不怎么吃东西,你又会担心她得上厌食症。即便你的女儿很正常,饭量也不错,你又要担心她得暴食症。”
“她会借你的衣服穿吗?”
我笑了。要真这样就好了。“真正麻烦的是,正好相反,”我说,“她的皮肤容光焕发,我的则长满皱纹,哪怕是腿上的皮肤,跟她的相比,也显得皱巴巴的。”
那位母亲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似乎认为这种现象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也没有意识到可能已经发生了,可是,没有一个青春期的女儿作为对比,你永远不会感觉到的。
“最主要的问题,”我津津乐道地继续自己的话题,“是性。当你的女儿进入青春期,这个问题变得无处不在。”
“你是说,他们会在你家里……”她听起来吓了一跳。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边说,边想着该如何解释:性,是怎样进入家庭,接管一切,吹进过道,飘上楼梯,然后化成激素,涌出窗外。
而它的余芬则继续萦绕在珍妮的房间。
我意识到,这并不是性,或者激素,而是依然活着的无数生命。
我坐在她的书桌前,上面其实一本书都没有,只有一整架英国测量局出版的登山和攀岩专用地图。根据我的观察,她的书桌主要是用来染指甲的。现在,上面还留有星星点点亮红色甲油的痕迹。
在她大学入学考试的前几星期,她跟我说,宁可过我现在的生活,也不想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努力复习。这我跟你说过吗?这跟那年极度渴望进入大学,并把高中的课本读得滚瓜烂熟的我,简直有着天壤之别。我想,大学生活对她来说,一定也会十分精彩。我想,她一定会充实地度过那三年,并且爱上在那里的每一刻时光。而我,只要保证她在二年级结束的时候不要怀孕就好了。
我并不想让她重复我生活中死气沉沉的那一部分,但我认为,能让我快乐的事情,一定也能让她快乐。
她要去攀登肯哥姆山的时候,你并没有极力阻止,也没有要求她在家复习功课;她因为坚持跟伊沃在威尔士划橡皮艇,而丧失了作为交换生去法国游学的机会,事后你也没有怪他。为了这些事情,我都曾不止一次地和你争吵,我觉得她太幼稚,根本不考虑自己的未来——也没有意识到她在我面前错过了多少人生重大的选择。她是个户外型的女孩,这一点像你,亲爱的,宁可去登山,去划船,也不愿读德莱顿和乔叟。
我本应该从她的角度去看她的生活;跟她一起爬爬山,欣赏沿途美丽的风景,学着通过另一种方式来实现自我,并找到幸福。或者,只是走到她的卧室来,认真仔细地到处看看。
我来到亚当的上铺,躺在你的旁边——在这个熟悉无比的房间,找到一个新的视角。从这里,我看见他的地球仪灯罩上布满了灰尘,冰岛变成一个尘土之国。“每一栋整洁的房子,都代表着里面有一个虚度的生命。”有一次,梅茜得知我对家务活的反感时,对我说了这句话。这是不对的,因为从现在这个角度看,我的生命显然没有虚度。
此时此刻,作为母亲,我其实感到十分骄傲,既为珍妮,也为亚当,假如我真的在他们的成长中起到一点作用的话。
并且,我对于自己做过的选择,并没有任何的遗憾,即便其中有些是错误的选择。诚然,有些人是写出了伟大的书籍,画出了精彩的油画。然而,我并不需要用艺术作品来证明自己,我的家庭就能为我证明一切。在我死后,没有必要把什么东西撒向空中,因为那里已经溢满我爱的人。
我下到亚当的床上。
你有多爱他,我一直很清楚。可是,直到火灾以后,我才知道,珍妮、母亲和莎拉有多爱他。你们的爱,已经足以为他吹起一个救生筏。
再看看你。你挺过了父母双亡的重大打击——不仅仅是挺过,而且成长为这么优秀可靠的男人。亚当也能做到。
我握住他的手。
我走进他的梦里,告诉他,他是多么卓尔不群。
“你是全世界最特别的男孩。”我说。
“全银河系?”
“全宇宙。”
“如果那里有生命的话。”
“我相信肯定有的。”
“那里也许还有另一个我,一模一样。”
“没有人能跟你一模一样。”
“这算是表扬吗?”
“是的。”
又一个火炉般的热天,天空看不到一丝云彩,蓝得很残酷。
我回到我的病房。
窗口开着,可吹进来的不是凉风,而是阵阵热浪。护士们个个大汗淋漓,前额上紧贴着几缕头发。
没有看到贝尔斯托姆医生红色的鞋跟,我很庆幸,在这个本应庄严、隆重的时刻,自己终于不会被时尚的东西分散注意力。
我最后看了眼亮闪闪的油地毯、脏兮兮的铁锁和丑乎乎的挂帘。我们二十一世纪的人类,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死去。我想起J.M.巴里出演的一部电影的结尾,他将死去的情人带到自己在花园里秘密建好的小飞侠舞台上。虽然他没有为她准备带棕色几何图案的幕布,但他们也要做跟我一样的事。
我想尽办法,穿过层层皮肤、肌肉和骨骼,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回到躯壳当中。
正如之前想到的那样,我被困在里面,在一艘沉于海底的巨大轮船的废墟里面。
上下眼皮被焊接到一起,鼓膜穿破,声带也已经撕裂。
四周是浓稠的黑暗和死一般的沉寂,我身处两千米深的黑色海底。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呼吸。
我突然想到,在拉丁文中,“呼吸”跟“灵魂”是同一个词。
我屏住呼吸。
珍妮在那间小教堂面对过死亡,也寻找过天堂。此刻,轮到我来体验这一刻,正确地,完整地。我跟你说过,我不会让她死的。
我知道,我的孩子要好好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胜过亚当的悲伤,你的悲伤,和我的恐惧;胜过一切。
我不可以呼吸。
可是,我仍然希望,陷入这种处境的,是别人,别人的妈妈,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妻子,别人的生命。我的希望是丑陋的,是无望,是绝望。因为这从来就不会成为别人的遭遇。而且,或许,这也是公平的。我们留住了孩子,却失去了我。正好扯平。
我不可以呼吸。
可她已经是个大人,不再是孩子,我现在才明白,有了教训才明白。
我在心底暗想,自己其实早就明白了,只是害怕她一旦变成大人,就不再需要我。害怕她不再那么爱我。
我没有意识到,她已经长大了,而她依然还那么爱我。
我不可以呼吸。
本能在反抗,一股自私的求生欲望冲击着我脉搏的每一次跳动。可是,最后的这几天以来,我已经变得强大无比。虽然它并不能代替医院成为我的保护壳,但是,它却意味着,我拥有了足够的耐力来忍受脱壳。
我不可以呼吸。
怀珍妮二十周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卵巢已经发育成型。在我们还未出生的女儿体内,居然还藏着我们未来的孙子(或者至少是可以成为他们一部分的我们的一部分)。我感到未来在自己体内冉冉升起,我的身体成为一个时间的俄罗斯套娃。
我不可以呼吸。
我想起高高在我上方的亚当,待在他人用呼吸吹起的充气救生筏里。
我想起珍妮游到成年的岸边。
我想,正是那种对孩子溺水的恐惧,表明我此刻所做的有多么重要。
此刻,我的肺里已经没什么空气了。
你会给亚当读《小美人鱼》吗?这本书在他书架底层“六岁儿童读物”的故事书里。他会说,爸爸,我已经有好多年不读这些书了,而且,这个故事太女孩子气,然而,你会坚持读给他听。你会用胳膊搂住他,而他会为你翻书页。
你会给他讲,小美人鱼从水里出来以后,身上痛得像刀割一般,但是,为了心爱的王子,她还是坚持要这么做。因为,我想让他知道,当我走出医院,当我远离各种扫描检查,我的身上也痛得像刀割一般,因为我无法忍受他背上如此可怕的罪名。你要告诉他,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不用再刻意屏住呼吸了。
我从沉船中的躯壳里溜了出来,进入两千米深的黑色海底。
你曾跟我说过,人死时,最后丧失的知觉将是听觉。可是,你错了,最后丧失的知觉,是爱。
我一点点浮上海面,然后毫不费力地从身体里溜了出来。
警示器声响起,空气也为之战栗。一名医生朝我跑过来。
一辆配有各种设备的担架车被快速推过地毯,如同滑冰一般,推车的是一名惊慌的护士。
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听见红色高跟鞋的声音。
贝尔斯托姆医生说,有放弃复苏的协议。
他们开始讨论移植的问题。
他们将保留我的身体机能,直到心脏顺利移植到珍妮体内。
我望着他们的机器,此时,我的体内已经安装了人工的氧气泵。刚刚得知消息的你,迅速赶到病房签署协议。
我不应该待在这里,真的,像这样在这里徘徊。此刻,我不是应该到下一个地方去了吗?当女主人把厨房收拾干净,客人们还坐在桌前。
我居然还在跟你说话!
上个星期,坐在我们往日生活中的餐桌前面,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关于“黏着性空气”的文章,一位未来学家预测,以后,人们将能把留给彼此的信息存储在太空。这样,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听到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因为,当我跟你说话的时候,我们周围的空气分子必然发生了改变,所以,空气中充满了话语。
估计要到我的心脏被取出,机器也被关闭的时候,我才会最终离开。
我想起了《小美人鱼》故事的结尾,她得到的不是王子,而是一个灵魂。
我来到重症监护科,他们正在为珍妮做移植的准备。她看着自己的身体,一旁的莎拉弯下腰靠在她旁边。
我曾经嫉妒莎拉跟珍妮的亲密,然而,此刻,我却对她充满了感激。
珍妮看见了我,我拉起她的手。
“终于可以摆脱我真正独立了。”我说。
“妈妈,我好害怕。”
“把害怕打走。”
“求求你了!”
“我是认真的,”我说,“那只不过是一个泵而已。”
“可那是你的泵。”
“它对你的用处可要大得多。”
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俩都没有谈到:她会不会记得这一切,会不会记得我。
“你会好起来的。”莎拉对珍妮说的话,填补了我们的沉默。
“你还能出色地承担起照顾亚当的工作。当然,其他人也会照顾他的。”
我用余光看见你从医生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所以,就做个女孩吧,珍,别太早成为女人。”莎拉继续说道。
“说得太棒了。”我对莎拉说道,莎拉当然听不见,一旁的珍妮却笑了。
我对珍妮说,现在是时候回到身体里去了。
她抱着我,我也好想再抱抱她,永远都不放开,可是,我还是强迫自己退后了一步。
“伊沃,爸爸,莎拉姑姑,还有亚当,都在等着你呢。”我说。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当然,接下来会有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过去这些天来压抑堆积的暑热,会在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雨中得到释放。
透过病房的窗户,外面的天空依然是冷酷的蓝,蒸腾的热气让它的边缘变得模糊,但我却感觉到凉意。
我看见你朝珍妮的病床走来。
我回想起自己在火场中,把珍妮拖下楼梯的时候,想到了爱,爱是洁白,是宁静,是凉爽。
你看着我,在那一刻,你看见了我。
这一眼,就是爱,胜过后面的千言万语。
我走上前,亲吻你的脸。
看着你伴着珍妮的担架车走向手术室,我忽然想到天使。这一次,不是《旧约全书》中强壮凶猛的天使,而是弗拉·安吉利科油画中的天使,穿着珠光闪闪的长裙,背后长着长长的翅膀;是乔托笔下如云雀般飞在空中的天使,头顶闪烁着金色的光环;是夏加尔画中蓝色的天使,面孔苍白而忧伤。我想到拉斐尔的天使,米开朗琪罗的天使,还有希罗尼穆斯·波希的天使,跟保罗·克利的天使。
我想,在每一个天使的背后——在他们的画作之外——都是他们不得不抛下的孩子。
不过,我还没有置身于天堂般的来世,至少现在还没有。我坐在咱家楼梯最下面的台阶上,把亚当的校服装进他的背包,他在运动会后要换上它们;我在给亚当的鞋带打结,这样,万一鞋带松开的时候,他只需要拉一下细的带子就可以系好,因为他还不会自己系鞋带。我希望你以后也能帮他弄好。
我在客厅,寻找掉到沙发背后的一块乐高玩具的拼片,你来到我身边,抱住我,说:“你真美。”来到楼上,我听见珍妮在给伊沃打电话,而亚当正在地毯上看书。我需要你们每个人,这种需要让我窒息。
他们正在摘取我的心脏。
此时,所有的光、色彩和温暖,都在刹那间离开我的身体,而进入我自己这边——不管我变成了什么。
我的灵魂诞生了。
珍妮说得对,它很美,可是,我却对这束光的诞生感到愤愤不平。我还想看看我的孙子,还想再抚摸你一下,还想再对珍妮说一句,“该吃饭了,来吧?”或者对亚当说一句,“我来了”,对每个在车里等我的人说一句,“两分钟,好吗?”只要再多一点生命。
可很快,愤怒消失了,我毫无畏惧、毫无遗憾地离开了。
我化为一束银光,像钻石般闪亮,能够飞过已知世界的缝隙。我将进入你的梦田,在你想我的时候,跟你说起绵绵的情话。
没有了从此以后的幸福——我们还拥有,后来。
我们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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