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和道格拉斯向后退去,让法医进行自己的工作。两具尸体是在早上五点钟后发现的。查克·门罗警官在进行日常巡逻时来到这条街上,在两座楼房之间的过道中看到一堆黑影,便打开车灯射去。那黑影很容易被当成是某个酒鬼在地上昏睡,但在那灯光的照射下,门罗发现有一摊红色的东西映照在拱墙的砖上发出粉红的光芒,他立刻觉得有些不对劲,马上将车停下,走上前去看个究竟。接着,他便将情况报告了警局。他现在靠在自己的车旁,边抽烟边讲述着他发现这两具尸体的经过。对他来说这种事极为平常,并不像一般居民所想的那么可怕。他甚至没有呼叫救护车,这两个死人显然没有医治的必要。
“流血过多,”道格拉斯说道。这种话已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为了打破当时的冷场而已,因为在拍照完毕之后,大家一时没有什么话说。而那地上的血迹恰似某人把两筒红漆倾倒在地上一样。
“死亡时间?”瑞安问验尸处的代表。
“时间不久,”那人说道,抬起一只手。“尸体尚未僵硬。肯定在午夜以后,可能在两点左右。”
死亡原因用不着问,两个人头上的弹孔已说明了一切。
“门罗在哪儿?”瑞安喊道。那位年轻警官走了过来。“你了解这两个人的背景吗?”
“两个都是毒贩,右边年长的一个是梅西奥·唐纳德,外号祖祖。左边那一个我不认识,但知道他和唐纳德是一道的。”
“你发现他们很不错,还有其他情况吗?”道格拉斯警长问道。
门罗摇摇头。“没有,没有任何其他情况。事实上,这个城区夜里一向很安静。在我值班的这段时间我可能有四次经过这个地方,从未发现过异常情况。平时的毒贩照常进行着交易。”大家都不得不承认这种情况是正常的,而门罗话中对此暗含的批评并未得到回应。但今天毕竟是星期一,这对大家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好了,”摄影师说道。他和自己的助手离开了尸体。
瑞安已在四处查看着,现在过道中已有亮光,他手中的手电筒更增加了这里的亮度,他沿着路边查看,想发现点什么金属反光的东西。
“有弹壳吗,汤姆?”他问道格拉斯,道格拉斯也在四处查看着。
“没有。你认为它们是从这个方向射击的吗?”
“尸体没有动过,”验尸员说道。这话没有必要。他接着又说:“毫无疑问,两次都是从这边射击的,这两个人被击中后都躺在地上。”
道格拉斯和瑞安不慌不忙,连续把过道仔细检查了三遍,因为仔细认真是他们必备的专业武器,而且他们有的是时间,至少有几个小时来做这同一件事。这样的犯罪现场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没有草丛可以掩盖任何证据,没有家具,只有一条五英尺宽的砖结构过道,一切都已一目了然。应当说,检查这种现场花不了多少时间。
“什么也没有,埃米,”道格拉斯检查了第三遍之后,说道。“也许是一支左轮手枪。”这一推测是符合逻辑的。因为点二二轻型子弹用自动手枪射出弹壳可能飞得很远,极难找到。而且罪犯极少收回弹壳,更不用说在黑暗中收回四颗点二二的小弹壳。不,这不太可能。
“会不会是抢劫犯用一把烂枪……”道格拉斯说道。
“有可能。”二人弯下身子,第一次接近尸体查看。
“没有明显的火药痕迹!”警长惊奇地说。
“这些房子有人住吗?”瑞安问门罗。
“都没有人住,长官,”门罗说,他指的是过道两边的房屋。“但街道另一边的大多数房子有人住。”
“四枪,在半夜之后,你认为会不会有人听见枪声?”瑞安认为,这种砖墙通道应该像望远镜的镜片一样,会把声音聚集起来产生很大的共鸣,而且点二二子弹声音很大很尖,但这次却没有任何人听见枪声,这种情况会常有吗?另外,这一带的人分成两种,一种人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另一种人认为多管闲事只会给自己找麻烦。这就是他们现在的生活方式。
“有两个警官去询问这附近的住户,目前什么也没有发现。”
“射击技术很高明,是吧,埃米?”道格拉斯掏出铅笔,指着尚未确定身份的死者额上的弹孔说。两弹之间相距不到半英寸,刚好在鼻梁上面。“没有火药痕迹。凶手一定是站着,最多距离四英尺。”道格拉斯退后两步,站在尸体的下方,伸出手臂比划着。这是一种自然射击,伸出手臂,向下瞄准目标。
“我想不是这样。也许有火药痕迹,只是我们看不见。汤姆,这就是我们需要验尸检查的原因。”他的意思是说,两个死者皮肤较黑,而且光线又不太好。会不会伤口附近有火药痕迹,而他们未能看出来。道格拉斯蹲下来,又看了伤口一眼。
“有人欣赏我们的工作,我很高兴,”验尸员站在十英尺之外,正在记笔记。
“无论如何,凶手射击时手很稳。”他的铅笔指着梅西奥·唐纳德的脑袋。他头上的两个弹孔比另一个人的位置要高一些,但两孔的距离更近些。“这有点不正常。”
瑞安耸耸肩,开始搜查尸体。尽管他的官阶高些,但他宁可自己动手,而让道格拉斯记录。他在两人身上都没有发现武器,但两人身上都有钱包和身份证,知道另一个人名叫查理·巴克,二十岁,从他们身上搜到的钱不多,与他们这类人的身份极不相称;他们身上也没有发现毒品。
“等等……这儿有三个装有白色粉末的玻璃纸袋,”瑞安用自己的职业语言说道,“零钱,一元七十五美分、打火机,芝宝牌,抛光铜制成,一种便宜货;衬衣口袋里还有一包波迈香烟,还有一个装有白色粉末的玻璃纸袋。”
“可能是毒品抢劫,”道格拉斯分析道。尽管不太专业,但十分明显。“门罗,你怎么认为?”
“什么事,长官?”这位年轻的警官一直未改掉在海军陆战队养成的习惯。道格拉斯注意到,他几乎每句话中都要加一个“长官”。
“我们这两位朋友巴克和唐纳德都是很有经验的毒贩,对吗?”
“我来这个区后,祖祖一直在这里,长官。没有听说过他和任何人发生过麻烦。”
“手上没有斗殴的痕迹。”瑞安把他们身子翻过来。“手被电线捆住,白色绝缘铜线,商标看不清楚。没有搏斗的明显痕迹。”
“祖祖被人杀了?”是马克·查伦的声音。他刚刚到达现场。“我有一个案子和他有关。”
“唐纳德先生的后脑有两个出弹孔,子弹打穿了头颅。”瑞安继续查看着,对有人打扰他感到很不高兴。“我想,要找到子弹是大海捞针了,”他苦笑着说。
“忘了弹道分析吧,”道格拉斯粗声说道。点二二子弹出现在这种情况并不是不可能。首先这种子弹是用软铅制成,很容易变形,从枪管射出后造成的条痕极难辨认,另外这种子弹具有很大的穿透力,甚至比点四五的更厉害,最后碰到死者身后的物体上会炸得粉碎。像目前这种情况,一定是撞在水泥墙上击碎了。
“好吧,把他的背景告诉我一下,”瑞安命令道。
“街头主要毒贩,生意不错,驾驶一辆漂亮的红色凯迪拉克,”查伦补充,“人很精明。”
“现在再也精明不了了。六小时之前,脑袋开了花。”
“抢劫杀人?”查伦问道。
“看起来像是那样,”道格拉斯答道,“没有枪,没有毒品,也没有钱。凶手很熟悉他们这一行,看起来是个真正的行家,埃米。不像是瘾君子干的。”
“我不得不说,这种事一般发生在早上,汤姆,”雷恩回答。他站起身。“可能是左轮手枪。但这些人在星期六晚上很忙,应该不会出来闹事。马克,一般有经验的抢劫者在大街上抢劫有什么特点?”
“两人搭配行动,”查伦说,“但他们使用散弹枪。”
“这很像是黑社会斗殴死亡,看那眼神……”道格拉斯又想到,但也不太像。黑社会有组织的斗殴致死不会这样文雅。那些人枪法不会这么好,而且大都使用廉价武器。他和瑞安曾经调查过几起团伙械斗凶杀案,其典型特点或是近距离从脑后射击,法医检查会发现明显痕迹,或是盲目射击,在死者身上留下许多散乱的弹孔。而这两个人的死亡情况说明凶手是一位行家,像是狡猾且训练有素的黑手党杀手所为。有人说过,凶杀案调查是一门实用科学。这次犯罪现场既有普遍性特点,也有不同寻常之处。毒品和钱财一起不见,看上去是一桩普通抢劫杀人案,而凶手射击技术如此高明老练,又说明案情不同一般,或者是凶手十分走运,或是专业杀手。械斗致死何必要用抢劫或其他形式加以伪装呢?械斗枪战都是公开进行的。
“马克,你有没有听说街上有什么黑社会为争夺地盘发生公开械斗的事?”道格拉斯问道。
“没有,没听说有什么组织性的行动。毒贩之间为争夺地盘虽闹过一些事,但那不是什么新闻。”
“你可以再问问周围的居民,”瑞安警官建议道。
“好吧,埃米。我会叫人调查了解一下。”
瑞安心里想,这个案子不可能马上破案,可能永远也弄不清楚。只有电视中的警探影片,能在商业广告间的半小时内侦破这类案件。
“我现在可以把尸体运走了吗?”
“都交给你了,”瑞安对进行验尸检查的人说。他的黑色警车已经准备好,白天就要来临了。苍蝇被血迹的腥味吸引,开始在尸体旁边嗡嗡叫了起来。雷恩朝自己的车走去,汤姆·道格拉斯跟在他的后面。基层警员将负责进行其余的工作。
“这个人射击技术甚至比我还高明,”道格拉斯说道,一面驾车朝城中驶去。他曾经参加过警察局手枪队的选拔赛。
“唔,现在不少人都有很高的射击技术,汤姆。也许有些人雇用了我们组织中的人。”
“你是说职业杀手?”
“我们现在称做技术杀手,”瑞安说道。“我们可以让马克去做些情报方面的调查工作。”
“这话我听了浑身舒服,”道格拉斯说道。
凯利十点半起床,几天来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体清洁舒适。他返回住所后立即冲了澡,同时在想冲澡时会不会把戒指冲进了下水道。现在他甚至可以刮脸了,这弥补了睡眠的不足。吃早饭前,他将车开到半英里以外的一个公园,在那里跑了三十分钟的步,然后开车回家,又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并吃了一些东西。还有一些事情要做。他把昨天夜里用过的所有衣物——外衣、衬衫、内衣和鞋袜——都塞进一个黄色的食品袋中。丢掉那件肥大的外套他真还有点舍不得,它的大小和口袋的确很实用。他还要再弄一件,也许几件。他觉得这次衣服上没有溅上血迹,但由于衣服颜色是深色的,他又不敢肯定上面一定没有血迹,也许沾染了火药味道,现在可不能丝毫粗心大意,心存侥幸。他把吃剩下的食品和咖啡渣连同衣服一起丢进了公寓的垃圾箱内。凯利曾经考虑把它们丢进远一点的垃圾桶内,但那可能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万一被人看到,注意到他的行为,引起了怀疑岂不是更糟。处置那四个点二二的空弹壳比较容易,他跑步的时候已经把它们丢进了下水道中。午间新闻报道了发现两具尸体的事情,但没有说明细节,也许报纸上会有较详细的报道。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嘿,山姆。”
“喂,是约翰吗?你在城里吗?”罗森在自己的办公室问道。
“是的,我到你那儿去几分钟可以吗?两点钟左右怎么样?”
“有什么事吗?”罗森在书桌后面问。
“我想要几副手套,”凯利说道,同时举起一只手。“就是你用的那种,很薄的橡皮手套。很贵吗?”
罗森想问他要手套做什么用,但他又觉得没有必要知道。“嗨,箱子里有上百副。”
“我不需要那么多。”
外科医生拉开工作柜的一个抽屉,掏出十来个塑料纸封袋。
凯利身穿蓝色的他自己称之为中央情报局人员的西装制服,内穿白色衬衫,系着领带。罗森第一次见他打领带,说:“你今天打扮得很不错嘛!”
“不要笑我,医生,”凯利笑着说,“有时我不得不这样。我甚至有了一份新工作。”
“干什么?”
“顾问一类的。”凯利耸了耸肩。“我也说不清楚,但要求我穿着讲究点。”
“感觉不错吧!”
“还可以。每天跑跑步什么的。你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手术不多,文件不少。我要负责整个科的工作,够忙的。”山姆用手摸了摸办公桌上的一堆文件。这种聊天使他感到不安。他的朋友似乎有某些事隐瞒着,尽管他知道凯利要干什么,但并不了解具体内容,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去问。“你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医生。”
“桑迪的汽车坏了,我要送她回家,但我现在有个会要开到四点才结束,而她三点下班。”
“你现在让她上正常班了吗?”凯利笑着问。
“她没有教学任务时,有时是这样。”
“如果她同意,我没意见。”
到三点还有二十分钟,他到餐厅吃了一份快餐。桑迪·欧图尔在餐厅找到了他。
“现在喜欢吃东西了吗?”她问他。
“即使医院也破坏不了色拉的美味。”但他没有理解吉露果子冻固有的魅力。“听说你的车坏了。”
她点点头。凯利现在明白了罗森为什么要她上正常班了。桑迪看上去很疲倦,白色的皮肤显得憔悴,眼圈有一层黑晕。“引擎有毛病,线路问题,拿店里去修理了。”
凯利站起来。“那么,夫人的车已备好。”他的话引她笑了起来,那笑容中礼貌多于逗乐。
“我第一次见你穿得这么正式,”她边说边朝车库走去。
“你不要为此太高兴,我穿得再好也会搞得一身泥土的。”他的笑话实在并不高明。
“我的意思不是……”
“轻松点,夫人,你在办公室坐了一天了,只怪你的司机不够幽默。”
欧图尔停下来,回过头说:“这不怪你。我这一周很糟糕,我们有一个小孩要照顾,是车祸。罗森医生尽了很大努力,但伤势很重,结果那孩子死了,在我值班时,就是前天的事。我有时很讨厌这种工作,”桑迪说道。
“我理解,”凯利说,打开车门让她上车。“我不用多说什么。总之是人没对,时间没对,事没对,这种事谁碰上都是一样。”
“也只好这样想了。你总是想让我高兴,不是吗?”她勉强地微笑了一下,那不是凯利想看到的微笑。
“我们大家都想尽量把事情办好些,桑迪。你和自己的噩运斗争,我也和自己的噩运斗争。”凯利不假思索地说道。
“你成功了吗?”
“有一两次。”凯利不着边际地说,努力控制自己的语言,但使他吃惊的是这样做很困难。桑迪是一位很随和的人,反而使他感到语言拘谨。
“那有没有使你的运气好转呢,约翰?”
“我父亲是一个消防队员。我在越南时他就死了。是一次火灾,他冲进屋内,发现了两个孩子被烟火困在那里。父亲把孩子救了出来,但他当场心脏病发作。别人说他是在跌倒在地上之前死去的,他死得有意义。”凯利说到这里,想起了自己在美国海军小鹰号航舰养病时麦斯威尔将军说过的话:人应当死得有意义,而他父亲的死就有意义。
“你杀过人,是吗?”桑迪问道。
“战争中这种事无法避免。”凯利答道。
“那有意义吗?有什么用吗?”
“如果你需要冠冕堂皇的回答,我没有。但我救出的人并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对自己说,塑胶花行动肯定是这种情况。再也不会有什么村长和他们的家人了。也许其他人已经接替了那种工作,也许没有。
凯利开着车沿百老汇大街向北行驶,桑迪注意着路上的车辆。“杀害蒂姆的那些人,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吗?”
“他们也许会这么想,但这中间有区别。”凯利几乎要说他从未见过自己的人杀害过其他人,但他现在不能再这样说,不是吗?
“如果大家都相信这一点,那我们又算是什么人呢?这不像疾病。我们和伤害大家的疾病抗争,这里没有政治,没有欺骗。我们不是在杀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做现在的工作的原因,约翰。”
“桑迪,三十年前有一个人叫希特勒,他大肆屠杀像莎拉和山姆这样的人,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姓名不好,是犹太人而已。这个人应当被杀掉,结果他被杀了,尽管他死得晚了点,但他还是被杀死了。”这难道不是一个简单明了的教训吗?
“我们现在有许多问题,”她指出说。这从他们经过的道路两旁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因为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所处的就不是一个很好的地段。
“我知道,你忘了吗?”
“对不起,约翰,”她不好意思地说。
“我也是,”凯利停顿了一下,考虑自己的用词。“这里面有差别,桑迪。有些人是好人,我认为大多数人是正派的人,但也有一些坏人,你不能对他们存有幻想,不能希望他们变成好人,因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是不会改变的。必须有人出来保护另一部分人。这就是我所做的事情。”
“但是你怎么保证自己不变成他们当中的一个呢?”
凯利需要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他后悔不该带她来这里,他不需要听她说这些,也不需要来检查自己的良心。过去两天的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你一旦确定这里有一个敌人,那就要采取行动,运用你的知识和经验,这种事用不着多花时间去想。检查自己的良心是困难的,不是吗?
“我从没有碰上这种问题,”他最后说道,回避了上面的问题。他已经看到了这中间的差别。桑迪和她的同行们正和某种事情战斗,并且战斗得十分勇敢。他们为了反抗某些行为不惜牺牲自己的健康,尽管他们还不能直接说出这些行为的根源。凯利与他的那些人是和人战斗而不去考虑敌人的行为,但他们能够找到自己的敌人,和他们直接面对面交战,并在有利的情况下把敌人消灭。一方面具有绝对纯洁的目的但却缺乏满足感,而另一方面可以得到消灭敌人的成就感,但却要以自己也变得像自己的敌人一样残忍为代价。战士和医疗人员都在作战,都有相似的目的,但他们的行动却是多么不同啊。身体上的疾病和人类本身的疾病,这就是它们之间的差别。这样看待问题不是很有趣吗?
“也许情况是这样,重要的不是你战斗的对象,而是你战斗的目的。”
“那我们在越南战斗的目的是什么呢?”桑迪再一次向凯利提出这个问题。自从她收到那封不幸的电报之后,她每天不止十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丈夫死在那里,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凯利欲言又止。这个问题实在是没有任何答案。坏运气,坏决定,各种不合时宜的行动导致了各种盲目的事件,使无数士兵死在异乡。即使你在那儿,也不会有什么意义。也许,她也不止一次听到自己死去的丈夫过去讲过各种理由,也许寻找那种理由只是一种徒劳的举动,也许那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即使真有意义,你又如何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活在世上呢?他把她送到家之后,仍然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你的房子需要漆一下了,”凯利对她说,很高兴自己找到了新的话题。
“我知道。但我请不起油漆工,我自己做又没有时间。”
“桑迪……我有一个建议。”
“是什么?”
“你应当好好地过日子。我很难过蒂姆不在了,但他既然已经死去,就无法挽回。在越南我也失去了不少朋友。你必须继续生活下去。”
看到她脸上的倦容真令人难过。她以一种职业性的眼光审视着他,丝毫没有流露出她内心的真实感受和真实的想法。但她尽力掩饰自己的这一事实,已使凯利感到了什么。
你身上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我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桑迪心里这样想着。有些问题本身已经得到解决。他一直彬彬有礼,他那过度的文雅几乎有点滑稽可笑。但是她在他身上曾经看到的那种几乎同她自己永不消失的痛苦不相上下的悲哀现在已经消失,而代之以她无法确定的某种东西。他觉得很奇怪,他从没有想对她隐藏自己的想法,她也认为自己可以看透他可能树起的任何伪装。但就这一点而论,她的估计是错误的,也许她并没有掌握规则。她看着他走下车,绕到车子的这一边,为她打开车门。
“夫人,到家了。”他朝着她的家做了个手势。
“你为什么这么好,是不是罗森医生……?”
“他只对我说需要有人送你回家,这是真的,桑迪。另外,你看上去十分疲倦。”凯利陪她走到门口。
“我不知道为什么很愿意和你谈话,”她说道,朝台阶走去。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吗?”
“我想是的,”桑迪答道。她脸上的微笑瞬即消失。“约翰,对我来说,这太快了。”
“桑迪,对我也太快了。但作为朋友也太快了吗?”
她曾想过这个问题。“不,那不算太快。”
“找个时候一起吃晚饭好吗?我原来就问过你,记得吗?”
“你常进城吗?”
“现在比较常去。我有了一份工作,我在华盛顿有些事要做。”
“做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桑迪知道他在说谎,但并不是有意伤害她。
“下周也许可以吧?”
“我会打电话给你,但我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餐厅。”
“我知道。”
“好好休息一下,”凯利对她说。他没敢吻她,也没敢拉她的手,只对她友好关切地笑了笑,然后便走回自己的车旁。桑迪注视着他把车开走,仍然在想这个男人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她永远忘不了他躺在医院病床时脸上的表情。但不管那表情意味着什么,她都无需担心害怕。
凯利现在戴上了棉制的工作手套,擦拭着他够得着的车中的每一个表面,一面驾车前行,一面暗暗责骂自己。他不该冒险说那么多话,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呢?他要想知道些什么呢?在战场上是容易的,你可以轻而易举地确定谁是敌人,或者更多的情况下有人告诉你应该干什么,敌人是谁,敌人在哪里。尽管很多时候情报不准确,至少你知道从何开始。但是每次交待任务从来没有人告诉你,如何去改变这个世界,如何结束这场战争。那是一些你在报纸上看到的东西,是那些不负责任的记者连篇累牍的报道,而这些东西又是从那些不知情的信息发言人或那些不愿劳神去弄清事情真相的政客那里听来的。“基础结构”和“基层骨干”是他们惯用的字眼。但他要对付的是人,不是什么基础结构。基础结构和桑迪所反对的东西差不多,那不是做坏事的人,也不是一只要被射猎的野兽。这与他目前要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凯利告诉自己要控制自己的思想,做那些容易做的事情,记住自己要对付的是人,就像从前一样。他不是要改变整个世界,而只是清扫其中的一个角落而已。
“身上还痛吗,朋友?”格里沙诺夫问道。
“可能我的肋骨有几根断了。”
扎卡赖亚斯坐在椅子上,浑身疼痛,呼吸缓慢。这使这位俄国人很担心。这种伤害可能导致肺炎,而肺炎在目前这种具体条件下会要了一个人的命。那些卫兵对这个人的体罚有些过分。尽管那是在格里沙诺夫的指示下进行的,但他并不想把他搞成目前这个样子,而只是想增加他一些痛苦而已。一个死亡的战俘并不能说出他需要了解的东西。
“我已对永少校说过,但那个小蛮子说他没有多余的药物,”格里沙诺夫耸了耸肩膀。“他的话可能是真的。你身上疼得厉害吗?”
“每次呼吸都痛,”扎卡赖亚斯答道。他显然说的是真话,他的面色比以前更苍白无力。
“我只有这唯一的方法治疗你的疼痛,罗宾,”柯里亚道歉地说,同时把酒杯递给他。
这位美国上校摇摇头,即使摇头也使他感到疼痛难忍。“我不能再喝了。”
格里沙诺夫感到沮丧,但仍然以一个朋友的口吻说:“那样你就太傻了,罗宾。疼痛对谁都没有好处,对你没有好处,对我也没有好处,对你的上帝也没有好处。请听我的话,让我帮助你再喝一点。”
不能再喝。扎卡赖亚斯对自己说。喝酒是违背他的宗教誓约的行为。他的身体就是一座圣殿,他必须保持它的纯洁,不受到酒一类的东西的玷污。但是这圣殿已经破损,他最担心会造成内部出血。他的身体能够自己痊愈吗?它应该自己痊愈,在今后任何正常情况下,它都能很容易地做到这一点,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十分糟糕,他背部的伤还没好,现在肋骨也受到了伤害。疼痛现在成了他的伴侣,疼痛会使他更难抵御各种审问,因此,他必须用自己的宗教信仰与反抗精神较量。情况变得越来越不明朗了。舒解身体的疼痛可以使自己更容易痊愈,更容易坚持自己的职责。那么,怎么做才对呢?本来应当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现在被罩上了烟雾。他的目光凝视着那盛酒的金属杯子。那里面装着解痛的药剂,尽管解除不了太多的疼痛,但可以缓解一些。假如他想控制自己,他还是得解除一点疼痛为好。
格里沙诺夫打开了酒瓶的盖子。“你滑雪吗,罗宾?”
扎卡赖亚斯对这个问题感到吃惊。“是的,我小时候学过滑雪。”
“越野的?”
美国人摇摇头。“不,下坡滑雪。”
“瓦萨契山上的雪适宜滑雪吗?”
罗宾笑了,他想起往事。“很适宜,柯里亚。那雪又干又细,就像细沙一样。”
“哦,那是最好的条件啦!给你。”他把酒杯递给他。
扎卡赖亚斯心里想,只喝这一次,只是为了解痛。他吞下一口。把疼痛压下去一些,以便我可以提起一点精神。
格里沙诺夫看着他喝下去,看到他眼中流出了泪水,希望他不要咳嗽,免得更加疼痛。这是上等的伏特加,是从河内的使馆储藏室弄来的。他的国家永远大量供应这种酒,所以苏联使馆永远也不缺少这种东西。上等伏特加是柯里亚的心爱之物,这种酒实际上具有陈旧的纸香,这一点这位美国人不可能注意到。如果知道了这一实情,在喝过三四次之后,他本人就会再想喝这种酒。
“你是一个优秀的滑雪手吗,罗宾?”
扎卡赖亚斯感到一股暖流在他心中流过,传遍了全身,使他感到特别地轻松舒服,疼痛随之减轻了,身体又有了一些活力。如果这位俄国人想要谈滑雪,那没有什么伤害,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滑雪下坡的技术不错,”罗宾满意地说。“我从小就开始滑雪了,好像是五岁时父亲就带我学习滑雪技术。”
“你的父亲也是飞行员吗?”
美国人摇摇头。“不,他是位律师。”
“我父亲是国立莫斯科大学的历史学教授,我们有一座乡下别墅。我小时候冬天可以在森林里滑雪,我喜欢那里的安静,你只听到刷刷的声响,那是在雪地上的飞驰声,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大地像一块白色的地毯,没有任何噪音,只有寂静。”
“如果起得早,山峰也是一片白色。你可以在刚刚停止下雪以后去滑雪,风也不大。”
柯里亚笑了。“很像飞行一样,是吧?在一个单座飞机中飞行,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他身子前倾,脸上挂着狡黠的微笑。“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时把无线电关掉,只为了一个人享受几分钟的安静?”
“他们让你那样做吗?”扎卡赖亚斯反问道。
格里沙诺夫嘿嘿笑了两声,摇了摇头。“当然不行,不过我有时会那样做。”
“你太幸运了,”罗宾笑着说,他记得那是一种什么情景。他想起了一个下午。那是一九六四年二月的一天,他从山地家园空军基地飞出来。
“那时真有上帝一般的感觉。似乎宇宙中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可以不去听发动机发出的声响。对我来说,几分钟以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你也是这种情况吗?”
“是的,如果你的飞行帽戴得合适的话。”
“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飞行的原因,”格里沙诺夫在说谎。“所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什么文件工作,技术问题,听课,这些都成了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能飞上天的代价。在天上飞行,独自一人,就像我小时候在林中滑雪一样,但是在空中感觉更好一些。在晴朗的冬天,你可以看得很远。”他又将酒杯递给扎卡赖亚斯。“你认为这里的那些野蛮人能懂得那些吗?”
“可能不懂。”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啊,他已经喝了一口了,再喝一口可能也没有什么害处,是吧?扎卡赖亚斯又喝了一口。
“罗宾,我是这样做的,我只需用指尖抓住操纵杆,就像这样,”他用酒瓶的顶端示范着。“我闭一会儿眼睛,当我睁开眼睛,周围的世界完全变了样。那时我觉得自己不再属于这个人世间了,我变成了其他物类,也许是天使吧,”他兴致盎然地说着。“我占有了整个天空,就像我占有了一个女人一样,但又完全不同。最好的感觉就是独自一人,我是这样想的。”
这个人确实懂得飞行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吗?“你真像是一位诗人。”
“我很喜欢诗歌,但我没有诗人的天赋。当然这不妨碍我去读诗,去背诵诗,按照诗人的感情去感觉世界,”格里沙诺夫安静地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样。他看到美国人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朦胧起来,仿佛进入了一种梦幻的境界。“我们是一样的人,朋友。”
“祖祖是怎么回事?”塔克问道。
“像是抢劫。他太不小心了。他是你的人吗?”查伦问道。
“是的,他为我们推销了不少货。”
“是谁干的?”他们躲在伊诺克·普拉特开放图书馆主馆的藏书架后面。这是一个理想的地方,别人很难悄悄接近而不被发现,也很难被窃听。尽管这地方很安静,但这周围有许多壁龛。
“不清楚,亨利。瑞安和道格拉斯负责调查此事,我觉得他们掌握的情况不多。喂,你是否打算把这生意交给另一个贩子?”
“这你知道得很清楚,但这次使生意受点影响。从前我从未遭受过损失。”
“这方面你更清楚,亨利。”查伦翻动一本书,接着说,“这种买卖有很大风险。有人想弄点现金,或者想搞点毒品,会很快进入这一行的。也许你可以再找一个人为你推销。只要他们是干这一行的,也许你可以同他们达成理解。”
“我有足够的经销商。对这事息事宁人与生意不利。这件事他们是怎么做的?”
“非常职业化。他们每人头上中了两弹,道格拉斯认为这是黑社会械斗所致。”
塔克转过身来。“真的吗?”
查伦背对着亨利平静地说:“亨利,这不是什么团体干的。托尼不会干这种事,是吧?”
“他可能不会。”但是埃迪有可能。
“我需要点什么,”查伦接着说。
“需要什么?”
“一个经销商,你以为是什么?是除掉皮姆里科的第二个对手的好处费?”
“现在许多经销商是我的人,你不要忘了。”利用查伦来消灭主要的竞争对手倒是个不坏的主意。但是由于塔克加强了对当地毒品生意的控制,需要通过司法机构消除的竞争对手已经越来越少,尤其是重要的竞争对手。他已经有计划地消除了那些他无意合作的人选,剩下的少数人有可能成为有用的同盟者,而不会成为竞争对手,只要他和他们谈好条件就可以。
“如果你希望我去保护你的利益,亨利,那我必须控制所有的调查。而要做到这一点,我必须经常破获一些大案。”查伦把书放回书架。他为什么要对这个人解释这种事呢?
“什么时候?”
“本周开始,要搞出点业绩。我想拿下点像样的案子。”
“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塔克放回书,离开了图书馆。查伦又花了几分钟,寻找自己要找的书。最后他找到了那本书和放在旁边的那个信封。这位警官没去数里面的数额,他知道不会有错的。
葛莱为大家作了介绍。
“克拉克先生,这位是马蒂·扬将军,这位是罗伯特·赖特。”
凯利和二人握了握手。扬将军过去也是一位海军陆战队的飞行员,像麦斯威尔和波杜尔斯基一样。这次会见麦斯威尔和波杜尔斯基没有在场。凯利对赖特一无所知。赖特首先开始讲话:“你的分析不错,说话的口气没有官僚作风,而且抓住了主要症结。”
“长官,解决这些问题其实并不困难。陆地进攻比较容易。在这种地方用不着使用第一线士兵。你的人只负责观察,不必出动。估计每一座岗楼有两个人。要设置火箭发射器瞄准,是吧?搬运它们需要几秒钟。你可以利用那一排树林作掩护尽量接近以达到M-79的射程距离。”凯利用手指着图说:“这里是营地,只有两个门,我想里面不到四十个士兵。”
“从这儿进去吗?”扬将军用手指着西南角的位置说。
“是的,长官。”作为一名飞行员,这位海军陆战队军官领会得很快。“巧妙的方法是让突击队靠近。这需要天气帮忙,在这种季节不会有太大困难。两架武装直升机,常规火箭和小口径炮即可以解决这两座建筑。然后将撤离直升机降落在这里。开始射击后五分钟之内就可以解决战斗。这是陆地上的情况,剩下的问题可以交给飞机解决。”
“也就是说,问题的关键是将突击队降落在接近营地的地方。”
“不,长官。如果你想让西江事件重演,你可以重复整个计划,把直升机轰隆一声降在只有九码长的院子中,但我一直听你说不希望把声势搞得太大。”
“完全正确,”赖特说道。“必须这样,我们绝不能把这次行动搞得太大。”
“兵力不多,长官,那你就得采用不同的战术。幸好这次目标也不大,要救出的人员不多,敌人的防卫力量也不大。”
“但也没有安全系数,”扬将军皱着双眉说道。
“是没有什么安全系数,”凯利同意。“一共需要二十五个人,把他们降落在这个山谷之中,他们越过这座小山,进入自己的位置,攻占营地的岗楼,炸开这个大门。然后武装直升机参加战斗,轰击这两座建筑,与此同时突击队进攻这儿的建筑物。这时蛇开始行动,迅速把我们的人员营救出来,最后大家撤回山谷……”
“克拉克先生,你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葛莱说道,同时提醒凯利不要忘了自己的假名字。如果扬将军发现凯利只是一位军士长,他可能不会支持这一行动。因为扬将军已经为他们做了不少工作,用了他一年的建设经费来建造匡蒂科森林中的伪装模型。
“这些事情我以前都做过,将军。”
“谁来负责营救那些被俘人员?”赖特问道。
“我们正在研究。”詹姆士·葛莱请他放心。
赖特坐回椅子上,看着照片和地图。他和葛莱及其他人一起都把自己的前途押在这次行动上了。如果不进行这次行动就是放弃,就是意味着至少有一个好人,或者是二十多个好人永远不能返回自己的国家。但是,赖特不得不承认,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别人曾经做出决定,认为那些人的生命并不重要,而且这些别人以后还可能再做出同样的决定。那种想法有一天会摧毁他的机构,如果传出消息说美国并不保护为它工作的人,那今后就再也别想招募到任何人员为这一机构工作。坚持信义比什么都重要,这也是良好事业的基础。
“在工作正式开始之前最好先行动起来,”他说。“如果我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事情就容易办起来。要使这件事弄得看起来像是惟一的机会。犹豫不决是他们在大头针行动中所犯的另一个错误。那次行动明显是想获得一张许可证,但那永远不能实现。我们现在要进行的是一次性营救行动。我可以把它交给我那些安全委员会的朋友们去讨论。那样也可能会得到批准,但我们必须同时准备行动起来。”
“鲍勃,那就是说你站在我们这一边啦?”葛莱问道。
赖特停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是的。”
“我们还需要一个安全系数,”扬将军说,眼睛看着那张大比例尺地图,考虑着直升机如何进入那一地区。
“是的,长官,”凯利说道,“应该有人先走一步把事情弄清楚。”这里还有两张罗宾·扎卡赖亚斯的照片,一张是这位美国空军上校的全身照,一只手里拿着帽子,胸前饰有空军徽章和勋章,充满信心,笑容可掬地和家人在一起。另一张是他弯着腰,浑身泥土,就要被背后的枪托击中的照片。他妈的,为什么不再多一个十字军呢?他心里在想。
“我想,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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