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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再洗礼派教徒是对的吗?幸福是撒旦的诱惑,是引逗人的骗局?她的虔诚如此脆弱以致仅仅是个诱饵?她那执著的自给自足完全是一种亵渎?难道这就是在她最心满意足时,死神再次将目光转向了她的原因?并对她微笑?不过看起来,她那些同船的伙伴们对此倒是应付自如。她从她们的造访中得知,无论生活如何捉弄她们,也无论她们面对怎样的险阻,她们都控制着形势向对她们有利的方向发展,并信任她们自己的想象。而浸信会的女人们把她们的信仰放在了别处。与她那些同船的伙伴们不同,她们既不挑战也不反抗生活的变幻无常。相反,她们挑战死亡。怂恿死亡去消灭她们,佯装这一现世生活就是一切;在此之外一无所有;没有对受苦的承认,当然也没有赏赐;她们拒绝无意义无目的,拒绝纵酒取乐。使她那些同船伙伴们感到兴奋和刺激的一切,在这些虔诚的女人眼里却变得令人毛骨悚然,两类人彼此都认定对方有着深刻而危险的缺陷。尽管互相毫不认同,但她们在一件事上却完全一致:关于男人的承诺和威胁。她们都承认,这里安全与风险并存。且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有的人,譬如莉娜,曾在男人手中体验过释放和毁灭,退缩了。有的人,譬如“悲哀”,显然没有受过其他女人的指导,成了他们的玩物。而如她同船伙伴们那一类人却与男人抗争。另外一些人,那些虔诚的,则服从他们。还有一些,像她这样,在经历了一场相互爱恋的关系后,当男人不在了,就变得跟孩子似的。没有了来自男人的肩膀和身份,没有了家庭或朋友的支撑,一个寡妇实际上就不合法了。然而难道不该是这样的吗?先有亚当,后有夏娃,而且,对自己的角色感到困惑的夏娃,才是第一个罪人?

        再洗礼派教徒对这一切毫不困惑。亚当(如同雅各布一样)是个好男人,但(不同于雅各布)他受到伴侣的唆使和侵扰。他们也明白,可接受的行为和正直思想都是有界线的。换句话说,罪分等级,民族也有优劣之分。例如,土著人和非洲人可以获得宽恕,但不能进入天堂——一个他们熟悉得如同自家花园一样的天堂。来世不光是极美好的;它还令人激动得浑身震颤。不是二十四小时都能听到颂歌的有着蔚蓝天空和金色光芒的乐园,而是崭新、有趣的真实生活,在那里,一切入选者都完美无缺,且得到完美呈现。与她交谈的那个女教徒是怎么描述的来着?那里会有音乐和宴会;可以去野餐,乘装满干草的马车出游。嬉戏。梦想成真。而如若一个人当真坚定不移,一贯虔诚,或许上帝会怜悯她的孩子,允许他们进入他的领域,即便他们还太小,无法接受全浸式洗礼。然而最最重要的是,有时间。充足的时间。可以随时与被拯救者们交谈,和他们一起欢笑。甚至在冻结的池塘上滑冰,上岸后在噼啪作响的篝火旁暖手。马拉雪橇叮当响,孩子们有的造雪房子,有的在草地上滚铁环,因为天气会随着你的愿望而变。想想吧。只是设想一下。没有疾病。永远都没有。没有痛苦。也不会变老,不会有任何形式的脆弱。没有失落,没有悲伤,没有眼泪。显然,也将再也没有死亡,即使当群星化为尘埃,月亮仿佛海底沉尸一般瓦解。

        她只须去相信,不必再思考。丽贝卡口中干燥的舌头像只迷路的小动物一样乱窜着。尽管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杂乱无章,但她同时又坚信其清晰无比。以前,她可以和雅各布就这些话题谈论和争辩,而正是这一点,让他的离去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无论他的脾气秉性如何,他始终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伴侣。

        如今,她心想,只剩下仆人了。最好的丈夫一去不返,被他撇下的女人们把他埋葬了;孩子们化作了天空中玫瑰色的云彩。“悲哀”在为我死后她自己的未来担忧,一个被一条鬼船上的生活扭曲了的反应迟钝的姑娘,怎么可能不担忧呢?只有莉娜坚定如常,不为任何大灾大难所动,仿佛她已见识过一切,并于这一切中存活了下来。就像那次,在雅各布外出的第二年,下了一场姗姗来迟的暴雪,她、莉娜和帕特丽仙被困了整整两天,差点就要饿死。大路小道都不通了。尽管在地面上的一个土坑里,可怜巴巴的一点儿粪火噼噼啪啪地响,帕特丽仙还是浑身发青。是莉娜裹上兽皮衣,拿起一只篮子和一把斧头,勇敢地踏入齐大腿高的积雪,顶着吹得人头脑发僵的寒风,来到了河边。她从冰层下捞出足够多筋疲力竭的鲑鱼,带回来供她们食用。她把能捞到的都捞了上来,装了满满一篮子,再将篮把系到她的辫子上,以免双手在艰苦跋涉回来时冻僵。

        这就是莉娜。或者这就是上帝?此时陷在死亡的深渊里,她怀疑,来到这片土地的旅程,家人的相继死去,以及她的整个生命,实际上就是一条通往启示的道路上的一些驿站。或者是通往地狱?她如何会知道?而此刻,死神嘴唇翕动,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又该向谁求救?一个铁匠?佛罗伦斯?

        需要等多久,他会在那儿吗,她会不会迷路,会不会有人强暴她,她会回来吗,他会吗?是不是已经太迟了?对于拯救。

        我睡着了随后又被一丝响动惊醒了。之后我梦到樱桃树朝我走来。我知道那是在做梦,因为树上长满了叶子和果实。我不知道它们想要什么。看一看?摸一摸?一棵树弯下腰来,我醒了,嘴里轻声尖叫着。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些树上并没有结满樱桃,也没有离我更近了些。我安静下来。比起悯哈妹和她的小男孩站在近旁,这算是个不错的梦了。在那些梦里,她总是想要告诉我些什么。她拉长眼睛,使劲动着嘴,而我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接着,我便沉沉地睡去了。

        唤醒我的并非鸟鸣而是阳光。雪全都不见了。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树枝下弄出来。随后我就向北走,我认为,可也说不定是向西。不,是向北,直到我来到一处地方,那儿的灌木丛死死地缠住我,我几乎迈不动步。在小树间蔓延的荆棘丛铺了好大一片,长得齐我腰那么高。我拼命向前挤,挤了很长一段时间,倒是还算好,因为一片开阔的草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小草在阳光和火的气味中疯狂地生长着。这是一片记得自己燃烧过的地方。脚下是新生的小草,浓密,茂盛,柔软得好似小羊身上的毛。我弯腰去摸,想起莉娜多么喜欢解开我的头发。这么做让她开怀大笑,她说这证明我的确是只小羊羔。我问她,那你呢。她回答是一匹马,还甩了甩她的鬃毛。我在这片阳光明媚的田野里走了好几个小时,渴得要命,几乎要晕过去。我看到远处有一片亮晃晃的白桦树和苹果树林。嫩叶茂密,绿荫成片。到处都有鸟儿在唧唧喳喳地闲聊。我急于走进去,因为那儿可能有水。我停住了。我听到了马蹄声。一伙骑马人从树林间向我逼进。全都是男人,全都是土著,全都很年轻。有的看上去比我年纪还小。他们的马背上都没有放马鞍。一个都没有。我为此感到吃惊,也为他们那炫目的皮肤,可我也害怕他们。他们勒着缰绳走近。围成一圈。他们微笑。我在发抖。他们穿着软底鞋,但他们的马都没有钉掌,小伙儿们和马匹的鬃发都像莉娜的一样长,一样不受约束。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大笑着。一个人把他的手指头伸进嘴里,拿出来,反复地伸进拿出。其他人笑得更厉害了。他本人也是。随后他把头仰得高高的,大张开嘴,用一只手的拇指指向嘴唇。我在痛苦和害怕中跪了下去。他下了马,走近我。我闻到他头发的香味。他的眼睛歪斜着,不像莉娜的又大又圆。他咧嘴笑着,从胸前的一根绳子上取下一只小袋,把它递向我,可我抖得太厉害,没法去够,于是他喝了一口小袋中的水,然后又递给我。我想接,我渴死了,可我动弹不了。我能做的就是把嘴张大。他走得更近了些,把水倒出,我大口地吞咽。其他人当中有一个像山羊羔似的咩咩叫着,他们都大笑起来,一边拍着大腿。那个倒水的人扣好他的水袋,看着我擦了擦下巴后,又把它挎回肩上。随后他伸手从垂在腰间的一条带子上抽出一根深色的细条,递给我,用力咬着牙。那东西看起来像皮鞭,但我还是接了过来。我一接住,他就跑回去,跳上了马。我惊呆了。你能相信吗。他在草地上跑,飞身跨到马上。我只一眨眼,他们就全都无影无踪了。他们先前停马的地方一下子空了。只有渴望发芽生叶的苹果树和小伙儿们回荡的笑声。

        我把那深色的细条放到舌头上,一点儿不错,就是皮子。不过,那又咸又辣的味道给了你的女孩些许安慰。

        我再一次把目标对准北方,远远地跟着那些小伙儿留在身后的马蹄印穿行在树林里。天气暖和,而且越来越热了。可是地面却被凉凉的露水弄得更加潮湿了。我让自己忘掉我们曾经是怎样待在潮湿的地面上却想着高高的干草里的萤火虫的。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地面亮得像是大白天。你用手捂着我的嘴,这样就没人能听到我那把母鸡从睡梦中惊醒的快活。安静。安静。除去莉娜,一定没人知道。当心,她对我说。我们躺在吊床里。我刚从你身边回来,心里既因罪恶而痛苦,同时又期盼着还会再有。我问她那是什么意思。她说,这里只有一个傻瓜,但不是她,所以要当心。我困得答不了话,而且也不想答。我更愿意想着你下巴底下的那个地方,在那儿你的脖颈与锁骨相接,形成一个小小的凹窝,深得足以容下舌尖却又不比一个鹌鹑蛋大。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陷入了睡梦。朗姆酒,我告诉自己,是朗姆酒。第一次只是朗姆酒的缘故,因为像他那样有学问又在镇上有一定地位的人,清醒时绝不会干有损名誉的事。我明白,她说,我明白,而且为他守口如瓶。当他来会所时,我从不看他的眼睛。我只是找他嘴里的那截稻草,她说,或是那段他插在大门合页里的树枝,那是我们晚上约会的暗号。困意离开了我。我坐起身,把腿搭在吊床边。绳子吱吱地响,晃了起来。她的声音中有某种东西刺痛了我。某种陈旧的东西。某种尖锐的东西。我看着她。无论是闪耀的星星,还是明亮的月光,都足以让我看到她的面孔,却又都不足以让我弄清她的表情。她的辫子松开了,一缕缕头发从吊床的网眼里漏了出去。她说,她没有了部落,生活在某个欧洲国家的统治下。第二次没有朗姆酒,再下一次也没有,她说着,但他那两次生气的时候用了他的手掌,一次是因为她把灯油洒在了他的马裤上,另一次则是因为他在炖菜里发现一条小虫。之后有一天,他先用了拳头,后用了皮鞭。那枚西班牙硬币从她围裙兜磨破的地方掉出去丢了,再也没找到。他不能原谅这件事。她说,我已经十四岁了,应该更明白点儿才对。她说,如今,我懂了。她告诉我她是怎样一边用手抹掉鼻子上的血,一边走过镇上的那些街巷,因为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脚下磕磕绊绊,人们以为她和许许多多土著人一样是喝醉了酒,并这样告诉她。长老会的人盯着她的脸和她抹在衣服上的血,却什么也没说。他们去找那个印刷工,提出把她卖掉。他们不再让她待在他们的会所里,因此,好几个星期她能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从他们给她留在门廊的碗里吃东西。像一条狗,她说。像一条狗。再后来,老爷就买了她,不过这之前,她早就悄悄溜开,拧断了两只公鸡的脖子,并在她情人的两只鞋里各放了一只鸡头。从那时起,他每迈一步,就会离永恒的毁灭更近一步。

        听我说,她说。我那时和你一般大,只有对肉体的渴望。人有两种渴望。鸟儿的喙可以梳理羽毛但也会啄咬。告诉我,她说,等他把这里的活儿干完后会怎么样呢。她说,我想知道他会不会带你一起走。

        我不想知道这个。当时不想,从来都不想。我知道你不能偷走我,也不能娶我。两条路都违法。我只知道,你一走,我就枯萎了,而当太太派我去找你时,我又变得笔直了。这是去办美差而非逃跑。

        心里想着这些,让我一直向前走,没有躺倒在地让自己睡上一觉。我累得要命,好想喝水。

        我进入一片地方,这里有奶牛在树丛间吃草。既然树林里有奶牛,附近就会有农场或村子。无论老爷还是太太都不会放任他们仅有的那几头牲口像这样乱跑。他们给牧场围上篱笆,因为他们要用粪作肥料,也不想跟邻居们吵架。太太说,老爷说牧场里的草很快就会死光,所以他才要去做别的生意,因为在这种地方经营农场永远都不够赚。不说到处猎食的野畜,光是墨蚊就会抹杀掉一切希望。农场的存亡由昆虫的胃口或气候的兴致定夺。

        我看到一条小路,就踏了上去。小路通向一座窄桥,桥下的溪水里有一架沉着转动的水车。吱嘎作响的水轮和奔涌的水流衬托出这里的宁静。母鸡在睡觉,狗都给拴着。我急忙下到岸边,猛喝一气。那水尝起来像烛蜡。我把随着每一口水吞进来的稻草都吐了出去。我需要个遮身之所。太阳正在下沉。我注意到两间农舍。都有窗,可是都不见有灯光透出。更多的是类似小谷仓那样的房子,它们只能在白天吸收点儿从开着的门里照进来的日光。此时没有一扇门开着。空中也没有炊烟。我心想所有人都已经睡了。随后,我看到村外的一座小山上有个小尖塔,于是确定人们都在做晚祷。我决定去敲那栋最大的房子的门,里面应该有个仆人吧。我朝那房子移动,回头却望到更远处有一道光亮。那是从村里唯一亮灯的房子里照出来的,于是我认准那里走过去。每迈一步,石子都会把封蜡狠狠地磨进我的脚底板。雨下起来了。很柔和。雨滴穿过高高的美洲梧桐落下来,本应闻起来甜甜的,但却有股焦糊味,像是烹煮前家禽身上被烫焦的嫩羽的气味。

        我刚敲了几下,一个女人就过来开了门。她比太太和莉娜都高出很多,长着一双绿眼睛。要再说的话就是她穿着一件褐色睡裙,头戴一顶白色软帽,帽边露出红色的头发。她面露疑色,还举起一只手,手掌向外,就像我要强行入内一样。她问是谁打发我来的。我说求你了。我说我就一个人。没人打发我来。我只想找个地方歇脚。她向我身后左左右右地看,问我有没有人保护,有没有同伴?我说没有,夫人。她眯起眼,问我是这片大陆上的人还是别处的人?她的脸板着。我说是这片大陆,夫人,我不知道别的大陆了。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她问。我说我从来都不是异教徒。我说,虽然我听说我爸爸可能是。她问,他住在哪儿。雨越下越大。我饿得直抖。我说我不认识他,而我妈妈死了。她的脸舒展开了,点着头说,是孤儿呀,进来吧。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寡妇伊玲,可是没问我叫什么。你得原谅我,她说,这一带有危险。我问是什么危险。邪恶,她说,不过你不必担心。

        我设法细嚼慢咽,可是做不到。干面包泡进好看的、热乎乎的大麦粥里,我头也不抬地狼吞虎咽,只在她往我碗里添舀时才抬下头说声谢谢。她在我碗边放了一把葡萄干。我们待的这间屋很宽敞,有壁炉、桌、凳和两处睡觉的地方,一张箱形床,一张简陋小床,还有两扇通往其他部分的门,不过都关着,一个像是壁橱的地方,最里面有一个壁龛,放着罐子和碗盘。饿劲儿被压下去之后,我才注意到箱形床的草垫上躺着一个女孩。头下枕着一个背包。她的一只眼看着别处,另一只则像母狼的眼睛一样一动不动地直瞪着。两只眼睛都如煤炭般漆黑,一点儿不像那位寡妇的。我觉得自己不该开口说话,因此就一直吃,等着那女孩或那寡妇说点儿什么。她的床脚边有一个背篓。里面躺着一个小孩,病得抬不起头,也出不了声。当我吃得只剩下最后一粒葡萄干时,寡妇问我只身出门所为何事。我告诉她,我家太太打发我去办一件差事。她撇撇嘴说,准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才让一个女的在这种地方冒生命危险。我说我家太太快要死了。我这趟差事能救她的命。她皱起眉,望向壁炉。不是于第一次死亡中救她,她说。或许是于第二次。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只有一次死亡而不是两次,并且死后还有很多世生命呢。记得光天化日之下的那些猫头鹰吗?我们立刻就知道了它们是谁。你知道那个浅色的是你父亲。我想我知道其他几只可能是什么人。

        躺在草垫上的女孩用一只胳膊肘撑着抬起身子。或许这就是我们来这里注定要面对的一次死亡,她说。虽然她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声音却低沉得像个男人的。寡妇伊玲没有应答,而我再也不想看那双眼睛了。那女孩又说话了。怎样抽打都改变不了这个,她说,尽管我的肉体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接着她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点着灯的桌子跟前。她把油灯举到齐腰高,拽起裙子。我看到沿着她的两条腿都是黑糊糊的血痂。灯光洒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她的伤口看上去就像天然的黑宝石。

        这是我的女儿简,寡妇说。那些鞭打或许能救她的命。

        天色晚了,寡妇伊玲说。天亮之前,他们不会来了。她关上百叶窗,吹灭油灯,跪在那张简陋的小床旁。女儿简回到了她的草垫上。寡妇低声祷告着。这里比那间牛棚中还黑,比那片森林还深浓。没有一丝月光从哪怕一个缝隙中透进来。我躺在那个病重的小孩和壁炉旁,在她们的说话声中忽醒忽睡。长长的沉默之后,她们交谈起来。我能分辨出是谁在说话,不仅仅靠声音的方向,同时也因为寡妇伊玲讲话的方式和她女儿不同。那是一种更像歌唱的方式。因此我知道,是女儿简说,我怎么能证明我不是魔鬼呢;是寡妇说,嘘,那得由他们定夺了。沉默。沉默。随后她们又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起来。他们渴望得到的是牧场,妈妈。那为什么不是我呢?下一个可能就是你。至少有两个人说他们看见过那个黑巨人,还说他……寡妇伊玲停下来,好一阵儿没再吱声,随后又说天一亮我们就知道了。他们会认为我是,女儿简说。她们同时说着话。认知属于他们,真相属于我,真相属于上帝,那么,什么样的凡人能够审判我呢。你讲话像个西班牙人,听着,求你听着,老实点儿,以免主听到你。主不会抛弃我。我也不会。可你抽得我血肉模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魔鬼不流血。

        你从来没跟我讲过这个,知道这个可是件好事。我妈妈要是没死,她或许会教给我这些事情。

        我认为我是唯一入睡的人,我醒来时满心羞愧,因为屋外的动物们都已经在叫唤了。羊叫一样的细微声音来自那小孩,寡妇把他抱进怀里,走出屋门去喂牲畜。回来后,她打开了那两扇百叶窗,并让门大敞着。两只鹅摇摇摆摆地进了屋,后面跟着一只昂首阔步的母鸡。另一只母鸡从一扇窗户飞了进来,加入了觅食的队伍。我获准使用挡在一条麻布帘后面的便桶。完事后走出来时,我看到女儿简把脸埋在双手里,而寡妇正在给她把腿上的伤口复原。一条条新血痕夹在干血痂之间闪闪发亮。一只山羊走进来,移到草垫跟前,一点点地咬着,女儿简低声呜咽着。把那血淋淋的活计做得合自己意之后,寡妇把那只山羊赶出了屋。

        在放有酸奶酪和面包的早餐桌旁,寡妇和女儿简低头合掌,喃喃细语。我也照做着,低声诵着祷词,那是神父教给我的早祷,不过夜里妈妈也会和我一起一遍遍地重复。我们的天父……最后当我举起手去碰前额时,发觉女儿简正在皱眉。她摇着头默默地说不,于是我假装自己是在整理帽子。寡妇把果酱舀到酸奶酪上,我们俩吃了起来。女儿简不肯吃,所以我们就把她不愿吃的那份也吃掉了。之后,寡妇走到壁炉前,把水壶吊到火上。我把碗和勺从桌上拿到壁橱那儿,里面的一条窄凳上放着一盆水。我仔细擦洗着每一件餐具。气氛很紧张。吊在壁炉中的壶里的水烧开了。我转过身,看到蒸汽碰撞着石头弯曲盘旋,构成不同的形状。其中一个看上去像一只狗的头。

        我们都听到了从小路上传来的脚步声。我还在壁橱这边忙活着,虽说看不见谁进了屋,但我听得到谈话。寡妇请来客们坐下。他们拒绝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只是预审,但有好几位见证人。寡妇打断他,说她女儿的那只眼睛斜视是因为上帝就那样造的,并没有什么特异功能。瞧瞧,她说,瞧瞧她的伤。上帝的孩子在流血。我们流血。魔鬼从不。

        我走进屋里。那里站着一个男人、三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让我想起我妈妈打发我走时的自己。当她尖叫着躲到其中一个女人的裙后时,我心里正想着,她看上去多么可爱啊。这时,每个访客都转过头看向我。女人们喘着气。那个男人的手杖敲得地面咔咔响,惊得那只还留在屋里的鸡一边咯咯叫,一边拍着翅膀乱跑。他收回手杖,用它指着我说,这是谁?其中一个女人捂住眼睛说,上帝保佑我们。小女孩尖声哭叫着,来回摇动。寡妇挥着双手说,她是夜里前来投宿的客人。我们接待了她,我们怎么能把她拒之门外呢,我们还给了她吃的。那男人问哪天夜里。她答说就是刚刚过去的这一夜。一个女人开口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人。另一个说我见过,这个人和我见过的其他那些人一样黑。她是非洲人。是非洲人,而且黑得多,又一个说。看看这孩子,第一个女人说。她指着身边那个又是呻吟又是发抖的小女孩。听到了吧。听到了吧。那就没错,另一个说。魔鬼就在我们当中。这是他的奴仆。那小女孩怎么都哄不好。被她紧紧抓着裙子的那个女人把她带到了屋外,在外面她很快就安静了。此时我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正如那个狗头预示的那样,我正处于危险之中,而太太是我唯一的保护。我喊道,等等。我喊道,求求您了,先生。我想听到我能说话让他们吃了一惊。让我给你们看看我的信,我稍稍平静了下说。它能证明除去我家太太,我不是任何人的奴仆。我以最快的速度脱下靴子,褪下长袜。女人们都大张着嘴,那男人移开目光,然后又慢慢转了回来。我取出太太的信,拿给他们,可是没人肯碰它。那男人命令我把信放在桌上,可他不敢拆开封蜡。他叫那寡妇去拆。她用指甲刮去封蜡。信拆开后,她打开那张纸。纸太厚,自身没法保持平展。连女儿简都从床上坐了起来,所有人都倒盯着墨迹,很显然,只有那男人识字。他用手杖另一头抵到信纸上,把信转正,并将它固定在那里,仿佛信会在他眼皮底下飞走或是不经燃烧就变成灰烬。他弯下腰,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他把信拿起来,开始大声朗读。

        此信的签署者,来自米尔顿的丽贝卡·伐尔克太太为其持有者担保。她属我所有,可以从她左手掌上的一道烧痕认出她。烦请允许她平安通过,万一需要,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我们以及我在这尘世的生命,均指望她速归。

        丽贝卡·伐尔克太太亲署,米尔顿

        除去女儿简发出了一丝声音之外,所有人全都沉默着。那男人看看我,又看看信,再回头看看我,又回去看看信。又一次看我,再一次看信。您瞧,寡妇说。他没理睬她,而是转向那两个女人,在她们耳边悄声低语。她们指着一扇通往一间储藏室的门示意我进去,当我站在几个马车厢和一架手纺车当中时,她们叫我脱掉身上的衣服。她们并不碰我,只是告诉我做什么。给她们看我的牙齿,我的舌头。看到我手掌上被烛火烧伤的印记,就是你用嘴吮着冷却的那个,她们皱了皱眉头。她们看我胳膊底下,看我两腿之间。她们围起我,弯下腰去检查我的脚。赤身裸体地接受她们的检查,我想看看她们眼中都有些什么。没有憎恨,没有恐惧,也没有厌恶,可她们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着我,看着我的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认可。猪崽从食槽中抬起头看我时,都带着更多的认同。女人们把目光从我眼前移开,就像你教给我对付熊的办法那样,你说这样它们就不会靠近来表达喜爱或和我玩耍了。最后,她们叫我穿衣服,同时离开了那间屋子,并关上了身后的门。我穿上衣服。我听到争吵声。那个小女孩回来了,这会儿没再哭,只是说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会不会是撒旦写了一封信。另一个说,路西法诡计多端。但是一个女人的生命危在旦夕,寡妇说,那么接下来主会惩罚谁呢?那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会把这事转告给其他人,他说。我们要研究,商讨,并为此做祷告,然后带着我们的答案回来。看起来,我到底是不是魔鬼的奴仆并不清楚。我走进屋里,那小女孩尖叫着,两只胳膊也不由地乱动起来。女人们围住她,走了出去。那男人说,别离开这所房子。他随身带走了那封信。寡妇随他走上了小路,一再求告。

        她回来说,他们需要时间商讨。因为有那封信,她还抱有希望。女儿简放声笑了。寡妇伊玲跪下祈祷。她祈祷了好长时间,然后站起身说,我得去见一个人。我需要他的见证和帮助。

        谁啊,女儿简问。

        治安官,寡妇说。

        母亲离开时,女儿简在她背后撇着嘴。

        瞅着女儿简处理她腿上的伤口,我害怕得要死。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寡妇还没有回来。我们等着。渐渐地太阳慢了下来。女儿简煮了几个鸭蛋,放凉后用一块布把它们包了起来。她叠起一条毯子,递到我手里,用一根手指示意我跟着她。我们离开那所房子,急匆匆地绕到屋后。各种各样的家禽咯咯叫着从我们脚下飞开了。我们跑过牧场。母山羊转过头来看。公山羊却不理睬。一个坏征兆。我们从篱笆的板条中间钻出去,跑进了树林。此刻我们走着,脚步轻盈,女儿简在前领路。太阳腾空了自己,把余下的光和热透过树叶倾洒下来。鸟儿和小动物们一边觅食,一边互相叫唤着。

        我们来到一条几乎干涸、到处都是烂泥的小溪边。女儿简把那几个用布包着的鸭蛋递给我。她向我解释怎么走、可以把我引向那条驿道的小路在哪里,说那条驿道就会把我带到我希望你在那里的那个小村子了。我说谢谢你,拉过她的手亲吻。她说不,谢谢你。他们盯着你,就把我忘了。她吻了吻我的前额,然后看着我走下去进入那干涸的河床。我转过身,抬头望向她。你是魔鬼吗,我问她。她那只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定住了。她微微一笑。是的,她说。哦,是的。赶紧走吧。

        我独自走着,只有那些眼睛一路相随。那些认不出我的眼睛,那些仔细检查我的身体以寻找一条尾巴、一个多出来的奶头、一根夹在我两腿之间的男人的鞭的眼睛。那些疑惑地盯着我看,判断着我的肚脐长的位置对不对,我的膝盖是不是像狗的前腿一样向后弯曲的眼睛。她们想看看,我的舌头是不是像蛇一样是分叉的,我的牙齿是不是为了将她们嚼碎而被锉得尖尖的。想知道我会不会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来撕咬他们。在内心里我开始退缩了。我在一棵棵树的注视下沿着河床向上爬,明白自己已经不一样了。每迈一步我都在失去某种东西。我能感觉到这种流失。某种宝贵的东西正在离我而去。我是个单出来的东西。有那封信,我就有归属,就是合法的。没有那封信,我就是个被牧人抛弃的虚弱的小牛犊,一只没有壳的海龟,一个没有易认标志的奴仆——除了那种与生俱来的黑,外在的,的确,不过内在也是,而且内在的黑幼小、长着羽毛、露出牙齿。这是我妈妈所知晓的吗?她为什么选择让我离开她呢?并不是因为我和悯哈妹,我们共有的外表的黑,而是因为我们不曾共有的内在的黑。所以,只有我会感觉到这种死亡吗?这个长着羽毛的张牙舞爪的东西是我体内仅有的生命吗?你会告诉我的。你外表也是黑的。当我看到你并爱上你时,我知道自己是活着的。突然间,我不像从前那么害怕了,此刻我一无所惧。太阳渐渐离去,把黑暗丢在后面,而那黑暗就是我。是我们。是我的家。

        他们叫她“悲哀”已有很长时间了,而“双胞”却一直用她的真实姓名称呼她,对此她并不介意。很容易弄混的。有时,是主妇或锯木工或儿子们需要她;其余时候则是“双胞”想找个伴儿一起聊天、走路或游戏。有两个名字就很方便,况且其他任何人都看不到“双胞”。因此,要是在洗衣服或放鹅的时候听到船长曾对她使用的称呼,她就知道那是“双胞”了。而如果有哪个声音在叫“悲哀”,她便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了。当然,她最喜欢“双胞”从磨坊门那里喊她,或是紧贴着她的耳朵悄声唤她。这时,她会扔下手中的任何杂务,追随另一个自己而去。

        她们是在那艘被劫掠的船上外科医生的吊床下相遇的。所有人都离开或被淹死了,若不是由于鸦片的麻醉作用而在船上的外科手术室里沉沉睡去,她恐怕也会难逃厄运了。她是因脖子上生了疖子才被带到那里去的,她喝下医生说的一种可以免除疼痛的混合物。所以船沉时她并不知情,要是哪个水手或乘客幸运逃生,她也不知道。她只记得从吊床里摔到下面的地板上醒过来时,只剩下她孤身一人。船长,她的爸爸,不见了。

        在来到锯木工家之前,“悲哀”从没在陆地上生活过。如今,对那艘船,也就是她关于家的唯一记忆,仿佛和船上的那些货物——成捆的布匹,成箱的鸦片、弹药,成桶的糖浆,还有马匹一起被盗走了。甚至连船长留下的痕迹都变得模糊了。在苦苦寻觅幸存者和食物未果之后,在用手指将洒在甲板上的糖浆直接送进嘴里之后,在聆听着寒风的呼啸和海浪的拍打声度过了无数黑夜之后,“双胞”来到了吊床下,她们从此形影不离。她们沿折断的船桅爬下来,迈步走上多石的海岸。一路上她们吃着死鱼碎肉,越来越口渴难忍,而当看到两具在海浪中摇晃的尸体时,她们顿时忘记了这一切。正是尸体那肿胀和摆动的样子使她们都没有注意到涨潮了,恰恰在这时从岩石带涉水进入一个环礁湖。她们都给冲到了深水里;她们拼命走了一段时间,直到冻得失去知觉才开始游,不是向着陆地,而是朝着海平线。运气还算好,她们撞到一股冲向海岸的小潮,给带进了远处的一条河里。

        “悲哀”醒来时全身赤裸,只盖着一条毯子,额头上蒙着一块热乎乎的湿布。木屑的气味势不可挡。一个白发女人正盯着她。“真惨啊,”那女人摇着头说,“瞧你这副惨样儿。不过我觉得你还算强壮,足够做个女仆了。”她把毯子往上拉到小可怜的下巴处,“从你的衣服看,我们本来还以为你是个男孩呢。不管怎么样,你没死。”

        这可是个好消息,因为“悲哀”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直到“双胞”出现在小铺床脚,咧嘴笑着,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得到安慰后,“悲哀”就又睡着了,不过这次有 “双胞”偎依在身旁,她睡得很舒适。

        第二天早晨,她在刺耳的锯木声和愈发浓重的木屑的气味中醒过来。锯木工的妻子走进屋子,手里拿着一件男人的衬衫和一条男孩的马裤。

        “眼下就只好先这样凑合了,”她说,“我得花时间给你做几件更合身的衣服,因为村里什么都借不到。另外,一时间也没有鞋子给你穿。”

        “悲哀”感到头重脚轻,身体打晃,她穿上干的男孩衣服,接着就嗅到食物的香气。吃完一顿奢侈的早餐后,她就清醒得足以说话了,但却不足以回忆。他们问她名字时,“双胞”低声说了声“别”,她于是耸了耸肩,并从此找到了一个方便的姿势,对记不起来或假装记不起来的信息都如此应付了。

        你住在哪儿?

        船上。

        对,不过不是一直吧。

        是一直。

        你的家人在哪儿?

        耸肩。

        船上还有谁?

        海鸥。

        我是问还有什么人,丫头。

        耸肩。

        船长是谁?

        耸肩。

        那么,你是怎么上岸的呢?

        美人鱼。我是说,鲸鱼。

        那主妇就是在这时给她起的名字。第二天,她给她换了一身粗麻布衣,用一顶干净的帽子盖住她那一头不可思议又有些吓人的头发,叫她去照管那些鹅。给它们撒谷粒,把它们赶到水里去放,盯着别让它们走远。“悲哀”的一双赤脚与陆地上那令人痛苦的重力斗争着。第一天在池塘边,她跌跌撞撞,不停绊倒,以致当两只小鹅遭到一条狗的攻击,随后引起一阵混乱时,她怎么都无法使四散的鹅聚拢起来。她这样努力坚持了几天,直到那主妇举手认输,又把简单的清洁活计交给她——结果也没一项令人满意。不过,斥责一个不称职的仆人带来的愉悦胜过了看到她把一件杂活干好时的那丝满意,每每发现没打扫到的角落、没生旺的火、没擦洗干净的罐子、花园里没除掉的杂草、鸟禽身上没拔净的毛,那主妇都会快乐地大发一通火。“悲哀”把心思全放在如何于吃饭时间及干活间歇或期间偷偷溜走,与“双胞”一起散散步或玩耍一阵儿的窍门上了。除“双胞”外,她偶尔也有别的神秘伙伴,但都不如“双胞”好,因为她是她的安全保障,是她的快乐所在,是她的向导。

        主妇告诉她,那是月经,是所有女人都有的麻烦,“悲哀”相信了她,但到下一个月、再下一个月、再再下一个月,那东西却再也没有来。“双胞”和她谈论了这个,说那次出血其实会不会是在那堆隔板后边发生的那事的结果,那兄弟俩当时都参与其中,而并非是主妇说的那个原因。因为是腿裆外面而非里边疼,而主妇说的是里边疼很正常。直到锯木工请求老爷把她带走,说是他老婆没法养活她时,那地方还在疼。

        老爷问:“她在哪儿?”“悲哀”于是被叫进了磨坊。

        “多大了?”

        锯木工摇摇头,“悲哀”却开了口:“我认为自己有十一岁了。”

        老爷咕哝了一声。

        “别管她的名字,”锯木工说,“你想怎么叫她都行。我老婆叫她‘悲哀’,因为她是个弃儿。你看得出来,她血统有点儿不纯。不管怎样,反正她干活可是任劳任怨。”

        他说这话的时候,“悲哀”看到了他脸上的窃笑。

        她骑在马背上老爷的鞍子后行了数英里,路上停过一次。由于这是她头一回叉开腿骑马,那灼痛感逼得她落了泪。摇晃,颠簸,拽紧老爷的上衣,终于她还是嘴里一涌,吐到了那上面。他于是勒住马,把她抱下来,让她休息,一边用一片款冬叶擦他的上衣。她接过他的水袋,可第一口就连同胃里的残余物一起喷了出来。

        “悲哀,一点儿没错。”老爷咕哝道。

        快到他的农场时,他把她抱下马,让她步行完剩下的路,对此她感激不尽。每走几弗隆,他都要回头看一看,担心她跌倒或是又吐了。

        当她们瞥见那座农场时,“双胞”一面微笑一面拍起手来。一路上骑在老爷身后,“悲哀”一直惊恐地四下张望,若不是受着恶心和疼痛的折磨,她还会更害怕的。数英里长的路上,高大的铁杉犹如柚木船的船桅一样耸立着,而当它们渐渐退去,大教堂般的巨松又在他们头顶投下团团阴影。马背上的路程有多么漫长,那树荫就有多么厚密,不论怎么努力,她始终看不到树梢,就她所知,那些树高得刺破天空。不时有满身毛发的庞然大物矗立在树木中间看着他们骑过。一次,一头驼鹿从他们前面的小路上横穿而过,老爷不得不突然转向,马绕了四圈,才得以继续前进。因此,当她跟在老爷的马后进入一片洒满阳光的空地,听到鸭子嘎嘎的叫声时,她和“双胞”都感到无法更舒心了。与那位主妇不同,太太和莉娜的鼻子都小而挺直;太太的皮肤像蛋白,而莉娜的像褐色的蛋壳。在做任何事,吃饭或休息之前,莉娜坚持要先给“悲哀”洗头。不光是因为藏在她帽子下面的细枝和小片稻草让她心烦,还因为她害怕虱子。这让“悲哀”感到诧异,在她看来,虱子和蜱虫、跳蚤或身体上任何其他寄生虫一样,更多的是令人讨厌而没有什么危险。莉娜却不以为然,洗完头,她又将这丫头全身擦洗了两遍,才让她进屋。随后,她一边左右摇着头,一边把一块浸过盐水的破布递给她,让她清洗牙齿。

        握着帕特丽仙的手,老爷宣布她晚上必须睡在屋里。太太问原因,他说:“别人告诉我她总是四下游荡。”

        在当日的寒夜里,“悲哀”蜷缩在壁炉旁的一块草垫上,睡了醒,醒了睡,“双胞”为了哄她入梦,不停地在她耳边描述着成千上万个男人走在海浪上无声地歌唱的情景。他们的牙齿比他们脚下的白色泡沫还要闪亮。当天色转暗,月亮升起,他们如黑夜般漆黑的皮肤边缘会泛起银光。成熟而又肥沃的土壤的气味让全体船员的眼睛炯炯发亮,却使那些走在海浪上的人高声哭喊。在“双胞”的声音和莉娜给她下身涂的动物油脂的安抚下,“悲哀”几个月来第一次陷入了甜美的睡眠。

        不过,第二天早晨,她刚咽下早餐就又全吐了出来。太太给她喝了点儿蓍草茶,便打发她去菜园里干活了。在地里拔晚熟的萝卜时,她听得见老爷在远处的一块田里破石的声响。帕特丽仙蹲在菜园边吃着一个黄苹果,看着她。“悲哀”挥手。帕特丽仙挥手回应。莉娜来了,催促小女孩离开。从那一刻起, “悲哀”,不然就是“双胞”便看清了,凡是老爷和太太不管的事情,都由莉娜做主。即使到处都不见她的踪影,她的目光也仍无处不在。她在公鸡打鸣前就起床,然后摸黑走进屋里,用她鹿皮鞋的鞋尖碰一碰睡觉的“悲哀”,并在添柴等火烧旺期间在屋里逗留一会儿。她挨个儿检查篮子,一一揭开罐盖查看。“悲哀”觉得,她是在检查里面储存的东西。但“双胞”说不是,她是在查看你有没有偷吃食物。

        莉娜很少跟她说话,连“早安”都不问,除非她要说的事情十分紧迫。因此,正是她告诉“悲哀”她怀孕了。当时莉娜从“悲哀”手中夺过一篮小米,然后冷冷地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你怀了小孩吗,小孩?”

        “悲哀”张口结舌。然而想到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她自己的小人儿,正在她体内生长,她于是又高兴得涨红了脸。

        “我该怎么办呢?”她问。

        莉娜只是瞪了她一眼,便把篮子挎到腰间,走开了。要是太太知道了,她也从不说什么,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怀有身孕吧。“悲哀”的分娩来得太早,莉娜告诉她,以致婴儿难以存活,但太太却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所有人都为之振奋——至少有六个月是如此。他们把他埋在了屋后那座小山脚下,他哥哥的身旁,并做了祷告。虽然“悲哀”认为她看到了自己的新生儿打哈欠,可莉娜却用一块粗麻布把婴儿包了起来,放到那条河流中水面最宽且远在那座河狸坝下方的位置,任其漂流。婴儿没有名字。“悲哀”哭了,但“双胞”叫她别哭。“我永远和你在一起。”她说。这多少算是点儿安慰,然而 “悲哀”一直想着她的宝宝在莉娜的手掌下呛水的样子,好几年后这幅画面才从她脑海中渐渐褪去。由于没个可以说话的人,她越来越依赖“双胞”了。和她在一起,“悲哀”从不缺少友谊或交谈。即使他们让她睡在屋里,她总还是有故事可听,而且白天她们俩可以一起偷偷溜出去,在树林中漫步、嬉戏。那位执事还会给她樱桃果和核桃吃。但她必须保密。有次他给她带来一条围巾,而她却给里面包满石子,扔进了那条小河,因为她清楚,这么漂亮的一条围巾会惹莉娜生气,也会惊动太太。尽管太太的又一个男婴夭折了,帕特丽仙倒一直很健康。有一小段时间,莉娜似乎被说服了,也相信几个男婴的死不该归咎于“悲哀”,但当一匹马踢破了帕特丽仙的脑袋后,她又改变了想法。

        随后佛罗伦斯就来了。

        当佛罗伦斯在那个严冬到来,看到来了新人,“悲哀”感到既好奇又高兴,她微笑着准备走上前去,只是摸一摸那小女孩的一只粗辫子。但“双胞”挡住了她,她贴近“悲哀”的面颊,喊道:“别!别!”“悲哀”觉察到 “双胞”的忌妒,便躲开了脸,只是不够迅速。莉娜已经摘下她自己的披肩,披到了那孩子的肩上,然后把她抱起来,进了牛棚。从那以后,那小女孩就属于莉娜了。她们一起睡觉、一起洗澡、一起吃饭。莉娜给她做衣裳,还用兔皮给她做了双小巧的鞋。每当“悲哀”靠近,莉娜就命令她“走开”,或是打发她去干急需要干的活,她的眼中总是闪烁着不信任的光,与此同时,她还要确保其他人和她一样地不信任“悲哀”。“悲哀”记得,当老爷让她睡在屋里时,那双眼睛是怎样眯起来又一闪一闪的。尽管莉娜在她分娩的整个过程中一直帮助她,但“悲哀”永远都忘不了她的宝宝,每日每夜地呛着水,漂过这世上的一切溪流向下而去的情景。就像原先和帕特丽仙那样,“悲哀”与这个新来的小女孩之间被迫保持着距离,从此她便表现得一如往常——以一种沉着的冷漠对待任何人,除去“双胞”。

        多年以后,那个铁匠来了,这地方的气氛就变了。永久地变了。“双胞”最先注意到这点,她说莉娜害怕那铁匠,还设法告诫太太当心他,但却收效甚微。太太毫不在意。她太幸福了,顾不上提防,因为老爷不再四处奔波。他总在那里,一心扑在新房上:管理材料运送,立桩拉线,与铁匠就大门的设计密切交谈。莉娜担惊受怕;太太满足地哼着小曲儿;老爷兴致勃勃。当然,最心烦意乱的要数佛罗伦斯。

        无论“悲哀”还是“双胞”都没有打定主意该如何去想那个铁匠。他似乎尽善尽美,似乎对自己的影响毫无察觉。莉娜真的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危险吗,或者她的害怕只是出于忌妒?他到底是老爷盖房的完美搭档,还是对佛罗伦斯的一个诅咒,使她的一言一行由公开变为偷偷摸摸?当“悲哀”在从河边提着一桶水返回途中,于建房工地附近昏倒,又是发烧又是战栗时,她们都还未拿定主意。真是万幸,铁匠刚好就在那儿,看到她倒下去。他把她抱起来,放到他睡觉的草铺上。“悲哀”的脸和胳膊上满是一道道的伤痕。铁匠摸了摸她脖颈上的疖子,接着大叫不止。老爷把头从门框里伸出来,佛罗伦斯朝这边奔跑。太太到了,铁匠向她要醋。莉娜取来后,他就往“悲哀”的疖子及她的脸和胳膊上浇,疼得她一阵痉挛。就在女人们吸着气,老爷紧皱眉头的当儿,铁匠将一把刀烧热,用它划开一处肿胀的皮肤。他们静静地看着他把 “悲哀”的血滴进她自己的嘴里。所有人都认为现在最好别让她待在屋里,于是“悲哀”就整日整夜地躺在一张吊床上发着汗——不准吃喝——与此同时,女人们轮流给她扇扇子。她们不断扇出的微风召来了风帆和手握舵柄的船长。她还没看见他就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了。大笑着。响亮,粗嗄。不。不是笑。是尖叫。和别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那些尖叫声高低不一,且很遥远,在包围她的白色云团的另一端。还有马匹。蹄声嗒嗒。从下面传来。跨跃过一袋袋粮食,踢踹着一个个木桶,直到桶板破裂,一股甜腻腻、稠糊糊的黑色浆液涌了出来。然而,她还是动弹不得,也扯不开那云团。推着推着,她摔到了地上,云团一时间覆盖遮蔽了她的全身,使她确信那些尖叫声来自海鸥。她醒过来,看到一双眼睛——形状、颜色均与她自己的相同——向她打招呼。肿胀的云团,此时仅剩下丝丝缕缕,漂了开去。

        “我在这儿,”那个与她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的女孩说,“我一直在这儿。”

        有“双胞”在,她不再那么害怕,两人开始搜查那艘沉默、倾斜的船只。慢慢地,慢慢地。窥视一下这里,聆听一下那里,除去一顶女帽和一群正在啄食一匹小马的残尸的海鸥,什么都没有找到。

        在摇动的扇子下,周身汗湿的“悲哀”忆起了船上那日复一日的严寒。除去冰冷的风,一切都凝固了。船尾处是大海,船头是一片岩滩,岩滩处于一座灌木丛生的石崖下。“悲哀”从未踏上过陆地,她怕极了离船上岸。陆地之于她,犹如海洋之于绵羊一般陌生。是“双胞”让一切变得可能。她们下船时,陆地——吝啬、坚硬、厚实、可恨——使她感到震惊。正是在那一刻她懂得了船长让她一直待在船上的良苦用心。他没有把她当作女儿而是当作一名未来的海员去抚养。肮脏,穿裤子,既狂野又驯顺,身怀一项重要的技能,那便是缝补船帆。

        太太和莉娜同铁匠争论着要不要强迫她进食或喝水,但他意志坚定,坚持不让她吃喝。被他那套热刀滴血疗法所震服,她们于是听从了他的意见。只消扇扇子和用醋泡疖子。到第三天结束时,“悲哀”的烧退了,她哀求着要水喝。铁匠托着她的头,让她从一只干葫芦瓢里呷水喝。她抬起眼,看到“双胞”正坐在吊床上方的树枝上冲她微笑。不久,“悲哀”就说她饿。在铁匠的照顾和佛罗伦斯的护理下,渐渐地,疖子干瘪了,肿胀消失了,她的体力也恢复了。现在,她们作出明确判断:铁匠是个救星。然而,莉娜却面目可憎地竭力使佛罗伦斯远离病人和医者,她小声咕哝说,以前她还是个孩子时就曾见过这种病,说它会像霉菌一样扩散到他们所有人身上。然而在与佛罗伦斯的战斗中,她败下阵去。到“悲哀”康复时,佛罗伦斯患上了另一种病,时间拖得更长,而且更加致命。

        那天,“悲哀”正躺在林边的牧草地里,听“双胞”讲一个她最爱听的故事,关于一群长着珍珠眼睛、墨绿色海草头发的美人鱼,骑在一队鲸鱼背上互相追逐的故事,她第一次看到了铁匠和佛罗伦斯互相缠绕在一起。“双胞”刚讲到海鸟们被如流星一样尾随鲸鱼队的泡沫所刺激,也加入到追逐当中的时候,“悲哀”突然将一根手指放到唇上,又用另一根指了指。“双胞”合上嘴,直勾勾地看着。铁匠和佛罗伦斯正来回摇动,与农场上发情的母畜不同,她并没有在雄性的重量和抽插下静静地站着不动。那边在一棵山核桃树下的草地中正在发生的事,与“悲哀”那种在一堆木头后无声地顺从于一种缓慢进程或是在一条教堂长凳上匆忙了事的体验都不一样。这里,女人伸展着四肢,脚后跟不停蹬踏,脑袋左右来回猛烈摆动。这是一场舞蹈。佛罗伦斯滚动着,从下面扭转到上面。他把她提举起来抵住那棵山核桃树,她低下头抵在他肩上。一场舞蹈。一会儿躺,一会儿站。

        “悲哀”一直看到他们完事;看到他们像疲惫的老人那样跌跌撞撞地穿起衣服。最后,铁匠抓住佛罗伦斯的头发,拽着她的头向后仰着,把他的嘴放到了她的嘴上。接着他们俩就分头走了。看到这一幕,她大为惊奇。在她所经历的所有这类事中,从来没有人吻过她的嘴。从来没有。

        刚埋葬了老爷,太太就病倒了,派人去请铁匠是自然的事。他来了。独自一人。下马前他端详了一会儿那栋宏大的新宅。随后他瞥了一眼“悲哀”的肚子,又看了看的眼睛,然后才把缰绳递给她。他转身面向莉娜。

        “领我到她那儿去。”他说。

        拖着沉重的身子,“悲哀”尽可能快地拴好马,便冲回来追上去,他们三人一道进了屋。闻到那气味,他站住脚,朝那口盛放着炖烂的艾蒿以及莉娜的其他酿造物的锅里看了看。

        “她卧床多久了?”

        “五天了。”莉娜回答。

        他咕哝着走进太太的卧室。莉娜和“悲哀”在门口看着他蹲到病榻旁。

        “谢谢你过来,”太太低声说,“你要让我喝自己的血吗?恐怕一点儿都没剩下。没有干净的血了。”

        他笑了笑,伸手去抚摸她的脸。

        “我要死了吗?”她问。

        他摇了摇头,说:“哪里。要死的是病。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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