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骑马的人——“学校老师”、一个侄子、一个猎奴者和一个警官——到来的时候,蓝石路上的这所房子这么安静,他们以为自己来得太迟了。三个人下了马,一个留在鞍子上,枪上膛,眼睛从左到右扫视着房子,因为说不定有个逃犯会狗急跳墙的。尽管有些时候,你怎么也拿不准,你会发现他们在什么地方蜷缩着:地板下、壁橱里——有一次是在烟囱里。甚至那些时候,也得多加小心,即使最老实的那些,那些你从橱柜、干草堆,或者那回,从烟囱里拉出来的,也只会听两三秒钟的话。这么说吧,被当场捉获后,他们会假装认识到了哄骗白人的无益和逃脱枪口的无望,甚至还像小孩子手腕在果酱罐里被人牢牢抓住时那样笑。可当你拿绳子来捆他的时候,唉,甚至到那时候你也看不出来。就是那个垂头丧气、面带一丝果酱罐讪笑的黑鬼,会像头公牛一样冷不防大吼大叫起来,开始去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抓住枪管;扑向猎奴者——什么都干得出来。所以你必须退后一步,让另一个人来捆。不然,末了你会杀了他,可你本来是被雇佣去活捉他的。不像一条蛇或一只熊,一个丧了命的黑奴可不能剥了皮换钱,死尸也值不了几个子儿。
六七个黑人从大路上向房子走来:猎奴者的右边来了两个男孩,右边来了几个女人。他用枪指住他们,于是他们就地站着。那个侄子向房子里面偷看了一番,回来时手指碰了一下嘴唇示意安静,然后用拇指告诉他们,要找的人在后面。猎奴者于是下了马,跟其他人站到一起。“学校老师”和侄子向房子的左边挪去;他自己和警官去右边。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黑鬼拿着把斧子站在木头堆里。你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疯子,因为他在咕哝着——发出低沉的、猫一样的呼噜声。离他大约十二码远处是另一个黑鬼——一个帽子上戴花的女人。可能也是个疯子,因为她也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有手扇着,仿佛在把蜘蛛网从眼前拨开。然而,两个人都盯住了同一个地方——一间棚屋。侄子向那个老黑鬼走去,从他手里拿下斧子。然后四个人一起向棚屋走去。
里面,两个男孩在一个女黑鬼脚下的锯末和尘土里流血,女黑鬼用一只手将一个血淋淋的孩子搂在胸前,另一只手抓着一个婴儿的脚跟。她根本不看他们,只顾把婴儿摔向墙板,没撞着,又在作第二次尝试。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就在这群人紧盯着面前的一切的当儿——那个仍在低吼的老黑鬼从他们身后的屋门冲进来,将婴儿从她妈妈抡起的弧线中夺走。
事情马上一清二楚了,对“学校老师”来说尤其如此,那里没什么可索回的了。那三个(现在是四个——她逃跑途中又生了一个)小黑鬼,他们本来指望他们是活着的,而且完好得可以带回肯塔基,带回去正规培养,去干“甜蜜之家”亟待他们去干的农活,现在看来不行了。有两个大睁着眼睛躺在锯末里;第三个的血正顺着那主要人物的裙子汩汩而下——“学校老师”四处夸耀的那个女人,他说她做得一手好墨水,熬得一手好汤,按他喜欢的方式给他熨衣领,而且至少还剩十年能繁殖。可是现在她疯了,都是因为侄子的虐待,他打得太狠,逼得她逃跑了。“学校老师”训斥了那个侄子,让他想想——好好想想——如果打得超出了教育目的,你自己的马又会干出什么来。契伯和参孙也是一样。设想你那么过分地打了这两条猎狗。你就再也不能在林子里或者别的地方信任它们了。也许你下回喂它们,用手递过去一块兔肉,哪个畜生就会原形毕露——把你的手一口咬掉。所以他没让那个侄子来猎奴,以示惩罚。让他留在家里,喂牲口,喂自己,喂丽莲,照管庄稼。给他点颜色看看;看看你把上帝交给你负责的造物打得太狠了的下场——造成的麻烦,以及损失。现在所有这些人都丢了。五个哪。他可以索要那个在喵喵直叫的老头怀里挣扎的婴儿,可是谁来照料她呢?都怪那个女人——她出了毛病。此刻,她正盯着他;要是他的侄子能看见那种眼神,他肯定得到了教训:你就是不能一边虐待造物,一边还指望成功。
现在这个侄子,他兄弟按住她时吃她的奶的那个,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他叔叔警告过他,要提防那种慌乱,可是看来这个警告没被采纳。她干吗逃走,还这样做?为了一回打?妈的,他挨过一百万次打,他还是个白人呢。有一回打得特别疼,气得他摔坏了水桶。另一回他把气撒到了参孙身上——也不过扔了几颗石子。可是挨打从来没让他……我是说他不可能会……她干吗逃走,还这样做?他就这样问了警官这个问题,警官正站在那里像其他人一样惊诧不已,但没有战栗。他使劲咽着唾沫,一口接一口地。“她干吗想逃走,还这样做?”
警官转过身,然后对其他三个人说道:“你们趁早都走吧。看来没你们什么事了。该我了。”
“学校老师”用帽子使劲抽打自己的大腿,离开木棚屋之前又啐了一口。侄子和猎奴者跟他一起退了出来。他们没去看胡椒地里那个帽子上戴花的女人。他们也没去看猎奴者的枪没能拦住的七张凑过来的脸。够了,黑鬼的眼睛。黑鬼小男孩的眼睛在锯末里张着;黑鬼小姑娘的眼睛在血淋淋的手指缝里瞪着,那只手扶住她的脑袋,好让它掉不下来;黑鬼小婴儿皱起眼睛在老黑鬼的怀里哭闹,老黑鬼的眼睛只不过是两道裂缝,正盯着自己的脚面。然而最可怕的是那个女黑鬼的,看上去就像她没有眼睛似的。眼白消失了,于是她的眼睛有如她皮肤一般黑,她像个瞎子。
他们从“学校老师”的马身上解下那匹借来的、本来要运女逃犯回去的骡子,拴在栅栏上。然后,他们顶着烈日骑马走了,把警官留在身后这伙罪该万死的黑熊中间。他们全部目睹了以一点所谓自由来欺骗这帮人的恶果,这些家伙需要世上一切的监督和指导,才能避免他们自己更喜欢的同类相残的生活。
警官也想退出来。走出这间本该贮藏木料、煤炭、石油——寒冷的俄亥俄冬天的燃料——的棚屋,站到屋外的阳光里。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抗拒着跑进八月阳光里的冲动。不是因为害怕。根本不是。他只是觉得冷。他也不想碰任何东西。老人怀里的婴儿在哭,那女人没有眼白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他们都可以就那样一直待下去,冻结到星期四,可是地上一个男孩叹了口气。仿佛沉溺在甜美酣睡的乐趣中,他这一声轻叹叹得警官猛一激灵,立即开始行动。
“我必须把你抓进去。别再找麻烦了。你已经干得不少了。现在跟我走吧。”
她没有动。
“你乖乖地走,听见没有,我就不用把你捆起来了。”
她还是不动,于是他决定走近她,想个办法捆上她那双血淋淋的手,这时他身后门口的一个人影让他转过头来。帽子上戴花的黑鬼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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