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走了一小段,他放慢脚步来迁就她的蹦跳。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星期六来。你是‘召唤’还是怎么的?”
“如果我召唤他们,他们来了,我到底有什么可说的呢?”
“讲道!”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叫喊时已经迟了。两个烧树叶的白人扭过头来看他。他弯下腰,对着她耳语道:“道。道。”
“那又是一样从我这里夺走的东西。”她说道。于是他开始力劝她,恳求她无论如何不要放弃。道被赐予了她,她就一定要讲出来。非讲不可。
他们找到了两棵栗树和后面的白房子。
“知道我什么意思了吧?”他说,“像那样的大树,它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如一棵小白桦的叶子。”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她说道,眼睛却只管瞟着那所白房子。
“你一定要干,”他说,“你一定要干。谁也不能像你那样‘召唤’。你一定要到那里去。”
“我该干的事是上床躺下。我想把心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害处的东西上面。”
“你说的是哪个世界?凡间没有什么无害的东西。”
“有。蓝色。它不伤害任何人。黄色也是。”
“你待在床上是去琢磨颜色?”
“我喜欢黄色。”
“然后呢?你弄完了蓝色和黄色,然后呢?”
“说不准。这事是不能计划的。”
“你这是在责怪上帝,”他说,“你干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是,斯坦普。我没有。”
“你是说白人胜利了?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说的是他们进了我的院子。”
“你说的是什么都不重要。”
“我说的是他们进了我的院子。”
“是塞丝干的。”
“可她要是没干呢?”
“你是说上帝放弃了?除了让我们流血,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
“我说的是他们进了我的院子。”
“你是在怪罪上帝,对吗?”
“比起他怪罪我来可差远了。”
“你可不能那样,贝比。那样不对。”
“从前我好像知道过什么是对错。”
“你现在也知道。”
“我只知道我看见的:一个女黑鬼,拖着一口袋鞋子。”
“噢,贝比。”他舔了舔嘴唇,想用舌头找个词,好让她回心转意,放下包袱。“我们得稳住。‘这些事情也会过去的。’你在找什么呢?一个奇迹?”
“不,”她说道,“找我在这儿应该找的:后门。”然后就朝它一路颠了过去。他们没让她进去。她站在台阶上,他们把鞋接过去,然后她将胯骨靠在栏杆上,等那个白女人去找一毛钱。
斯坦普·沛德改了主意。他气坏了,没法陪她走回家,再听她说些什么。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没让隔壁窗口那张机警的白脸孔看出任何名堂。
现在,他正企图第二次造访一百二十四号,心里对那次谈话追悔莫及:他唱着高调子;他拒绝承认自己心目中大山一般的女人骨髓里的疲惫。现在,他理解了她,可是太迟了。一颗跳荡着热爱的心,一张讲道的嘴,都不算数。无论如何,他们进了她的院子,而她无法赞同或者谴责塞丝的粗暴抉择。也许选择一种做法可以挽救她,然而在两种要求的双重打击下,她上床去了。白人终于整得她心力交瘁了。
他也是。到了一八七四年,白人依然无法无天,整城整城地清除黑人;仅在肯塔基,一年里就有八十七人被私刑处死;四所黑人学校被焚毁;成人像孩子一样挨打;孩子像成人一样挨打;黑人妇女被轮奸;财物被掠走,脖子被折断。他闻得见人皮味,人皮和热血的气味。人皮是一回事,可人血在私刑的火焰里煎熬完全是另一回事。恶臭弥漫着。从《北极星》的纸页上弥漫而出,从证人的嘴里弥漫而出,在亲手递交的信件歪歪扭扭的字迹中铭刻着。恶臭在那些印满“有鉴于”、并呈递给所有相关法律机构传阅的文件和请愿书里得到详述,它弥漫着。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累坏他的骨髓。这一切都没有。是那条绸带。那次,他正把平底船拴上黎津河岸,尽可能拴得稳当些,这时船底一块红色的东西映入他眼帘。他伸手去抓,以为是根深红色的羽毛粘到他船上了。他把它拽了下来,而在他手心摊开的是一条红绸带,系着一缕湿淋淋的鬈发,上面还粘着一小片头皮。他解下绸带,装进衣兜,将鬈发扔进草丛。回家的路上,他觉得又气短又眩晕,便停了下来。直等到发作过去之后,他才接着赶路。不一会儿,他又喘不上气来了。这一次,他倚着一道篱笆坐下。歇过之后,他站了起来,可是在抬腿开路之前,他转身看了看,对着脚下结冻的泥路和更远处的河水说道:“这些人算是什么东西?你告诉我呀,耶稣。他们算是什么东西?”
他回到家时,累得吃不下妹妹和外甥们做好的晚饭。他坐在冰冷的门廊里,一直到天黑以后很久,只因为妹妹催促他的声音急了起来,才去睡觉。他留下了那条绸带;人皮味困扰着他。他虚弱的骨髓使得他反复琢磨贝比·萨格斯的愿望:想清楚这世上究竟什么是无害的。他希望她紧抓住蓝色、黄色或者绿色,就是别盯上红色。
误解过她,谴责过她,辜负过她,现在他想让她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也想公正对待她和她的亲人。所以,他才不顾自己疲倦的骨髓,继续穿过那些声音,再次设法去敲一百二十四号的门。这一次,虽然他只能破译出一个词,但是他确信,他知道那是谁说的。折断脖子的人们,鲜血被煎熬的人们,以及丢了绸带的黑姑娘们。
怎样的一声咆哮啊。
塞丝笑着去睡了,迫不及待地躺下来,去为了自己匆忙得出的结论,把证据搞清楚。去细细品味宠儿到来的那个日子和那个情景,还有“林间空地”上那个吻的含义。不料,她睡着了,而且醒来迎接一个冷得能看见哈气的雪亮的早晨时,仍旧微笑着。她拖了一小会儿,才鼓足勇气扔掉毯子,站到冰凉的地板上。平生头一遭,她上班要迟到了。
在楼下,她看见姑娘们还睡在她离开时她们待的地方,不过现在是背靠着背,各自紧裹住毯子,把脸埋进枕头。一双半冰鞋躺在前门旁,几双袜子挂在炉子后的一颗钉子上,还没烤干。
塞丝看着宠儿的脸,笑了。
她悄无声息、小心翼翼地绕过她去生火。先用一点纸,再加上一点柴——不用太多——只一点点,直到火势足够猛时再添。她侍弄着炉子,火焰的舞蹈狂野而迅猛。她出门到棚屋取木柴的时候,没注意到地上已经冻结的男人的脚印。她嘎吱嘎吱地绕到房后,那里的木柴堆上厚厚地覆盖着白雪。把柴火刮干净后,她在怀里尽量多地抱满干柴。她甚至直盯着棚屋微笑,笑她现在不必再记起的那些事情。她心想:“她甚至没生我的气。一点儿气都没生。”
显然,她当初在路上看见的携手的影子不是保罗·D、丹芙和她自己,而是“我们仨”。前一天晚上相互抓扶着滑冰的那三个;啜饮多味牛奶的那三个。既然如此——如果她的女儿能从没有时间的地方回家来——她的儿子们当然也能、也会从他们去的任何地方回来。
塞丝卷起舌头遮住门牙,抵御寒冷。她被怀里的火柴坠弯了腰,绕过房子走到门廊里——虽然踏进了地上的冻脚印,但她根本没注意到。
屋里,姑娘们还在睡,不过她出去的时候她们挪了位置,两个人都凑到火边。一捧木柴倒进木箱的声音让她们翻了一下身,可是没醒。塞丝尽可能轻地生着炉子、预备做饭,唯恐吵醒姐妹俩,她喜欢做早饭的时候有她们睡在她脚边。她上班要迟到真是太糟了——太、太糟了。十六年来头一回?那的确太糟了。
她往昨天剩的玉米片里打进两个鸡蛋,把它们做成小馅饼,跟一些火腿片一起煎。这时,丹芙完全醒了过来,哼哼着。
“后背麻啦?”
“哎哟,是啊。”
“睡地板其实对你有好处。”
“疼死了。”丹芙道。
“可能是你那一跤摔的。”
丹芙笑了。“真好玩。”她回头看了看正在轻轻打鼾的宠儿。“我叫醒她吗?”
“不,让她歇着吧。”
“她喜欢早晨看你出门。”
“我肯定让她看到。”塞丝说着,心中暗忖道:最好先想想,再告诉她,让她知道我知道了。先想想所有那些不必再记起的事吧。照贝比·萨格斯说的去做:好好想想,然后全放下——一劳永逸。保罗·D曾经让我相信,外面有个世界,我能在那里生活。本来应该明白的。从前挺明白的。不论我的门外发生了什么,都与我无关。世界就在这间屋子里。这里一切都有了,别无他求。
她们像男人一样吃着,狼吞虎咽,专心致志。因为有另一个人相陪伴,有机会和她彼此凝视,便心满意足,很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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