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晚上割下我的头。巴格勒和霍华德告诉我她会那样干,她的确干了。她美丽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个陌生人。没有恶意,什么也没有,只不过好像我是个她找见的、又不忍加害的什么人。好像她并不想干,却非干不可,而且不会弄疼。只不过是件大人干的事——比如从手上拔下一根刺;用毛巾一角擦擦进了沙子的眼睛。她察看一下巴格勒和霍华德——看看他们是不是挺好。然后她来到我身旁。我知道她干得很好,很小心。她割头的时候割得非常顺利;不会弄疼。她干完以后,我的头就在那儿躺上一会儿。然后她把它拿下楼去编辫子。我尽量不哭出来,可梳头的时候太疼了。她梳通以后开始编辫子的时候,我困了。我想睡着,可我知道我一睡着就不会再醒来。所以她编辫子的时候我得醒着,然后我才能入睡。最可怕的是等着她进来割头的时候。不是她割的时候,而是我等她的时候。夜里她唯一碰不到我的地方是贝比奶奶的房间。楼上,我们睡觉的房间,原来是白人在的时候佣人睡的。佣人在房子外面还有一个厨房。可是贝比奶奶搬进来以后,把它改造成了一间木头棚屋兼工具室。她还封上了通向它的后门,因为她说她不想再从后门进出了。她在它附近盖了一间贮藏室,这样的话,你若想进一百二十四号,必须从她那边路过。她说,她不在乎人们说她把一座二层楼修得像个做饭用的小屋。她说,他们对她讲,穿上等裙子的客人们不愿意坐在一间有炉子、果皮、油污和烟垢的屋里。她根本不搭理他们,她说。夜里,我和她在那里很安全。我只听得见我自己的呼吸,可白天有的时候,我不敢说是我在呼吸,还是我旁边有什么人。我曾经盯着“来,小鬼”的肚皮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看看是不是和我同拍。我屏住呼吸错开它的节拍,然后再放松,去赶它的拍子。只为了看看是谁的——那声音就像是你轻轻地、有规律地吹一只瓶子,有规律地。那是我出的声音吗?是霍华德吗?是谁呢?那个时期大家都是安静的,我听不见他们说话。我也不在乎,因为安静让我更好地梦想我的爸爸。我从来都知道,他就要来了。有什么把他耽搁住了。他的马出了毛病。河水泛滥了;船沉了,他得造条新的。有时候我想是个私刑暴徒,或是一场风暴。他就要到来了,这是个秘密。我表面上全心全意地爱太太,她才不会杀了我,甚至连晚上她给我的脑袋编辫子的时候我也爱她。我从没让她知道爸爸就要为我而来了。贝比奶奶也觉得他快要来了。她这样想了一段时间,然后就罢休了。我可从没罢休。即便是巴格勒和霍华德逃走的时候也一样。然后保罗·D就来了这儿。我听见楼下有声音,还有太太的笑声,所以我以为是他,我的爸爸。早就没人来我们家了。我下楼一看,却是保罗·D,再说他也不是为我而来的;他要的是我妈妈。开始时如此。后来他又要我姐姐,可她把他从这儿赶了出去,他走了,我真是太高兴了。现在只剩我们了,我可以保护她,直到我爸爸来帮我防着妈妈,防着走进这个院子的任何东西。
我爸爸是一个天使。他一看你,就能说出你哪儿疼,还给你治好。他给贝比奶奶做了个吊起来的玩意儿,这样,她早上醒来的时候就能把自己从地板上拉起来了。他还给她做了个踏板,于是,她站起来的时候两脚就一般高了。奶奶说她总是害怕会有个白人在她的孩子们面前把她打倒。她在孩子们面前举止得体,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就是因为她不想让他们看见她被打倒。她说孩子们看了会发疯的。在“甜蜜之家”没人干过,也没人说过他们要这样干,所以我爸爸从没在那儿看见过,也从没发过疯;就是现在,我敢打赌,他还在朝这儿赶来呢。要是保罗·D能行的话,我爸爸也能行。天使嘛。我们应该都在一起。我、他,还有宠儿。太太可以留下来,也可以跟保罗·D一道走开,要是她愿意的话。除非爸爸自己想要她,可我觉得他现在不会了,因为她让保罗·D上了她的床。贝比奶奶说人们都瞧不起她,因为她和不同的男人生了八个孩子。黑人和白人都为这个瞧不起她。奴隶不应该有自己的享乐;他们的身体不应该是那样的,不过他们必须尽量多地生孩子,来取悦他们的主人。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许有内心深处的快乐。她对我说别听那一套。她说我应该永远听从我的身体,而且爱它。
我爸爸为了流汤儿的煎鸡蛋什么都肯干。将面包蘸进鸡蛋。奶奶给我讲过他的事。她说她什么时候给他做一盘嫩嫩的煎鸡蛋,都是过圣诞节,让他高兴得不得了。她说她总是有点怕我爸爸。他太好了,她说。从一开始,她说,他对这个世界来说就太好了。让她害怕。她觉得:他永远干不成任何事。白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母子从没分开过。所以她有机会了解他,照看他,他爱东西的方式让她害怕。动物、工具、庄稼,还有字母表。他能在纸上算数。主人教他的。也愿意教给其他小伙子,可只有我爸爸想学。她说,其他的小伙子们说了,不学。其中有一个名字是个数字的,说那会改变他的思想—让他忘掉不该忘的东西、记住不该记的东西,他才不想让自己的脑子混作一团呢。可我爸爸说:如果你不会数数,他们就会蒙骗你。如果你不识字,他们就会欺负你。他们觉得那很可笑。奶奶说,她不懂,可就是因为我爸爸能写会算,他才想出把她从那儿赎出去的办法来的。她还说,她总向往能像个真正的牧师那样读《圣经》。所以学会读书对我有好处,我一直学,直到一切都没了动静,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另一个人撞翻桌上的牛奶罐的声音。并没有人在它近旁。太太揍了巴格勒,可不是他碰的。然后它弄乱了所有熨烫的衣裳,又把两只手放进蛋糕里。看来,我是唯一马上知道它是谁的人。就像她回来的时候,我也知道她是谁。不是马上,可当她刚一拼出她的名字——不是教名,而是太太卖身给刻字工换来的那个名字——我就知道了。她打听太太的耳环的时候——我不知道的东西——啊哈,那更是水落石出了:我的姐姐来帮我等待我的爸爸了。
我们都想把身体抛在后面我脸上的男人这么做了让你自己永远死去很困难你稍稍睡了一会儿然后就回来了开始时我们还能呕吐现在不吐了现在我们不能了他的牙齿是漂亮的白尖尖有人在颤抖我在这里就能感觉到他在奋力抛开他颤抖的小鸟一样的身体没有地方颤抖所以他欲死不能我自己的死去的男人被人从我脸上拽走了我怀念他漂亮的白尖尖
现在我们不再蜷缩了我们站着可我的双腿好像我那死去的男人的眼睛我不能倒下因为没有地方没有皮的男人们高声聒噪我没有死面包是海蓝色的我饿得都没力气吃了太阳合上我的眼睛那些能够死去的堆成一堆我找不着我的男人了
我爱过他的牙齿的那个人好烫死人的小山包好烫没有皮的男人们用竿子把他们捅穿那儿有个女人长着一张我要的脸
那张脸是我的他们掉进了成为面包的颜色的海里她耳朵上什么都没戴如果我有那个在我脸上死去的男人的牙齿我会把她脖子上的项圈咬掉咬掉我知道她不喜欢它现在有地方蜷缩也有地方观看其他蜷缩的人了现在的蜷缩永远是现在在里面
长着我的脸的女人在海里好烫
开始时我能看见她我帮不了她因为云彩挡道开始时我能看见她她耳朵上的光芒她不喜欢脖子上的项圈这个我知道
我使劲看她这样她才能知道是云彩在挡道我敢肯定她看见我了我看着她看见我的她掏空她的眼睛我进入她的脸所处的位置告诉她吵闹的云彩挡了我的道她要她的耳环她要她的圆篮子我要她的脸好烫开始时女人远离男人男人远离女人风暴摇动了我们把男人混进女人把女人混进男人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待在那个男人的背上了可好长时间我只看见上面他的脖子和宽宽的肩膀我很小我爱他因为他有一支歌当他翻身死去时我看见他唱歌露出的牙齿他的歌声轻柔他唱的是一个女人从叶子中间摘下花朵装进圆篮子的地方在云彩赶来之前她在我们近旁蜷缩着可直到他合上眼睛在我脸上死去我才看见她我们就是那样他的嘴里没有气息呼出而本该呼气的地方却芳香扑鼻别人不知道他死了我知道他的歌声去了现在我只能热爱他漂亮的小牙齿
他们现在不蜷缩了我们还蜷缩着他们在水上漂浮他们
我站在瓢泼大雨中别人被带走了我没有被带走我在像雨一样飘落我看着他吃在里面我蜷缩着拒绝同雨一起飘落
我要变成碎片了他毁了我睡觉的地方他将手指放在那里我丢掉了食物我裂成了碎片她带走了我的脸没人想要我对我呼唤我的名字我在桥上等着因为她在桥下黑夜过去了又是白天一遍又一遍黑夜白天黑夜白天我等着没有铁圈套着我的脖子没有船驶过这条河没有没有皮的男人我死去的男人不在这里漂浮他的牙齿在蓝色的大海和青草那边我要的那张脸也在那里那张脸将对我微笑它会的白天钻石就在她和乌龟待的水里夜里我听见大嚼大咽和大笑的声音它属于我
她是那大笑我是那笑声我看见她的脸也就是我的脸就是这张脸在我们蜷缩的地方将要对我微笑了现在她会的她的脸从水中浮出好烫她的脸是我的她没在微笑她在咀嚼和吞咽
我必须得到我的脸我进去了草拨开了是她拨开的我在水里而她就要来了没有圆篮子没有铁圈套在脖子上她向有钻石的地方溯游而上我跟着她我们现在在她耳环的钻石里我的脸就要来了我必须得到它我在寻找这次融合我是这样热爱我的脸我的黑脸离我很近我想融合她对我耳语她低声耳语我伸手去够她一边嚼一边咽她抚摸着我她知道我想融合她嚼我咽我我没了现在我是她的脸我自己的脸已离我而去我看见自己游走了好烫我看见自己的脚底板我是独自一人我想成为我们两个我想融合我从蓝色的水中浮出
在我的脚底板游离我之后我浮了出来我需要找一个落脚的地方空气很沉重我没有死我没有那里有所房子是她低声告诉我的我到了她指点给我的地方我没有死我坐着太阳合上我的眼睛我睁开眼时看见了那张我失去的脸塞丝的脸就是那张离我而去的脸塞丝看见我在看她而我看见了微笑她的笑脸就是我的归宿那是我失去的脸她就是我那对我微笑的脸终于笑了好烫现在我们能融合了好烫
打碎小山包把它戳穿我找不到我那漂亮的牙齿我看见了将要对我微笑的黑脸那是我的黑脸将要对我微笑铁圈套在我们的脖子上她没有耳朵上的闪亮的耳环也没有圆篮子了她进入水中带着我的脸
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从另一边来的?
一切一切都是现在永远是现在无时无刻我不在蜷缩着和观看着其他同样蜷缩着的人我总在蜷缩我脸上的那个男人死了他的脸不是我的他的嘴气味芳香可他的眼睛紧锁有些人吃肮脏的自己我不吃没有皮的男人给我们拿来他们的晨尿喝我们什么都没有晚上我看不见我脸上那个死去的男人阳光从裂缝中照进来我看得见他紧锁的眼睛我不大小耗子都等不及我们入睡有人辗转反侧可是没地方翻身假如有更多的水喝我们就有眼泪了我们造不出汗水也造不出晨尿于是没有皮的男人们就把他们的拿给我们喝有一回他们给我们带来甜石头吮
你饶恕我吗?你会留下来吗?你现在在这里安全了。
不能。他们试过一次,可我拦住了他们。他们再也不会来了。
曾经有一个在我待的房子里。他伤害了我。
他们要是在你脖子上套铁圈,我就把它咬掉。
我不能再次失去她我死去的男人一直像吵闹的云彩一样挡道他在我脸上死去时我才能看见她的脸她会对我微笑她会的她闪亮的耳环不见了没有皮的男人们在大声聒噪他们把我自己的男人推下去他们没有推那个长着我的脸的女人她走了进去他们没有推她她自己进去的小山包不见了她会对我微笑她会的好烫
你是我的脸;我是你。你为什么离开本是你的我?
我又找到了你;你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本想帮你,可是云彩挡了道。
那间密室。她死了以后我就去了那儿。太太不让我去外面院子里和别人一起吃饭。我们待在屋里。那真难受。我知道贝比奶奶肯定会喜欢那个聚会,还有来的那些人,因为她一直谁也不见、哪儿也不去,情绪很低落——只是在那儿悲哀,琢磨颜色,琢磨自己怎样犯了错误。就是说,她的关于心灵和身体能做什么的考虑是错的。白人还是来了。进了她的院子。她什么都做对了,可他们还是进了她的院子。然后她就不知道该想什么了。她只剩下了一颗心,而他们把它打个粉碎,连内战都不能惊醒她。
她给你编辫子的时候可别睡着。
我是宠儿,她是我的。塞丝就是那采花的人,在我们蜷缩之前采摘黄花的人。从绿叶丛中采走。它们现在在我们睡觉时盖的被子上了。她本来正要对我微笑,这时没有皮的男人们来了,把我们和死人一起提到阳光里,又把死人们粗暴地推进大海。塞丝进了大海。她进去了。他们没推她。她自己进去的。她已经准备好对我微笑了,这时她看见死人被推进了大海,她也就进去了,把我留在那儿,没有自己的脸,也没有她的脸。塞丝是我在桥下的流水中找到又丢失的那张脸。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她的脸漂向我,那也是我的脸。我想融合。我试着融合,可是她浮到水面上的光斑里。我又失去了她,可是我找到了她低声告诉我的那所房子,她就在里面,终于对我微笑了。这很好,可我不能再次失去她了。我只想知道,她为什么在我们蜷缩的地方走进水中?她马上就要对我微笑了,为什么还要那样做?我想到海里去跟她融合,可我动弹不了;她采花的时候我想帮她,可是硝烟的云雾遮住了我的双眼,我失去了她。我失去了她三次:一次是采花的时候,因为喧哗的烟云;一次是因为她没对我微笑,却进了大海;一次是在桥下,我去和她融合,她朝我漂来,可是没有微笑。她对我低语,咀嚼我,然后就游走了。现在,我在这所房子里找到了她。她对我笑了,这是我自己的脸在微笑。我再也不会失去她了。她是我的。
在那无声无息的日子里,我们一起玩耍。
她给我讲了所有关于我爸爸的事。为了赎她,他干得有多卖力。蛋糕给糟践了、熨烫的衣服给弄乱了之后,我听见姐姐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床上之后,她也给我讲了我的事。说我是受魔力保护的。我的出生就是这样,而且后来我也总被救活。我不该怕那个鬼魂。它不会伤害我,因为太太喂我的时候我尝过它的血。她说那个鬼在找太太的茬儿,也在找她的茬儿,因为她没有阻止事情发生。可它永远不会伤害我。我只是需要提防它,因为它是个贪婪的鬼,需要许多的爱,想想看,这很自然。而我的确爱。爱她。的确。她和我一起玩;无论我什么时候需要,她总会来跟我在一起。她是我的,宠儿。她是我的。
我是宠儿,她是我的。我看见她从叶子中间摘下花来 她把它们放进圆篮子叶子不是给她的她装满了篮子她拨开草我要帮她可云彩挡住了道我怎么能把看到的图画说出来我跟她并未分离我没有任何地方停留她的脸就是我自己的我想进入她的脸所处的位置并且看着它好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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