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脸是一幅绘画草稿。冬季开始进驻这张脸,成为它的主宰。他的眼睛变成了雪的悬崖,随时有雪崩的危险;眉毛弯曲得像没有叶子的黑色树枝;皮肤染上了冬季太阳暗淡而了无生气的苍黄色;下巴就像覆盖积雪、点缀着残留庄稼茬的田野的棱角;高高的额头犹如结冰的伊利湖,暗藏着在黑暗中打着旋涡的冷峻的思想急流。从猎狼手变为猎鹰者,他没日没夜地工作就是为了前门赶狼,窗下拒鹰。他就像司火的神灵,指示我们该把哪些门窗关闭或者敞开,以便热气合理地分布开来,他告诉我们如何留存火种,跟我们讨论煤的质量,教我们如何铲煤、添煤、封炉子。春季到来之前他是不会刮掉嘴上的胡子的。
冬季用寒冷的绷带禁锢住我们的头脑,同时又化开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在长筒袜里放辣椒,往脸上抹凡士林,透过早晨漆黑冰冷的空气,盯着四块煮熟的梅干、几碗滑溜溜的麦片粥和带着一层皮的可可奶。
不过,我们还是最盼望春天的到来,那时就可以在花园里玩了。
当今年冬天把自己僵硬地缩成一个什么都解不开的讨厌的死结时,有个东西,或者毋宁说是一个人,把它解开了。那人让死结裂成条条银线,把我们缠绕住,把我们织进去,让我们渴望以前乏味的日子里单调的懊恼。
这个扰乱了季节的人就是学校新来的女生,名叫莫丽恩·皮尔。她是个有着浅褐色皮肤的混血小美人,长长的棕色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像私刑的鞭绳一般垂在后背上。至少,按我们的标准,她很有钱,跟最富有的白人孩子一样有钱,完全裹在舒适和溺爱的襁褓中。她的衣服质量对我和弗里达构成了威胁,我们简直忌妒得发狂。她穿带扣子的黑皮鞋,而我们的廉价货是在复活节时买的,还没穿过五月就散了架。柠檬色的软毛衣扎进百褶裙里,褶皱打理得整整齐齐,让我们惊叹不已。色彩鲜艳的齐膝长袜上镶着白边,一件棕色丝绒背心外套的边缘滚着一圈白色兔毛,还配有皮手筒。她黑刺李般深绿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春意,皮肤透着夏日的色泽,走路时带着硕果累累的秋天的成熟。
全校都为她神魂颠倒。老师点她的名字时脸上总带着鼓励的微笑。在走廊里,黑人男孩从不给她使绊,白人男孩也不朝她扔石子,而白人女孩被安排跟她结伴学习时也不会倒抽气。当她要用女厕的水池时,黑人女孩们会让到一边,眼帘低垂,谦卑地看着她。在餐厅里吃饭时,她从来不用找什么人一起——大家都会围聚在她选中的餐桌旁。她打开精心准备的午餐,那切成四块的精巧的鸡蛋沙拉三明治,撒着粉色糖霜的纸杯蛋糕,芹菜和胡萝卜条,以及饱满、暗红的苹果,这一切让带着果酱面包的我们感到无地自容。她甚至喜欢买白牛奶喝。
我和弗里达因为她而茫然、恼怒,又为她着迷。我们煞费苦心地寻找她的缺陷来维持心理平衡,但起初只能借助丑化她的名字获得满足,把“莫丽恩·皮尔”改成“蛋白派”。后来发现她有颗犬齿的时候,我们小小地惊喜了一番——说实话倒挺可爱,但毕竟是颗犬齿。当我们知道她出生时每只手上都长了六根指头,把多余的截除后还是留下了很小的茬儿,便会心地笑了。尽管这些都是渺小的胜利,可我们的目的达到了——背地里取笑她,管她叫“六指犬齿蛋白派”。但我们只能自己这么叫她,因为没有别的女孩会跟我们联合起来忌妒她。那些女孩可喜欢她了。
当分配给她的储物柜跟我的挨着时,我每天简直可以放肆地忌妒人家四次。我和姐姐心里都在考虑,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准备偷偷地跟她交朋友,可我知道这份友谊会很危险,因为每当我的眼睛注视着她那凯利牌绿色长筒袜的白边图案,同时感到自己的棕色袜子在松松地往下掉时,我就恨不得踢她一脚。每当想起她眼里那种毫无来由的傲慢,我就开始谋划无意间让储物柜的门撞到她的手。
作为储物柜朋友,我们之间开始逐渐有了些了解,我甚至能跟她冷静地聊上一会儿而不去想象她跌下悬崖的情景,或者因想出一句侮辱她的妙语而扬扬得意。
一天,我站在储物柜前等弗里达,她凑了过来。
“嗨。”
“嗨。”
“在等你姐姐吗?”
“嗯。”
“你们回家走哪条路?”
“沿着第二十一大街到百老汇。”
“干吗不走第二十二大街呢?”
“因为我们住在第二十一大街。”
“哦。我想我也可以走那条街。至少可以走一段。”
“反正这里是自由国度。”
弗里达向我们走来。她的棕色袜子有点遮不住膝盖,因为她为了掩饰一个破洞,把袜尖窝了起来。
“莫丽恩要跟我们一块儿走一段路。”
我和弗里达互相看了看,她的眼神恳求我要克制,而我的眼神却不作任何承诺。
这是个恍若春天的日子,它像莫丽恩那样刺破了严冬的外壳。到处是水洼、泥泞和欺骗我们的诱人温暖。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会脱掉外套披在头上,把橡胶雨鞋留在学校,而第二天准会咳得嗓子疼。我们总是对最轻微的天气变化和时间的细微流逝作出反应。种子还远未萌动,我和弗里达就已经开始翻挖土壤,吞吸空气,品尝雨水……
我们和莫丽恩刚走出校门就开始脱衣服。我们把头巾塞进外套口袋,把外套披在头上。我正琢磨着该怎样让莫丽恩的皮手筒掉到水坑里,操场上突然传来的一阵吵闹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一群男孩子围成一圈,堵住一个可怜的牺牲品,那是佩科拉·布里德洛夫。
湾仔、树人凯恩、小子威尔逊、臭虫琼尼——像一根劣质石头项链般把她围了起来。他们完全陶醉在自己雄性的气味中,因人多势众而兴奋,尽情地捉弄着她。
“小黑鬼,小黑鬼,你爸爸睡觉光屁股。小黑鬼,小黑鬼,你爸爸睡觉光屁股。小黑鬼……”
他们随口胡诌的打油诗里侮辱人的两点是受欺凌者无法改变的:她的肤色以及他们对某个成年人睡觉习惯的猜想,无关却被胡乱搅在一起。他们自己也有的黑皮肤,或者他们的父亲可能也有的类似的松懈的睡觉习惯,全都无关紧要了。他们对自己黑皮肤的鄙视让第一点侮辱显得更加刻薄。他们好像充分利用了自己潜心培育的愚昧、用心学到的自我憎恶、苦心设计的绝望,然后将其吸进一个在他们头脑的空洞中燃烧了多年的蔑视的火红圆锥体——冷却之后——气势汹汹地从唇间喷吐出来,毁灭了一切拦路的障碍。他们围着这个猎物跳起死亡的芭蕾,打算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她推进火坑用以祭祀。
小黑鬼,小黑鬼,你爸爸睡觉光屁股。
佩科拉哭着想从包围圈中逃出来。她撇下自己的笔记本,双手捂住眼睛。
我们看着那边,害怕他们注意到之后会把火力转移过来。这时,弗里达咬紧双唇,眼睛瞪得像妈妈一样,把外套从头顶揭下扔在地上。她朝他们冲过去,拿起自己的书本朝树人凯恩的脑袋砸去。包围圈溃散了。树人凯恩抱住自己的脑袋。
“嘿,姑娘!”
“住手,听见了吗?”我从未听见弗里达的嗓音如此响亮清晰。
也许是因为弗里达个头比他高,也许是因为看见了她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对那个游戏已经没兴趣了,也许是因为迷上了弗里达,不管怎样,树人凯恩略显惊惧,这一刹那足够让弗里达汇聚起更大的勇气。
“放了她,否则我就告诉所有人你干的事!”
树人没有应声,只是用手捂着眼睛。
湾仔尖声嚷嚷:“走开,小丫头。又没人惹你。”
“闭嘴,子弹脑袋。”我发觉自己也开腔了。
“你叫谁子弹脑袋?”
“我就叫你子弹脑袋。子弹脑袋。”
弗里达抓住佩科拉的手说:“咱们走。”
“你想挨顿狠揍啊?”湾仔作势要向我挥拳。
“来啊。给我一下啊。”
“打就打。”
这时莫丽恩出现在我的肘边,在她春天般兴趣盎然的眼神的注视下,那些男孩好像对下一步动作有些犹豫。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愿在她的盯视下对三个女孩大打出手。所以,他们听任了某种正在萌发的男性本能的差遣,这种本能告诉他们要装作不屑对我们费神。
“走吧,伙计们。”
“好。走吧。我们没时间跟她们瞎闹。”
他们嘟囔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走开了。
我捡起佩科拉的笔记本和弗里达的外套,我们四个人离开了操场。
“那个子弹脑袋总惹女孩。”
弗里达同意我说的。“弗雷斯特小姐说他屡教不改。”
“真的吗?”其实我并不明白那个词的含义,不过它所带有的那种绝望的音调用在湾仔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我和弗里达还在对刚才差点发生的斗殴津津乐道,莫丽恩突然活跃起来,用她穿着丝绒背心的胳膊挽起佩科拉,那动作就好像她们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
“我刚搬到这儿,我叫莫丽恩·皮尔。你叫什么?”
“佩科拉。”
“佩科拉?那不是《春风秋雨》里那个女孩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知道,就是一部电影。那个混血女孩恨她妈妈,因为她是黑人,长得又难看。可是后来她在葬礼上哭了。哭得好伤心。大家都哭了。连克劳黛·考尔白都哭了。”
“哦。”佩科拉说话的声音更像叹息。
“不管怎么说,她也叫佩科拉。她漂亮极了。等这部片子再映时我还想去看。我妈妈已经看过四遍了。”
我和弗里达跟在她们后面走着,虽然莫丽恩对佩科拉的友善让我们颇感意外,但也让我们很高兴。毕竟,她可能没那么坏。弗里达又把外套披在头上,我们俩披着衣服沿街溜达,享受着温暖的微风,回味着弗里达的壮举。
“你和我上同一个体操班,是吗?”莫丽恩问佩科拉。
“嗯。”
“埃克麦斯特小姐的罗圈腿可真严重。我敢打赌她自以为那双腿特秀气。为什么她就能穿真正的短裤,我们却得穿老式的灯笼裤呢?每次穿那种裤子我都恨不得死掉算了。”
佩科拉微笑了,但并不看莫丽恩。
“嘿,”莫丽恩突然站住,“前面有家艾斯勒冷饮店。想来点冰激凌吗?我有钱。”
她打开皮手筒里的一只暗兜,抽出一张叠成很多层的一元钱。我原谅她穿那种长筒袜了。
“我叔叔告过艾斯勒,”莫丽恩对我们三个说,“他告的是阿克伦的那家。他们说他妨碍治安,不给他提供服务,可他的一个警察朋友出来作了证,为他打赢了这场官司。”
“什么叫官司?”
“就是你想打谁就去打谁、任何人都对你无可奈何的事。我家经常干这种事。我们就信打官司。”
到了艾斯勒店门口,莫丽恩转过身问我和弗里达:“你们也买冰激凌吗?”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不买。”弗里达说。
莫丽恩和佩科拉消失在店里。
弗里达心平气和地望着大街,我张开嘴,但很快又闭上了。最重要的是别让人知道我曾满心希望莫丽恩会给我们买冰激凌,别让人知道在过去的一百二十秒中我在心底挑选着冰激凌的口味,不要让人知道我开始喜欢莫丽恩了,不要让人知道我们姐妹俩身上没有一分钱。
我们猜想莫丽恩对佩科拉好是因为那几个男孩的缘故,我们也为自己的想法被识破——即使只是被彼此识破——而感到难为情:我们以为她会请客,或者说,以为自己理应得到跟佩科拉同样的待遇。
两个女孩出来了。佩科拉拿着两球橘子菠萝味的,莫丽恩拿着黑莓味的。
“你们也应该来点儿,”她说,“他们各种口味的都有。别吃掉蛋卷的尖儿。”她告诉佩科拉。
“为什么?”
“因为里面有只苍蝇。”
“你怎么知道的?”
“不是说现在真有。有个女孩告诉我她在蛋卷尖里发现过一只苍蝇,从那以后她总是把这部分扔掉。”
“哦。”
我们从梦中乐园电影院前经过,贝蒂·格雷布尔微笑着俯视我们。
“你也爱她吧?”莫丽恩问。
“嗯。”佩科拉说。
我不同意。“海蒂·拉玛尔更好。”
莫丽恩表示赞同。“哦哦,没错。我妈告诉我,有个叫奥德丽的女孩去我们以前的家那边的美发厅,让女老板把她的头发做成海蒂·拉玛尔那样的。女老板说:‘可以啊,不过等你有了她那样的头发后再说吧。’”她甜甜地大笑了好久。
“听着真傻。”弗里达说。
“她确实挺傻。你知道,她还没来月经呢,可她都十六岁了。你呢,来了吗?”
“来了。”佩科拉说,朝我们看了一眼。
“我也来了,”莫丽恩不想掩饰她的自豪感,“我是两个月前来的。在我们原先住的托勒多,我有个朋友初潮时吓得要死。她以为她要了自己的命。”
“你知道为什么要来月经吗?”佩科拉提问的方式好像是希望这个答案由自己来提供。
“为了生孩子,”莫丽恩抬起两道仿佛用铅笔画出的眉毛,表示答案显而易见,“小孩在肚子里时需要血液,如果你怀上了孩子,就不会来月经了。可是如果没怀孩子,就用不着保存血液,血自动会流出来。”
“孩子怎么获得血液呢?”佩科拉问道。
“通过生命线。你知道。从你的肚脐眼开始。生命线就从肚脐开始,把血液输送到孩子的身体里。”
“可是,如果长肚脐是为了做生命线给小孩供血用,只有女孩能生孩子,为什么男孩也有肚脐呢?”
莫丽恩犹豫了。“我不知道,”她承认说,“不过男孩身上有各种用不着的东西。”她清脆的笑声盖过我们神经质的笑声。她卷起舌尖,沿着蛋卷的四周舔了一圈,吃掉一块紫色的冰激凌,让我眼馋得想哭。我们正等着交通灯变颜色。莫丽恩不停地用舌头舔着蛋卷周围的冰激凌。她不像我那样用牙咬着边缘吃。她的舌头围着蛋卷转。佩科拉已经吃完了;很显然,莫丽恩想慢慢享受自己的东西。在我惦念着她的冰激凌时,她肯定还在想着刚才最后说的那句话,因为她接着问佩科拉:“你见过光着身子的男人吗?”
佩科拉眨了眨眼,然后向别处望去,“没有,我上哪儿去见不穿衣服的男人呢?”
“我不知道。就是想问问。”
“就算碰到那样的人,我也绝对不会看。那真下流。谁想看光身子的男人?”佩科拉有点急了,“没有哪个爸爸会在女儿面前光着身子,除非他是下流坯。”
“我可没说‘爸爸’,我只是说‘光着身子的男人’。”
“那……”
“你怎么会提到‘爸爸’呢?”莫丽恩想知道原委。
“她还能看见谁啊,犬齿?”我挺高兴逮住个机会发泄怨气。不仅因为冰激凌,还因为我们真见过父亲赤身裸体。我们本来不介意想起这个,但这会儿却因为并不为此感到羞愧而羞愧。当时,父亲从厕所出来向卧室走去,从我们敞开的房门前经过。我们躺在床上,眼睛睁得老大。他站住,朝屋里望进来,想看看黑暗中的我们是不是真睡着了——也许有两双眼睛在瞧着他这件事纯属他自己的想象?显然他深信我们睡着了。他走开了,相信他的女儿们不会就那样躺在床上,睁大眼睛,一个劲儿地瞧啊瞧。他走开了,黑暗带走了他的躯体,却没有带走他赤裸的影子。那影子继续停留在我们屋里。像个朋友似的。
“我又不是在跟你说话,”莫丽恩说,“再说,我才不关心她看没看见爸爸的光身子。她要愿意,整天看着都可以。谁关心这个?”
“你关心,”弗里达说,“你就爱谈论这种事。”
“没有。”
“有。男孩子啊,生孩子啊,谁的爸爸光屁股啊。你简直得了男孩痴迷症。”
“你最好闭嘴。”
“谁敢让我闭嘴?”弗里达把手插在腰间,脸凑向莫丽恩。
“有人会让你闭。你妈就敢。”
“不许你提我妈。”
“好啊,那你就不要说我爸。”
“谁说过你爸什么吗?”
“你说了。”
“那也是你挑起的。”
“我都没跟你说话。我在跟佩科拉说话。”
“没错。在说看见她爸光屁股。”
“她就算看见了又怎么样?”
佩科拉大叫起来:“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光着身子。从来没有。”
“你见过,”莫丽恩反驳道,“湾仔说的。”
“没有。”
“就有。”
“没有。”
“有。还是你亲爸呢!”
佩科拉缩起脑袋——做了个可笑、难过又无助的动作。她耸起双肩,缩着脖子,似乎想遮住耳朵。
“不许你再说她爸爸。”我说。
“她的老黑爸跟我有什么关系?”莫丽恩问道。
“黑?你说谁黑呢?”
“你!”
“你以为你有多漂亮!”我朝她挥拳,但是没有打中,正好打在佩科拉的脸上。我为自己的笨拙怒不可遏,抄起笔记本朝她扔过去,却只碰到一点她的丝绒背心,因为她已经转过身,不顾车辆飞一般穿过大街。
安全到达马路那边后,她冲我们尖叫:“我就是漂亮!你们就是难看!又黑又丑。我就是漂亮!”
她顺着马路跑了,绿色长筒袜把她的腿衬托得像掉了花头的野生蒲公英的茎。她刚才那番话的沉重分量把我们击晕了。一两秒钟之后,我和弗里达才醒过神来,使劲大叫:“六指犬齿蛋白派!”这是我们的辱骂军火库中最有力的一句,我们像唱颂歌般骂到那两根绿色花茎和兔毛消失才住口。
大人们冲着马路边的三个小姑娘直皱眉头:其中两个把外套披在头上,衣领像修女的法袍般框住了眉毛,钩住刚过膝盖的棕色长筒袜的黑色吊袜带暴露在外,愤怒的脸蛋像黑色花椰菜般扭成一团。
佩科拉站在那里,跟我们稍微拉开一点距离,两眼死死盯着莫丽恩逃走的方向。她好像又自动蜷缩起来,像只折叠起来的翅膀。她的痛苦让我恼火极了。我真想把她抻开,让她露出棱角,再把一根棍子捅进她弯曲缩的脊梁,强迫她站直,把悲痛倾吐在大街上。可她却把痛苦紧紧含在眼中。
弗里达把外套从头顶扯下来。“我们走,克劳迪娅。再见,佩科拉。”
起初,我们走得很快,后来又逐渐放慢,时不时停下来紧紧袜钩,系系鞋带,挠挠或者看看旧伤疤。莫丽恩最后那几句话的有理、正确与恰当让我们溃不成军。如果她漂亮——如果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她的漂亮算是其中之一——那就意味着我们不漂亮。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们比不上人家。虽然更善良,更聪明,但还是不如人家。我们可以毁坏娃娃,可我们无法摧毁遇到这世上的莫丽恩·皮尔们时父母与阿姨甜美的嗓音、同伴顺从的眼神、老师熠熠生辉的目光。秘密到底在哪儿呢?我们究竟缺少什么?为什么那一点如此重要?如果缺少了它又将如何?我们当时天真烂漫,毫不虚荣,仍然喜爱我们自己的模样。我们对自己的肤色安之若素,享受着感官释放给我们的信息,爱自己身上的污垢,精心呵护身上的疮疤,还不理解别人的轻蔑。我们了解忌妒,觉得它是天生的——那是一种想得到别人东西的欲望,但对我们来说羡慕却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我们向来清楚莫丽恩·皮尔不是敌人,不值得我们产生如此强烈的恨意。真正让我们感到害怕的,是那些让她而不是我们显得美丽的东西。
我们推开家门时屋里很安静。炖萝卜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让我们的嘴里含满了酸腐的唾液。
“妈妈!”
没人答应,但传来了脚步声。亨利先生拖着脚步慢腾腾地走下一半楼梯。一条光滑无毛的粗腿从浴袍里斜露出来。
“你好啊,葛丽泰·嘉宝。你好啊,琴吉·罗杰斯。”
我们朝他咯咯地笑,他已经很习惯了。“您好,亨利先生。妈妈上哪儿去了?”
“她去你们外婆家了。留话说让你们关了火,吃几块饼干,等她回来。饼干在厨房里。”
我们默默地坐在厨房的桌子边,把饼干碾成碎末,堆成小堆。片刻后,亨利先生再次走下楼来。这回他在浴袍里穿了条长裤。
“喂,听我说,你们不想吃冰激凌吗?”
“哦,当然想了,先生。”
“拿着,这是二十五美分。去艾斯勒给自己买点冰激凌吧。你们可是好姑娘,对吗?”
这些亮绿色的字句又让今天恢复了绚丽的色彩。“没错,先生。谢谢您,亨利先生。如果妈妈回来了,您能替我们告诉她一声吗?”“当然可以。不过她不会那么快回来。”
我们没穿外套就跑出家门,走到拐角时弗里达说:“我不想去艾斯勒。”
“怎么了?”
“我不想吃冰激凌。我想吃薯片。”
“艾斯勒也卖薯片。”
“我知道,但何必走那么远呢?柏莎小姐那儿就有薯片。”
“可我想吃冰激凌。”
“不对,你并不想,克劳迪娅。”
“我真的想。”
“好吧,要不你去艾斯勒,我去柏莎小姐那儿。”
“可你拿着那二十五分钱呢,何况我不想一个人走那么远。”
“那我们就去柏莎小姐的店吧。你不是喜欢那儿的糖吗?”
“那里的糖总有股馊味儿,还经常断货。”
“今天是周五。她总在周五进新货。”
“那个老疯子皂头牧师也住在那儿呢。”
“那又怎么样?咱们两个人呢。他要是动手动脚,咱们立刻就跑。”
“我很怕他。”
“总之,我可不想去艾斯勒。没准蛋白派还在那儿晃悠呢。你想撞上她吗,克劳迪娅?”
“行了,弗里达。我要糖好了。”
柏莎小姐开着一家卖糖果和香烟的小杂货店,设在前院的一间砖房里。你得先在门口朝里张望一下,如果她不在,还得到后面去敲她的房门。这天她正坐在柜台后面,在一束阳光的照耀下读着《圣经》。
弗里达买了薯片,我们又花了十分钱买了三块电厂牌糖果,最后还剩下十分钱。我们急急忙忙赶回家,在房子侧面的紫丁香花丛边坐下来。我们经常在那儿跳糖果舞,就是想让罗斯玛丽看到,让她心生妒忌。我们每次吃甜品的时候都在那里跳糖果舞,又是哼唱又是蹦跳,又是跺脚又是咂嘴,这些动作组合在一块让人陶醉不已。我们在花丛和房子侧面悄悄匍匐着,忽然间听见了欢声笑语。我们朝客厅的窗户望进去,原以为会看见妈妈。可是,我们却看到亨利先生和两个女人。他正吮着其中一个女人的手指,那样子就像老奶奶在逗孙子,女人的笑声在他头顶上方那块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另一个女人正在系外套的扣子。我们很快就认出她们是谁了,浑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一个是查娜,另一个叫“马其诺防线”。我脖子后面开始发痒。她们是那种把指甲涂成褐红色的妖艳女人,是妈妈和大妈都厌恶的那号人。她们竟然在我们家。
查娜还不算太可怕,至少在我们的想象中如此。她很瘦削,已经有点老态,总是显得心神不定,不太有攻击性。可是那个马其诺防线就不同了。那个人,我妈在提到时会说“她休想用我家盘子吃饭”。她那种人,会去教堂的女人们都不允许自己的眼睛扫到。她是那种杀过人的女人:放火烧,下毒,拿木炭火煎烤。尽管我觉得马其诺防线藏在那堆肥肉下的脸其实挺甜美,但我听到过太多有关她的坏话,看见过太多人提到她名字时的鄙夷不屑,我无法总惦念着她还有哪些地方可以挽救。
查娜黄牙暴露,好像很享受跟亨利先生的寻欢作乐。他吮吸查娜手指的样子让我联想到他房间里的那些色情画报。我体内刮起一阵冷风,掀起了恐惧和隐秘渴望的小树叶。我仿佛觉察到一丝孤独从马其诺防线的脸上掠过。不过,那也许是我从她鼻孔的微微翕动和她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那目光让我联想到有关夏威夷的电影中的瀑布。
马其诺防线打了个哈欠说:“行了,查娜。我们可不能整天在这里晃悠。这家人快回来了。”她开始朝门口走去。
我和弗里达赶紧蹲在地上,惊恐地望着彼此的眼睛。等那两个女人走远些了,我们才进了屋子。亨利先生正在厨房开一瓶汽水。
“回来了?”
“是的,先生。”
“冰激凌全吃完了?”他那细小的牙齿显得那么友好又无助。拉着查娜手指吸吮的真是我们的亨利先生吗?
“其实我们买糖了。”
“真的吗?爱吃糖的葛丽泰·嘉宝。”
他抹掉瓶口的水汽,把瓶子举到唇边——这个动作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那两个女人是谁,亨利先生?”
他呛了口汽水,盯着弗里达,“你说什么?”
“那两个女人,”她重复道,“刚走的那两个。她们是谁?”
“哦。”他发出大人们准备撒谎时的那种笑声。对这种嘿嘿声我们可熟悉着呢。
“她们是我《圣经》讨论班里的学员,我们经常一块儿研读经文,所以她们今天过来跟我一起读。”
“哦。”弗里达说。我盯着他在室内穿的拖鞋,尽量避免看见他说谎时露出的那排友好的牙齿。他向楼梯走去,接着又回过头看着我们。
“最好别跟你们的妈妈说起这件事。她不是很喜欢研读《圣经》,也不喜欢我在家里招待客人,哪怕他们是善良的基督徒。”
“不会的,先生,亨利先生。我们不会说的。”
他迅速走上楼梯。
“我们该说吗?”我问,“告诉妈妈?”
弗里达叹了口气。她还没剥开电厂牌糖纸,也还没吃薯片。她正在用手指摩挲糖纸上的字母,突然抬起头,开始在厨房里四处搜寻。
“不用。我想还是别说。盘子没被拿出来。”
“盘子?你这是在说什么啊?”
“没动盘子。马其诺防线没有用妈妈的盘子吃东西。另外,如果我们告诉妈妈,她肯定会唠叨上一整天的。”
我们坐下来,看着我们碾碎的一堆饼干屑。
“我们最好关掉炖萝卜的火。会糊的,到时候妈妈又要揍我们了。”她说。
“我知道。”
“可是如果我们让萝卜炖糊了,就用不着吃了。”
“嘿,这主意真妙。”我想。
“你想要哪个?是挨揍但不吃萝卜呢,还是吃萝卜却不用挨揍?”
“我不知道。也许我们可以让萝卜稍微糊一点,这样爸妈能吃,我们可以说吃不了。”
“好。”
我用自己那堆饼干屑堆了座火山。
“弗里达?”
“怎么了?”
“你想告诉大家树人凯恩的什么事儿?”
“尿床。凯恩太太告诉妈妈,他老是尿床。”
“真恶心。”
天渐渐黑下来,我向窗外望去,看见在下雪。我把手指戳进火山口,火山崩塌了,金黄色的粉屑散落开来,变成小小的旋涡。炖萝卜的锅裂了。
看啊那只小猫它喵喵叫着走过来过来
玩吧过来跟简玩吧小猫不想玩游戏不
她们来自莫毕。艾肯。来自新港的纽斯。来自马利埃塔。来自麦里迪恩。这些地名的发音从她们嘴里说出来会让你联想到爱情。假如你打听她们从哪儿来,她们侧着脑袋说“莫毕”,你就会有种被亲吻的感觉。当她们说“艾肯”时,你仿佛看见一只翅膀被撕裂的白蝴蝶掠过篱笆墙。当她们说“那加多切斯”时,你好想说“行,我会”。你并不熟悉那些小镇,可你喜欢看到她们轻启双唇让那些地名飘然而出的样子。
麦里迪恩。它的发音犹如某首圣歌的前四个音符,那感觉就好像给某个房间开了窗。很少有人在说到自己家乡的名字时如此满怀深情。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家乡,只有自己的出生地。可是这些女孩吸吮了故乡的乳汁,它永远不会离开她们。她们是些棕色皮肤的苗条女孩,久久地凝视着麦里迪恩、莫毕、艾肯、巴顿罗格等小镇上房屋后院里的蜀葵。她们的样子跟蜀葵一样,细瘦、高挑、安静。她们根基扎得深厚,茎秆长得结实,只有顶部的花蕊在风中点头。她们有着根据天空的色彩就能判断时间的那种人的眼睛。这种女孩平常都住在安静的黑人居民区,那里人人有份薪酬稳定的工作。那里房前的门廊上有绑在柱子上的秋千。那里的草地用镰刀修剪过,院子里种着鸡冠花和向日葵,台阶和窗台上成列摆放着一盆盆荷包牡丹、常春藤和婆婆舌花。这种女孩从果农的大车上买回西瓜和菜豆。她们在窗前竖起一块硬纸板,三个角上分别标着十磅、二十五磅、五十磅的重量——第四个角上标着“不含冰块”。这些来自莫毕和艾肯、与众不同的棕皮肤女孩跟她们的姐妹们有所不同。她们从不烦躁、神经质或者尖声叫嚷;她们也没有仿佛可以在无形的衣领中舒展漂亮的黑色脖颈;她们的眼睛并不啄人。这些红糖色皮肤的女孩走在大街上不会惊起一丝波澜。她们甜蜜质朴得像奶油蛋糕。细溜溜的脚踝,又长又窄的脚板。她们用橘黄色的救生圈牌香皂洗澡,绒花牌香粉扑身,在布头沾上白盐刷牙,用杰根斯牌乳液滋润皮肤。她们身上散发着树木、报纸和香草的气味。她们用迪克西桃牌头油把头发捋直,然后在某一侧分缝。晚上,她们用牛皮纸口袋的纸片把头发卷起来,再用印花头巾裹住脑袋,睡觉时双手交叠在腹部。她们不喝酒,不抽烟,不骂人,还管性爱叫“鬼混”。她们在唱诗班里担任二号女高音,尽管嗓音清澈沉稳,但从未被选中担任独唱。她们总是站在第二排,穿着浆过的白衬衫,蓝色的裙子熨得几乎变成了紫色。
她们读的是公立大学和师范学校,学习给白人干活时如何做得无可挑剔:学家政为给他们做饭;学师范为教育黑孩子顺从听话;学音乐来安抚疲惫的主人,愉悦他们变得麻木的心灵。她们在那些挂着秋千、摆着荷包牡丹的温柔人家里学习剩下的课程:如何举止得体。精心培养勤俭、耐心、崇高、彬彬有礼等品质。总之,要学着摆脱本性。可怕的激情本性、自然本性,以及情感丰富的本性。
无论这种本性在哪里冒出来,她们都要把它彻底抹去;它在哪儿结成硬壳,她们就在哪儿把它融化;它在哪儿生根、开花或者附着,她们就在哪儿发现并战斗,直到把它消灭为止。她们会一路战斗直到进了坟墓。笑声要响亮适中,发音要圆润得体,举止要大气规矩。她们紧缩臀部,生怕扭动得太肆意;她们抹口红时从不涂遍整个嘴唇,害怕双唇显得太厚;她们没完没了地担心头发的边边角角。
她们似乎从没交过男朋友,但到头来总是结了婚。某些男人始终在关注着她们,同时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他们知道如果有这样一个女孩坐镇家里,他睡的床单会被洗得洁白干净,晾晒在松柏枝上,然后用沉甸甸的熨斗烫得平平整整。母亲的照片会用漂亮的纸花装点好,客厅里会放上一大本《圣经》。他们会感到安全可靠。他们知道周一早晨,工作服会是缝补和洗熨过的;礼拜天穿的衬衫会挂在门柱上,浆洗得白白净净。他们看到这种女孩的手就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点心;他们都能闻到咖啡和煎火腿的香味,都能看见玉米面饼上的黄油。她们的臀部让他们确信这样的女人生孩子会很顺当又不痛苦。他们的猜想往往是正确的。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平平常常的棕皮肤女孩会用无数根树枝构筑自己的巢穴,让它成为属于自己的不可侵犯的世界。她们会警觉地守护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每一个小物件,哪怕要跟他们对着干。她会默默地把台灯放回她最初放置它的地方;最后一口饭刚吃完,她就会把碗盘收走;很快擦净油手摸过的门把;瞥一眼就足以让他知道该到后院的走廊上抽烟。孩子们立刻会感觉到不能进她的院子去捡球。可是那些男人却不会知道这些。他们也不会知道她们奉献自己肉体的方式既吝啬又有所保留。他进入她的肉体时必须鬼鬼祟祟,只能把她的睡袍撩到肚脐之上。做爱时他必须用双肘撑起身体,表面上是为了避免伤着她的乳房,实际上是尽量不让她过多接触或者感觉到他的肉体。
当他在她体内活动时,她会纳闷为什么男人不把身体必需又隐私的器官放进更方便的地方——比如腋窝或手心里。这种地方你不用脱衣服就能迅速而容易地进入。要是感到某个做头发的纸卷因为性爱活动而松脱,她的身体会马上僵硬起来,在脑子里铭刻下松动的究竟是哪一个,等他完事后好立刻重新固定。她希望他不要汗水淋漓——湿气可能渗入她的头发;希望自己的两腿之间依然干燥——她讨厌湿滑之后发出的那种叽叽咕咕的声音。她感觉他就要抽搐时,会迅速地活动臀部,把指甲抠进他的后背,倒吸几口气,假装开始进入高潮。她也许又会想象,第六百次想象,丈夫的阴茎在自己体内时会是什么感觉。最接近那种感觉的是,她走在大街上,卫生巾从带子上松动的那一次。她走路时那东西在双腿间轻轻地摩擦着。轻轻地,空前的轻柔。随后裆部聚集起一阵游丝般但却很清晰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越来越强烈,她只好在街上站住,夹紧双腿来抑制它。一定很像那种感觉,她想,可是当他真的进入她体内时,那种感觉却从未出现过。丈夫一抽出来,她就拉下睡袍,溜下床,如释重负地向卫生间走去。
有时,某些生灵会夺走她的怜爱。也许是一只喜欢她的整洁、严谨和忠实的小猫,跟她一样干净安宁的小猫。小猫会悄无声息地安卧在窗台上,用眼睛抚慰她。她会把猫抱在怀里,任它后爪在自己胸前使劲踢蹭寻找落脚之地,前爪抠住她的肩膀。她会轻轻地摩挲光滑的猫毛,感受着毛皮下舒展的肌肉。只要她无比轻柔的触摸落下来,猫就会恃宠而骄地舒展腰身,张开嘴巴。当猫在她手下拧来扭去,因为极度的感官享受双眼眯成一条缝时,她会接受这种异样的愉悦感。当她站在桌边准备饭菜时,猫会在她的小腿周围转悠,猫毛引起的刺激从小腿盘旋而上蔓延到大腿,惹得她的手指在做馅饼的面团中微微颤抖。
有时,她在看《自由》杂志的“思想激励”专栏时,猫会跳到她的膝盖上。她会抚弄那隆起的软毛,让猫的体温渗透全身,传到她大腿深处那片私密的区域。有时杂志掉到地上,她就微微分开两腿,她和猫依然紧贴着,也许一起活动一会儿,然后小睡片刻,直到四点钟,那位闯入者下班回来,他早就急切地暗暗琢磨着晚饭吃什么了。
猫从来都很清楚,在她的感情中自己居于首位。甚至在她生了孩子后依然没有改变。因为她生过一个孩子——既顺当又不痛苦。但只生了一个。是个儿子。名叫朱尼尔。
她就是这种来自莫毕或者麦里迪恩、艾肯的女孩,她的腋下和腿间从不出汗,浑身散发着树木和香草的气味,在家政系学过做蛋奶酥,如今跟随丈夫路易斯搬到了俄亥俄州的洛兰。她的名字叫杰拉尔丁。她在那里构筑爱巢,熨烫衬衣,栽种荷包牡丹,跟猫玩耍,还生下了路易斯·朱尼尔。
杰拉尔丁不许她的宝贝朱尼尔哭闹。只要孩子的需求是物质方面的,她总能满足——例如舒适和温饱。她会给他梳头、洗澡、抹油、穿鞋。杰拉尔丁从不跟孩子谈心,不逗他玩,也不用连串亲吻娇惯他,可是她觉得自己满足了孩子的其他一切需要。不久,孩子便发觉母亲对待他和猫的态度截然不同。随着渐渐长大,朱尼尔开始学着如何把对母亲的仇恨转嫁到那只猫身上,在看着它受苦的时候度过片刻快乐时光。那只猫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杰拉尔丁很少离开家,猫在遭到朱尼尔的虐待后能及时获得安抚。
杰拉尔丁、路易斯、朱尼尔和那只猫住在华盛顿·欧文学校的操场附近。朱尼尔完全把操场视为自己的地盘,学生们很垂涎他可以自由地晚睡,可以回家吃午饭,放学后可以继续占据操场。他可见不得秋千、滑梯、单杠和跷跷板空着,总是想方设法呼朋唤友,尽可能长时间地在上面逗留。他找的都是白人孩子,因为妈妈不让他跟黑人玩。她向儿子解释过有色人种与黑人之间的区别。他们是很容易分辨的。有色人种整洁安静;黑人肮脏喧闹。他属于前一种人群:白衬衫、蓝裤子,头发剪得贴近头皮,免得让人联想到黑人的卷毛,发线还是被理发师文在头皮上的。冬天,母亲在他脸上涂上杰根斯乳液,让肤色不至于变成灰白。尽管他的肤色浅淡,也仍有可能变得灰蒙蒙。有色人种与黑人之间的界限并不总是特别分明。个别细微却可能透露真相的标志会威胁着抹去这种界限,因此必须始终保持警觉。
朱尼尔本来很喜欢跟黑人孩子一块玩。他最钟爱的游戏是山中之王,让那些孩子把他从土丘上推下去,然后从他身上滚过。他喜欢体验那种被结实的躯体压过身体的感觉,喜欢闻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粗野的黑人味儿,喜欢听他们张口就说“我操”。他喜欢跟这些孩子坐在马路边上比谁的折刀锋利,谁的唾沫吐得又高又远。在厕所里,他喜欢跟他们分享撒尿撒得又远又长的荣耀。湾仔和P. L. 曾经是他崇拜的偶像。慢慢地,他开始同意母亲的看法,认为这两个人没有一个配跟他玩。现在他只跟拉尔夫·尼森斯基玩,拉尔夫比他小两岁,戴着眼镜,对什么都没兴趣。朱尼尔越来越着迷于欺负女孩子。让她们尖叫着跑开简直太容易了。如果她们摔倒后露出了内裤,他会哈哈大笑。她们爬起来,通红的脸皱成一团,那副样子让他感觉开心极了。他不怎么欺负黑人女孩。她们外出时通常成群结伴,有一次他朝她们扔了块石头,她们追上来抓住他,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他对母亲撒谎说是湾仔干的。母亲极为恼火。父亲则不动声色地看着《洛兰日报》。
如果忽然来了兴致,他会叫住过路的孩子去玩秋千和跷跷板。如果那孩子不肯,或者稍微玩一会儿就走了,他就朝人家扔石子。现在他扔石子的功夫可厉害了。
在家里,他一会儿感到无聊,一会儿又感到害怕,于是操场就成了他的乐园。有一天,他觉得特别无聊,这时看见一个非常黑的黑人女孩正在横穿操场。她走路时始终垂着脑袋。他以前见过这个女孩很多次,她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从来不见有人跟她玩。他想,可能是因为这女孩长得太丑了吧。
于是朱尼尔朝她喊道:“喂!你干吗闯进我的院子?”
女孩站住了。
“不经我允许,任何人都不能穿过这个院子。”
“这又不是你家的院子。这是学校的。”
“但我负责管理。”
女孩就要走开。
“等等,”朱尼尔朝她走过去,“你要是愿意,可以在这儿玩。你叫什么名字?”
“佩科拉。我不想玩。”
“来吧。我不会纠缠你的。”
“我要回家了。”
“听我说,你想看样东西吗?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不想。什么东西?”
“上我家去。瞧,我就住在这儿。走吧,我给你瞧瞧。”
“给我瞧什么?”
“几只小猫。我们养了几只小猫。如果你喜欢,可以带走一只。”
“真的猫吗?”
“当然了。走吧。”
朱尼尔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裙子。佩科拉动身朝他家走去。得知她同意后,朱尼尔在前面兴奋地跑起来,不时停下来回头喊叫着让她快跟上。他抓住打开的院门让佩科拉进去,微笑中带着鼓励。佩科拉走上前廊的台阶,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好像害怕跟他进去。屋里显得很暗。朱尼尔说:“家里没人。我妈出去了,我爸还在上班。你不想看看那几只小猫吗?”
朱尼尔打开灯。佩科拉迈进房门。
太漂亮了,她想。多漂亮的房子啊。餐桌上放着一大本金红色的《圣经》。房间里到处可见带花边的布艺品——扶手上、椅背上、那张大餐桌的正中间和小桌上都铺着。所有的窗台上都摆着花盆。墙上挂着耶稣的彩色画像,画框上装饰着漂亮的纸花。她想慢慢地,慢慢地欣赏屋里的一切。可是朱尼尔不停地说:“嘿,你快来,快来。”他把佩科拉拽进另一个房间,这间甚至比刚才那间还要漂亮。同样有许多小布垫,一盏巨大的灯带着绿金两色的底座和白色的罩子。地上竟然还铺着块毯子,上面印着巨大的深红色花卉图案。当她沉浸在花卉欣赏中时,朱尼尔叫道:“接着!”佩科拉转过身来。“给你猫!”他大叫一声,接着把一只大黑猫扔到她脸上。佩科拉惊恐地吸了口气,感觉嘴里塞进了猫毛。那只猫抓着她的脸蛋和胸脯,极力想站稳,最后还是软塌塌地跌在地上。
朱尼尔开心地捂着肚子,笑得满屋子打转。佩科拉摸着脸上被抓破的地方,感觉泪水就要流下来了。当她朝门口走去时,朱尼尔跳到前面拦住路。
“你不能出去。你是我的俘虏。”他说。他的目光很快活,但也很强硬。
“放我走吧。”
“不行!”他把佩科拉推倒在地,然后从套间的门跑出去,用双手使劲儿拉着门。佩科拉越是砸门,朱尼尔笑得就越厉害,简直喘不上气来了。
泪水迅速夺眶而出,佩科拉用双手捂着脸。当感觉某个毛茸茸的柔软的东西在脚踝附近活动时,她蹦了起来,发现是那只猫。猫在她的双腿周围绕来绕去。她暂时忘却了恐惧,蹲下去摸了摸猫,带着泪水的手湿漉漉的。猫蹭着她的双膝。它全身黑毛,丝一样闪亮,斜向鼻子的双眼呈蓝绿色,灯光把它们照得像蓝色的冰一样发亮。佩科拉摩挲着猫的头,猫轻轻哼着,惬意地吐了吐舌头,那双嵌在黑脸蛋上的蓝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听不到佩科拉的抽泣声,朱尼尔好奇起来,他推开房门,发现她蹲在地上抚摸着猫的脊背。只见猫舒展着脑袋,双眼眯成了缝。那种表情他见过很多次,每当被母亲抚摸时它就会有这样的反应。“把猫还给我!”他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用了个既笨拙又强硬的动作抓住猫的一条后腿,开始在头顶抡圈。
“住手!”佩科拉尖叫着。猫那几只闲着的爪子都僵直了,随时准备抓住任何东西来恢复平衡,它的嘴大张着,双眼闪着一道道恐惧的蓝光。
佩科拉尖叫着去抓朱尼尔的手。她听到自己胳臂下面的衣服撕裂了。朱尼尔试图推开她,但她抓住了他挥舞猫的那只胳臂。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与此同时,朱尼尔松开了手中的猫。因为是在中途松开的,猫被狠狠地甩到了窗户上。它斜着落下来,掉在沙发后面的电暖炉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只能闻到烤焦的猫毛散发出的一丝糊味儿。
杰拉尔丁打开门。
“怎么了?”她声音柔和,像是在问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问题,“这个女孩是谁?”
“她把咱家的猫弄死了,”朱尼尔说,“瞧。”他指着电暖炉,那只猫躺在上面,紧闭蓝色的双眼,只剩下一张黝黑、空洞而无助的脸。
杰拉尔丁走到电暖炉前把猫抱起来。猫毫无生气地瘫在她怀中,可她仍然用自己的脸蹭着猫毛。她凝视着佩科拉。只见她那脏兮兮的裙子撕破了,辫子在头顶翘了起来,松散处头发乱成一团,沾满泥巴的鞋底露出了一团橡胶,袜子上污迹斑斑,其中一只已经溜到脚后跟了。她看见女孩裙边的裂缝用别针束着。她从隆起的猫背上方望着佩科拉。这辈子,她无时无刻不会看见这种女孩。她们在莫毕镇酒吧的窗户前游荡,在镇子边缘那片简易房的走廊附近活动,手拿牛皮纸袋坐在汽车站、对着一个劲儿说“闭嘴!”的母亲大哭,她们头发蓬乱,裙子破破烂烂的,沾着厚厚泥土的鞋子总是不系鞋带。她们总是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盯着她。眼神里没有丝毫怀疑,只有询问。既不眨眼,也不害臊,她们就那样死死地盯着她,眼中分明横着世界的末日和创始,以及这两极之间的荒芜。
她们无所不在。她们六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晚上在各自做的糖果和薯片的美梦中尿床,所有人的尿汇流在一起。在那些漫长、炎热的日子里,她们无所事事地游荡,用棍子戳墙上的白灰或者泥地。她们三三两两成排地坐在马路边上,或者挤在教堂的长椅上,占去了那些干净整洁的有色孩子的位置。她们在操场上扮怪相,弄坏廉价商店里的东西,在马路上挡在你前面奔来跑去,冬天在有斜坡的人行道上溜冰。女孩们长大了不知道束腰,男孩们把帽舌转到后面以宣告自己成了男子汉。她们住的地方寸草不生,花枯叶败,阴霾弥漫,但是罐头盒和汽车轮胎却繁茂如花。她们靠冰冷的黑豆和橘子汽水过活。她们像苍蝇般游荡,像苍蝇般落脚。而这只就落到了她家。她从隆起的猫背上方望着。
“出去,”她说,声音很镇定,“你这恶心的小黑婊子。从我家滚出去。”
那只猫痉挛了一下,摆了摆尾巴。
佩科拉倒退着走出房间,眼睛还盯着这位住在这幢金绿色的漂亮房子里、透过猫毛对她说话的有着漂亮的奶褐色皮肤的太太。这位漂亮太太的话音拂动猫毛,每说一句话,吐出的气息就把猫毛吹开来。佩科拉转过身寻找前门,只见耶稣正用伤感而毫不惊讶的目光俯视着她。耶稣长长的褐发从中间分开,脸庞周围扭结着一圈鲜艳的纸花。
外面,三月的风吹进她裙子的裂缝。她迎着冷风垂下头。可是她再怎么垂头,还是能看见雪花飘落到人行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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