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门槛上,像个查电表的。穿一身暗色的制服,蓝或是黑?背一个似乎很重的帆布包,戴一顶周正的干部帽。
屋子里光线很暗,她看不清他的脸。她的房子朝北,背阴、逆光。
她多次设想过他们的这次会面。在相隔几十年之后;在他们有可能超越一切客观的障碍来考虑建设共同生活的时候;而且她始终如一地爱着他(现在的他,抑或是过去的他,分割得清吗?)的时候;据他说他也是始终如一地爱着她的时候。可能会有千百种缠绵悱恻的场面。可是对着一个来你家查电表的人,你恐怕只能说:“你怎么不先打个电报给我,我可以到车站去接你。”
她觉得这景况十分怪诞。这一句话竟然就把断了几十年的时间接上了,就把九死一生的劫难,生离死别、悲欢离合、肝肠寸断一笔抹掉了。
他果然一脚迈进门来,好像不过去了一趟王府井。这一趟王府井不是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而是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他们突然之间就掉了牙、塌了腮、白了头发、皱了面皮、驼了背,得了椎间盘突出老年性哮喘,刚吃饱了饭,愣说从早上饿到了现在。
他笔直地站着,两手的内掌紧贴着大腿的外侧。是一条训练有素、立正听训的好狗。
她这一生每一件重大的事好像都在光线不好的房子里发生。
他脸上那样子是庄重,还是猥琐?很难区别,全看观察者怎么解释。也许可以说差不多。差不多其实就是差得很多,是天壤之别。
她的眼睛好像被一粒滚烫的金砂烫伤了。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眼睛里还是一阵灼痛。
苏州的老房子本来就暗,家具也暗,一律的紫檀木。又是黄昏。他坐在她的对面。同样看不清他的脸。因为房子暗,反而觉得他那套西服一身爽目的白。
那时她十三岁。照大人的吩咐,她叫他“表舅舅”。
小表姨妈是姆妈的表姨妈的女儿,表舅舅是小表姨妈的表哥。真正地拗嘴、搅脑子。
反正她只管叫“表舅舅”就是。
这样的表舅舅和巷子里卖豆腐的三爹爹没有什么两样。半个城里的人和他们姓着同一个姓,总可以叫得上阿奶、阿婆,表姐、表表姐、表妹、表表妹,本家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他就是替父亲向这样的亲戚分送礼品来的。
姆妈说:“他们刚从英国回来。”
差不多二十年之后,那个从英国回来的老外交官死在中国共产党的监狱里。公正地说,他的死,死得其所。
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身无一技之长的前国民党外交人员,解放之后就变成了无业游民。在当尽金银首饰、家具衣物、瓷器碗盏之后,还是饿到奄奄一息的地步,他等不及镇反、肃反,将最后几个铜板买了一副信纸信封一张邮票,写了一封反对共产党的匿名信之后又去自首,公安部门根据坦白从宽的原则,准备从轻发落,他自己却死活要求坐牢。念他态度良好,便照顾他的个人愿望,收他进了监狱,这才免于饿死街头。
那时候连“胡风反革命集团”尚未出品,对付政治斗争所应具备的刀功剑术,连乐此不疲的共产党人也尚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更不要说一般的中国人。那个悠闲了一辈子的人,却会想出这样一个高招,只能用先验论来解释。如果用唯物论来解释,怕是永远解释不通的。
她在厢房里看见他进了二进的门,脚上搭配着一双白皮鞋,立刻感到自己脚上的布鞋很不体面,棉纱袜子也太皱,便反身跑进卧室找她的白丝袜和白皮鞋。偏偏也要白。偏偏找不着。
小表姨妈催命似的叫着她。她突然怕起来。怕她冲进卧室,问她为什么要换袜子换鞋。
这也许就叫一见钟情。
她只好应声去客厅。一时间便聚起了好几位表姨表姑表姐表妹,他们家的女孩子太多。客厅里便一片花团锦簇,更显得他那一身白得照眼。她想,完全是因为房子太暗的缘故。
“这是表舅舅。”姆妈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欠了欠身子,一脸的庄重,倒好像她是他的表舅舅。
在她漫长的追求不得之后,她就追求了革命。一九三七年入党的丈夫喜欢把屋子弄得很黑。床却很大,三面镶着镜子。总是把她剥得一丝不挂。三面镜子里映出一个铺天盖地的人肉战场。“你真嫩。”他说,舔着嘴唇,好像刚啃完一只童子鸡。“这是我的福气。”他说。然后让她穿上旗袍到小酒馆里去对暗号“茴香豆有??”或是“来三两花雕”。三两半不行,二两也不行,一定要三两。
她很高兴,觉得自己很能干,便容忍了床上的三面镜子。因为她无法将三面镜子和革命分开。她要革命就离不开党的领导,而党的领导离不开三面镜子。在她那不长的革命经历中,她接触到的唯一领导人就是她的丈夫。“为了安全,地下工作以单线联系为好。”丈夫有丰富的地下工作经验,把屋子弄得很暗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革命之余,常以伟大人物的人生经验对她进行开导。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他念念有词地说,“精辟,精辟!充满了辩证法的精髓。虽然说的是女人,但体现了一种永不满足的反传统的精神,也就是不断革命的精神。”丈夫以豪迈的姿态将桌子、大腿击得叭叭咚咚地响。
她对这番理论将信将疑,觉得这种解释牵强附会而又无懈可击,这种怀疑一切的哲学态度,使她后来的命运跌宕起伏,并真正地成为一个革命者。
好在丈夫是革命党,家里既不养妾,也不蓄婢。对一个清寒的革命者来说,也没有嫖妓的物质基础。至于两厢情愿的偷得着或偷不着,由于地下工作女性很少,生活动荡,只能成为一纸空谈。只有革命在全国取得胜利之后,才有了实际上的意义。所以这一番伟大人物的谆谆教导,正如丈夫所理解的那样,暂时只能体现着一种永不满足的反传统精神,或者是不断革命的精神。她觉得这两种精神其实差不多,不过她丈夫喜欢把一切都弄得铺天盖地。
她在对暗号的过程中,或是带一个穿长衫的到剪子巷十号,或是带一个着短打的去码头,从未发生过失误,也就不觉得地下工作有什么危险,竟有些像少年时代的捉迷藏。
唉!
那样的日子,是应该“革”掉的日子。那么多养在深宅大院、吃饱喝足除了捉迷藏,就等着嫁一个好比刚从英国回来那样的男人的人。
她们抓住了这个偶然落进她们单调的生活里的表舅舅。
“捉呀,捉呀。”
他只好奔波在几个院子里的树丛、花丛、金鱼缸、假山、曲廊之间。把她们撵得四处乱跑,发泄出娇俏的尖叫。
她老觉得他的眼睛其实只盯住她一个人的背,却又并不捉她。她藏得不隐秘,跑得不快,希望被他捉住,让他那双有力的手,握痛她的臂,也让她发泄出娇俏的尖叫才好。可是他偏偏不捉。
“不玩了,不玩了。”她不高兴地说。
“不玩捉迷藏又做什么?”
“吃西瓜。”
便叫佣人拿来冰镇西瓜,照苏州大户人家的习惯,一剖两半,每人捧了半个吃。
“倒霉!我的西瓜不甜。”乖张的小表姨妈说,用眼睛睃视着别人手里的西瓜。
其余的人纷纷把自己的西瓜,往怀里拉拉近,搂搂紧。
“我的很甜。”
“我的也甜。”
一共八个人,她不明白小表姨妈半个不甜的西瓜从哪儿来的。
小表姨妈比来比去的眼睛,最后就落在表舅舅的西瓜上:“我要吃你的。”他就顺从地和她换过。
这使她感到非常的不公。她早就厌倦了她们这一窝女孩子那种倚女卖女的赖皮劲儿。便把自己的西瓜往表舅舅面前一推:“喏,你吃我的。”
他没有吃,却很感意外地望着她。周围的表姐表妹表侄女表外甥女没有一个不想尽办法占男孩子的便宜。“你真怪。”他半晌才说。
后来她就有了十八岁。在十三岁到十八岁的时间里,她常常听见“你真怪”。
“你真怪。”他说。那时候她十八岁,脚下那道桥正好九曲十八弯。
桥下的水,波光闪烁,映在表舅舅的瞳仁里,使他的眼神也如水上的波光难以捉摸。“我是你的舅舅呀。”
“你算我的什么舅舅!喏,看,”她指着远在岸上一爿点心店里那个当垆卖茶的女人说,“她还可能是我阿奶呢。”她咄咄逼人地把他推向两段栅栏的对角,“我要你回答,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像一只被困的兽。“我是你舅舅。”这对她来说差不多像是抵赖、推托。
“这不是回答。”
在十三岁到十八岁的时间里,她差不多已经知道了表舅舅永远不会有一个男人的回答,做一番男人的作为。可她还是要问要肯定要确认要证实。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一旦堕入情网,就和一般的通俗女人没有什么两样。
也许她想和命运一争雌雄。把这个已然被命运捏咕成这样的男人,再按她的理想捏咕回来。她那时还不懂得,女人一旦肩负起这样一个所谓的男人的改造任务,将有一生一世吃不尽的苦头。死去又活来,直至把一个轰轰烈烈的女人,撕碎、磨平。这样的男人是一种不可救药、不可改造的东西。一旦遇见一个慷慨的女人,就会出于本能地、浑然不觉地、一生一世地躺在她的身上,吸她的血吃她的肉抽她的筋扒她的皮。可是她们贱,她们离不开男人,哪怕是这样一个男人,哪怕是一个比这种男人更糟的男人。
这又好比是上贼船,上得,下不得。
“我真怀疑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她抓住他的胳膊,不动声色地拧着。她长了一双与这种家庭的女人很不相称的大手,而且手劲很大,拧在身上虽然很痛,却由痛极而生陶醉,陶醉而生销魂,销魂而生毁灭的欲望。她说得对,他算她的什么舅舅?
她从他忽而发黑、忽而发绿、忽而发红、忽而发蓝的眼睛里读出他的犹豫、恐惧、软弱、疯狂和欲望,便以为有了希望。“你怕亲戚朋友的非议?”
“不……是,哦,哦,不是。”
像往常一样,这是一个没有结果的讨论。没有。他没有力量结束他以为是罪恶的爱,也没有勇气冲破外界的和自身的樊篱。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会生出一个万全之计。他有时竟厌烦地想,一个痴情的女人的韧性简直让被她爱的男人感到可怕,逼得他们走投无路。爱情为什么一定要有结果呢?这恐怕就是男人和女人对待爱情的根本不同。
“好吧,如果你无法克服对飞短流长的恐惧,我宁肯放弃和你结婚的要求,只求和你生一个孩子。”在长达若干年的、没有结果的讨论之后,她不得不出此下策。大凡女人在得不到她们所爱的男人之后,便要得到具有她所爱的那个男人的血脉的孩子,作为这种爱的补偿和代替。
这几年来一直其重无比地压在他心上的负担,轻而易举地卸了下来,眼前也忽然清朗了许多,就连对她的爱似乎也强烈了许多。她刚才拧过的地方,更像是辣辣的火苗在烘着他,这感觉扩展得越来越大,以至遍布全身。他突然之间就有了巨大的力量和勇气。
“你说话呀。”
他不说什么,只是像抢掠那样捉住她的手,疾疾地穿过亭台楼阁,假山真水,害得她不得不拖住他:“慢点走呀。”
他的胳膊肘碰到了她结实而有弹性的胸脯,脸色就由红变了青。
在他的住所里,他急不可待地脱下她的衣服。像一匹雄狮,重重地把她揽在他的臂膀里。
她闭着眼睛,等待着那个时刻,一个像他一样健壮的孩子将要住进她那黑暗温暖的子宫。
可是他却说了许多令她惊讶万分的,轻浮、下流的话,那些话夹杂着从他身体里喷射出来的火焰,直灌她的耳朵。这和从不正面答复她的他,白衣绅士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她始终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不同。
眼看就要到达癫狂的峰顶,他突然浑身大汗地疲软下来,一动也不动了。他仰面朝天地躺了下来,绝望地望着屋顶,把一个巴巴地、久已期待于他的她,丢在了一旁,任她不明不白地独自熬煎。
“你怎么了?”她伏身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刚才吓了她一跳的、差不多是荒淫无耻的脸,突然就有了殉道者的萧瑟和寡欲。
他心如死灰地不知在悄声问谁:“我为什么偏偏是你的表舅舅?”
每一个夜晚都让他感到难熬、可怕、可憎。他又听到了那耗子似的脚步声,接着就是猥狎的喘息和破床的下流的呻吟。他用手指堵住自己的耳朵,但那震颤却无可逃避地从下铺传递到上铺。可悲的是他又似乎期待着每晚的这一幕,如一个病入膏肓的瘾君子。他的心智、他的人格、他的教养此时全都苍白无力地让位给一种无法遏制的欲望。他尽力回想伦敦寓所里的草地;高尔夫球场上穿白色衣服的少年;精装的洋文书和线装的四书五经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燕窝鱼翅人参养心丸;直到出嫁也不知道男人都长着那么一个下流的物件,嫩得如水晶梨一般的姐姐妹妹(自然还有叫他“表舅舅”的她);父亲用来代替不满与批评的那声低低的、让人听了无不立即反省的、威严的咳嗽……都没有用,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胯部。
狄德罗曾描写修女的同性恋,令他读时作呕。在监狱里他终于懂得这是强壮的男人,在漫长的监狱生活中的唯一出路。
一九五一年他因偷听敌台(?)进了监狱。在一个男人精力、欲望最旺盛的时候,在破床下流的呻吟漫长的诱惑下,他宁肯手淫也不愿接受男人的身体,他始终克服不了两个男人肉体接触时的恶心,如同他当年克服不了表舅舅与表外甥女乱伦的约束。
他常想,世界上有那么多监狱,有没有人想过怎么解决这样的问题呢?也许犯人活该如此。
他又想,有朝一日,他从监狱出去,还能不能和女人在一起?有个想猥狎他的犯人对他说,长期手淫的人不是早泄就是阳痿。听得他心惊胆战。
可是他还能活着出去吗?即使出去,还有女人愿意跟他吗?要是她们知道除了刑满释放,他还有这种下流的习惯,加上阳痿和早泄?
偶然想起那个下午,他便无穷地懊悔。他已经明白“表舅舅”真的不是不可逾越。
革命改变了一切。
他不知道外面已经变成了什么样。树叶还是绿的吗?而花的颜色是不是还红?
但是他不敢对革命说,他对女人肉体的渴望不但没有改变,反而由于被禁锢在看不见女人肉体的地方而变本加厉。
革命不允许他说这个。还没被改造干净的廉耻心也不许他说。
他夜夜失眠,特别在破床的呻吟中。
“别开灯。”他惊慌失措地喊。
他不希望她看见他的脸,这张脸此时一定荒淫无耻到了极点。他也不愿意看见这个女人的脸和身坯。
他堕落了。唯有从这堕落中,他才捡回一个男人的自信。
这是一个老男人的初夜。土坯房外的夜空闷热、低垂,突然会响起几声枭的怪叫,使这本来就黏稠的夜,又加进了几分恐怖。远处,一颗不祥的流星划过天际。谁死了?
就在这个夜晚,他低贱地把自己的童贞交给了黑暗中,这个比他更低贱的女人。人们说她是一个下贱的女人。她的眼睛里有兽的明了、直白。一头兽,它只要吃掉你,而不在乎你是否刑满释放,是否有那个下流的毛病。
想必他不是唯一的一个,直至老迈还保持着童贞,如幼稚的婴儿。
身子下的女人,无遮无拦地将她的快意宣泄得淋漓尽致。她的手、她的肉体很有经验地帮助他恢复了他以为完全失去的机能。于是便对她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
他甚至想要流泪。
这个黑暗和那个黑暗有什么不同?
它是无能者、下流坯、无法诉诸世人的痛苦者以及一切见不得人的勾当者的天堂。
她就是黑暗。
人间幸亏还有黑暗。
他果真有过那片纯情的初恋吗?
就在他完成了童男向男人转变的瞬间,他突然爆发出大笑,如兽的低嗥和咆哮。他越过了他以为无法越过的障碍。命,我和你,谁赢了?
他要和这个女人结婚,这真是容易极了。他永远无须回答“你爱我不爱”。身子底下的这个女人永远不会这样地问。永远无须想他这样做是不是乱伦,永远无须因他那下流的毛病而自惭形秽,当他和这头兽、这个下贱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泰然自若。真的,人何必活得那么累呢?
“……只求和你生一个孩子。”
他绝不会和这个女人生孩子,一个也不会生。该生的孩子早已在几十年前的那个下午流产了。
她慢慢地合上了他的日记。听着他在隔壁的房间里对他的学生们说:“好,打开你们的笔记本,我们来听写下面的英文单词……”
“天空……天空,白云……白云,太阳……太阳,月亮……月亮。”
一律都是干干净净的字眼。
可是这本日记里的生活真是肮脏透顶。
窗子很小,嵌着木条。窗外是黄泥的小路、黄泥的山、黄泥的地。到处是生命力极强的黄泥,将一切湮没了的黄泥。在远古的时候,这里一定是一条苍莽的河。在这一层开垦过的黄土下面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谁能告诉她?
“森林……森林,青草……青草,花朵……花朵。”
南辕北辙。
她要找回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曾经出生入死,老练地在街头、在公园、在酒馆对暗号、送情报的她,居然还想找回一段“革”掉的生活,以及生活在那种日子里的旧情人。革命到底真实地存在过吗?
她真没想到,革命把他“革”得如此肮脏透顶。
那条铁路很荒凉,两侧尽是黄沙和荆棘。每个车站都孤零零地站在一望无际的黄沙里。
在那片黄沙里,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是她唯一的爱?而且一爱几十年。
几十年,太长了,也太重了。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看着莽莽无尽的黄沙,觉得大也伤情,小也伤情,远也伤情,近也伤情。
于是觉得这就是命。
她爱表舅舅(这个该死的称呼),但是仅仅一个称呼就把他们拆散了。他对她的爱,连一个徒有其名的称呼也抵挡不了,可见他抵挡不了日记里的那些事情。必然的。
后来她只好爱了革命。为革命她容忍了镜子。不过她对镜子既没有抗拒,也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力量拒绝那种任肉欲恣意泛滥和宣泄的诱惑。也许日记里的事于他,和镜子里的事于她是同样的。但在有了镜子里的事之后,她更渴望她唯一的、最初的爱。为什么?难道是为了使镜子里的享乐更臻完善、完美、完满吗?他怎么想?那么爱是什么?感情又是什么?是物质还是精神?
生活可以凑合,爱也可以凑合。以次代好、以劣代优,知足常乐地过下去。
那为什么她要抛弃镜子里那几十年的生活,千里迢迢地到这荒漠里来找他?让他埋在这荒漠里,或是让他和日记里的那头母兽一同回归为兽岂不更好?
但是她爱他。
爱是什么?
又回到原地来了。
真是难懂极了。因为难懂,竟在某个小火车站上脱了火车。
火车开走了。把在站台上踱步的她,留在了这个只停两分钟的小站上。她并不感到沮丧,好像这个小站对她再合适不过。在匆匆忙忙、糊里糊涂的一生之后,人有时候真需要在这种小站上停一停,愣一会儿神。
站长,也许是值班员是一位粗壮的汉子,披着一件老羊皮的军绿色大衣,在候车室里进进出出。他总是带进来一股凛冽而干燥的寒气。到了深夜,候车室里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他还是把取暖的炉子烧得很旺。铁炉子很大,几乎齐着他的胸。每次拉炉门加煤之后,炉膛里便翻腾着烈烈的火焰,和浓浓的黑烟。她躺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看着那火焰和黑烟,浓烈一番之后,便静静地炽热地燃烧,忽然明白了人有时候也需要燃烧,别光说是为了别人,其实也是为了自己。
她终于把他从那片荒漠里弄了出来,回到了北京,来查她的电表。
在沉默了差不多三天之后,他才开口说话。一鸣惊人。“我们那里虽然一脉黄土,但只要浇水,菜花长得能有西瓜那么大。而且西瓜非常甜……”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两手扶膝,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垂着眼皮盯着桌子。他把一切都忘了。
西瓜很甜!
他已经可以坐着说话,不再立正,一副劳改犯听训话的样子。目光也会左顾右盼了。但是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她很不熟悉的野性。特别是在他吃饭的时候,眼睛不是看着自己的筷子碗,而是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在桌面的几个菜盘子上贪婪地探来探去。偶然抬头,看见她不吃不喝,只是不解不无遗憾地看着他的时候,他会愣上几秒钟,然后请求谅解地一笑,却无半点害羞。埋头再吃的时候,可能会有几秒钟的正常,然后又恢复了狼虎的模样。
她暗暗地想,共产党真厉害啊。
过去她总以为,有些东西是可以改造的,有些东西是改造不了的。好比一个人的气质、风度、风韵等等,现在她明白她错了,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
他提出窗帘旧了,应该换换窗帘。有一天从街上回来,抱了一堆大绿大红。让她想起他日记本中的生活。
他很为他们的结婚而兴奋。每当他心神飘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皮肉已经松弛的胳膊、腰腹、脖子等处的时候,她老觉得他不是在瞧,而是像一条公狗在嗅一条母狗。
在采购结婚用品时,他从不和她商量,一律地俗不可耐。好比看上去十分廉价的、四周簇拥着一圈荷叶边的、合成纤维的床罩;描金边、镶着金色把手的组合柜等等。那些切成七零八落的木格子里有古董可放吗?不但她们家的古董早已被她的父亲当光吃尽,她们家的东西也早已在几十年的烽火里流散,被烧光抢光偷光。即使还有,放在这描了金、镶着金色把手的组合柜里,称吗?
居然还买了一盏玻璃流苏、装饰着金属圆球的大吊灯。回家一比,在不到三米高的统建楼里,这盏吊灯,一下子就从天花板垂到了他们的大腿腕儿。
她真没想到他的趣味到了这步田地。而且兴致勃勃。
她放古典音乐,做口味清淡的菜,用心调配自己服饰的色泽,等等,以为这会对他有所影响。
白搭!
他根本不听古典音乐。买几盒相声磁带,一个人听得津津有味。凡是听到一个人七绕八绕终于让对方把自己叫了爹,或是一人扮男一人扮女地谈恋爱他就最起劲。
拿了酱油瓶子就往菜里倒,把每盘清清爽爽的菜弄得黢黑。“不够咸吗?”她问。
“哦,不,这样经吃。”
“这么多菜还不够吃吗?”
他眨巴着眼睛,显然不明白她的话里还有别的意思。至于她穿什么,在他都像一个什么都不穿的女人。只是对她而已。如果来了客人,尤其是女客人,马上一脸清心寡欲的苦相。真心实意。不是装的。
后来她放弃了所有的计划,随他去了。她何必再把他改造回来呢?再来一次脱胎换骨?那于他是太辛苦了。他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不是来日方长,而是来日苦短。只要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还能过几年随心所欲的日子,这就是她对他最恰当不过的爱。
她不再指导他这样该买,那样不该买,兴致勃勃地陪着他去置办结婚用品,见他喜欢什么也就顺着他的兴趣说喜欢。双方都在努力,希望找回青春时代的感觉,以弥补他们几十年来的损失。他不说累,她也不会说累……如此,他倒慢慢地恢复了自信,说出“我们到底可以长期生活在一起了”这句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被耽误了几十年的话。他们双方都感动得要命。差不多像初婚人那样兴奋、激动地期待着结婚的日子。
客人很多。虽说这几十年里死的死,逃离中国的逃离中国,他们的表这个表那个还是那么多,她甚至觉得几十年的革命,无非就是把这些人从苏州的老房子里“革”到北京来了。
“你这套房子还不错嘛。”他们真是由衷地羡慕。好像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好房子是什么样,或者他们全都忘记了他们小时候住过什么样的房子。
“房子是借三弟的光。前年他从联合国回来探亲,为了统战三弟,就给我落实政策。”
“你不像我们当了一辈子臭知识分子,总是革命老干部了,起码三室一厅吧?到头来还得借资产阶级三弟的光。哈哈,你那些暗号白对了。”
“改造几十年,你这张嘴还是这么刻薄。”
“八姨妈好吗?”
“就要从香港移民到加拿大去了。”
“为什么?”
“一九九七年嘛。她说不走的话,不是让共产党整死,也得让共产党的贪官污吏把她刮穷。反正早晚有一天,共产党得想个高招儿把她和她的财产消化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们不是都活着?”
“比死好不了多少。”有人看了他一眼。显然他就是这群比死好不了多少的活着的人们的样板了。
谁也没注意,他的脸就渐渐地青了。他忽然觉得在这些人中间很没趣,或是自讨没趣。尽管他们也从生活的轨道上脱过轨,好像和他还是不同,便借口拿酱油回到厨房。没想小表弟就着撤下来的冷盘,在厨房里独酌独饮。厨房很小。小表弟甚至不能找个地方,放张凳子坐下,撤下来的菜也七歪八斜地摞在洗碗池里,可是他却喝得有滋有味儿。他从小便迂,所以一辈子没倒过大霉,也没走过鸿运。
“他们……”往嘴里塞了四分之一块松花蛋,“呃,”打了一个大嗝儿,“还在那儿纵论……呃,天下?窝里的本事。一进办公室,个个都是优秀的、听党的话的知识分子。呃——还写入党申请书。年年写。呃,八姨妈的女儿,写了二十七年了。我要是共产党,要么就不整这些人,要整就把他们整得永远缓不过来气。如果当初不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而是‘知识分子领导一切’,你以为中国的情况和老百姓的情况就会好一些吗?呃,不,中国没有知识分子,全是农民。穿干部服的农民,拿笔杆的农民,穿军装的农民……或者像哪个大人物说的,他们永远是附在什么皮上的毛……呃。”他又撕了一块盐水鸡塞进嘴里,“菜是你做的?不是,我想就不是。你一辈子倒霉,晚年却有后福。呃,好好过两年吧。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他潇洒地挥了挥手里的那根鸡骨头,好像从此就挥走了一切阴暗的影子那么豪迈,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滴顺着他那油光光的、让他联想起耗子一样的尖嘴角上流下来,玷污了他那银灰色的人造毛的西服领子。他还有记忆,这件西服从料子到做工,只配闸北日租界里的小开。从前,他们这样的家庭是绝不会穿这种东西的。可是表弟,还有屋子里那一群而今的知识分子的精英,全都穿得有滋有味儿。真还不如他身上这套,照她的话说,像是查电表的中山装。
他们全都人造了,廉价了,照共产党爱说的,没落了。
接着小表弟极其诡秘地靠近他,低声地向他提出了一个像身上的西服一样人造、廉价的问题:“喂,你……那个事情,你还行吗?”
哪个事情?根本不用多想多问。凡是中国人,都能从中国人说到这几个字的神态中,准确无误地猜到。特别是他,在那种性要求受到严酷的禁锢,因而便泛滥出正常状况下泛滥不出的淫荡的地方呆过之后,他就更加明白中国人在说到这种事情时的复杂心理。
在那些夜晚,在破木床们下流的呻吟中,他常想那些床们可能是繁殖色情狂最好的温床。
他本人在这方面的经历,不恰恰证明了这种公式的合理性吗?
但是在这里比不得在监狱。在监狱里可以恣意泛滥的心思,在这里得掩掩藏藏。这肯定是所有的上等社会和下等社会最重要的区别之一。他一回到这个所谓的正常生活里,就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这种区别。过去他要掩盖自己的不行,现在他却要掩盖自己的行。
“你呢?”他反问表弟。想着自己老来毕竟大有长进。将这难以启齿的问题,轻而易举地踢回给了表弟。
表弟显然没有思想准备,半装出来的酒疯,让这回球吓醒了一半儿。“我?”“我”字后面有一个“容徐图之”的长长的停顿,“这么大年纪还干这个?”
他心里一惊。没有注意到这句话里,明明有一种心虚的抵赖,如同一个天天逛窑子的人,声明自己绝无逛窑子的劣行。他只晓得自己的长进,没想到表弟也会长进。他们不是同样挣扎在同一块天空下,或者同一个地平线上吗?
无能迂腐如小表弟者,也绝不会承认他现在还有每天晚上把老婆干两次的精力。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坏心,只是习惯使然,认为即使对亲兄弟承认这种事情,也是辱没斯文。可是他又有一种享受别人宣泄这种事情的心理,至于那个别人是否辱没斯文,可就与他无关了。
如果他能预见到这一句不过想从他人的口中,得到一些小小的性刺激的话,会给对方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一定不这样问,也不这样说了。
好像还嫌主题不够明确,小表弟又加了一句:“伤身体呀,比不得小伙子喽。”
小表弟用这两个古老的、不得超越的命题,断了他想把自己潦潦草草走了一个过场的一生,做个结尾的后路。
“你怎么了?”小表弟不明白他怎么突然之间,就不中用了。刚才在餐桌上,他还觉得他好像没出土的一段丝绸,虽然古老得不知日月,糟朽得碰它不得,但还保持着未被风化的色彩、形状,现在却像被人刨了出来,着了空气地散了神韵。
她依在他的胸前,感觉到他的手忙脚乱,和他妄图调匀呼吸的努力,不禁懒懒地生出一丝怜爱。
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好像他正背着一个其重无比的石磨,从遥远的黑暗,慢慢地爬来。
她很想帮他一把,怪可怜的。拥抱了他,也亲吻了他。他的回答是压抑和无力的。
他累了吗?
只好闭着眼睛等待。如十八岁的那次等待。不同的是她现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求了。一切好像都已如愿以偿。除非她已经七十岁。谁听说过一个过了七十岁的女人还能生孩子?连和他生个孩子的想法也不能有了。她在黑暗中无意识地微笑了一下,这微笑甚至毫无感伤之情。
时间过得很慢,他爬得好像辛苦极了。他该不是从坟墓里往外爬吧?她心头猛然一惊。
紧接着她感到大腿上一片潮湿。这时,他全身的力气和精神也猛地一松。他不但完完全全被那盘石磨压趴了,而且也随着那盘石磨坠入了无声无息的、永久的黑暗。
她和他此时都已明白,他作为一个男人的一生,到此结束。她听见他如释重负的轻叹。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里有一种久已生疏的东西,仿佛早已撕碎的温柔重又回来。
“嗯?”她答应,平静得让他听不出一点哽咽。
“我……真对不起你。”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被她用睡衣袖子挡住了。“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她拍着他的身子,像拍一个婴儿。
她仍爱他。也许她爱的不过是一个回忆。一个不容选择、不容反悔、无缘无故的回忆。好比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固执地寻找儿时一种吃惯的,其实未必好吃的家乡小吃。
她看到黑暗中有一排白牙,一个胜利的、稳当当的微笑。问:“我和你到底谁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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