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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沉重的翅膀十三

十三

        如果参加运筹学的考试,刘玉英很可能得博士学位。

        早上一起床,拧开收音机的开关,在灯丝预热的十秒到十五秒钟时间里,可以叠一床被子,然后拨到北京台,收听六点钟北京台的简明新闻。去厨房拿扫帚的时候,顺便把昨天晚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在铁皮大洗衣盆里。点上煤气炉子、馏上馒头,回头扫完地、擦完桌子,馒头也就馏好了。然后调好豆腐粉,洗脸刷牙的时候,豆浆熬得了。

        等小强帮小壮穿好衣服、洗完脸,不多不少整整六点半。

        这是星期一早晨,比平时显得紧张些,因为要送小壮上托儿所。如果平时,只有小强在家,他们可以在六点二十五分起床。

        比原先好多了。

        自从吴国栋又住进医院之后,陈咏明了解到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生活上有困难,催着人事部门再找服务局联系,帮她换了一个离家近的理发店。不用坐车,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省了三元五角钱的月票,还帮小壮换了个近一点的托儿所。

        刘玉英是个老实人,除了“谢谢”什么也不会说。

        陈咏明说:“你还谢我?你可太好说话了,你该埋怨我才对,拖了这么久才办妥。你看看,非得等到老吴这会儿住了医院才认真去办。再说,我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工作是人事部门做的。”

        除了吴国栋的肝脏有硬化趋势之外,样样事情都顺心。刘玉英常常觉得,吴国栋不在跟前儿的时候,事情反倒显得更简单一些。这种感觉,有点像她念小学的时候,顶爱上的、没有教师看着的自习课。她的智力便像睡醒了觉,应用题里的加、减、乘、除一目了然,背起课文也不磕磕巴巴地让人着急、难受,倒像春天刚从冰块下溶出的小河,那个欢畅,那个好听……

        煤气罐子是昨天杨小东和吴宾送吴国栋工资的时候帮她换的。杨小东真有劲,一个人扛着煤气罐,噔噔噔、噔噔噔上了五层楼,连歇都不歇。

        大米、棒子面、白面是杨小东和吴宾两个人上粮店买回来的。

        杨小东说:“有什么事儿,您言语一声。我们都是粗粗拉拉的人,常有想不到的地方,您别客气。瞧见没有,”他拿拳头夯了夯吴宾的胸脯,都十月天了,吴宾还只穿件尼龙衫,胸脯上的肌肉,像一块块面疙瘩似的突现在尼龙衫的下面。“卖块儿的主有的是。”

        吴宾说:“小点劲儿行不行,这儿是胸脯,不是钳工台子。”

        刘玉英想起吴国栋平时老爱叨叨的那些个话:“我们车间的那些刺儿头,干什么也没个正形,老是那么嬉皮笑脸的。”

        这两个生龙活虎的人,有哪点不好呢?

        连杨小东也觉着稀罕,吴宾哪儿来的耐心烦儿。他给两个孩子变戏法,拿大顶,一脚丫子差点没踢碎了电灯泡。他两手捧着小壮的脑袋,像提溜麻袋一样,提溜着小壮在地当间儿转圈。杨小东看出来,刘玉英提心吊胆,直怕弄伤了孩子,可她太腼腆,不好说什么,一边和杨小东应付着,一边不放心地拿眼睛瞟着吴宾。

        两个孩子,笑得像撒了疯一样,他们从来没这么笑过。

        和吴国栋在一起的时候,总让人有一种笑也不能痛快笑,说也不能大声豪气、随随便便说的感觉。要是他在家,两个孩子玩都玩不痛快,总要拿小眼睛时不时地溜他一眼,要是他脸子不好看,他们就懂事地、早早地钻了被窝。刘玉英和他结婚这么多年了,有时还觉得拘拘束束。就是他们当年搞对象的时候,有一次在北海公园的长椅上,吴国栋还拿出党章跟她一起学习了两个小时,要是让现在的青年人看见准会觉得奇怪。可那时候,他们都是这么生活的呀!两人见面,先各自谈谈最近思想上、学习上、政治上有哪些收获,克服了哪些缺点,互相提些意见……然后才是遛弯儿呀,看看金鱼呀,划划船呀。那也不像现在的一些青年人,膀子摽着膀子,别管有人看见、看不见,马路边儿上就敢亲嘴……

        吴国栋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每月发了工资,一个子儿也不留,全部交给刘玉英。在家里,他不像别人家的大老爷们儿,吃完饭,点上一支烟往床上一仰,让老婆一人丢下簸箕、拿起扫帚、忙得四脚朝天也不动窝。也不像有些男人,别管家里困难到什么地步,每顿饭都得二两烧酒、一盘炒鸡子儿,一个人自自在在,啧儿、咂儿地喝着,让吃窝头、啃咸菜疙瘩的老婆、孩子一边看着。如今的男人,有几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刘玉英够满意啦。可是,跟吴国栋一起过日子,怎么那么累得慌?就像她捧着一碗又烫又满的面汤往前走,本来走得好好的,吴国栋呢,老是在一旁叨叨个没完:“留神脚底下,别让那个板凳绊了。”或是:“端好端好,别洒了……”闹得她准得绊上一跤,摔了碗、洒了汤算拉倒了事。

        刘玉英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和面,想要留他们吃顿饺子。两人嘻嘻哈哈地推托着。杨小东说:“嗯!听老吴说过,您包的饺子,这个,”他挺了挺大拇哥。“可是今天还有要紧事儿,耽误不得。”

        刘玉英说:“快!三十分钟准让你们吃上,不耽误。”

        吴宾一本正经,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的样子说:“这事儿真耽误不得。”

        刘玉英真信了:“什么事儿?”

        杨小东故作神秘地在她耳旁说:“帮他相对象去。”

        说完,两人匆匆地去了。

        后来,刘玉英才寻思过来,他们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无非怕她花钱就是了。

        他们走后,她愣在那里想了好半天,怎么也不能明白,都是挺好的人,吴国栋为什么容不得呢?到底是吴国栋错了,还是他们错了?她对吴国栋的话,产生了模模糊糊的怀疑。她像突然抻住了乱线团里的一个线头,耐着性儿地理呀理,终于,她觉着是吴国栋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儿。想到这里,她吓了一跳,觉着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对不起吴国栋,不管怎么说,他在生病,她怎么在这种时候挑他的不是呢?

        刘玉英抱着小被子、小褥子在前头走,入秋了,天凉了,要给住托儿所的小儿子添上一些被褥。她看看表,再不快走就要迟到了。她头也不回地叫着:“小壮,快走啊。”

        听听没有动静,回头一看,小壮正撅着屁股系鞋带呢。

        “快点啊,别摔了。”

        她听见儿子在后头叭哒、叭哒地跟了上来,一看,鞋带还是没有系好。让另一只脚一踩,还不摔跟头。

        “你倒是把鞋带系上啊。”

        小壮是听话的好孩子,他又弯下腰去系鞋带,两只小手七绕八绕,总是系不上。刘玉英叹了口气,只好走回来,把手里的包袱放在地上,给小壮把鞋带系好,她真想埋怨一句。可埋怨谁呢,孩子那么小,一大早还没睡够就把他抻起来了,又没哭,又没闹,还要他怎么着?

        正好莫征骑着车子从后头过来,他捏住车闸,两条长腿一伸,着了地。“刘阿姨,您把包袱给我,我给您送到托儿所去,您带小壮坐车去吧。”

        刘玉英有点意外,又有点过意不去。平时吴国栋在家的时候,莫征很少和他们搭茬儿。刘玉英觉得,吴国栋老有一种防范莫征的劲头,好像他们那个穷家,藏着十块金砖怕莫征去偷。按吴国栋的说法莫征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叶知秋呢,也让吴国栋觉着邪门儿,一个没结过婚的老闺女,收个小偷当儿子,这叫哪门子事儿!

        瞧瞧,就是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来照顾她了。

        “不耽误你上班啊。”

        “一会儿我紧蹬两下就行了。”

        “小心汽车啊。”

        “没事儿。”莫征把刘玉英的包袱往后车座上一夹,紧蹬着车子走远了。

        吴国栋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病房里睡晌午觉的人也都被他惊醒了。

        有人关切地从床上探起身子:“老吴,怎么了?怎么了?”

        吴国栋抱歉地解释:“没什么,没什么,魇着了。”

        于是,人们嘟囔两句:“吓了我这一跳。”翻个身又睡了。

        只有隔壁床上那个小伙子,好奇地想要问个究竟:“吴师傅,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什么,能跟他说吗?

        这个修理雨伞的小伙子,不好好想想工作,整天惦记着写哪门子小说。他挣那些工资,想必还不够买纸的,一大摞、一大摞地写。光吴国栋住院这一个来月,就足足写了一块砖那么厚。成天拿个小本子,谁说句逗乐子的话,或是谁说到什么稀罕的事,他就记到本子上去,还专爱记那些牢骚和不满。

        趁他上厕所的工夫,吴国栋翻过他床头柜上的那些书。什么普列汉诺夫写的《论艺术》,普列汉诺夫?在党校学习的时候,吴国栋就听说过,那家伙反对列宁,是个修正主义分子。为什么看他写的书,这小子是什么思想?

        还有一本什么“雕塑艺术”,上面印的男男女女,全都光着身子,看得吴国栋的脸蛋儿上像烧起了两片火。他赶紧丢开手,贼似的拿眼睛溜了溜全病房的人,还好,他们都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没有人注意他。

        还有他那个小平头,跟杨小东的一模一样,方方楞楞的,在单位里一定也是个刺儿头。

        吴国栋伸手抻下搭在床头柜小横杆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涔涔的脸,翻过身去。他不愿意对着修理雨伞那小子略带嘲讽的、并且老在打量人的笑眼,那双眼睛,瞧着就“贼”,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一股凉风从脚底下钻进被筒。汗落下去了,可是胸口上还像压了个秤砣,沉甸甸的,让吴国栋觉着憋闷得慌。

        那个梦,实在有点荒诞不经。

        吴国栋先是梦见杨小东那帮刺儿头,一个个站在天车顶上往下拉屎撒尿;后来又梦见车间好像成了个大溜冰场,杨小东他们一个个全都穿着溜冰鞋,一边儿开床子,一边儿在车间里溜来溜去。那些个床子也好,毛坯也好,加工出来的零部件也好,全不是过去的模样了。尤其是那些刚加工出来的零部件,刚一加工好,就像长了腿,自己一蹦一跳地从床子上蹦下来,站到工位器具上去,跟刚生下来就会走的羊崽儿一样。车间里没有一样东西不在动、不在跳,闹得吴国栋眼直花,头直晕。不知谁又开了有线广播的大喇叭,有人在预报节目:“现在,由葛新发同志表演口技。”

        于是,喇叭里先有狗叫:“汪、汪、汪——”

        后又有猫叫:“喵呜、喵呜、喵呜。”

        然后是狗和猫咬架:

        “汪汪——汪汪——”

        “呜——啊呜——啊呜。”

        吴国栋好像看见一条闷着脑袋、龇着牙的狗,和一只浑身乍着毛、弓着背的猫在咬架,咬得难分难解。

        吴国栋使劲儿嚷嚷:“停车,给我停车。”

        可是谁也不听他的,谁也不理他,还成心跟他斗气,一个个冲着他伸舌头,做鬼脸。

        吕志民使劲儿蹬了两下冰鞋,溜到他面前说:“你那套不灵啦,现在得瞧我们的。”

        吴国栋只好自己跑去拉闸,可又找不到闸门在哪儿。

        吴宾一甩大拇哥:“闸门全在我们身上呢,这是新技术,您先学两天儿,啊。”

        气得吴国栋使劲儿一跺脚,脚下“吱溜”一滑,摔了个仰八叉。他大叫一声:“反了你们啦!”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这梦,怎么跟人说呢?

        吴国栋烦心地叹了口气,眼睛落在窗户下面那张漆着白漆的小椅子上。上午杨小东来看望他的时候,在这张椅子上坐过。

        杨小东现在是车间主任了。升得倒快。哪点像啊!坐还没个坐样呢,两条腿一劈,跨在椅子上,把椅背儿往墙上一靠,椅子的两条前腿就抬了起来。

        吴国栋一边和他聊天,一边儿盯着椅子,直担心椅子的两条后腿“咔嚓”一声给掰下来。后来他实在憋不住了:“小东,你坐坐好,这么坐椅子可容易坏。”

        杨小东倒是挺接受意见,二话没说,把椅子拧了个个儿,椅背朝前,两条腿一分,骑在椅子上了。唉,那是椅子,可不是驴。吴国栋忿忿地想,还车间主任哪。

        他当车间主任,思想工作谁做呢?陈咏明竟然说:“让杨小东先做着。”

        一个非党群众!做别人的思想工作,还指不定要谁做他的工作呢。

        “厂子里最近有些什么事儿?”

        吴国栋躺在病床上,想得最多的并不是刘玉英,也不是孩子。家里的事,样样不用他操心,那是女人的事情,何况刘玉英还是个贤妻良母。孩子们没病没灾,吃得饱,穿得暖也就行了。

        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车间,那么些人,各有各的脾性,那么些事,哪样照应不到都不行。

        “‘十一’厂子里开了个舞会。”杨小东好像专拣让吴国栋受刺激的事情说。

        “舞会?谁组织的?”吴国栋的头,立刻从枕头上抬了起来。

        “团委。”杨小东用大拇指来回地扒拉着自己的下巴,用眼睛斜睨着吴国栋,那眼睛里分明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大惊小怪的干吗。”

        “厂党委同意了吗?”吴国栋打心眼里不能接受。

        “陈厂长亲自提议的。”

        杨小东像是得了尚方宝剑。

        这还了得,看着他们还不够热闹哇?蛤蟆镜、喇叭裤、录音机,再加上跳舞,全啦!唉,越来越乱乎了。吴国栋不信,难道厂里上上下下就没一个人反对?

        “群众里头有什么反映?”

        “什么反映?热闹极了,连厂长还跳了呢。那些技术员什么的,跳得真叫棒,不像我们,一蹦一蹿的。人家那个,斯斯文文,真像那么回事儿。特别是厂长跟他爱人,快三步转得满场飞。厂长还说啦,打扮打扮,愿意洒香水的洒点香水,小伙子请姑娘跳舞得先给人家行个礼,说声‘请’。还跟我们说,这可是个搞对象的好机会,看准了就追。我看也是这么回事,总比让人当间儿介绍来得自在。”

        说到舞会,杨小东显然很得意,两道又粗又浓的眉毛竟还一上一下地跳了几下。

        病房里的人全听得出了神,有嘻嘻笑的,有咂吧嘴的。

        那个在大学里教书的病人说:“跳舞其实是一种文明的社交活动,不知为什么有人把它看成是滋生流氓的酵母。这其实是一种偏见,小流氓之所以产生,恰恰是因为愚昧,因为缺乏能够陶冶他们心灵的高度精神文明……”

        他的话不能算数,知识分子自然赞赏这种资产阶级情调。就看他平时打开收音机,净挑些什么东西听吧,又是什么“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再不就是一个女人,为了参加舞会,借了人家的首饰,就像陈咏明说的,打扮打扮。好,丢了,赔吧,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才还清了债。为了什么?跳舞!祸害不祸害?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说:“是的,是这么回事儿。”

        没有他不愿意凑的热闹。

        那位副食店里卖肉的师傅说了:“什么精神文明,我不信那个邪,可我信这个:人三天不吃肉就得难受。”他笑了,浑身的肉直颤,连铁架子的病床也一块跟着颤,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吴国栋想,指不定他每天买到多少内部的“处理”肉,价钱又便宜、部位又好。别是医生诊断错了,他得的怎么不是脂肪肝?

        还有一个小老头,不知在哪个机关里当文书,他又不是近视眼,可是别管看报纸,还是看护士拿给他的药,总是把眼睛贴得很近很近,倒不像拿眼睛看,而是拿鼻子嗅。就连听别人讲话,你也会觉得他不是拿耳朵听,而是拿鼻子嗅。他吸着鼻子说:“你们这位厂长,真敢干哪。没看报纸吗?今年和去年可不大一样,有好几次是以读者来信的形式,批评了舞会。听说有的单位开舞会,也是偷偷摸摸地干了。没看出来吗?快有一股什么风刮来了。”

        小老头说得对是对,就是有那么点见风使舵的味儿。

        这种人,只要报纸上一提倡,他昨天还是跳着脚儿骂,今儿个就会举双手赞成。瞧他那样就像个旧社会的留用人员,油了去啦。

        吴国栋真为陈咏明忧心起来。像他这么干,什么事都不管不顾,指不定就在哪件不起眼的小事上栽跟头,那就可惜透了。说到底,陈咏明是个扑下心来干工作的人,有让吴国栋心服的地方。不能因为他干了些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就把他的好处也一笔抹了。

        “车间里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只是把开铣床的小魏和小秦两个人倒开了,让他们各自找了自己满意的倒班对象,重新组了小组。”

        “为什么?他俩技术水平差不多嘛!倒一台床子有什么不行?”一听让小魏和小秦自由组合倒班对象,吴国栋又起急了。

        “您在的时候,他们就干不到一块嘛,小魏说小秦干得差,小秦说小魏不出活,一直别别扭扭的嘛。这回让他们自愿组合倒班对象以后,心情挺舒畅,干得都挺好。”杨小东看出吴国栋又不满意了,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什么事情上有满意的时候。杨小东对吴国栋甚至产生了一种怜悯:这种人难怪要得肝炎,挺好的日子,过得多么别扭,多么不痛快啊。自己不痛快倒也罢了,还让别人跟着他一块别别扭扭的不痛快,这是何苦呢。

        没错儿,杨小东这一套理论,准是从陈咏明“自由组阁”那儿贩来的。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一下就从床上蹦下来,对杨小东说:“是这么回事,有的人在这个单位不行,换一个单位,怎么就行了呢?树挪死,人挪活嘛。当领导的别净埋怨群众不好领导,倒要想想为什么自己没有能耐把大家的劲儿都鼓起来。这是一门学问,一门活的学问,跟万花筒一样,变化无穷。中国老百姓对物质生活要求并不苛刻,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好像去百货大楼买衣服,就那么几个号,长一点、短一点,差不离就得,好将就。人的思想,人的心,这玩意儿可是伤害不得。人世间最值得珍惜的就是心,那地方是生出希望、信仰、理想、道德……总之是一切好东西、好思想的母亲,可不能漫不经心地对待它。没有谁的心,一生下来就是冷透了的,恶狠狠的,只有不公平的待遇才会把它磨得坑坑洼洼。照我看,能珍惜群众的心,这是当好领导的一大窍门,有什么难?”

        有他什么事儿?

        卖肉的师傅不买这个账:“嘿——你倒当个车间主任看看。”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挺认真:“你当我不会当是怎么的?”

        吴国栋白了他一眼,又一想,是啊,早晚会是这些人接班,不管老一辈愿意不愿意把班交给他们。谁又能活过他们呢?

        自由组合这股风越闹越大了,都闹到他的班组里来了。要是十亿人口,谁想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谁想上哪就上哪,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可怎么办?

        着急也没办法,现在车间里是杨小东的天下。只要他病一好,再回到车间去,不当车间主任便罢,只要再当车间主任,一切还得按过去的老规矩办。现在他只好见怪不怪地说:“你说好,就算好。你想过没有,要是大家都到美国去自由组合怎么办?”

        “你干吗把事情想得那么绝?要是人人在这儿活得都挺顺心,谁往美国跑什么?”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扑哧”一声笑了。“要是您能办到,您非得把每个人的肉体、思想,全锁进一个铁皮保险柜里不可。”

        当文书的小老头,带着饱经沧桑的感慨说:“小伙子,你还是没吃过苦头哟。要是吃过苦头,你就知道铁皮保险柜的好处喽——”

        吴国栋的脑袋里嗡嗡起来。杨小东走后,吃过午饭,他很快地睡着了,然后便做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梦。全是杨小东惹的。他来干什么?添乱!

        打完电话郁丽文还在想,不知道自己是给刘玉英添了麻烦,还是替她办了一件该办的事。上午查房的时候,听吴国栋说胃口不好,吃得很少。不知怎么灵机一动,给刘玉英打了一个电话,请她再来探视的时候,带点吴国栋平时爱吃的小菜。

        电话里,她对刘玉英说:“我问老吴想吃些什么,他又不肯说。我倒是可以烧两样菜给他,可我又想,就是一样的菜,你做的和我做的,他吃起来却大不一样。”

        郁丽文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打哈哈的人,她说的是实心实意的话,人在生病的时候,尤其需要自己亲人的体贴和关怀。

        刘玉英谢了又谢,说难为她想得那么周到,晚上她就会送来。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喂,你找谁呀?”

        “你是丽文吧,晚上等我来接你。”陈咏明在电话里大声嚷嚷着。他大概用的是个公用电话,里面乱七八糟,什么声音都有。

        “接我?”郁丽文奇怪了。自从结婚以后,他再没有过这样的闲情逸致,今天他是怎么了?

        “你现在在哪儿?”

        “在城里。”

        “干什么来了?”郁丽文有点怨他,昨天晚上加了一个通宵的班,也不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不能等到过两天再办呢。

        “没办法,没办法的事。回头再详细告诉你,现在不好说。下了班等我,好吧?”

        没有什么好吧不好吧,他从来就是指挥一切的。在他那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果断里,并没有对妻子的不尊重或大男人的浑不讲理。有的,只是对他们的相爱、对一个人的意愿便是两个人的意愿的自信。

        下班以后,郁丽文匆匆忙忙地把几本医学杂志塞进手提包,又对着门上的玻璃瞧了瞧自己的影子,掠了掠散乱的头发,急急地披上风衣,边往袖子里伸胳膊,边往楼下跑去。她在心里笑自己,怎么,又像当年去赴他的约会。这么多年了,他们好像仍然没有爱够。

        没有,楼下并没有陈咏明平时开的那辆绿色212吉普在等着她。她拣了一张对着医院大门的长椅坐下,想着,不一会儿就会看见丈夫那张坚毅的、永远也看不够的脸。

        清洁工在院子里扫荡着这个工作日里最后的痕迹。

        郁丽文爱她的医院。

        米黄色的大楼已经陈旧,楼角和楼顶的四周,被夹着灰尘的雨水,溶化的雪水,浸渍出灰黑色的色带。远远看去,像一个浅色的、装得太满的盆子,深色的液体正不断地流溢出来。

        然而,这栋楼似乎就是她的家。她的老家。她在这里长大,学会走路,在这里遇见陈咏明,在这里生下两个儿子。

        这医院有点像一个荒僻的小车站。别说是特别快车,就是普通快车也不会停站。上上下下的乘客,绝没有披浅色毛料夹大衣,坐小汽车,身后跟着个秘书的大人物。也没有穿着三接头皮鞋,拎着颜色漂亮、底上有滑行轱辘旅行箱的时髦人物。有的,只是些平头老百姓。挑着箩筐,背着背篓,穿着缅裆裤,腰里缠着家织家染的蓝布巾,吸着种在自家房前屋后、呛得人嗓子眼里发辣的烟叶子。这小站上,也许只有一个站长,一个售票员,检票员也许就是他自己兼着的。一个调度员,也许还得扳道岔。一个号志员……可是他们全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忠于职守,并不觉得直到现在还用手扳道岔有什么寒伧……

        社会,目前还是由这样一个多数组成的。

        她便是这多数里的一个。她没有什么更大的才能,医学史上绝不会记载她的名字,学术交流会也不会请她去作报告。然而,她在数脉搏的时候,会实打实地数上足够的一分钟,绝不会数三十秒乘以二;不会在听诊时和别人聊天;不会在值夜班的时候睡大觉;不会用病人听不懂的术语去打发、搪塞被疾病折磨得绝望的病人……医生的岗位不在医学史上,而是在救死扶伤的责任感上。

        到了现在,郁丽文还保留着当女学生时的习惯,每当一天过去,她会反省自己,这一天过得好吗?有没有什么差池?

        现在,在这美妙的黄昏里,一面等待着丈夫,一面体味着一个紧张工作日后的劳顿。自有一番怡然自得的乐趣。

        七点一刻。陈咏明怎么还没来呢?郁丽文开始不安起来。陈咏明是个守时的人,几乎可以用“精确”两个字来形容他对时间的概念。在厂里开生产会、调度会或办公办时,他要求每个人的发言时间是十分钟。他说:“卡死时间有好处,这会锻炼出讲话简明扼要的优点,我们没有必要把时间消耗在讲废话的马拉松会议上。十分钟还少?如果有十个人开会,这就是一个小时零四十分,然后还要留出时间形成决议。”因此,一开会他就把手表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谁发言超过十分钟,他立刻打断,再也不要听。一开始有些人很不习惯,要解决的问题还没有说完,会后陈咏明又另有新的工作安排,怎么办?只有等待下一次生产会,或调度会,或办公会,党委会。那就会影响工作、生产,会吃批评。这迫使讲话不得要领的人,不得不迅速地提高发言的水准。

        郁丽文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出了车祸?陈咏明开车开得太快。即使在市内的马路上,也会开到一小时四十到五十公里的速度。在城外的公路上,他会开到六十。要不是因为公路路面质量不高,或是怕汽车散了架,他还会开得更快。胆小的人坐他开的车,准得吓出心脏病来。

        她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医院门口,翘着脑袋往路口望去,她的心,随着每一辆绿色吉普车的经过,希望地升起来,又失望地沉下去。

        有个自己会开汽车的丈夫可真倒霉。

        她颓然地坐回木椅上去,几乎要哭了出来。

        暮色更浓了,一辆“红旗”牌小轿车驶进医院。她看都没看它一眼,更没有心思去想,坐“红旗”车的人怎么会进这个小医院看病。

        直到陈咏明站在她面前说:“等急了吧?”郁丽文才抬起因为焦急而显得迷乱的眼睛,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令她等得那么心焦的人。他怎么会坐了这辆车?又怎么会来得这么晚?

        她又是恨又是高兴,竟好像失而复得一般,噘嘴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狠狠地白了陈咏明一眼。

        陈咏明的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妻子爱他,想他,他是她的命根子。“我不是好好的吗。”

        “怎么会坐这辆车?我还一直注意你那辆吉普呢。”

        陈咏明的情绪立刻低落下来。眼睛里的情绪是复杂的。那里面有对自己尊严被伤害的义愤;有不得不违心之后的自我轻蔑;有死不回头的执拗;有准备应付一切变故的镇定……

        陈咏明转身走向汽车,对司机说:“谢谢你,请回吧,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办。”

        他在郁丽文身旁重重地坐下,顺手掏出香烟。打火机亮了,照着他一双愠怒的眼睛。“田部长的车……”

        郁丽文等着,轻轻地向他更加靠近。陈咏明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肩膀,她把头倚在他的肩上。然而香烟熏得她眯起了眼睛。陈咏明注意到了,侧过头去,把烟喷向一边。他默不做声地一口接一口地狠狠吸烟,又一口一口地喷烟。郁丽文知道,丈夫在生闷气。

        最后,陈咏明把烟屁股一扔,好像决心丢掉盘桓在心头的不快,站了起来。“走,上去看看吴国栋。”

        “啊,敢情你不是来接我的。”

        “谁说不是?!”陈咏明已经恢复了常态,调皮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郁丽文跟着他向住院部走去。

        上楼梯的时候,陈咏明又说:“一反常态。上午田守诚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到上级组织部门谈谈对整顿企业领导班子的意见,下午又亲自到厂里来接我。上次部里召开厂长会议,别说理我,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挨着个去每个房间看望各厂的厂长,偏偏不去我的房间。你以为这是疏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吗?才不呢!在他那里,一招一式都是考虑了又考虑,谋划了又谋划的。”

        “现在又为了什么呢?”

        “哼!”陈咏明冷笑。“现在有个说法,要提我当副部长,田守诚乐得做出是他一手提拔,并且积极拥护的样子。暗地里却在散布我有野心,想当部长,打击别人,抬高自己。那篇报告文学就是给自己树碑立传,为往上爬而制造的舆论。”

        “我不要你当部长。”

        “为什么?”陈咏明站住脚,回头看着落在后面两个台阶上的郁丽文,她难得这样任性地讲话。

        郁丽文把眼睛转向别处,不对着他那咄咄逼人的、审度的目光,喃喃地说:“你更没有时间爱我了。”

        他大笑,知道她是怕他到了部里会闯更多的祸,招更多人的恨。现在还只是个别的部长对他不满,而做人、做事都已显出它的艰难。

        她过虑了。陈咏明能那么没脑子吗?他已经和田守诚摊牌,所以才耽搁了来医院的时间。

        分手的时候,田守诚故作亲密地对陈咏明说:“你看我们是不是安排个时间谈一谈?”

        “是该谈一谈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其实呢,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特意安排时间。

        “我到汽车厂这么长时间,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我没有给你打过一次电话,没给你写过一封信,没有要求你给我解决过一个困难。为什么?我认为部里既然派我去,我就应该对部里负责。可是今天我要发发牢骚。

        “我在机床行业干了二十多年,舍不得离开那个行业。虽然是隔行不隔理,但汽车行业我还得从头学起。我和你的年龄虽然不好比,终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是部党组既然定了,我就应该服从。

        “我去汽车厂接手的时候,一、二、三把手全走了。上班头一天,一大堆文件就送了过来,让我批。我连厂里有哪些职能机构,各职能科室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我怎么批?我说过,‘一个月之内我什么文件都不批,你们爱找谁批,就找谁批去。’

        “当时,部里还有个工作组在厂里搞揭批查嘛,我希望他们多呆半个月再走,帮我撑撑腰,领我认认门儿,给我点时间,让我熟悉熟悉情况。这要求高吗?一看来了我这么个厂长,他们就说部里工作忙,走了。

        “我那时觉都睡不成。半夜三更,人们还堵在我家里,让我解决住房问题、孩子就业问题、离婚问题、邻里打架问题……我困得实在不行,只好躲进车库,到汽车上睡一觉。

        “有人还千方百计地刁难我、诽谤我,说这、说那。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时候,又说我违反财经纪律,一个整顿,说我浪费了一千多万。这是造谣!我不过花了百多万。不花这些钱,汽车厂能有今天?

        “说我的油漆刷得太多。我刷得还不够!刷漆是保护嘛!有的厂房顶棚已经腐蚀得只剩下一两个米毛,再不刷油,过两年还不塌了?职工宿舍的门窗,也有二十多年没刷漆了。有人口口声声说先维修,后制造。临到办起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车间里总得给工人隔出间休息室,给他们创造个休息的条件吧,不然他们自己就弄些破木板、破油毡一围。挺现代化的大厂房里,套着几个、或十几个这种东西,弄得像个贫民窟,不但影响生产也有碍观瞻。

        “车间里的工作平台,是四根铁柱子绑两根横杆,再搭上几块板子,一摇三晃荡,连梯子也没有,工人得蹬着横杆往上爬,人家有安全感吗?现在做得稳稳当当像海上的采油平台,还安上了梯子,这难道不应该吗?

        “前一段,我到几个省走了走。说实在话,两年整顿付诸东流,没有巩固住。有百分之七十至百分之八十的企业回生了,因为没有为巩固创造一定的物质条件。验收工作组来了,屎窝往尿窝里一挪,等验收的工作组一走,又完了。几天的事。

        “搞整顿,没有一定的物质条件,怎么巩固整顿的后果呢?

        “比方我搞了一个五千多平米的毛坯库。以前这些毛坯都是扔在车间里,或者露天码在绿化带和马路上。如果不建这个毛坯库,不把毛坯迁进去,怎么能使毛坯成方、成行,对号入座,张张相符,张张一致,符合整顿对毛坯的管理要求呢?

        “又比方各种炉料,过去全扔在热加工车间的周围。场地又小,炉料一来全往那儿卸,这批刚卸下,那批又卸下来了。生铁上压着矿石,矿石上压着石英砂……这么一混,用的时候,可就费老事喽!怎么排得干净?一年能损失几万元钱。我又搞了个堆放场,把炉料分门别类,对号入座。不创造这个条件行吗?它牵涉到文明生产、产品质量、经济效益……现在再看,不是存放炉料的地方,你连一个螺丝钉也找不着。再把那些空出来的地皮种上花草,围上栏杆,谁还能乱堆乱放呢?就像你这间办公室,地上铺着这么高级的地毯,谁还能往上面吐痰、扔烟头呢?不是那种环境和条件了。所以你得给他创造一个环境和条件。整顿要求该上挂的上挂,你要有地方挂;该上架的上架,你要有架上,对不对?这都需要一定的物质条件。

        “还有,为了一篇报告文学,部里有人搞了些什么名堂?都是党的高级干部啦。我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干。难道一个副部长的位子就能使人忘记一切党性原则?我还不想当呢!你要我来,我也不会来。要想当官,我也不这么干了,我还不知道宋克在部里的实力以及你和他的关系吗?

        “你曾问我对那篇报告文学持什么态度,我当时回答说,我不参与。现在这句话我要收回,今后我不但参与,还要动员他们再来一篇,叫做《陈咏明如何下台》。我还要和他们合作,署上我的名字。不是有人造谣吗?说那篇报告文学是我提供的材料。为这部里还派了一个工作组,干部司司长带队,查了我一个多月。明人不做暗事,现在我倒真要给他们提供些材料,因为他们揭露得远远不够。

        “你还问过我,知道不知道写文章的事。我如实告诉过你,也知道,也不知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知道,又犯了什么法?它是不是事实?中央关于少宣传个人的指示,是指你们这种高级干部,我算什么?一个基层单位的打头人。我这么说,并不是要人宣传我,我是说为了一个副部长的位子,对一个闷头干活的一般同志造这种舆论,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今天请你给我指示指示。”

        田守诚一面听,一面点头,好像极为赞同陈咏明这一席慷慨激昂之言。等到陈咏明请他指示指示的时候,他又襟怀似海地说:“唉,你要承认,当前还存在着不正之风嘛,怎么不理解呢?你肚子里有气,就出出气,甚至骂我一顿,也是可以的喽。”

        田守诚什么情况都能应付,让人人都能皆大欢喜。“文化大革命”时,部直属厂全下放给了省、市,“批林批孔”时,市里又想拿陈咏明开刀,在一次会议上,田守诚因为没有看见走在陈咏明身后的某市委书记,深表同情地对陈咏明说:“听说又准备搞一搞你?”

        话音没落,一回眼,看见了紧跟在陈咏明身后的那位市委书记。田守诚面不改色,立刻握住那位市委书记的手说:“听说你们又保了陈咏明一下?”

        这脑袋有多灵!反应有多快!换了谁,一时也会显得尴尬、语塞。

        话说完了。能指望田守诚有什么改悔,或对某些人来个批评?那不等于批田守诚自己?他能承认这是不正之风,陈咏明的愤慨似乎也就云消雾散了,他的要求不高。

        但郁丽文用这样婉转的方式,娇嗔地表示了她的忧虑,倒让陈咏明爱怜起来。他猛然弯下腰去,捧住她的脸,在她脸上落满急促的吻。但她站得太低,他双手伸向她的腋下,把她抱到自己站立的台阶上来。郁丽文一面笑着,一面想要从他有力的双臂里挣脱出来。“别闹了,当心人家看见。”

        “怕什么,吻自己的老婆又不犯法。”

        郁丽文用手理着自己被丈夫揉乱的头发,问道:“你去吗?”

        “傻瓜,我才不去当那个部长呢!干些具体工作比在官场实在得多。”他无限憧憬地说:“我要把这个厂子办好,成立一个中国联合汽车公司,在国际市场上竞争过美国、日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简直不像个干企业的厂长,而像一个热情洋溢的、充满幻想的诗人。

        一头蓬乱的花白头发,在陈咏明的头上乱颤,黑黑的脸膛变得更加红润起来。再没有比他更可爱的男人了,郁丽文幸福地叹息。

        病房里的人多半看不出刘玉英是吴国栋的老婆,要不是她已来探视过多次,谁也不能相信。真不像。

        她来了,从一个灰里吧叽的人造革提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用花生米、豆腐干、辣椒、瘦肉丁、豆瓣酱炒的什锦菜。那提包的式样至少是十五年前的。

        “见好吗?”

        “好点儿。”吴国栋盘腿坐在床上,脸上木木的,像个打坐的和尚。“小强、小壮都挺好吧?”

        “还行。”

        两个人的遣词用字都极为简略,语气也极为淡漠,好像怕浪费了自己的元气,又好像因为他们竟然是两口子而感到害臊。

        然后两个人就没词儿了。刘玉英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一副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的模样。两个脚尖,像那些守纪律的小学生,摆得挺齐,还稍稍往里撇着。

        卖肉的师傅想:这娘们儿真不够味儿,来看病人也不在男人耳朵旁边悄悄地说两句私房话,脸上没有一点喜兴样儿,气色也不好,准是肉吃得太少。

        因此,当陈咏明和郁丽文两个人走进病房的时候,简直像飞进来了一对天鹅,让他们觉得眼前猛然一亮。

        刘玉英立刻站起来,搬动椅子:“陈厂长,您坐。”

        陈咏明大手一摆:“你坐。”然后把病房环视一周,从修理雨伞的那个小伙子的床头和大学老师的床头搬来两把椅子,一把给了郁丽文,一把自己坐下。对吴国栋说:“好久没来看你,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吴国栋那木然的脸上,竟也现出一个公事公办的笑容,如同人们在接待室里常看到的那种。他坚决而迅速地说:“没有,没什么困难。”生怕一犹豫,就会让谁钻了空子,从而拉他下水,去干违法乱纪的事。

        “那好,有你就说,不要客气。”

        这时刘玉英对郁丽文说:“多亏陈厂长想得周到,给我换了个离家近的工作单位,又给小壮换了个离家近的托儿所,真是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听了,赶快从枕头底下掏出了钢笔和笔记本。

        提起刘玉英调换工作单位的事,吴国栋咂嘴摇头说:“听说服务局趁势向厂里要了一辆卡车?”

        “对,是卖给他们一辆。”

        “这,不大符合政策吧?他们又没有分配指标,又不是国家的基本建设项目。”吴国栋不是假意,而是真的觉着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今年缩减基建投资,计划调整之后,很多基本建设项目停建、缓建,产品的订货合同一下子减少很多,有的订了货还退货呢。汽车卖不出去,我拿什么给工人发工资,老向国家贷款行吗?国家有困难,我们不自己找出路,难道都躺在国家身上吃闲饭?现在是谁有钱买,我就卖给谁。”他向病房里所有的人打量了一眼,好像他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个买主,他随时打算向他们推销自己的产品。“今年我还打算发展新品种,生产摩托车,这东西今后市场需要量很大。”

        刘玉英急了,吴国栋真是不近人情,得了便宜还卖乖。她也顾不上是不是打断了陈咏明的话头,插嘴说:“国栋,人家是给咱办事,你怎么还这么说。”

        陈咏明哈哈笑:“刘玉英同志,这点你就不如老吴。他这种精神让我佩服,并不因为自身利益就放弃他的原则。当然,这原则对不对,暂且不说。我也不能因为做了什么,就得他奉承我,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厂子里该做的工作,谈不上什么帮助不帮助。”

        吴国栋点头称是。他觉得陈咏明在这一点上,和他是相通的,可以互相理解的。因此陈咏明的这番话,他听了心里很熨帖。

        刘玉英仍是非常过意不去。

        郁丽文轻声对她说:“别管他们吧,那是他们的事。”

        吴国栋不放心地紧问:“拿计划内产品的材料,生产计划外的产品,部里同意吗?”

        “向郑部长汇报过。”

        “他怎么说?”

        “他说:‘机械行业的企业,今年几乎都面临着一个吃不饱、发不出去工资的问题,这一方面是由于今年计划调整,基建投资减少,很多建设单位下马了,对机械部门的需要自然减少,生产任务自然要压缩。另一方面,大量进口也是一个问题。当然我们机械行业有我们的不足,可是这里面也有我们自己看不起自己的问题,很多机电设备明明我们自己可以做,却不愿意相信我们自己。难道我们都不行?三万吨水压机就是世界第一的水平嘛。当然我们不能怨天尤人,还得自己解放自己。根据三中全会的精神,要给企业更多的自主权,要保护竞争,要有一定的市场调节,并且要使职工的收入同生产实际结合起来,体现按劳付酬的原则。这都是非常重要的决定,只有这样才能把我们的经济搞活,逐步改变吃大锅饭和干多干少一个样的情况。既然这样,工厂任务不足就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尽可能找任务。不但要找饭吃,还要设法打开出口的销路,竞争过外国产品。过去的情况是干的不一定有人要,要的不一定有人干,现在大家主动找活干,总比让工厂闲着由国家发工资强。而且这还能激发工厂搞好经营管理的热情和主动精神,促使工厂树立为用户服务的概念;以质量求生存,以品种求发展的概念;做好供应配件工作的概念;使工厂的领导人懂得企业管理不是只管大门内的事,还要讲究经营之道,学会做买卖。懂得除国家计划外,还有经济效益这一条。工厂拿了国家的基建费用,就有义务使机器天天转动,拿出好产品给国家积累资金。你们这个厂,大风大浪也见过,困难的日子也过过,经验也还有一点,办法也还有一点,就看你这个厂长,你们这个领导班子的本事了。也许坏事变好事,这种局面正是机械行业改组的一个好时机。当然不可能一下子改变整个体制,但是突破一点是一点吧。总之,厂长们再照过去的老办法管生产是不行了。三中全会要我们解放思想、开动机器,我们得把这个精神同我们的实际工作结合起来。’我觉得郑部长把话说得挺透,至于具体怎么做,那就靠我们自己了。”

        吴国栋脑门儿上的抬头纹加深了,每一条皱纹都像一个平躺着的问号,表示着极大的疑惑。

        老办法不行了。老办法有什么不好?生产计划不是年年完成吗?就说长春第一汽车厂生产的“解放牌”卡车吧,用的还是五十年代那套生产工艺,也没见谁嫌不好哇,就那,年年还不能满足需要呢。瞎改什么,另改一套,还指不定行不行呢,不行的话,连这套也没啦。

        自己找饭吃?还讲不讲计划经济啦?吴国栋在党校的时候学习过,计划经济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之一,这么一来,还上哪儿去体会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吴国栋没法说。部长说过了,厂长也说过了,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只有竞争过外国人这一点,吴国栋听了还算顺耳。不说别的,外国人身上的毛都比中国人多。在党校的时候学过,人是从猴子变来的,这说明外国人比中国人离猴子更近,就凭这一点,中国人也比外国人先进,为什么竞争不过老外?只要大伙心齐、玩儿命干,别今天你一个主意,明天他一个主意,有什么不行的。再拿出五八年大跃进的干劲,一天等于二十年,十五年就能赶上英国。当时有个歌怎么唱的?啊,“……踢开困难,排山倒海,赶上英国老王牌……”多好的日子!多让人留恋和向往的日子!每天都像踏着进军号在前进,就像过去“十一”或“五一”天安门前阅兵式的那股劲头,一个个胸脯挺得那么高;脚步跺得咔嚓咔嚓响;胳膊甩得刷、刷、刷的齐……那么些人就像一个人那样听使唤。后来为什么凉下来了?唉,还不是总有人干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革命路线。瞧瞧现在,社会上乱成了什么样儿?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风,喊起“民主”来了,社会主义条件下谁感到不民主?只有地、富、反、坏、右才觉得不民主。啊,右,现在不算了,全都一风吹了。别说右不算了,连大寨也不行了,自由市场也出来了。老家里来人说,连算卦的也出来了,牛鬼蛇神又出笼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在世,怎么能有这种事嘛。

        他自己也闹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让他看不顺眼儿的感觉,像看不见的小虫子一样,钻进了他的心里,在里面闹腾、作祟。一天天地、从早到晚,他都觉得日子过得不踏实,好像天要塌了。他好忧心啊。

        陈咏明却饶有兴味地看着刘玉英给吴国栋带来的那瓶小菜,好像在研究菜里加了什么可口的东西,那兴味并不亚于研究一辆新引进的汽车。他对什么都有兴趣,对什么都全力以赴,所以他比实际的年龄显得苍老。而他的脸,也许正是因为两种极端的混合才显得如此动人:孩子般的真诚、执着,和饱经世事的沉稳。

        陈咏明的谈话使病房里所有的人听入了迷,别管是修理雨伞的小伙子,当文书的小老头,卖肉的师傅,大学里的老师。他们对三中全会的精神,也许领会得还不够深刻,但不管是谁,只要他对生活还有那么一丁点热情,他就不可能不被这种谈话所吸引。

        若干年来,他们读过不少中央全会的公报,听过不少次会议精神的传达,但那些经济政策和自己的生活到底有多大关系呢?总好像说不清楚。现在让陈咏明这么一说,好像清楚了许多,原来都是老百姓心里想着、盼着的大实话。

        修理雨伞的小青年,收起了钢笔,用手支着下巴,眼睛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中央的精神是这么回事,怎么在街道学习会上就变成了干干巴巴的东西呢?如果让这些部长、厂长们给讲讲该有多好。

        就连当文书的小老头,也流露出真正受了感动的微笑,再不是一成不变的、阿谀奉承的假笑。

        教书的先生说:“嗯!你们部长几句话就把中央的精神说清楚了,不简单。”

        卖肉的师傅,自有他表示崇敬的独特方式。出于一种爱屋及乌的反应,他对郁丽文说:“郁大夫,往后您再买肉找我,您是要五花、里脊、肘子、猪肝、蹄子……只管说。”

        郁丽文掩嘴而笑。

        陈咏明没头没脑地搭了一句:“清醒的人是不痛快的。”然后看了看手表,吃了一惊似的对郁丽文说:“八点多了,你饿坏了吧。”

        郁丽文没有回答,只微微皱了一下眉,表示他不该在这里说这句话。

        刘玉英果真忙乱起来:“哎,这,这是怎么说的,您二位到现在连饭还没吃。”她依次拉开吴国栋床头柜上的抽屉和柜门,想要找些点心给他们。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教书先生从自己的小柜上,拿过一个饼干桶,递给陈咏明:“这儿有饼干,先吃点吧。”

        陈咏明真不客气,想吃几片。他刚刚伸出手去,并且问郁丽文:“怎么样?来几片吧?”

        郁丽文忙拦住了他:“你和老吴还有没有事?要是没事,就回家吧。儿子们也许等急了,他们知道我今天不值夜班。”

        陈咏明好像这才记起,他还有两个儿子。“哦,没什么了,我不过是来看看老吴。”他又转向老吴,“你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吗?”

        吴国栋忙说:“没有,没有,您也挺忙,别老往这儿跑了。”说着就起身,准备送陈咏明的样子。

        病房里的人也都全站了起来,好像陈咏明是他们大家的客人。

        陈咏明走到门口,修理雨伞的小伙子情不自禁地说:“您没事儿常来?”

        陈咏明咂了咂嘴:“唉,说不准。我倒是应该常来,可是明天早上一睁眼,就不知道会卷进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里去,一拖就是很久,不能脱身。好,大家留步,别再送啦,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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