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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灵魂是用来流浪的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与其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起身干点儿什么。

        喝点儿葡萄酒吧,喝点儿葡萄酒也许就能睡得好一些,马力奥·佩雷兹主教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

        这是天主的血啊!

        跟阿兹特克人不同,阿兹特克人的神是喝人血的神,而马力奥·佩雷兹心中的神,是让子民喝他的血的神。

        一瓶酒下去,有了微醺的感觉,可还没有睡意,只好放下酒杯,到庭院里走走。

        即便在无人知晓的夜半,马力奥·佩雷兹主教还是一板一眼,按照教规风仪,把他那件带有尖顶帽的褐色道袍,包括胸前那枚分量不轻的十字架,穿戴整齐。

        此时,马力奥·佩雷兹主教风华正茂。不说潇洒,就是随意一些,又能如何?可他一板一眼得实在无趣。

        然后慢慢走下楼去,在廊道里往返踱步。

        修道院地上部分为教堂,是马力奥·佩雷兹主教与修士们进行宗教活动和生活的地方。

        地下部分,则是一条条窄小的坑道和一个个方形或长方形的坑穴,里面分门别类地排放着一堆堆白骨——大腿归大腿,头骨归头骨,胳膊归胳膊……井然有序地安放在一起。

        这哪里是遗骨?简直像是行李房的行李。

        露在地面上的半截窗里,似有微光摇曳。他贴近那半截窗口,往里瞧了瞧,只见堆堆白骨忽隐忽现。哪里有什么微光,不过是磷火的反照罢了。

        来自西班牙的修士们,来时容易返回难,尤其是遗骨。既然有家不得归,只好安置于此。尸体先存放在地下坑道里,待腐烂净尽,再把各个部位的骨头分门别类地存放……

        地下坑道如此之大、之井然有序,特别是井然有序,难免不让马力奥·佩雷兹主教感慨良多。也就是说,这样大的“坟墓”,是为多少“故乡从此别”的修士准备的啊。

        马力奥·佩雷兹主教又抬头看了看修士们的卧室,窗口一片黑暗。但没有灯光并不意味着进入梦乡,谁知道是不是也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们背负着天主的使命来到这里,为使这些异教徒归顺天主,不但从此有家不得归,连尸骨也不得回乡,有些甚至付出了生命……

        修道院的庭院阔大,环绕庭院的廊道也宽敞许多。一些廊道的侧墙上是有关宗教的画面,以西班牙运来的瓷砖粘贴而成。尽管画面粗粝,不能与真正的绘画同日而语,但在幽暗的光线下,画面上的人物竟也有了栩栩如生的感觉。

        月光射了过来,将一个个廊柱的影子错落有致地投射在廊子的地面上。那些影子像是天使的翅膀,安静体贴地覆盖、照料着地下坑道里的遗骨……

        廊道十分宽大,为回声的共鸣提供了适合的场所,哪怕点滴声响,都有一泻千里之快。尽管马力奥·佩雷兹主教小心有加,可他的脚步声还是显得张扬、肆无忌惮,便蹑手蹑脚地走下台阶,在繁茂的灌木和花丛里往返穿行。

        这里的植物像喝足了母乳的婴儿,长得飞快,也像这里土著人的体态,敦实、壮硕、粗大。尤其妇女,大头、硕乳、肥臀,看上去简直就像三个巨大、滚圆、摞在一起的球,而且三个球之间没有丝毫空隙。

        男人不同一些,但脸上也是三个球——鼻头,加上两个颧骨。

        可是到了贵族那里,完全又是另一番景象,威严庄重,魁伟修长,英武俊逸,只是两只眼睛阴沉凶险,毫无通融余地,不知是否人肉吃得太多之故……

        好像贵族与平民不是同一人种。就像本是同根的松柏,长到树梢,却一分两半儿,一半儿是松柏,一半儿是红枫,谁见过这样的奇观?!

        有些植物在西班牙见也没见过,好比这里盛产的一种叫做可可的果子,当地人把这种果子烘干磨碎,再加入辣椒细末和玉米粉之类,制成一种叫做“遭克力”的饮料。

        初始,马力奥·佩雷兹主教觉得“遭克力”一点儿也不好喝,又辣又苦,可是喝着喝着就喝上了瘾。不仅是他,大家都如此。后来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还把这种果子和这种饮料的配方带回了西班牙。

        富有冒险精神的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别出心裁地对这种饮料加以改造,加了糖和牛奶,并改称巧克力。这个似乎微不足道的变动,却使“遭克力”发生了神奇的变化。说它神奇,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变动,更听说这种饮料还有催情作用,致使巧克力在西班牙宫廷和上流社会广获青睐。

        一辈子活得哆哆嗦嗦的马力奥·佩雷兹主教无法想象,一介军人赫尔南·科尔特斯,却像孩子那样喜欢各种各样的冒险、尝试,竟然还为当地人进贡给他的女奴马林切洗礼,使她成为墨西哥第一个天主教徒,教名玛琳娜,最后还成了他的情人。

        来到此地的西班牙人与当地女人发生关系的为数不少,可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像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那样和玛琳娜真有了爱情,而不仅是因为玛琳娜对西班牙人有用。比如她通晓多种语言,不仅仅是阿兹特克语言,还有其他几个部族的语言,更难得的是对西班牙语的精通。至于玛琳娜后来成为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的首席翻译,也是情势所趋,而不是其他因素使然。

        历经世事沉浮,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与玛琳娜的情爱,倒洗炼出可供品味的绵长。与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有关的飞短流长,而今已然退色……

        想当初,那些飞短流长也是使马力奥·佩雷兹对爱情、婚姻失去信心,并最终对他的人生选择起过重大影响的因素之一啊。

        假如……

        可世界上没有假如,人生也不能重新选择……

        有关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和玛琳娜的爱情传说版本颇多,最主要的有两个:

        一说玛琳娜本是贵族之女,被强行卖到塔瓦斯科当奴隶,所以会讲多种当地语言,包括阿兹特克语。后来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为她洗礼,又为她起了教名玛琳娜。玛琳娜聪慧过人,不仅通晓多种语言,对政治还有一种无师自通的理解,翻译也很达意,在沟通西班牙人和当地人的分歧、化解彼此的敌意上,她的积极作用不可估量。

        又一说玛琳娜美丽灵秀,精通多种当地方言,包括阿兹特克语,被赫尔南·科尔特斯聘为翻译官,而后秘书,进而为妾。这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玛琳娜,在西班牙人征服阿兹特克人的过程中为虎作伥,起了极为恶劣的作用。

        事实上,玛琳娜既没有成为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的妻妾,也没有为虎作伥地在阿兹特克人和西班牙人的关系中起过极为恶劣的作用。最浅显的道理是,作为天主教徒的赫尔南·科尔特斯,怎么可能娶两个妻子?而西班牙人与阿兹特克人初始的战争胶着状态,随着各种因素的变化也逐渐平息,即便不谈内中玛琳娜的工作成效,至少不是在她的挑唆下愈演愈烈。

        更不要说新西班牙进入安定状态后,玛琳娜却突然之间不知去向,不知所终。就连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几番寻找,也没有她的下落。说她功成之后抽身隐退或许高估,但至少说明她并未曾邀功请赏。

        为此,很长一段时间,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伤心不已。

        …………

        苍穹像是被漂洗过,干净得连一丝云也没有。繁星近在咫尺,其大无比,一颗紧挨着一颗。

        曾有深夜,马力奥·佩雷兹主教独自登上库库尔坎神庙顶层,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感受一下太阳神的高妙、神秘,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当夜的星空,给他留下了难以泯灭的印象。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大(简直可说是硕大!)那样贴近自己的星星,几乎碰上自己的脑门儿。那些硕大、拥挤不堪的星星,头一次让马力奥·佩雷兹主教感到,天空,也并非他自出生以来就认识的那样不可企及。

        难怪这里的人把神庙越建越高。据他们说,如此这般,离太阳神就更近——是不是离太阳神更近?不得知晓,但离天空更近是确定无疑的。

        马力奥·佩雷兹主教当然想不到,几百年后,有一个叫做墨非的中国男子,也在一个深夜登上了同一座神庙的顶层,也是如此这般地与那些硕大的星星有过如此这般地亲密接触,继而发生了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排箫的乐声如期而至。它们每每在深夜里吹响,好像吹箫人从不睡觉。且曲调单一,也再没有别的乐器与它同甘共苦。

        难道玛雅人只有这一种乐器可诉衷肠?不,阿兹特克人,不……

        谁也说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玛雅人还是阿兹特克人。

        当西班牙人来到墨西哥时,这里留下的似乎只是古玛雅人影影绰绰的影子,或是说一个相似的躯壳,尽管当地还有人说玛雅语。

        排箫的声音本就凄切,加上曲调单一,就不得不无奈地反复。而无奈的反复,总让人感到一种彻底的无助。

        这是一个忧伤的种族吗?似乎怎么也不能把忧伤和如此壮硕、粗浅的人种联系在一起。

        不过说到底,又是那个问题——这个民族到底属于玛雅,还是阿兹特克?

        …………

        时而还伴有隐约的鼓声,闷闷地、一下下迟缓地捶击着鼓面,好像上一个捶击在等待下一个捶击的携手同行,又好像在倾听自己的回声……不过这种夜半鼓声,比起人祭时的鼓声,又一个天南地北。

        马力奥·佩雷兹初踏这块地域时,天天都被未曾见过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

        千奇百怪的影像,那样强烈地刺激着他,好像他不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西班牙人。

        好比首都特诺奇蒂特兰,如今的墨西哥城,比他所见过的不论是西班牙本土或希腊、罗马的大都会,都无可比拟的雄伟、庄严。城内居民多为贵族、祭司,他们奢侈无度,穿金戴银。至于住宅,更是阔绰,家家都有花木繁茂的庭院,甚至还有屋顶花园。

        与多数处在原始状态,采集为生,饥一顿饱一顿,巢居树穴,风里来雨里去,无有衣着,只于裆前遮一阔叶的平民相比,有如一在天堂,一在地狱。性格再平和不过的马力奥·佩雷兹也禁不住发出不平的感慨。

        城内房屋多以红石砌成,与堤坝上的白色巨石、大型建筑的灰墙以及座座金碧辉煌的神庙交相辉映,十分抢眼。

        特斯科科湖内,环绕在首都周边的林木繁茂的小岛,如绿松石穿缀而成的一挂项链,挂在特诺奇蒂特兰城这颗由红顶、白墙、金殿组成的巨型宝石上。小岛之间,由宽阔平坦的堤坝相连,湖内船只往返穿梭……好一幅美妙的图景。

        可是这座看似美丽的城市恶臭熏天。置身其中,像是被人用一块腐烂的尸肉捂住了鼻子,不但窒息难耐,似乎连自己也变成了一块腐肉。

        由于人祭过于频繁,掺和着人血的污水便经年不断地漫过整个城市,腐烂的、散发着恶臭的尸体零部件,比比皆是……不经意间,就会踩上一块鼻骨或踝骨……总之是各种七零八碎的骨头。

        这哪里还是一座供人安居乐业的城市?还不如说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屠宰场,一个尸体零部件的大仓库,一座美丽外表掩盖着的人间地狱。

        于是,这里的苍蝇像经了浓稠的鳔胶调制,一旦落下,就粘在身上,死缠滥打,怎么甩也甩不掉。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任职不久,特诺奇蒂特兰就暴发了一场大瘟疫。关于那场瘟疫,都说是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送给当地人的那些毛毯所致,而那些毛毯是从西班牙运来的,上面沾有无数的天花病毒。

        当时,就连马力奥·佩雷兹的专职译员、土生土长的巴拉穆,也不禁发出这样的疑问:如果是这样,沾有天花病毒的毛毯自塞尔维亚码头顺河出海,在几乎长达六个月的航行中,与这些病毒日夜相伴的船员,为什么没有染上这种瘟疫?

        可人们大多不喜欢探寻真实的根由,人云亦云是个多么轻松易解的事。岂不知这些掺着人血的污水以及腐烂的尸体,才是导致瘟疫流行的根源……

        无休无止的人祭,不但败坏了这个民族和这个民族的宗教,也败坏了这座美丽的城市和人们的生存环境。

        可是,按照巴拉穆的说法,这又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种族,掌握着文明世界直到现在都不曾掌握的历法、数学、天文、地理……

        不,不,不,巴拉穆说的是古玛雅人,而不是阿兹特克人。

        巴拉穆并不仅仅是马力奥·佩雷兹主教的译员,更多时候是他的朋友、顾问。巴拉穆是这样的聪慧、博学,又是如此的耐心,他常常觉得,上帝派巴拉穆来帮助他,就像为他添加了一对飞翔的翅膀。

        他们几乎无所不谈,而谈得最多的,还是马力奥·佩雷兹主教深感困惑不解的人祭。

        “关于人祭……早有说,人类已经处在宇宙非常衰老的第五太阳纪,在这一纪之末,天塌地陷,所有生物都会死绝……阿兹特克人也认为,越来越多的迹象和灾难表明,他们与太阳神已经难以沟通。有位祭司说,他与太阳神对话时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祭心’、‘祭心’两个字,便解释说,太阳神需要活人的心来祭祀。谁知道他听没听差?于是阿兹特克人就频频举行人祭,以延缓这一纪之末的到来。

        “传说第一个用活人祭太阳神的,是大祭司马库塔。被当做祭品的人,是他的仇人皮奇查,因为皮奇查没有听命于他。在我们这里,大祭司的权力高于一切,连贵族首领都要对大祭司俯首听命。

        “传说中的马库塔,左脸颊上有一颗大如鸽卵的黑痣。关于那颗黑痣有相当离奇的传说,说这颗黑痣总在不停地抽搐,常常使马库塔痛不欲生,只有在进行人祭时,这颗黑痣才停止疼痛和抽搐。于是便传出,马库塔的黑痣是太阳神的嘴,是替太阳神来喝人血的。除此,关于这位开人祭之先的大祭司,谁也不甚了了。

        “但是阿兹特克人的人祭,反倒断绝了古玛雅人铺下的通天之路。别看他们频繁地进行人祭,却再也听不到来自太阳神的信息了……据说后来有位通晓古玛雅语的祭司,否定了太阳神要求‘祭心’的说法,他说‘祭心’根本不能阻止世界末日的来临,古玛雅人早就找出了计算世界末日的公式。可到底是哪一天?谁也不知道,因为我们遗失了那个公式,或许那公式早被古玛雅人带离了这个世界,也未可知。

        “马库塔认为这个祭司蛊惑人心,他这些话,无疑会影响人们对人祭的虔诚信奉,而马库塔一直是主宰人祭仪式的最高祭司……之后不久,那位祭司便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也有人说,阿兹特克人这样热衷于人祭,根本不是为了对太阳神的祭祀,而是在进行生命的转移,也就是说,把本该由这些祭品享有的生命,转移到那些贵族、祭司的身上。你没看见吗,在人祭仪式中,祭司先把祭品的生命转移到神庙,再有所选择地分封给贵族、祭司、王者的木乃伊?那些木乃伊便不断地汲取祭品的生命,直到再次复活。作为祭品的人哪里知道,自己的生命并没有献给太阳神。这就是蒙特祖马为什么说‘平民并不需要知识,平民有了知识以后,就不再尊重王族了!’”

        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巴拉穆好像知道马力奥·佩雷兹主教在想什么,随口答道:“是的,是的,当然有人说,人祭完全是出于这些人自私的目的……”

        说到这里,巴拉穆不说了,他想起那位与自己的祖先有着千丝万缕关系而死因莫名的祭司,还有关于马库塔的诸多传说。也想起了那个石柱,还有石柱上那一组让他心心念念的符号。

        “世界末日!哪一天是世界末日,那是天主的事情,难道是人能随便推算出来的吗?”马力奥·佩雷兹主教趁机反问。

        巴拉穆难以觉察地似乎奚落地一笑。那笑当然不是针对马力奥·佩雷兹主教,不过可以解释为针对自以为是的所谓智者,“……人们并不知道,这个公式需要一个索引才能找到。而它的索引,隐藏在一组叫做‘可以带来幸运的数字’里。”

        “那是一组什么样的数字呢?”

        “很难说……”

        “你是从哪里得知的——找到这个索引,就能找到那个公式?”

        “从一个山里人传承来的。”巴拉穆没有说出实情。对一个外来人,哪怕此人是值得信赖的朋友,他也不能托付一切,何况这并不是他自己的事情。

        “是哪座山呢?”

        巴拉穆起身,向窗外一指。那是群山之中最高的一座,半映半现在虚无缥缈的雾霭之中,也许那根本不是山峦,而是变幻莫测的云。

        “能见见那个人吗?”

        巴拉穆岔开了话题,也可以说是对神父的要求给了一个迂回的回应:“而我们的祖先……我是说,古玛雅人是有大智慧的人,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但可以洞察世间一切隐秘,还能探测山川大地、天宇四极……”

        那次翻山越岭去找巫师为父亲治病……山路十分崎岖,平时少有人走,又是野兽经常出没之地。可是父亲病重,为了抄近,他顾不上危险……

        其实他也记不清了,是为给父亲治病去请巫师,还是去寻找自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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