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府内没人会过问玛琳娜的行为,出出进进,来去自由,就像她是赫尔南·科尔特斯明媒正娶的夫人。按理说,如果她不计较名分,就此生活下去,也是很好的日子。
但她的离去,跟名分实在无关。在她那个部族里,婚姻的形式并不十分严格,尤其在下层百姓中,合则来不合则去。名分算什么!即便赫尔南·科尔特斯再制作一个婚姻,玛琳娜还可以是他的情人,终生不渝的情人。
也许从此以后,玛琳娜再不能和哪个男人有情爱,但她无怨无悔。
更不是嫉妒。在他们部族里,也很少上演男女间历久不衰的嫉妒——相爱就在一起,热烈而不顾所以;不爱就抽身离去,不论哪一方都不会感到所羁绊……
赫尔南·科尔特斯也从没说过她已过时,不但没有说过,连暗示都没有过。但是玛琳娜知道,自己到了应该离开的时刻。
其实决心早就下了,不过一直在等候一个恰当的时机。眼下,赫尔南·科尔特斯回西班牙述职,短时间是不会回来的。
哪怕从路程来说,从塞维利亚港出海的航船,每年只有两班,下一班至少要等到秋天出发的“加雷翁”船队。
玛琳娜只能不辞而别。这样最好,省去了道别。
她离去的理由,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他们多年的爱情使玛琳娜深刻体会到,这爱情无法结果,不是彼此不够相爱,而是“文明”不允许,或是“文明”的差距不允许。
玛琳娜有多么崇敬西班牙的文明,就有多么藐视西班牙殖民者的不文明。
她对西班牙文明又艳羡又怀疑,不能不影响到她对赫尔南·科尔特斯的感情——爱起来,爱得疯狂;冷峻起来,又拒人千里。这忽冷忽热,让赫尔南·科尔特斯摸不着头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赫尔南·科尔特斯却把这误会为许多女人喜欢玩的爱情游戏。哪怕到了八十岁,人们也会乐此不疲,而这游戏又因了玛琳娜而独特。
赫尔南·科尔特斯错了,他错把玛琳娜当做一般女人来低估了。哪里是什么爱情游戏?那是他们之间,对自己的“方位”不可改变的固守。
即便没有婚姻这个题目,玛琳娜还是玛琳娜,赫尔南·科尔特斯还是赫尔南·科尔特斯,永远也不能捏在一起。
如同西班牙和墨西哥这两块土块。谁能把这两块土地捏在一起?
谁也不能。
赫尔南·科尔特斯说过,不论玛琳娜的肉体还是精神上的细节,都让他迷醉不已,只有她那份冷静、果决,隔在他们中间,让他觉得始终没有得到过她。
玛琳娜出走之后,赫尔南·科尔特斯终于明白,在他和玛琳娜这一对“强强对垒”中,他从未征服过她,她的出走更证明了他的失败,她可不是貌似强大的阿兹特克人的蒙特祖马,她的力量来自源远流长的内力。
…………
他们并不知道,也就是几百年之后,“婚姻”和“固守”,是可以区别对待的。尽管地盘还是自己的地盘,婚姻也好,文化也好,已具有了“世界大同”的特质。地球北边的人和地球南边的人通婚,已然没有障碍,更还有英语成为沟通的桥梁……
当然,玛琳娜的离去,也是为了让赫尔南·科尔特斯能拥有一个可以融入他生活的女人。如此这般,会使作为西班牙人的赫尔南·科尔特斯尔后的日子更为简单。
那个能融入他生活的女人,当然不是她。今生今世,她是无法肩负起这样的重任了——这不是她或赫尔南·科尔特斯愿意或不愿意。
这次,赫尔南·科尔特斯连他们的儿子马克,也一并带回了西班牙。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早晚,赫尔南·科尔特斯也会回到故乡西班牙,那里才是他的根。不论他多么喜爱墨西哥,就像不论她多么倾慕西班牙的文化、文明,但最终选择的还是离去。所以说,他是带着儿子回去认祖归宗了。
还意味着,赫尔南·科尔特斯此番回去,要制作一个婚姻。
说到儿子,玛琳娜知道,多少西班牙男人因耐不住寂寞,与当地女人寻欢作乐,寻欢作乐时他们从未考虑过她们的种族、肤色,但对寻欢作乐后得到的混血孩子,却不愿承担责任。
身为总督的赫尔南·科尔特斯不同,绝对承担得起男人应该担当的责任,从没有对他们的儿子马克藏藏掖掖。马克刚会走路,就带着他出席墨西哥城上层社会的社交活动。
马克很喜欢斗牛。第一次带马克去看斗牛,生怕他看不见,还特意把他举在肩上,逢人便说:“这是我的儿子马克。”
只是他们的婚姻……实在比承认一个混血的儿子复杂得太多。
赫尔南·科尔特斯没有对玛琳娜说过,为什么回西班牙述职还要带着他们的儿子马克,那是他对玛琳娜一片不曾也不必表白的赤诚。
他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制作一个新的婚姻上,他觉得马克同样有一份参与的权利,尽管马克只有六岁;又好像他们的马克可以代表玛琳娜,去审视那个新的婚姻。
自从第一个妻子故去后,赫尔南·科尔特斯有权再给自己物色一个妻子,有多少次,他都下决心要娶玛琳娜为妻。可每每事到临头,却又阻止了自己,娶玛琳娜为妻的想法,也就从未付诸实现。
这也是他迟迟不能再婚的原因。如若另娶一个女人,不是不能,同样也是不能说服自己。在和玛琳娜的情爱之后,他还能和哪个女人行床笫之欢?且不说感情,仅从心理或生理上的感觉而言。
而他迟早要回到西班牙,不论他多么喜爱这片土地,喜欢这种异域风情,到了,还是不能扎根于此。异域风情自然有它的吸引力,可是距离他生于彼、长于彼,将来也许还要死于彼的故土,是如此的遥远。
时不时地,他也抑制不住对宫廷、对上流社会生活的渴望。他知道这是虚荣,可世间有多少人全然不慕虚荣?再说,不论他的职业或是生活,与上流社会又如此地密不可分。
如果带玛琳娜出入宫廷、上流社会,那么宫廷也好,上流社会也罢,能接受这样一个女人吗?玛琳娜又能长久地生活在那样一个排斥她的环境里吗?在那个环境中,她只能孑然孤立于某个墙角。墙角!
性格刚烈的玛琳娜,长年累月生活在那种排斥里,不变成疯子才怪。
直到如今,宫廷里还有不少人不承认今日的墨西哥也就是新西班牙,与多年前相比已然有了巨大变化,至今还把墨西哥人视为“非人类”,认为所有的墨西哥人,还在坚持“反自然式”的性方式……也许他们认为他和玛琳娜之间根本没有爱情,而是这种罪恶、肮脏的性方式把他们连在了一起。
的确,有些西班牙人接受了同性恋、兽交、异性肛门交等等邪恶的性方式,但无一不被他严惩,绞死而后焚尸,以防这些现象在欧洲蔓延。然而他不是,玛琳娜更不是。
说到底,这还是一种文明对另一种尚不够发达的文明的歧视。
而这个沟壑之深、之阔,无人可以估量,何时得以填平?也只能留待岁月。他知道,反正在他有生之年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他只能向这个文明的差距投降。从不痛苦的赫尔南·科尔特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不,不是失爱的痛苦,而是不得不屈从的痛苦。
那是一个男人的痛苦。
玛琳娜曾多次问他:“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有那许多忧郁?”
“……因为厌倦。”
“厌倦什么?”
“不好解释……也许是一个西班牙人特有的厌倦。”
“我不认为‘厌倦’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
如何不同?赫尔南·科尔特斯不愿多说。作为一个男人,面对如此庞大无边的问题,如果没有能力解决,顶好独自担待,包括它带来的痛苦和无望。
无望!
也许,一介军人赫尔南·科尔特斯最后终于明白,自己并非所向披靡,他可以征服这样一片广袤的土地,却无法征服文明之间的距离。他对玛琳娜的爱,最后也只能化作落在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一声叹息。
有人说,爱情是灵感、激情和错误共同作用的结果。用来说明他和玛琳娜缠绕多年的爱情,也许最为贴切。
可这是多么让人心碎的灵感、激情和错误的混合!
玛琳娜当然是放下了,没有一丝犹豫,毫不优柔寡断。
一般来说,一位本是人上人的公主,一旦流落凡尘,可能比常人更能领略人世的苍凉,从此陷入沉沦。
但这只是因人而异。对玛琳娜来说,大起大落的沧桑,反倒练就了她的淡定,所谓的宠辱不惊。身为王者的父亲早已生死不明,她也历经了继母的虐待,甚至被卖为奴,最后作为与金子、碧玉等同的贡品,送给了西班牙人。可她血管里流动着的贵族血脉,并没有因这些卑贱的地位、身份而消亡。
正在变回马林切的玛琳娜,从镜子前转过身来,落座在那张美人榻上,心绪不宁地摩挲着准备带走的那套衣裙,想:除非离开人世的那一天,这套衣裙从此不会和她分离——可是,其实,她又能带走什么?
想来想去,她最放不下的也许不是赫尔南·科尔特斯,而是这套衣裙后面的品位。回首往事,在她和赫尔南·科尔特斯的爱情中,可以说是“文明”,首先俘获了她的心。
这个世界上,真正热爱文明、向往文明的人有多少?而她偏偏中了这个邪。中了邪的她,和别的女人太不一样,至高无上的地位、财富、情爱,未必就是人生最大的梦想。
在她看来,文明是一种选择,终生的选择,就像选择终生爱一个人,哪怕他老了、残了,也在所不辞。所以说,选择“终生”,只能是少数人的事。尤其在面对流行的强势时,这选择更升华为一种信仰。
她固执地认为,自己赖以生存的这片土地,有历史,却缺少更为先进的文明,而文明是提高人们素质的基础。
这固执,也许出于她受了太多的教育,也许出于她的无知,也许出于她对西班牙文化、文明的迷信……但与数典忘祖无关。她的离去,也许足以说明,她从未忘记自己的祖宗。
一度变作玛琳娜的马林切,经常想起那个石柱——那个玛雅人留下的隐蔽在大山深处的石柱。无论她多么爱赫尔南·科尔特斯,却永远没有对他说过石柱的故事。
迄今为止,那石柱只是她个人的秘密,或是她为古玛雅人坚守着的一个秘密。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她说,石柱上藏着古玛雅人的一个公式,一个可以推算出世界末日的公式。
她就伴随着这个证据并不确凿的说法成长,及至年长,便懂得问父亲:“您能肯定,石柱上面真的有一个公式吗?”
父亲回答说:“我只是根据祖先的肯定而肯定。”
“谁是我们的祖先呢?”
“古玛雅人。”
“我们不是瓦斯特克人吗?”
“不,我们是古玛雅人的后代。”
“人们不是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古玛雅人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一个人吗,那么又是哪里来的后代?”
对此,父亲也语焉不详。
而后她就离开了父亲,再也没有可能问个详细。不过父亲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
难道她对不曾相见过的古玛雅人,竟比她深爱的赫尔南·科尔特斯还亲?
说不清,实在说不清。
她不知该如何认定自己。
确定自己的宗族是容易的,确认自己灵魂的归属却不容易。
多年过去,她也终于明白,距这片土地时日遥远的西班牙文明,无论多么让人艳羡,也只能是情人,而她的根之所在——也许是她那个部族,也许是古玛雅,却是她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婚姻。
在她来说,二者之间的确难以取舍。
但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血缘总归是最后的决胜者。她只好忍痛舍去情人,一步一回头地随着血缘而去。
已然变回马林切的她这就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是她狠,而是回头更让人伤怀,不如不回。很多时候,当断就得断,牵牵扯扯,只能折腾出更多的悲剧。尽管自己也是女人,但她并未陷于妇人之仁。
迈过总督府的门槛时,马林切想:在经历这些之后,人们对自己究竟了解了多少?她的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紧走慢走。马林切走过长长的路,越过大大小小的桥,穿过面貌已非的城镇……真的,有些地方她都认不出了。
早年,赫尔南·科尔特斯在那里登陆的韦拉克鲁斯,已由山崖险峻的荒凉海湾变成楼房耸立的城市,船只往来穿梭,一个好不热闹的港口……墨西哥只用了几年时间,就走完了赫尔南·科尔特斯的故乡曾经几百年走过的路。
马林切又在不该想地想:这笔一跃百年的账,应该算在谁的头上?对墨西哥来说,这是倒退还是前进?好还是不好?——说了归齐,还是“汉奸”的思路。
途经故乡,却未寻见父亲和继母的踪影,也许他们已经不在人世?
她的脚也不再适应这样的奔走,生出一个个血泡。她忍饥挨饿,既不思念难割难舍的赫尔南·科尔特斯,也不牵挂自己的血肉马克,而是心无旁骛地继续前行。
…………
直到她一头栽进那荒草深处,才觉得这是到家了。然后深深地喘了一口五味杂陈的气,算是对多年的离别做了一个交代。
那从未忘怀的石柱,深深地湮没在荒草、荆棘之中。石柱上更是苍苔漫漶,蟒蛇般的野藤,一层又一层紧紧缠裹在石柱身上……
石柱上的每一块伤疤、每一处裂痕,似乎都在控诉她多年来的丢弃。
扒开紧紧缠绕在石柱上的野藤,才看到那些别离已久的图符,还有那些点线和圆圈组成的数字。
从此,她在附近的山洞安居下来,守着这个石柱,盼着有朝一日一个破译者的到来。
…………
只是马林切的身体越来越见虚弱,还是没有等来可以破译石柱上的图符的人。
从不畏惧凄凉、孤独的她,终于感到了世事难全。
直到与巴拉穆相遇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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