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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人就这样走了。

        跟前儿连个哭丧的人也没有,真是一干二净,无牵无挂。鳏寡孤独的下场,多半如是。谁能说这样地离去,不是一种好?

        说是无牵无挂,没什么不了的事、不了的情,可世间万物并非如此简单。

        那未了的悔恨,算不算一种牵挂?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悔恨也跟着逐渐老去的躯体一起老去。是啊,一个老去的悔恨,还能挤出多少煎熬人的汁水?

        没了,早没了。

        干了,早干了。

        他对自己说。

        可是,尽管,这悔恨像是泡到第三过儿的绿茶,没了滋味、淡了颜色,却不能说它不再是绿茶。

        人生不过是一出折子戏,连大戏都算不上。有关这幅画卷的风风雨雨,他已淡然,——他又对自己说。

        可为什么又一直放心不下?——那位先生会不会为这幅画卷做个了结?

        这么多年,他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大病了一场又一场,场场有惊无险、死里逃生,难道就是在等待这位先生?

        一个人要不要去、什么时候去,自己心里是明白的,能治百病的医生倒未必十分清楚。

        这一次,他是真要去了,而且没病没灾。难道因为已经有了“下家”?

        这宅子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主人,当初恐怕谁也不会想到,由他这个外姓人来为这座王府以及府中人等做个了结。

        二格格的下场,他是亲历亲见。三格格呢?三格格若是有个好收场,他也能安心一些,可谁知道呢?

        他怎么就把信交给了二格格?

        谁让他们是孪生姐妹!又都说三格格左耳朵后面有颗黑痣,谁能扒开她的头发看一看?

        那时候,他才多大的人儿?六七岁?八九岁?自己都不记得了。却把这样责任重大的差事交给他,虽说不是人命关天,又和要了三格格的命有什么两样?这是大人们的不是,还是他的不是?

        即便把信交给了三格格,难道三格格就会有好下场?就会和乔戈老爷白头到老?这个宅子里的人,除了他,算是善始善终,哪位得了好死?

        可是他,为此悔恨了一辈子。那是捣了他一辈子心窝的悔恨啊!

        换作他人,也许不会像他这样耿耿于怀一辈子,把一切际遇看做“命”不就得了!多少人会把“良心”二字看得那么重?

        把这个家坑得家破人亡的乔戈老爷,又如何?乔戈老爷忏悔过吗?

        两位格格虽是孪生,性情却截然不同,三格格倒像汉人,二格格却还葆有满人的特征。

        二格格外向,直来直去,喜欢舞枪弄棒,像个假小子,照相、骑自行车、开汽车,什么时髦赶什么,没有一样儿不在行。据说和宫里那位宣统皇后,是过了帖子的姐妹。凡此种种,也就难怪在王府里做家塾的父亲,并不十分得意二格格这位学生。

        三格格却过于羞涩、懦弱,没有多少独立能力,依赖成性,也许因为如此,反倒招人爱怜。

        等他长大成人,他才知道,两位格格都和那位乔戈老爷纠缠不清。

        “随事处”里都是清一色的英俊小伙儿,二十啷当岁,终日跟随王爷进出,内眷也不避讳,一来二去,能不出事儿吗?

        也难怪她们姐妹心仪乔戈,他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才!高大——“高大”好像是中国女人的死结,只要男人高大,人格似乎也跟着高大起来,不论是天下的责任还是对女人的责任,都会一律毫不含糊地承担起来。

        他具备国人对男人最佳的审美选择:国字脸、剑眉、皓齿,静如松、动如风……加上他不仅善解人意,还善讨人欢喜。

        她们的哥哥——大爷,倒是不嫖不赌,可“活”的营生一样儿不会,也用不着会。要说他有什么大不周的,也说不出来,不过是那种到处赶场子的人,终日不着家。

        有了急事,人找不着,下人们都知道该怎么办——哪儿热闹上哪儿找去,一准找着。

        记得有一年太夫人做寿,阖家老少前去拜寿的时辰到了,可是哪儿哪儿也找不着这位爷了,还是下人们在琉璃厂一家新开张的古玩店庆筵上找着了他。

        偶尔他也填个词、做个赋,父亲说,居然还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这种时候百年不遇。长大以后看到,这位大爷可不活脱儿一个薛蟠!

        大爷死也死在“热闹”上。

        他虽不是喜好读书之人,却爱惜字纸。闹八国联军那会儿,一九〇〇年六月二十三日早上,“甘军”董福祥将军的一个卒子,一个火把扔进了翰林院。又赶上那天风大,翰林院轰然起火,义和拳的枪炮跟着打响,说是光弹药帽儿就有几百斤。顷刻之间,文绉绉的翰林院,摇身一变成了引爆的兵火库,而隔壁的英国使馆很快也被大火包围。

        大爷不止一次去过翰林院,敬见过翰林院的气象,听说翰林院遭了这样一劫,顿时心急如焚,慷慨激昂地说:“翰林院里,那可是祖宗留下的圣堂、圣典……我去瞅瞅……瞅瞅就来。”

        可他从此一去,再没回来。

        从此以后,家里人人记住了这个日子。倒是大爷在世时,没人说得出他干了什么。

        有人在现场看见了大爷。

        眼见那些精美的、几百年来装点着翰林院一座座圣堂的木雕、飞檐、梁柱,与圣堂一起在熊熊的烈火中化为灰烬;

        眼见那些典籍、善本、孤本在火焰中挣扎、翻转,即便侥幸逃过火焰,也被丢弃在庭院、池塘之中,任人又踩又踏,更有被义和拳当做垫脚的,用以翻越翰林院的高墙……

        此情此景让大爷好不心疼。目不识丁的“拳匪”,就这样把祖宗留下的典籍、善本、孤本,像在家烧柴火那样地烧了,像在地里作践烂泥那样地脚下踹了……也是,他们哪里懂得这全是无价之宝?

        此时,却见那些被义和拳穷追猛打,在英国使馆或当差或避祸的洋人,还有英国水兵,纷纷从翰林院被枪弹豁开的高墙拥进那个随时可能轰然炸裂、吞噬他们生命的“兵火库”。

        大爷想,怎么反倒是这些个毛子来抢救祖宗留下的圣堂、圣典?对祖宗留下的这些圣堂、圣典,他难道不比这些个毛子更心疼?

        想着,便忍不住冒着嗖嗖的枪子儿,顶着一根根、一顶顶随时可能塌陷、坠落的梁柱、房顶,与那些个毛子一起,去抢救、捡拾所剩不多的典籍,或尚能成册的残卷……

        一个爷,居然跑去和毛子一起救火!难怪有个义和拳说他是汉奸,一刀把他劈了。

        要不是喜欢赶场子,大爷尽管没什么出息,可怎么也能有个好死。

        这就是王孙公子的德行。因为从来用不着和危险打交道,也就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危险。要是他,恐怕早就往家跑了。

        这不是白死又是什么!等到跑反的太后回了金銮殿,又与洋人签了赔本赚吆喝的协议,再想找那“拳匪”偿命,可又上哪儿找去?保不齐,那“拳匪”早死在自己人或是洋人的刀枪下了。

        王爷倒是不苟言笑,就那么一个福晋,没有立过侧室,也从未听“随事处”传出他拈花惹草的闲话。

        王爷的福晋,更是个心宽的人,火烧上房,也能安安稳稳把那口烟抽完再作理论。

        按说这一家人的脾性,都是那有福之人的脾性,如果没有那场辛亥革命,日子该是风平浪静。

        可谁能料到“后来”?“后来”是最没谱儿的事。

        

        王爷、福晋过世后,二格格把他留下,说:“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个账本儿,尤其是我的账本儿,丢什么也不能丢了你。你要是不嫌弃这院子里的晦气,就把这儿当你的家吧。”说罢,竟有些哽咽。

        好在他自幼生长在这宅子,不说别的,就说这院子的一草一木,他也所知甚详。父亲本就是二格格、三格格的塾师,年少时,二格格或是三格格有了兴致,还教导过他一些皇家礼数,他也就更添儒雅。

        那时家里所藏字画颇多,有些是宫里赏赐,有些是下属贡进。值钱一些的,或让大爷那些“狐朋狗友”——二格格这么说的——谁见,谁爱,谁拿去;不太值钱或那些保管不善的,谁也不当回事儿,随手丢在一旁,竟至破损。

        家大业大,谁能记着自己所有的一切。

        父亲看着不忍,授课之余,便试着修补那些字画。可毕竟人老眼花,又没做过,很不应手。他在一旁看着看着就上了瘾,开始是好奇,渐渐上了手,没想到后来竟以此为生。所以,除了在跨院儿偏房里住着,实际上,并没有靠王府为生。

        特别在王爷、福晋、大爷相继过世,三格格下落不明之后,二格格有事儿没事儿就把他叫到上房,或说些没头没尾的话儿,或让他坐下,陪她无言地喝两口。

        自己媳妇怀了孕,二格格竟说:“要是个儿子,过继给我,如何?”

        虽是民国了,也不能没有尊卑上下。不过媳妇很会说话,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承蒙您抬举。”

        媳妇毕竟当年是福晋跟前的大丫头,见过世面,说话做事得体且不张扬,后来福晋赏他做了媳妇,那真是相敬如宾的日子。

        二格格不无艳羡地说:“咱们府里,也就是你们俩过得是人的日子。”

        哪知媳妇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

        还真是个儿子。

        他从此没有再娶,高不成、低不就,也没了意思。如今的世道,正像父亲在世时说的那样:“作孽呀,什么世道了,皇城也改成了黄城,不伦不类呀……”

        父亲最不能忍受的不是失去了往日世界,而是“皇城也改成了黄城”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

        改变这些,比让父亲改什么都难。照他看来,国又如何?谁来当皇帝都是活,可要是没了旧日的品位,谁当皇帝也不行。

        二格格又常对他说:“如今,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那么乔戈老爷呢,难道不是她最亲的人?他没敢问,比起乔戈老爷,自己到底不是她的亲人。

        自那些事一桩接一桩地发生后,二格格好像变了一个人。怎么说呢?好像她的心沉得很深,再不像从前那样容易让人明白了。

        和乔戈老爷说恩爱又不恩爱,说生分又不生分,终日里相随相跟,可就像是各怀心思。

        不论谁说什么,二格格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你,笑得你心里发毛,不得不寻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二格格一会儿男装,一会儿女装,进进出出,相当忙碌的样子,可又没有什么正经的职业。

        至于乔戈老爷,玩戏子、宿青楼,二格格不是不知道,却从不干涉。

        若是乔戈老爷那个跟班儿——现在虽然不叫“随事处”了,跟班儿还是有的——或丫头、老妈子传点子风言风语,她听后也就一笑,摇摇扇子,走人。

        她摇扇子的派头儿,真飒啊!

        不过,以二格格的性格来说,如此这般对待乔戈老爷的寻花问柳,是不是有点反常?

        确如二格格所说,这院子果真晦气。

        先是大爷死在“拳匪”刀下。

        再说四叔那封信,如果早来一个月,王爷也不会让二格格、三格格去美国投奔他。

        接到四叔搬离旧金山的消息后,王爷马上让海军部的人给船上的二格格、三格格发电报。

        过了没几天,国民革命军就推翻了大清帝国。王爷更没了主意,到底让她们回来,还是继续前行?再打电报,船上回电说,没有二格格,只有三格格,而且早已在旧金山下了船。

        又拍电报给船长,让他在旧金山继续寻找。谁知道是不是真找了,回复说,遍寻旧金山,毫无结果。

        国民革命军推翻大清帝国之后,不要说一个被抄了家的郡王,就是宣统皇上,又指挥得了谁!

        记得当年李自成围了北京城,崇祯皇帝亲自敲响景阳钟,宣大臣们上朝,共商对策。可平日里鞍前马后、山呼万岁、一唱百喏的大臣们,一个没来。

        空旷的皇宫里,只有景阳钟颤颤悠悠的长鸣,犹自渐渐消隐在早春的暮色里。崇祯皇帝恐怕就是在景阳钟的最后绝唱中下了自裁的决心吧。

        曾几何时,主宰大明王朝的崇祯皇帝,只落得一个贴身太监王承恩跟随左右,眼巴巴地看着他自缢在煤山上而莫可奈何。

        何谓凄凉?何谓孤家寡人?

        那是被天下、被社稷所遗弃啊!对一位曾几何时至高无上的君王来说,世上再没有哪种遗弃,如此这般地让他万念俱灰。

        到了这个时候,怕是只能上吊了。

        接到这个信儿的当时,王爷眼睛一翻就过去了。也好,如果他知道二格格根本没去旧金山,而是跟叛逆大清、叛逆自己的乔戈老爷私奔了,那才更惨。

        此时,福晋身边连个讨主意的人都没有,亲戚朋友也只能出些等于没出的主意。

        再说民国之后,朝廷俸禄没了,人人忙着自寻活路,哪有心思顾得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女儿或侄女儿的下落?

        那些人和大爷一样,讲起享受个个都是行家里手,轮到办正事可就傻眼了,谋生的本事一概全无,全靠典当房产、地产、古玩字画、金玉珍宝为生,又不肯委屈将就点滴,很快就坐吃山空。有说某公主因生活难以为继,只得将自己的凤冠送进当铺;有说某贝勒子沿街讨乞,最后倒毙街头;有说某王孙公子沦为捡破烂儿的;有说某命妇竟坠入了烟花巷……那可都是女真人的后裔!第一代皇帝何名“努尔哈赤”?意思是“持箭领队之人”。那持箭领队之人如何想到,他统领的队伍,最后会落到这个下场?

        福晋也没有王爷幸运。

        她亲眼所见二格格跟着乔戈老爷一起进的家门,说是在报纸上见到父亲过世的消息,赶忙回来奔丧。至于他们二人如何一同回来奔丧,则略去不提,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

        只见福晋将乔戈老爷看了又看,用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回了乔戈老爷的请安,便回房歇息去了,甚至没有吩咐下人给生米煮成熟饭的新女婿上杯茶。尽管二格格觉得有些出格,但也在意料之内,谁让自己与此人私奔!

        一向达观、乐天知命的福晋,当天晚上却在自己房里上了吊,连个所谓的遗嘱都没有留下。谁也猜不透她为什么自尽,难道仅仅因为二格格私奔?

        从古到今,私奔的闺女多了去了,也没见过哪位母亲以这种方式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佣人们私下议论,这也太过了吧,让二格格和乔戈老爷何以自处!

        后来的后来才知道,正是这位乔戈老爷,煽动革命军抄了王爷的家,并敛尽家中财物。若是如数交给革命军也算秉公办事,可是听说乔戈老爷和革命军分了成儿,或许福晋有所耳闻,谁知道呢?

        如此这般,这样的女婿何以相处?

        又何以向死于革命副产品的王爷、失踪于革命副产品的三格格交代?

        又何以面对二格格,说出自己不能接纳这样一个女婿的因为所以……

        

        二格格和乔戈老爷似乎有过几天相亲相爱的日子,不过就像雨后彩虹,很快过去。此后,就是那种不即不离的境况,可也很少听到他们口角。

        谁想到这样两个人不吵则已,一吵起来,简直无法回头,还说什么夫妻没有隔夜仇?

        谁又能相信,即便独处也像是在不断点头称是的乔戈老爷,居然能发出那样的咆哮?

        只听二格格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原不过是个奴才。”

        “错,应该说我们是奴隶,是生来革统治者命的奴隶。”

        “不,你不是奴隶,你是奴才。奴才和奴隶不同,奴才是见利忘义、卖友求荣、最没有人格的东西,而奴隶是有独立人格的人。你有什么准稿子吗?从来没有,你的准稿子就是卖友求荣。毁了我们家算什么?你当我们都像奴才那样,把身外之物当回事儿?

        “奴才有奴才的本事,你说是不是……好比你很能审时度势,当年同盟会汪精卫一伙儿在日本组织刺杀摄政王,是你利用我父亲与宫里的关系,打探到摄政王的行止,将时间、地点告诉了同盟会。

        “行刺失败之后,同案人都被抓进监牢,你呢?没事人一样逍遥法外……你要是一竿子插到底我也佩服,眼瞅着辛亥革命难成,你就煽动我们姐妹二人去美国,为的是给自己留个后路。是的,是我们要求父亲放我们去美国的,可谁知道风云莫测,我们上船的前一天,你又得知辛亥革命就要起事,而且‘行情看涨’,就又想把三妹留下,谁知道你留下她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可送信人错把该给她的信给了我,我也将错就错了。”

        乔戈老爷回嘴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三妹不是你害的又是谁?我要娶的本来是她,是你调了包儿。如果她有什么不幸,你不是杀手又是谁!”

        “幸亏是我留下,如果三妹留下可就惨了……

        “也好,不留下真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以为我就是大小姐、少奶奶一个?你以为我这些年来进进出出就是在玩儿票?不,我把你查了个一清二楚。现在,听说你又要投靠共产党反对国民军了……”

        随后,就是镇纸或砚台摔在地上的巨响,可见用力之大。还有瓷器碎裂的声音,本就所剩无几的老瓷器,肯定又毁了几件。

        从此他们形如路人。形如路人倒还好,其实是成了永不可解的仇人。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们竟然拔枪相向。

        那天晚上,他去后院储藏室取一幅旧画准备修裱,回来时经过书斋中厅,正好撞见他们争吵。

        他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躲在大胆瓶的后面。胆瓶之大,足以挡住他的身影,那还是当年宫里的赏赐,可能因为不好搬动,才免去被革命军“查没”的下场。

        想来他们已然吵了许久,等他撞上的时候,已经进入总结阶段。“……原来,你就是那条毒蛇!”

        “是,是我把你们起事的时间、地点告发给了当局,只是为了给一个奴才一点儿教训,告诉他什么是做人的本分。”

        “你好歹毒!”

        “歹毒的是你,不是我。等着吧,我会把你送到该去的地方。”

        “还不知道谁把谁送到他该去的地方呢!……”乔戈老爷慢慢地背过身去,又在猛然回身的当儿,用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二格格。

        二格格手里不知何时也握上了一支枪。比乔戈老爷神奇的是,根本没见二格格有什么动静,一枪却已在握,并放出她那很飒的一笑。

        乔戈老爷根本没把二格格那神出鬼没的功夫放在眼里。“倒是我,应该给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遗老遗少一点儿教训……”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的枪。只是二格格慢了一眨眼的工夫,先被打中了。

        她不是枪法不准。毕竟是女人,毕竟乔戈老爷是她的亲夫,或许是下不了手,也或许没想动真格的,倒让乔戈老爷抢了先。

        他马上从藏身的胆瓶后冲了出来,三脚两脚就要跑去找大夫。“大夫!大夫!”

        乔戈老爷将枪口对准了他:“不许动,动我就开枪!原来你在这里,今天的事儿,你要是走漏半点儿风声,也是这个下场。”

        看到二格格被子弹射中,他没有考虑自己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只知道赶紧找大夫,救二格格一命。现在看来,不但救不了二格格一命,自己也不能幸免一枪。

        事后回想起来,他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乔戈老爷不接着给他一枪?

        随着乔戈老爷一命归天,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乔戈老爷并没有忘记,当年,小小年纪的他,时不时为他和三格格“鸿雁传书”的往事。

        毕竟乔戈老爷对三格格有情有义,尽管最后娶了二格格,但那不是他的本意,而是阴错阳差——虽说他寻花问柳,可那不是男人的天经地义?

        乔戈老爷走过去探了探二格格的鼻息。二格格一动不动,像是被打中要害,再没有可能还手,或是根本断了气。

        然后乔戈老爷掸了掸自己的手,看了看他,仅用眼神儿就将他定在原地。又从容地走到书案前,依次拉开书案上的那些抽屉,——肯定在找银票、房契之类的东西。

        此时,一个尖厉的声响,像一枚带着长哨、长尾的投枪划过空中。一颗子弹,不偏不斜地射进了乔戈老爷后脑勺儿的正中。

        乔戈老爷当时就栽倒在地,一声不哼了。

        他忙向已被乔戈老爷“执了死刑”的二格格看去,只见她还是面朝下地匍匐在地,显然已经没了翻身的力气。这一枪,她是以自己的后背为依托,以便不摇不颤,反手射出的。

        她的手也一直在后背上搭着,她是再也没有力气把那只手从后背上挪开了。

        他从来以为,二格格练刀、练枪,不过是玩儿票,也从没见她派上什么用场,只见她用了这么一回,还真用对了地方。

        又想起二格格常说的话:论斗心眼儿,咱们斗不过汉人;要说盘马弯弓,汉人可就差了一着儿。

        他不敢稍作停顿,马上就往外跑,一面慌里慌张地对二格格说:“您等等,您千万等等,我这就去请大夫!”

        二格格叫住了他:“你给我站住!没用了,谁也救不了我。你过来,快过来,我这儿还有比找大夫更要紧的事儿……”

        除了马上找大夫,他认为什么也不重要。

        “赶快过来,没时间磨蹭了!”二格格从没有这样声色俱厉过,看来情势危急,只得听她的吩咐了。

        他心惊胆战,蹚着满地横流竖流的鲜血,走了过去,把二格格抱在怀里。

        “瞧你这点儿胆子……”二格格紧紧抓着他的手,不停地捯气。

        他从不知道,一个要死的人,而且是女人,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好像攒了一生的力气,都在此刻使了出来。

        “我这一番是有去无回了……家里还有些值的东西,我去了以后,你到我房里拿去,檩条东边朝上一面是挖空的,东西就在里面。现在都留给你了,不留给你也会被外人拿去。这些东西变卖之后,总能担保你以后有个不愁温饱的日子,实在不行,这一处房产也能卖些钱,别担心,我早就写好了房契。此外,还有半幅画卷,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一辈子对不起‘她’……”

        他不清楚,为什么自三格格走后,二格格从来不提三格格的名字,提起三格格,就是一个“她”。

        “这半幅画卷,无论如何替我交到她手里,她一看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当然,这个罪怎么赔也赔不起了,下辈子吧……不论哪半幅画,都是一钱不值,只有合成一幅,才能无价……我指的不仅是钱财……拜托你了,既然你错把黄杨当黄松,这个错儿,也只好由你来纠了。再说我把你从小看大,信得过……对不起了,不过你又对得起我吗?咱们算是两清了。”

        从不认输的二格格,最后说道:“这辈子,我算是栽大发啦……”说罢,她笑了笑,——这种时候,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那模模糊糊、费了多年心思的猜想,这才落了实——他果然把信送错了人。

        这叫什么事儿啊!原来二格格、三格格遭的难,都和他息息相关。

        谁又能替他赎回这么大的罪呢?

        这件让他悔恨一辈子的事,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该着他那天从外头回来,该着他在门洞儿里碰见了“随事处”的那位眼生风、嘴生情、人见人待见的乔戈老爷;

        该着父亲是这王府的塾师——二格格、三格格的汉语家庭教师——他们父子便也在这宅子里有了一席之地,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成了比亲人差不了多少的人……

        如果乔戈老爷没在门洞儿那儿碰见他,这一切变故倒是不会有了,王府里的人,难道下场就会更好?

        他活了九十多年。九十多年里他看过多少人事沉浮、多少悲欢离合……所有的戏文、小说都比不上啊!

        又如何?如果曹雪芹活到现在,也会自愧弗如。

        二格格去世后,他开始学习英语,除了房产和那半幅画卷,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化为漂洋过海的盘缠。幸亏二格格喜欢拍照,他又带上了三格格的照片。

        就这样,脖子上挂着一个画筒,画筒里装着那半幅画卷和三格格的照片,去了旧金山、洛杉矶,甚至纽约,遍访了那几个城市的唐人区。

        在旧金山,他查访了大大小小的旅馆。一些当年极负盛名的旅馆早已倒闭,即便那些还在营业的旅馆,当时的服务生也是过世的过世、退休的退休了。

        倒是找到几个旅馆、几个退休的服务生,问起这么一个中国女人,却是无可奉告。

        查找旅客登记的历史资料,也没有找到三格格的名字。也许她在旅馆登记时用了化名?也许因为她根本不懂英语,将错就错?

        苍天不负有心人,最终他还是找到了几家当年曾经著名、如今尚在营业的旅馆,比如建于一九〇九年的Renoir酒店和建于一九一〇年的Fitzgerald酒店。

        Fitzgerald酒店典雅的旧日风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三格格不论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放弃的品位,她肯定在这里落过脚。

        据Fitzgerald酒店的一位老人回忆,确实有个单身的中国女人在这里居留过几周,后因付不起房租退房,退房后去了哪里,就没人知道了。

        他向老人出示三格格的照片,老人看了又看,最后摇摇头说:“对不起,是不是这位小姐,我无法肯定,在我看来,中国人长得都是一个样子。”

        是啊,在他看来,西方人长得何尝不是一个样子?

        他甚至去过成立于一八九四年的犹他州家谱图书馆,大海捞针般地翻阅过华人的家谱。

        盘缠花尽,毫无所获,只好脖子上又挂着那个画筒,打道回府。

        当客轮一声长鸣离开旧金山码头的时候,他心有不甘地想,旧金山、旧金山,哪儿像那位奥斯卡·王尔德说的“说来奇怪,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失踪者,人们最终都会在旧金山找到他”?

        凡此种种,让他心生疑惑。难道这所宅子,果然不吉不利?

        他不是没有找过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早年修建这座郡王府的时候,不知请过多少风水先生,哪会有问题?除非有什么更硬的命,破了这里的风水。不过谁的命,又能硬过这所郡王府的命?所谓不顺,也是暂时的。

        果不其然,从此风平浪静。再说这王府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无影无踪,即便想要发生什么事,也没人应承了。

        将来如何,那是人家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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