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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忽有一片瓦当坠落。

        一张本无多少斤两的瓦片,即便粉身碎骨,听上去也是形单影只,弱不禁风。今天却突然作怪起来,像是碎了一口闷头闷脑、满腹心事的瓮,霎时间有一种豁开后的大定,让思前想后难以定夺的贾南风,心中一动。

        瓦当之坠落,如四季之花开花落,本是顺时而行,此番却有了某种暗示的意味。

        西晋惠帝之后贾南风,此时正面临两难的抉择。

        朝臣启奏,前太子东宫侍卫官、左卫督司马雅,常从督许超,以及梁王司马彤和赵王司马伦等人,已然祭起拥戴太子司马遹复位的旗号。

        有谁见过,狼狈这对“双胞胎”不是“为奸”,而是为了伸张正义互相厮咬?

        刚打发了太医,便有宫人来报,说是中书令一痴去了。

        不过,司马伦入朝,确为今日动乱埋下祸根也是事实,真是她的一处败笔。败笔又如何?败笔也是人生。贾南风从不悔恨,悔恨是弱者的救赎药方。

        说什么拥戴太子复位!不过是司马宗室以拥戴太子为由的谋反之兆。太子司马遹乃谢妃所生,即便复位,也不过是司马宗室的傀儡。

        说了归齐,在对待贾南风的情感上,一痴把握不清自己。究竟是同情、手足之情,还是什么?或许说他“痛惜”贾南风更为贴切?

        宗室日衰,八王纷争,风雨飘摇的王朝,还能苟延残喘到几时?加上这样一个昏聩、白痴、丝毫不尽帝王之责的司马衷……哪里只是她的不幸?真乃天下之不幸。

        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杀了也就杀了,一朝皇后,杀个人,需要理由吗?

        说是把持朝政十年,真是与虎谋皮的十年。朝中有朝,政变无穷。

        原来那最要紧的、留也留不住的东西,那远去的声声漫漫,是他们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你我的血滴洒在路上的声响,难怪自己要变作一个留也留不住的脚步,从此不知何去何从地飘荡而去。

        真是一路过来,一路披荆斩棘。

        能不杀杨骏?

        说你是女史,你就是女史,不给你这个女史,你就什么也不是!还“敢告庶姬”,可笑之至!

        这也怪不得他人。自灭吴之后,这位先帝就不再关心朝政,朝中大小事务,皆依赖后党杨氏——杨骏及子杨珧、杨济,权倾一时。

        “皆因本宫为人可憎?”

        满朝文武,进谏武帝另立太子,他却坚守与杨后姐妹的协议,不肯废黜白痴太子司马衷;又明知自己面目丑陋、性情刁悍,却接受她为太子司马衷之妃,只因她父亲贾充辅佐他称帝有功……

        性情中人是当不得帝王的。

        司马衷即位后,杨骏仍为太傅,辅佐朝政,事无巨细,无一疏漏,又在诸王中网罗党羽,而各王本就强兵在手。

        开国伊始,先皇武帝便急于分封宗室,将六位叔叔、三个弟弟,以及十七个本族叔、伯、兄、弟分别册封为王,并允许他们在自己封地内设置军队。分封有亲有疏,诸王势力不均,自然互相残杀。

        一痴轻轻摇首,笑而不答,浅淡的笑容里却满装着无奈、认命、孤注一掷。他在等待一个结束——不论自他们少年时就不即不离的感情来说,还是从贾南风的前景来说。

        斟酌再三,只得假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之手,以谋反之罪,将“三杨”诛杀,将曾力主选自己为太子妃,此时已是皇太后的杨氏废为庶人。

        这大概算是第一回合?

        太傅一职由叔祖司马亮接替。然,司马宗室各个都是篡权高手,这样的位置留给他,岂非大权旁落、引狼入室?可是,彼时别无选择。

        只待时局略有松缓,继续杀将下去。

        父亲贾充、母亲郭槐,与司马宗室一样贪婪,竟不惜将她“卖”入宫门,以扩张他们的权势。敢问史家,有哪个阴谋,比得上他们策划的、迫使她最终登上皇后宝座的选妃事件,更加无耻、周密、志在必得?

        她那双眼睛,毕竟是享有过无上权力的眼睛。此时此刻,那双眼睛恰似万张满弓上的待发之箭,让人不敢相向。

        开国之始,武帝大行分封宗室。然而受封诸王并未前去镇守藩镇,而是继续留在京师。

        故,汝南王司马亮走马上任头一件事,便是奏请皇帝下诏,命令诸王赴任藩镇,以削弱他们对京师的威胁,同时一箭双雕地削弱了诸王势力对他的威胁。这引起楚王司马玮极大不满。曾几何时,为反杨氏后党建立起来的“强强联合”,此时反目成仇。

        三个月后,她只得让司马衷再下诏书,称司马亮谋反,命楚王司马玮发兵讨杀。想来,这也是司马玮最称心的一件事吧。

        司马宗室中,司马亮声望尚可,又是叔祖之辈,诛杀之后满朝非议,而司马玮又没有合适的位置可以安排……引狼入室的错误岂能一犯再犯!

        又说女官班姬不与汉帝同车,夫妻间应“出其善言,千里应之”,否则“同龛以异”,又“欢不可度,宠不可专”,还有什么“女史司箴,敢告庶姬”。

        武帝因何而亡?皆因病入膏肓才发现,自己万般宠爱在一身的杨皇后,其父杨骏矫诏专权。而此时他已回天无力,只落得一个惊吓气绝。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吧!”她的声音里回响着无可消解的冤仇,然后抱着一痴的“宝”,头也不回地去了。就像在前朝议政,不容他人置疑地调头而去。

        隔墙就是一痴的家。他们随时越过藩篱,任意出入,不但常常吃在一起,就是在同一张榻上小憩片刻也是有的。有时还会互换衣衫,男女互扮。若是一痴不知如何穿戴女儿装,雷厉风行的贾南风又耐不住啰嗦,便会亲自下手为他穿换。可以说一痴的体肤,贾南风并不陌生,那真是少不更事、两小无猜的花样年华。

        谁人不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司马懿杀曹爽,司马师逼太后废魏少帝曹芳,司马昭杀魏帝曹髦……先父贾充尤其罪责难逃。正是他带兵阻拦了魏帝曹髦带领宫内禁卫军和侍从太监的最后一搏,并令手下太子舍人成济,刺杀了魏帝曹髦,朝野上下,无不震惊哗然。

        时有老臣陈泰进谏:“只有杀了贾充,才能交代天下。”

        综览当朝司马宗室,哪一位值得人们看重?一个比一个猥琐、下作,无品、无行。

        “牛刀小试耳。”她不以为然地一笑,说。

        比之历朝历代帝王,她的宫廷之术,何曾有过丝毫独创?不过步前人后尘尔。怎么到了她这里,就遭天谴人诟?

        八王之乱,分明是司马宗室诸王之间的拼杀,却说由她而起。

        幸得一痴,家学渊源,识得此文。贾南风便以此为由,将一痴召进宫内,继续整理、考订这批竹简。

        贾南风将手里的刀向前伸去,毅然决然,毫不犹豫。眼下,即便是为自己开肠破肚,贾南风也不会手软。这是一痴自少年时便了解的贾南风,也是令他倾慕的贾南风——她不是平白无故就能替皇帝把持朝政的。

        她入宫前,司马宗室就已经开始了赤裸裸的势力较量、权力争夺,在死亡祭坛上轮流坐庄,而且愈演愈烈,卷入的人也越来越多。

        即便她没有任何作为,天下也不会有片刻安宁。

        可是她的下体,感到了冰凉、刺痛的袭击。这袭击停歇一阵又来一阵,不怀好意地折腾不已——肯定是刀手在用冷水浸过的白绵纸为一痴包扎伤口。贾南风明知不包扎伤口可能会感染,可还是心有不甘。

        想必后世那些个人云亦云、不学无术、不求甚解、混迹于史界的“史家们”,也会以这样的史观撰史。任何朝代、任何学界,都少不了这种混迹于斯的所谓专门家,可谁又能奈何她!

        放眼世事,哪位帝王不为后世诟病?如此这般,何谈身后之名?又何须身后之名?

        再看满朝上下,就连她的双亲,哪一个干净!

        只因杨党惧她三分,一时未能动手,如若她再不作为,怕是为时晚矣!

        母亲郭槐,哪一样堪称为人之母?都说她贾南风杀妹妹贾午是丧尽天良,如果她真丧尽天良的话,就该赐母亲一死。

        这样的女人,早该一死以谢天下。如果说她十恶不赦,那么不是郭槐把她推向万人之上,给了她把持朝政的机会和十恶不赦的可能,又是谁?

        这个世道为什么要对她说三道四?

        至于私拟诏书,弄权乱政之说,曾几何时成了她的专利?

        怎么,难道想以她这样的脑袋,去护卫司马衷那个白痴脑袋吗?不要说她不愿意,上苍也不会同意这样不合理的对换。

        可她偏偏成了贾家的色子。

        如若别的女人也就罢了——白痴又有什么?白痴也是一国之君。

        一般女人,大多以皇后为人生之最高境界,可她宁愿以自己的后位,换取一痴的哪怕是一次真情实意的爱抚。

        错就错在她是贾南风。出身显贵倒也平常,谁让她满腹经纶,却得以一个白痴为中心?即便这个白痴是皇帝也不行。这就好比让一部皇家大辞典、大百科全书,与初级识字课本相提并论,纵论天下。

        又想她英雄一世,辣手一世,叱咤一世,却死得如此无光无彩,她恨,她好恨哪!恨得她血脉贲张,恨得她翻转了五脏六腑……

        更还有他的心性放达。

        又如何下手?

        说不定哪天有兴,宣这个张华上殿调侃一番,倒是一乐。

        贾南风的确杀人无数,但所杀无非是那挡路之人。这个张华,无非撰几句酸文,又能将她如何?有什么必要抬举这个可怜虫,为他动一根手指?

        如果一个等而下之的文人,如此这般哗众取宠也算情理之中,而张华何等聪明有余。一个聪明有余的人,如此哗众取宠、谄媚圣上,绝对藏匿着凡人难以察辨的阴私,恐怕也怀揣着凡人难以企及的大明白。而明知这种事体之下作、之不可为却强为之,倒是大可悲了,又怎不让人垂怜!

        

        贾南风放下手中的笔,对着一纸拟诏沉吟起来:如何处置太子司马遹为妥?

        其实,杀不杀司马遹,都要面临又一场生死之搏。

        满腔鲜血涌了上来。她尽力将头移开,以免污秽一痴的画卷。这样一幅言而不尽的画卷,原该留给后世,但愿后人可以尽数这幅画卷的故事。

        有道是:无杀天下之狠,何来天下之安?

        再者,司马遹幼时尚可,年岁越长却越不成器,便是杀去也不足惜……贾南风索然一笑——连这样的理由都拿来顶事了!

        果真一笔一墨都是情,是他不曾对她言说,也是她不敢奢望的情意。虽与一般人或她心向往之的男女之情很不相同,但有情如此,她也该知足了。

        良辰美景年年依旧,只是与她久已无干。如若不能恣意其中,她这个权倾一时的女人,又有什么值得艳羡、嫉恨的呢!

        真不如变作一朵花或是一棵草,既不知愁为何物,也不知情为何物,来去匆匆,一岁一轮回,不待遍尝世间百态,便凋谢去也。

        不,不是忍让谦让,不是超然物外,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轻蔑孤高……而是玲珑剔透,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记得幼年时,一痴的目光里就有了这种大悲大悯。

        其时她正端坐案前翻阅奏章,两侧幔帐忽然拂动起来,抬眼一望,见一痴侧立幔帐旁,如风一缕,似影一张。

        他怎么说来就来了?在她忧虑重重的时刻,像是一个意外的慰藉。又一想,自己忙于朝政,已有不少时日没有召见他了。

        他着一袭青色长袍,宽袍大袖,更显得形影消瘦,风还没动,他就动起来了。儿时的他可不是这个样子,说是肥头大耳也不为过。

        谁能想到,那个肥头大耳、欢天喜地、连爆竹也不敢放的男孩儿,日后出落得如此风流倜傥。最想不到的是,变得那样坚忍、果决,自尊自爱到不惜拿自己的“宝”做赌注……

        那时,年年除夕的爆竹都由贾南风来点放,就那么拿在手里,直到爆竹捻儿燃到尽头才肯放手,那枚爆竹,简直就像在她的手心儿里炸开。一痴虽然不像妹妹贾午那样,用手指堵着耳朵,可也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待贾南风调转头来,向一痴和贾午炫示自己的得意时,却不知一痴已将识得不久的那个“狠”字,与她连接起来,从此再也没有抹掉。最后妹妹贾午能够夺得一痴,也不尽是“色”字作怪。如果贾南风能够预见这一后果,她还会那样逞强吗?等到贾南风成为权倾一时的皇后,一痴自然而然会想起她儿时点放爆竹的情景,“从小看大”一说,果不其然。

        五花大绑的一痴,分明变作了一只等待屠宰的羔羊,这和自残有什么区别!……贾南风极快地调转头去,又由不得自己地调转头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牢这个永远没有回头可能的时刻。谁说时间是不能抓住的东西?贾南风此时就牢牢地抓住了它。

        及至年长,不论和诗还是对弈,她和一痴也是酒逢知己、棋逢对手……明明一个鸾凤和鸣的景象,哪知尔后成空!

        自情窦初开,贾南风就认定她和一痴的缘分前生已定。岂不知前生已定的缘分,有分有合。“合”是一种缘分,“分”也是一种缘分。被妹妹贾午横刀夺爱留下的终生伤痛,难道不是缘分吗?

        一痴一直喜欢青色,即便上朝也没有换过绛色的朝服。她也就随他高兴,没有深究——实在,青色比哪种颜色都适宜他。也曾想过,是否赏赐他一袭青色冕服?她才不介意什么规矩不规矩,满朝文武,哪个讲了规矩?

        之所以没有一意孤行,只是因了对一痴的尊重。他是那样自尊自爱,从来不像司马宗室那些人,为贪一介狗官的职位,今天如此,明天却又如彼。

        世人,你可知道没有眼泪之痛?不,你们不知道,你们只知道对那根本不了解的世事,啐上一口带有浓烈口臭的吐沫。

        谁都明白,作为一个有限的载体,人不可能拥有世间的一切,可人们还是禁不住地渴望,渴望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换句话说,这就是希望,这就是希望的深度解释,这就是万古不竭的动力。对于一个具有征服欲的人,尤其如此。如果一痴是贾南风的拷贝,贾南风是否还会对他如此痴迷,就不得而知了。

        当朝丞相王戎,善围棋、嗜博弈,自诩高手。任豫州刺史时,其母病逝,噩耗传来,王戎正观他人博弈,竟不顾礼制,毫无起身离座之意。博弈者决意暂停,待王戎料理毕其母后事再续残局,反倒是王戎一定要当即有个了结。

        得知一痴棋至“二品”,心有不甘,遂令一痴一决高低。哪知王戎棋风、棋道不佳,频频悔棋。对此,一痴不置一词,泰然坐观。

        他的淡定,简直就是一方舞台,将堂堂丞相,成就为这方舞台上一枚出尔反尔、众目睽睽之下忙于倒来倒去的棋子。

        如此往复,王戎方才胜得一局。再博一局,悔棋依旧,却得惨败。三博,眼看棋势不妙,竟将一枚咽喉之地的败子偷纳袖中,棋局顿时大变……

        哪怕像某些败下阵来的棋手恼羞成怒,信手掀翻棋盘,也算光明磊落,却不想下流至此……算来也在情理之中。

        按时下规矩,一痴无权要回自己的“宝”,他的“宝”本该由刀手留存。谁想到贾南风做了他的刀手,现在由她拿去,该是合情合理。

        她一惊。系在衣带上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此时也突然碎裂。这粉色玉佩,本是当年一痴母亲送给她的,说是年代久远,不知得了哪位先人的仙气,颇有灵性,来日必会护佑她。

        此外无他。

        故傅咸身后,贾南风谥号“贞”。此是后话。

        贾南风最见不得这些清流名士皆以政事为俗,以“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为荣,标榜清高,轻蔑礼法,不拘礼制,纵酒放浪,毫无操守,对弄婢妾,甚而至于对狎……终日手持麈尾,清谈而已。所谓清谈,不过沽名钓誉,何谈匡救国民?

        据说司马玮曾出示皇帝亲笔诏书,以清白自己。得知此情,贾南风难免心生悲戚。

        如若贾南风得知,自己亡故不到一年,王衍即被羯人石勒所俘,为推脱己任之责而文过饰非,却被石勒一语道出根本“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为言不预事?破坏天下,君之罪也!”她更会为自己对王衍的高瞻远瞩而自负。

        对面端坐的一痴,却如晴日里一座清晰可见的远山。谈不到崇山峻岭,不过一座平实无奇、些许积雪的山峰,峰顶闪烁着几缕清冷的柔光而已。

        真是错会时分,竟有花香暗送,是丁香、子槐,还是茉莉?……难道是在提醒她,又是满庭芳菲、莺飞草长的暮春天气了?

        昨夜,她梦见了一痴。

        只是善弈的一痴从此不再博弈。贾南风实在了解博弈对于一痴意味着什么,说是他的情人也不为过。从少年时期就与博弈结下不解之缘的一痴,说断,就不着痕迹地断了这份情缘,该是何等少见的决绝。

        这恐怕也是贾南风将王戎怀恨在心的原因之一吧?

        她竟还有力气张望,是期待一个有人味儿的临终关怀吗?

        那么妹妹贾午,真正得到过一痴吗?得到的不过是承担而已。说到自己,即便他应诏入宫,不过青梅竹马的情分。可他为什么叫了一痴?又因何而痴?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

        也许因为谁也握他不住,贾南风才会如此锲而不舍吧?

        再看下去,贾南风更是无法把持自己——寂寞芳心,栏杆倚遍;一往情深,终不得愿……这么说来,她对一痴的情爱,一痴是一清二楚的。

        贾南风也不愿人们非议一痴是她的面首。对她来说,一痴是她剩下的、唯一干净的地界了。

        为召一痴进宫,实在没有必要地找了一个借口:整理太康二年,一名为“不准”的盗墓贼,从汲郡魏襄王墓中盗掘的竹简。

        竹简共七十五篇,皆为蝌蚪文。计:《纪年》十三篇,出自战国时魏国史官之手,为编年体史书;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卦下易经》一篇;《公孙段》二篇;《国语》三篇;《名》三篇;《师春》一篇;《琐语》十一篇;《梁丘藏》一篇;《缴书》二篇;《生封》一篇;《大历》三篇;《穆天子传》五篇;《图诗》一篇;《杂书》十九篇……

        武帝曾命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和峤等人进行整理、考订,以便对自夏禹起至当朝的残缺史事加以补校。

        这种始自战国时期的蝌蚪文,至汉已不多见,至晋,更鲜有人辨。整理、考订颇费时日,从武帝起至今,业已耗时二十年余,也未整理、考订完毕。

        可是来不及了。贾南风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移动自己的身体,哪怕仅仅是自己的头部。

        因此,朝野上下无人非议,这让她略感安心,毕竟未曾使得一痴难堪。如若不是一痴进言,她,也就是当今皇帝,何尝推重史学如此?比之前朝,史学在本朝难道不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陈寿的《三国志》、孙盛的《晋阳秋》、《左传》杜预集解和郭璞注《尔雅》,还有文豪左思、陆机,还不都是出在本朝?

        更有荀勖,将图书原七种分类改为经、史、子、集四类。至此,史著才能从经书分离而出,自成一体。

        说到对文学的推重,如若不是当朝圣明,那个张华岂能不知天高地厚若此?

        这似乎是他们彼此确认、彼此相托的最后的时刻……

        无人非议,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一痴进宫的日期,曾被他一推再推,称染病在身,需歇息数日方可进宫侍奉。

        她未觉有何蹊跷,进宫的事也就暂且放下。

        总是在退一步之后享受海阔天空的人,是任什么也无法将他操纵的。好像空气,谁曾握住一盈?即便流水,还能掬上一捧,在手中做瞬间的停留。

        没等刀手及左右人等避让,她就冲了进去,果然一切就绪。

        一痴连忙跪迎在地。

        “我又不是召你去做内臣,这又所作何为?”

        所作何为?贾南风一清二楚,只是她这一刻心神迷乱。她的言语、态度,说任性不是任性,说抱怨不是抱怨,说呵斥不是呵斥……像是忘记君臣之别,又像没有忘记君臣之别,她是无法拿捏自己的言行了,“你胆子不小……起来吧。”

        “谢中宫。”

        贾南风一时无言,反身在室内往复暴走,一脚踹倒一扇屏风,又一脚跺断了屏风上的棂子。

        见贾南风暴怒至此,一痴担心有变,忙道:“臣意已决!”

        此人何德、何能,得以一路飙升?不过投靠司马氏族而已。

        没想到杀人如麻的贾南风,倒先挺不住了。那还是一痴的眼睛吗?简直就是刀手的那把刀,甚至比那把刀还绝情。

        一痴又是一个肯担待的男人,于是就有了他和贾午的终身之约——并不心甘,“担待”而已。

        果然不出所料,司马遹死后不过一个月,宫廷政变,贾南风立刻被废黜为庶人。

        贾南风对这酒坛太熟悉了。杨太后本该与她同饮这坛酒,可是没等这坛酒送来,便绝食而亡。这个对手,实在令她佩服。

        可是她下不了手。杀人于她,突然变成了如此棘手的事……

        “你是有意而为!”

        “臣不敢。”

        王戎主管吏部期间,行贿求官之风大行。由贾南风诏授的司隶校尉傅咸,曾上书弹劾王戎,力谏免去王戎官职,遭王氏宗族报复。傅咸凛然正气,不畏强权:“司隶校尉与御史中丞共掌纠察皇太子及以下文武百官之职,岂有纠察皇太子而不纠察尚书之理?只有严正己身,才得以率他人。”

        以她的聪明才智,忍受一个白痴的痛苦,谁能理解?

        说什么“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是一时语失吗?不过眼下贾南风来不及对这两句话多加考虑。

        “有人践约吗?”要不是一痴说到“有约”在先,贾南风实在不愿提及妹妹贾午言而无信这个话题,好像有意捅一痴的心窝。

        “宁肯天下人负臣,臣不能负天下人。”

        “难怪你叫了一痴。”

        试问,世上有哪个字眼儿可以尽数她对一痴的爱?为了一痴,贾南风甚至杀了妹妹贾午和她的丈夫韩寿。

        如此这般,说不定有一天司马衷也得步先帝后尘,最终惊吓而亡。

        这个由她诏授的赵王司马伦,鞍前马后侍奉她多年,该是相当熟悉。怎么回忆起与此人有关的林林总总,留给她的竟是“丑态毕现”四个字?作为属下,忠心侍奉主子本是该当,可一旦过分,就会丑态毕现。而丑态毕现的行为,大半另有所图,现在可不到了原形毕露的时候!

        又哪里如人所说她贾南风毒如蛇蝎?又哪里是嫉妒?也许很久以前有过嫉妒,可是现在,身为至上皇后,用得着嫉妒吗?只消拿来就是。即便一痴,也可以拿来就是。可她要的是一痴倾心相爱,而不是服从。

        贾午违背了与一痴的终身之约,那可不等于忤逆了自己!

        这是她一生中遭到的唯一拒绝,而这拒绝又是来自她的最爱。

        贾南风是为一痴,甚至是为所有的男人,惩罚了这个以为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就可以言而无信的女人。

        现在轮到她了。

        没有一些勇气的人,如果被囚禁在这个城堡里,即便不喝那杯金屑酒,恐怕吓也得吓死。

        所以贾南风在为贾午换药时,禁不住会抚摩贾午的脸,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不过是在替一痴抚摩贾午的脸,也就是替一痴抚摩自己的脸。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时的贾南风,就恨不得往贾午仰着的脸上泼一盆开水,或持一片横刀,片去那张沉鱼落雁的面孔。

        …………

        即便几生几世,怕也收不回贾南风这从未有过回报的付出了。

        几生几世……有多少情仇,值得一个人用几生几世去消受?又消受得了?

        为了一痴,实不该阻拦他的选择。

        贾南风从不在意朝野上下关于她面首无数的非议。作为帝王,享用面首如同享用无上权力,谁人敢说半个不字?而她却不愿一痴成为她无数面首中的一个。

        她是为洁身自好的一痴的清白而清白啊!

        她口干舌燥,一定是一痴口渴难当。这还是头一天,他还得熬上三天,三天之内滴水不得进,以免尿频伤及伤口。

        晋王朝是一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病入膏肓的怪兽。它就要死了,可它不会善终,它将把自己而不是他人的躯体,噬咬得体无寸肤、骨无寸留。

        或是放弃一痴进宫?

        临死前,她还来得及烧掉那篇《心赋》,又将一痴留下的横卷紧拥在怀。

        不论国祚长短,改朝换代初始,总该有万象更新的气象。即便不是万象更新,也该有些许新政新策,本朝却是例外,大多沿袭曹魏旧章,不但不能以史为鉴,反倒变本加厉延续旧朝的腐败。旧朝的糜烂,也如发了酵似的,越发而不可收拾。自先帝起,沉湎游宴,荒于朝政,后宫竟逾五千,佳丽难辨,只得逐乘羊车,任随羊意行止。

        请托之风极盛。得以把持朝政的人,大多为宗室门阀,非但谈不到雄才大略,反而个个寡廉鲜耻,贪暴恣肆,虎视眈眈,结党营私,伺机而动。

        及至当今皇帝,人祸之外,更加天灾,对于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奏章,竟说出“何不食肉糜”的昏话……

        只得诿过于司马玮,以“擅杀”司马亮之罪,将他押赴刑场。

        贾南风首当其冲啊!她的处境不妙,非常不妙,而在这样的时刻,他希望尽自己所能,给贾南风一些帮助,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儿。只有他知道,眼下贾南风多么地软弱、无助、技穷;多么盼望能有什么东西靠一靠。可他又担心,与贾南风朝夕相处,怎能担保任性、随心所欲的她,不会生出事来……想来想去,只好辜负自己。

        一痴进宫后,免不了朝夕相处,谁能断定他们不会一时情迷?想到很可能把握不住自己,而一痴又怎能拒绝?

        一痴趁势说道:“臣请中宫回宫安歇。”

        她大袖一拂,威严地说:“我自有安排。”

        既然如此,一痴反身走向床榻,从容仰卧下去,而后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将他的双腿上部及腹部用布带扎紧,以免流血过多。

        记得那年,贾午在花园里游玩,不当心被桃树枝剐破脸皮。贾南风那个急啊,小小一个伤口,一天不知察看多少遍,亲力亲为,上药、换药。她不放心别人来做,生怕谁一不小心在贾午脸上留下疤痕。她得为一痴爱惜贾午那张脸,她得把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完好无损地交给一痴。

        这样做值得吗?虚浮的名声难道就如此重要?……她的脑子里茫然一片,忘记了皇后的仪态,禁不住喝道:“住手!”

        住手之后如何,她也不知道。

        一痴伸出手臂,如一把利剑将她拦在了无法逾越的界线之外,毅然决然地望着她,说:“凡事不能半途而废,尤其中宫您哪!”而后对一旁垂手而立的刀手说,“来吧,不要再耽搁了。”

        这就是放肆,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刀手用辣椒水将一痴的性器一一清洗,之后便拿起寒光闪闪、薄如纸片的弯刀……却又被贾南风拦住。刹那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有了冲动和激怒,冷静异常地说:“慢着,我来。”

        一痴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可不就是新生?一丝不挂、坦然地朝向贾南风,没有丝毫羞涩、尴尬。

        她是为贾午辜负了而她又是如此珍惜却不曾拥有的爱,杀了贾午。贾午可以偷取、夺取她之所爱,她认输,但不可以践踏她之所爱。

        贾南风伸出手,将一痴的性器轻轻抬起。

        这就是她全部的爱欲,现在却要亲手将它割舍。

        多少个不眠之夜,贾南风渴望过与一痴的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想象着他肌肤、汗液的气味,他的睡姿,他的梦话,他的体温……却从来无缘一见、一亲。现在,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到了……想不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这就是他们今生仅有的情缘,如此残忍而又幽深,如地狱之不可测。

        又哪里只是几个人谋反?任何事件的发生,不会只有一个原因。

        就在此时,她突然看见自己手腕上的血管,怒张、翻转、扭曲,如一条条被火焰炙烤的青蛇,又听见那血管的悲泣、呼号……她调转刀口,迅猛地将刀刃在自己臂上一划,鲜血立刻从她手臂上涌出,左右立刻惊呼起来。

        那声断喝,既不激昂、愤慨,又是一个废为庶人的前皇后的声音,可是听来,生生还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后。刀剑在握的男人,像是听到她还在其位的命令,个个垂下了手。

        一痴没有感到意外、惊慌,贾南风从小便是这样不可捉摸、这样出其不意,更明白她所作何为……只是今生没有可能了,来生,来生吧!

        没等众人回过神儿来,贾南风又以人们意想不到的迅疾,割下了一痴的性器。

        一痴只觉得一线疾风从阴部扫过——竟是这样的容易。人人沉湎于此,而又为此生出无穷烦恼之根,从此再不能烦扰他了。一痴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大轻、大快……

        贾南风呆望着满把鲜血淋淋、现在可以称作一堆肉的一握性器。瞬间之前,它还为一痴所有,是他意义十足的根,现在,它真的只是一握肉了。

        也是凑巧,就在那一天,贾南风惊闻一痴准备净身,马上赶到蚕房探个究竟。

        下面的事情,贾南风不再多想,想又如何?也不敢再看,她的力气已经丧失殆尽,如果再不离开,如她这样决断的人,也难保不会昏倒在地,甚至歇斯底里大发作……

        她不想,绝对不想。

        或者不如杀了一痴。贾南风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杀了他。杀了他,那就一了百了啦……”

        这袭击所向披靡,继续左右横穿,直刺她双腿的根部,而后转向、下刺,直抵脚跟,令她举步维艰,——此刻定是有人架着一痴在不停行走。他不但不能歇息片刻,且必得行走三个时辰。

        就在他和贾午订了终身之后,贾南风还曾哭倒在他的怀里,说是朝政难度,心力交瘁……若是贾午哭倒在怀,一痴也许不会那么动心,毕竟眼泪对贾午来说司空见惯,而对贾南风,真比琼浆玉液还难以寻觅。加之那一夜,清风明月,暗香浮动……不,贾南风绝对不会用那种鸡鸣狗盗之徒的办法,比如用什么来自异域的薰香使他迷醉。那夜的暗香肯定来自一种植物,据说有种花香,催人情发。

        …………

        这叫她如何是好!明明是一痴净身,她却得忍受比一痴更为疼痛的疼痛。

        不过,哪一招、哪一式,又难得过、痛得过割舍怀里这一握肉?

        她是十足对得起她所爱的这个男人了。

        他那男人之“宝”,就这样随贾南风去了。

        这就是心有灵犀了。贾南风明白此时此刻一痴的所思所想,可她还像脚下的砖石那样沉默着。

        可是这样一来,原本简单明了的事,怕是无法简单明了了。而自己竟还说出“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那样的话。是一时迷乱,还是不经意间的流露?难道他的内心本就有着自己不解的真情,不到非常时刻难以显现?

        对“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这句话,贾南风未置一词,一痴不相信是她未曾留意之故。

        比起贾午,贾南风其实更让一痴挂心。皆因她丑,无人爱怜;皆因她丑,不公正的事情似乎都该由她担待。

        说到丑、美,不过皮相而已,比如谁在意过自己父母的丑、美?手足亦然。而他们青梅竹马,情同手足。

        文韬武略、诗词歌赋、锦绣文章,哪一样贾南风败于他人之下?

        这位“竹林七贤”之一,最为无形、无品,一向谄媚取宠、追名逐利、“与时舒卷”,历任吏部黄门郎、散骑常侍、河东太守、荆州刺史,一路晋至光禄勋、吏部尚书,直至司徒,成为朝廷权臣。

        如果贾南风报复,谁又说得出什么?尽管他不赞成那样行事处世。

        即便贾南风面首三千,那又如何?设身处地想想,一个从未有过真情实爱的女人,一旦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为什么不呢?如果她连一个庸常女人的欢欲都没有,反倒不正常了。

        对贾南风怒杀贾午一事,一痴既不恨之入骨,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怅然若失而已。这是否因为贾午是个香艳女子?而人们对香艳女子的态度,难免有些轻慢。这让一痴的良心不安,可又勉强不起自己的愤怒或痛苦。

        从他们青春年少,到召他进宫,一一画来。

        也许因为一痴,她才有如此这般必将流传千古、后人受益匪浅的勋业。

        还有那个叫做张华的诗人,竟还写了什么《女史箴》,借宫中女史之口,写宫内箴规,讽喻于她。尤其《冯媛当熊》一节,说的是汉元帝郊游遇熊,元帝及若干随从皆惊慌失措,唯婕妤冯媛临危不惧,挺身而出,护卫元帝云云。

        又端的一个七情六欲、性情中人。

        想当年,如若不是美貌的贾午比贾南风更勇于进取,结果又会怎样?美貌的女子在男女关系上总是理所当然,说是志在必得也可。而少女时期的贾南风却矜持得多。也许因为丑,反倒不能像贾午那样理所当然;不能像贾午那样,想爱谁就爱谁,想要哪个男人就要哪个男人,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父母也好,周围的人也好,对贾午总是言听计从,一切优先……

        呼风唤雨的贾南风,在如何掠获男人的问题上相当弱智,绝对不是贾午的对手。闺阁少女贾南风狠是狠,正是因为一个“大狠”,讲究的是不用暗器。又天生是个做大事的人——尽管那时尚未入宫,却已显出做大事的潜质——更不屑于使用暗器。可在争夺男人的战争中,这一招式,对男人,怕是最为夺命的武器,那些香艳女子之所以往往轻易取胜,不正是善用暗器的结果?

        贾南风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候,来向一痴表示自己的情愫,就像一个好样的庄稼把势,适时等待庄稼的成熟。可是贾午偏偏不按规则出牌,没等瓜熟蒂落,生生就把瓜果摘下。这瓜果固然归了贾午,可毕竟尚未成熟,滋味如何,只有自己知道。所以贾午毁的不但是本应美味的瓜果,也毁了那些踏踏实实、按部就班的庄稼汉,最后还败坏了自己的胃口。

        扪心自问,一痴并没有死心塌地地爱过贾午。他向往的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婚姻,而与贾午,只是香艳而已,只可偶一为之。如同男人嫖妓,不论妓院多么令人销魂,但绝对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的家。如果不是贾午投怀送抱,一痴不会有那个让他坠落的夜晚。事后的追悔虽不剧烈,可也缓慢地败坏、腐蚀着如他这样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的生活品位。

        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理由,也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毫无新意。从古至今,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不过如此。

        说到底,“女体”是所有男人的死穴,对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男人如是,对未来的、直至世界末日的所有男人来说,也必定如是。一痴从来不说“女色”,毕竟“女色”还有风度、气质、才智方面的审美意味,而“女体”,端端的就是一个“欲”,和动物没有什么两样的“欲”。

        废黜太子司马遹本就铤而走险,被司马伦用来做谋反的借口,该是意料之中。两个多月来,宫闱之内,暗潮汹涌……但事已至此,除了背水一战,贾南风无计可施。

        这样说也许很残忍——如果贾午没有被杀,一痴就会有一个十分勉强的、担待的婚姻。

        贾南风乱了方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比如喝退凤辇,自顾自地大步流星走回宫去。

        是不愿他人搅扰她的此时此刻吗?

        她一路走着,一路将一痴的“宝”紧拥在怀,不出声地说着、怪声地笑着,就像已然死去的这一握肉,依然有着鲜活的生命,并可以与之对话。

        说不清是她手臂上流出的血还是这握肉上的血,顺着她的朝服流下,点点滴滴洒在她走过的路上。滴在路上的血,很快开出一串又一串、散发着异香的、小小的花朵。

        那时贾南风并不知道,不久之后就会在另一处看到这些花朵,也想不到这些花朵日后在人间将有何等跌宕起伏、诡谲难测的经历。

        回到宫里,马上召来几个宦人,让他们按照宦人净身后的惯例,备好油锅。她亲力亲为,将一痴的“宝”放进油锅,文火低温、轻翻慢拨、面面俱到,将它炸得直至里透,然后用锦缎包裹,放进一只紫檀木盒,又将紫檀木盒放在自己的枕旁,而不是像宦人那样,将自己的“宝”放进篮子,吊在梁上,直到离世那一天再放进自己的棺柩,入土同葬,企盼来世以一个全身投生。

        那夜,贾南风舒展身躯,缓缓躺下,侧过脸去,看看枕旁的紫檀木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从今以后,它完全属于她了。不管一痴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日日夜夜、实实在在地守着她了。

        一痴永远不会知道,她其实已经得到了他。想到这里,她笃定地、默默地笑了,不免礼赞自己:如此歹毒的深爱,除了她贾南风,世上谁人拥有?

        连她自己也不相信,从此果真像和一痴同床共枕,竟还有了床笫之欢。不过,她一直把那看做是梦境,也如节妇烈女,从此不再宣面首进宫。

        

        唉,青春年少,她有过青春年少吗?镜子里的她,已经毫无女人的魅力,四十四岁的人,眉头、眼角,竟有了六七十岁的皱纹。

        至于贾南风为什么杀贾午,一痴始终不能明白。换作他人,理由是容易想象的,可事情一到贾南风那里,就不能按正常人的逻辑分析。如果说是妒忌,为什么他和贾午订下终身之约的时候,她不杀贾午?即便杀不得,以她的脾性,也会用其他办法让贾午知难而退——贾南风不乏各方面的聪明才智。

        说什么前途难卜!以她的才智,早已料到为期不远的下场。但她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即便死到临头,也不会束手就擒,让不论是谁都称心如意。

        人们既然拿她做了色子,那么这个色子就得要他们好看。她要让那些把她掷出去的人,以及那些期待这个色子制造一个什么结果的人,不但不能称心如意,还要让他们转而成为色子。

        贾南风的目光,一寸寸地捋过一痴的每一根汗毛、每一片肌肤。他的身体发肤固然受之父母,可谁又能说那仅仅是一痴的身体发肤?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肌肤,难道不是长在她的身上?此时,她的双腿、她的腹部就感到了被勒紧的胀痛。

        没人能看出她那威严、木然、冷漠的脸的后面,有着何等不能与人言说的恐惧、苦恼和无告……

        每一个角落,都有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在窥测方向;每一个转折,都有人在伺机而动;每一个所谓太平盛世的瞬间,都有可能人头落地;每一个死心塌地的奴才,都有可能是异己;每一个看似无欲无求的人,都有可能在用你做点什么;每一个贤良君子,都有可能是无恶不作的大毒枭……

        而命运这个“欺硬怕软”的势利之徒,连“孤独”这个词儿都不肯赏给她。人人都能躲在这个廉价词儿的后面,以招世人垂怜,她却不能。

        要是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哭一场,该有多好。哭一场吧,哭一场吧!可她就是想哭,也没有眼泪啊……

        “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

        想到那口带有浓烈口臭的吐沫,她的脸上,重又泛出令人无由恐惧的笑意。没有一个词儿能尽述这笑容里的杀气。

        而凶气的闸门重又合拢在她的目光之上。没有人能躲过这目光的切割、擦伤……

        大概连她自己都感到了这些“凶器”的恐怖,为了掩饰还是逃避?她转过身去,从墙上抽出自己的佩剑,并将脸贴了上去。想不到在这柄冷剑上,竟感到一丝暖意。

        为什么平时想不起与它亲近,这时却想起了它?是一个象征,或是一个论证,还是一个鼓励?

        她的手抖动了一下,剑锋蹭过她的面颊,有血珠从脸上渗出,不甚多,可也一时不会断线。她用手掌抹下脸上的血,而后一下又一下,将手掌上的血刮在剑上。血在剑上如活物般伸缩起来,并泛出冷蓝而不是暖红的幽光。她又伸出手指,把剑上的血一再涂抹开来,想要涂满整整一把剑,可那血就是不肯流散开来。再试,缩成一摊;又试,再缩成一摊;不肯听命于她,想来也不肯听命于任何人。

        那柄无论如何不肯让她的血铺陈在自己身躯上的剑,你是在问:

        你就想这样将我交代?

        天下可有不歃血的剑?

        知也不知,歃血才是剑的灵魂?……

        是啊!剑哪,剑哪,你本就该用来歃血,而不是让人们将他低贱的血在你的身躯上随意铺陈。

        不论从性格还是从相貌来说,贾南风和贾午这一对姐妹都完全不同。可不知为什么,贾南风常常生出这样的幻觉:贾午和她是同一个人,她中有贾午,贾午中有她。不知贾午有没有这种幻觉?

        于是她将手中的剑收回剑鞘,召来太医。太医自有致司马遹死命的药方。

        她转过脸去,用宽大的袍袖遮住自己的面颊,如吹奏一曲长箫,舒缓、从容地将那杯金屑酒缓缓饮下,然后随手将酒杯一掷,再没有回过头来。

        皇帝亲笔,还不就是她的旨意?只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她需要司马玮杀杨氏后党以及司马亮,现在她需要司马玮死。司马玮不死,就难以平息满朝骚动,说不定被杀的是她,也未可知。

        既然如此,怎么说碎就碎?该是与一痴有什么牵涉吧。贾南风越来越不明白,玉佩也好,一痴也好,他们之间以及他们与她之间,似乎不仅仅是纠缠不清的儿女情长,然而到底是什么关系,又不清楚了。

        马上想起昨日的梦,难道一痴向她辞别来了?

        怪不得她说过“本宫并未宣你进宫”之后,一痴说“只因有事拜求”。当时并未觉出这句话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觉得阴冷异常。尽管在梦中,尽管在不透风的宫闱之中,也能感到一股莫名冷风阴阴袭过。而一痴的话,就像这阴风从萧瑟的荒野中捎带而来,而不是从他口中说出。

        拜求何事?没等她询问,再一抬头,他就不见了。

        接着差人过去打探,自己不等皇帝下朝,先行返回寝宫。

        任什么也无法将他操纵的人,也是最具安全感的人。即便坚硬如贾南风这样的女人,也是需要一个肩膀靠一靠的。而她愿意“靠一靠”的肩膀,该是何等非同凡响的肩膀。

        她急急地取了枕旁的紫檀木盒,再乘辇抱送到一痴的府第。

        府里很安静,只二三亲朋在料理后事。贾南风挥去众人,灵堂里只留下她独自一个。

        装殓后的一痴,仿佛变作了另一个人。不,他是回到了儿时,谢天谢地,再也不是那个动辄“臣如何如何”的中书令了。

        贾南风将紫檀木盒放进棺柩,贴在一痴身边,算是“骨肉还家”。本以为这个紫檀木盒会是她的陪葬,想不到还是让他带了走,可见一切都有定数。

        一痴确实没有多少东西留下,真应了“赤身而来,赤身而去”那句话。但见横卷一幅,却无题名。外有封纸,纸上写有“留交”二字。留交何人?不得而知。

        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忽然就会醒过梦来:不,那不是自己的脸!一股黑气就会从贾南风的肺腑涌出,霎时间,她就会变成一个腾黑云、驾黑雾的恶煞。

        神妙!神妙!

        再看下去,又看出一心的悲凉。

        这是一场不可预测的赌博。没有人会助她一臂之力,人人都在等着看她将如何死于乱箭之下,或如何被五马分尸。

        其实,她又何曾让他侍奉?又哪里舍得让他侍奉?不过想想,也许这就是合乎一痴理想的、他们之间的关系。

        把持朝政十年,从头过眼——心黑手辣的阴谋,捉襟见肘的伎俩,你死我活的挣扎,狠下毒手的彷徨,四面楚歌的无助……啊,让她几乎无颜面对的过去!然而这都算不得什么,最为难得的是,一痴画出了她万般的“身不由己”。

        她的一生,全在这句话里了。

        何为人生之大悲?不过“身不由己”。

        到底贾午错在哪里?

        为什么让她为司马宗室“有负天下”的罪行负责?司马家族有什么资格,假仁假义地指责她?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画中将她亲自操刀为他净身的细节一一展现,这才知道自己彼时的癫狂。又见她拥着一痴的“宝”一路狂奔,分不清是从她手腕上流出的血,还是从这握肉上流出的血,总之是他们的血,顺着她的朝服流淌下来,点点滴滴洒在她狂奔的路上。滴在路上的血,很快就开出一串又一串、散发着异香的小小的花朵。

        她,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何曾有过鸿鹄之志?即便有所抱负,也与社稷无关。可谁让她被“卖”给了最没有操守、信义、忠诚可言,无风三尺浪,戴着社稷这顶堂皇之冕的政治?

        再以本朝著名世家、琅琊王氏为例。王戎堂弟王衍,谈玄论道,口若悬河,华而不实,信口雌黄。人道他终日手持白色玉柄麈尾,对镜演示:或举手投足,眼波流转;或逼尖嗓音,起起伏伏,抑扬顿挫,非男非女,如歌如诉,恰似一名演练的艺妓。看来,谈玄论道不过是一场场有备而来的演艺……此人善经营,以致声倾朝野,竟有登高一呼万人唱应之势,如此这般,倒也是件理政的用具。贾南风顺水推舟,诏授他司徒、司空、太尉等职,却也未曾见这位以政事为俗、以“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为荣的王衍,对此嗤之以鼻。

        初看文不对题,细品足见用心良苦。她不能不说,这是一痴对她的最完美的回报了。

        她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那“留交”之人又是谁?

        说到底,这幅横卷是不是留给她的,又有什么两样?既然是她得了这幅横卷,她可不就是那“留交”之人。

        司马衷继位后的十年里,为挽救这个王朝她心力交瘁。可怜她孤家寡人,怎抵挡得住司马宗室的招招式式?

        没有人疼爱过她,从来没有。即便一痴,不过同情而已,与疼爱毫不相干。

        说武帝是昏君,还恭敬了他!

        贾南风料到,处死她的办法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饮下金屑酒。

        也无不平不公之憾。即便她死在今日,八王又能苟延残喘几时?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得与她共享同一坛金屑酒。想不到斗了十年,最后还是没有输赢。

        最后的日子说来就来,那日黄昏,数名士兵抬一只酒坛,随在赵王司马伦身后进了监牢。

        死于贾南风之手的各色人等,在剑的光影中一一闪现,那些死去的魂灵,检阅似的从剑锋上滑过。她将那些死去的魂灵看了又看,该杀的杀了,不该杀的也杀了。在与那些魂灵的再次交锋中,她明白了,即便已然化作阴阳相隔的魂灵,有些事情依然无法了结。

        即便杀几头公牛,将公牛的鲜血洒遍每一个角落,也无法化解金墉城的阴气,除她之外,难道还有另一个活人吗?

        她看了看近前的士兵,估算了越过她和士兵之间这段距离的时间,觉得还有把握,便探身前去抽取士兵身上的佩剑。

        可她哪里快得过身手迅捷的士兵?人们一拥而上,按住了她的手。

        贾南风轻喝道:“住手!”

        所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决绝地切断了他们的后路。

        到了阴间,如何向一痴交代?

        可惜、可叹、可恨,如今只能引而不发了。

        “不要用你们的脏手碰我。”贾南风威严地说。一点没有死之将至的惶恐、怯懦、不安。

        枕边的紫檀木盒还在,她的一痴还在,静悄悄的。可是最要紧的东西,明明留也留不住地远去了。在那远去的声声漫漫中,自己也化作一个留也留不住的脚步,她知道,从此,她将不知何去何从地飘荡而去。

        她转过身来,圆睁双目,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轻抚那幅横卷,想着自己没有白白用一生来相守这个人,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不管后人如何诟骂,都值得了。

        首先冲进宫内将她擒拿在手的,自是那赵王司马伦。而后她就被囚禁在为皇族设置的监牢金墉城。

        这时她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另留有《心赋》一篇,长短四六,骈偶、音律、句式、韵仄十分讲究,字体方正,笔画平直,气度庄严,活脱脱一个一痴。

        渐渐展开,慢慢看来,画中竟有一个女人。谁呢?难道是那“留交”之人?贾南风心有不甘,定睛细看,画上的女人竟是自己,而且颇得神韵。非邪非正,好一个本性之人。

        不能说了,什么都不能说了。

        原来是十多只耗子。它们匍匐而来,又四只一排,缓缓地绕她而行,最后蹲坐在她的脚下,不停地抖动着它们的长须。

        是为她哭泣,还是为她送葬?

        如此说来,她走得不甚凄凉。

        难道这不比一个所谓有人味儿的临终关怀更好吗?

        她该知足了。

        他们纵论天下,吟诗做赋……也许因为醉酒,又回想起青春年少。如果人们有过共同的童年,那么有关童年的共同回忆,立刻便能抹去日后生活在他们之间刻下的距离。若不是他及时清醒,后果会怎样?

        人生不过如此。于是一腔鲜血,伴着多少此生未了的爱恨情仇,以及不曾与人言说的委曲,泉涌般地喷上一痴的画卷……

        贾南风的最后一瞥,留在了一痴的画卷上,心里最后闪过的念头是:

        正是司马昭私拟诏书,列数“莫须有”之罪,先废魏帝曹髦为庶民,再将杀曹髦之过推诿于成济,而后满门抄斩……

        到了来世,难道还不能拥有一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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