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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树下

        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果园里唯一的一条长椅,就安置在这棵山楂树下。既然想到在园子里安置供人歇息的长椅,为什么不在每棵树下都安置一条长椅呢?

        就连这条长椅,也像一个肩膀歪斜的残疾人,西边两条椅子腿,向潮湿的泥土里,深深地塌陷进去。白色的油漆早已剥落,只有在榫头交接的地方,还可以看到些许白漆的痕迹。

        早先的景象一定赏心悦目:绿树成荫的果园里,一条醒目的白色木头长椅!

        这是一个苹果园,可却偏偏栽了这么一棵山楂树。也许当初卖树苗的人搞错了,错把山楂树苗和苹果树苗混在一起卖了。种树的人又错把山楂树苗当成苹果树苗栽上了。

        常年没人修剪、一棵挨一棵的苹果树,满树的枝丫或四下随心所欲地疯长,或向地面低低地垂落。又小又青,好像永远长不大的苹果蛋,稀稀朗朗地散挂在枝头……

        山楂树上长没长过山楂,不知道,反正眼下的树枝上什么也没有。不过坐在山楂树下的长椅上,却像隐遁在绿色的帷幕后面。从园外小径上走过的人,如果不留神,是不大容易发现这条旧长椅和椅子上坐着的人的。

        而他,透过树枝的缝隙,却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二楼阳台上的病人。

        距探视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他们就像企鹅一样,挺着胸脯,伸着脖子,一个挨一个靠着阳台的栏杆站在那里。脑袋朝着一个方向,像是听了“向左看齐”的口令,向通往医院大门的那条路上张望。

        他几乎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以及他们的期待,然而他却没有故事可对人讲。

        没有人给他打电话,没有人给他写信,没有人来探视他。逢到护士来病房叫什么人接电话,或是给病人分送邮件的时候,他总像做了亏心事那样,挪开自己的眼睛。也无时不感到病房里的人,投射在他背上疑惑的目光。这目光更使他因为讲不出什么故事而不安,而惶恐,而气馁。于是他的背更驼了,脚步更轻了,人更加显得无声无息了。像一只灰色的、躲在犄角里的老耗子。

        有天上午,护士照例在十一点钟来病房送邮件的时候,恰巧其他人都不在病房,护士便把每个人的信件放在他们各自的床头柜上。听到她的脚步走远后,他悄悄地拿起一个床头柜上的信,久久地端详着,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张浅蓝的、印有万里长城图案的邮票。觉得那个粗制滥造、印着一位古装美人的信封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猜测着信里写的那些要紧或是不要紧的、温暖的家常话……于是他感到奇怪,觉得那些信明明是写给他的,怎么变戏法似的,突然换成了别人的名字。

        终于有一天,护士来叫他接电话。他犹豫不决地看着护士,想:她会不会叫错人了?

        “是位女士。”护士肯定地,并且带着一些可喜可贺的口气说。

        病房里的人显得很兴奋,好像他终于取得了可以被他们认可的资格。他们目送他去接电话的时候,就跟目送一只第一次去下蛋的母鸡差不多。

        “请问你是邬沧云吗?”

        果真是个女人!他纳闷儿地瞧了瞧手里的电话筒,好像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了。然后犹犹豫豫地答道:“是啊,我是邬沧云,您是哪位?”

        “我是菊如的爱人。菊如去世了……明天上午遗体告别……”电话里,已是一片唏嘘。

        “啊?!”他好久闭不上自己的嘴巴。只觉得一股又阴又冷的凉气,从脚心底下升上来。他心慌意乱,又不可置信——因为,你不可能说一个似乎本就不存在的人,没有了。

        对他来说,菊如只是一种声音,一种时近时远,却又非常清晰的声音。那声音,有点像正在吹奏的旋律低回的圆号。不论什么时候想起菊如,浮在他心头的,便是菊如那似乎总在倾听的模样,好像他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您是说他过世了?他——怎么会?”

        “自杀……上吊。”

        他愣怔着放下电话。但是,怎么可能?菊如会自杀?不可能。他不信。他相信,菊如不过是在一种懵懵懂懂的情况下,钻进一个绳套里去了。他了解菊如,菊如从不干那引人注目的事情,他一生安静得如同一个影子。

        可为什么连菊如的妻,也说他是自杀?她不比外人,她是菊如的妻啊!这不太令菊如难堪了吗?

        真不能让人相信,连菊如的妻也这么说,他为菊如感到凄惶。

        病房里的人,本以为这罕见的电话后面,肯定有着不平常的故事。可他的沉默是如此沉重,而那份沉重,是根本没有卸下来的可能了。于是他们脸上的线条,重又变得僵直。

        然而,他能把这样的事,当做故事说给人听吗?

        追悼会他没有参加。也许遗体告别留给他的印象太可怕了。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在菊如脸上,涂上那么厚重、浓郁的色彩,好像菊如不是去火葬场,而是去参加假面舞会,或去扮演马戏团里的一个丑角。而菊如生前是那么淡泊,就连眉毛、睫毛,也淡得几乎看不出颜色。

        这样的菊如,让他感到陌生。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那不是菊如,殡仪馆的人没准儿搞错了,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妖冶的娘们儿,放在灵床上糊弄他,或是寻他的开心。他担心,那娘们儿会大腿一拍,眨巴着眼睛坐起来,朝他抛过来一个勾魂的笑。

        也差点没喊出来:“请问,谁让这个妖冶的女人,躺到这儿来啦?天哪,我为什么要和她的遗体告别?我和她有什么瓜葛!”

        要不是菊如的妻在一旁哀哭,他真就这么喊出来了。可菊如的妻,为什么哭得那么响,她难道不知道,这对菊如并不合适。

        人们私下的议论,也让他寒心。

        “……他干吗自杀?”

        “听说,他老婆对他不好。”

        “那也犯不着自杀呀!”

        这么说不对,菊如的妻是体贴的,尽管她把菊如的离去,叫做自杀。

        “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菊如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久前,菊如对他说过:“沧云,我好像没有底气了。”

        “别那么说,那只是因为你最近身体不太好的缘故。”

        菊如想了想,说:“也许是这样。”

        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提过这回事。难道这就是菊如自寻短见的难言之隐?

        “他不是自杀。”在殡仪馆的门厅里,他愤愤地对那些人说:“他不过是懵懵懂懂走进那个绳套里去了。”

        “反正不是别人,也不是疾病造成了他的死亡。不管怎么说,是他自己使自己窒息了。”他们说。并且像是听了鬼讲话,异样地笑着。

        “不,他有病,一种使人恍惚的病。你们只知道癌症是不可治愈、致人于死命的,却不知人因恍惚,也可以致命。照你们的说法,煤气中毒的人,也是自杀喽,因为是他们自己没有关好煤炉,而让自己死掉了……”

        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最后听见他们说:“别理他,神经病。”

        想必他们也如此这般地说过菊如吧?

        如今,再想起菊如,只有放那盘磁带了。那是菊如在播送小说《墓碑》时,他从广播里录制下来的。那声音仿佛不是由于声带振动而生发,而是从菊如身体里,沉沉地、缓缓地、悠悠地流出来的。

        他喜欢菊如在那里停顿一下——“……每当刮起北风,海涛声,海水冲击卵石的声浪,径直传到教堂。我停止挥舞木槌,放下凿刀,谛听这富于节奏的、单调的声响……”那时,他总是闹不清,是菊如在给自己凿墓碑,还是书中的那个穷老头在给自己凿墓碑;是凿墓碑的孤独老人在倾听,还是恍惚的菊如在倾听……

        他无论如何不相信菊如自杀。如果菊如不想活了,不会是别的什么原因。什么时候,等到他把藏在身体里的精灵之气,这样沉沉、缓缓、悠悠地流光了,他的生命也就终结了。就是他死了,他的精灵之气,也还会四处游荡,继续侧耳倾听他身后这个世界。听完之后,也会像往常那样出神,有时,还会低声地对自己说:“真美。”

        小道两旁的白杨树上,传来了最初的蝉鸣,没有把握的、断断续续的、骤然开始又骤然停止的。

        这时,他听见脚掌踩在青草上的刷刷声和拨动树枝的哗哗声。一个头发许久没有剃的男孩,朝椅子这边走过来了。他的病号服太大,长到大腿,像件小大衣。仿佛也是来祈求这绿色帷幕的庇护,小心翼翼地和他商讨:“叔叔,我可以在这张椅子上坐会儿吗?”

        他挪了挪身子,拍拍身旁的空位,说:“坐吧,小伙子。”

        “我不是小伙子,我是小姑娘!”她尖声地、羞恼地分辩着,好像早就憋足了劲,一直在等,能有个机会说出这句话。

        “你是小姑娘?”

        “是的,我是,我是。他们老给我吃药、打针,打得我都不长个儿了……”她不说了,嘴巴一瘪,委屈地哭了起来。

        他慌了,难道是他惹恼了她,他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哦,别哭,别哭……你要听故事吗?”他立刻失悔,他能讲出什么故事!她不是小伙子,他也不会讲故事,他怎么忘了?顶多,要是她愿意,他可以找一天,播放菊如朗诵的《墓碑》给她听。然而,他能担保她爱听《墓碑》吗?《墓碑》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你得的是什么病?”

        “我没病。”小姑娘又尖声分辩着。

        他又错了。“那——你怎么会住进医院呢?”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在学校上体育课,老师让我翻跟头,我就翻了。我翻了一个跟头后,头就疼起来了。老疼,老疼,看东西都是脚朝上、头朝下的,他们就说我病了,把我送到医院来,打针、吃药,还给我开刀。您瞧我的头发,就是开刀时剃光的,到现在还没长出来,多丑啊!其实,我看东西并不总是脚朝上、头朝下的,就那么几回。”

        一只蜥蜴从草丛里爬了出来,扬着它长长的下巴,东望、西望,然后像哲学家那样思索了一会儿,便爬上他穿着拖鞋的、赤裸的脚背。脚背上一阵瘙痒,但他就那么待着,一动不动。蜥蜴眨巴着眼睛,这从未见过的脚背,显然引起了它的疑惑,后来,它忽然恍然大悟地张了张嘴巴。要是菊如在,也许能听出蜥蜴在说什么。

        他跷了跷大脚趾,兴高采烈的蜥蜴,忽地就蹿下他的脚背,没入草丛不见了。

        “叔叔,您在听吗?”

        “我在听呢。”

        “为了给我治病,我们家已经借了好多钱啦。开完刀,他们还不让我回家,我想家呀,想我奶奶、我爸爸、我妈妈。”

        她又哭了。两只手支着面颊,一任泪水滴答地落下来,也不去擦。

        他看见一滴泪水,落在一茎长有白茸毛的青草上,那滴泪,对于那茎青草来说,是太重了,青草禁不住摇晃了一下,泪珠便滚下草茎,渗进泥土里去了。也许,菊如能听见这滴泪珠渗进泥土时的叹息。

        “叔叔,您在听吗?”

        “我在听呢。”

        “我已经住过两个医院,他们说我的病还没好。出那个医院的时候,我对爸爸说,我不治了,花了那么多钱,有时看东西还是倒着的——这话,我只告诉您一个人,您可别告诉大夫。

        “他们说不行,我还得上这个医院继续治疗。我求爸爸,那就让我回家一次,我想家呀。谁也没法上医院来看看我,我们家住在大山里呢,来一趟要花很多车钱。爸爸咬了咬牙,给我买了张火车票,让我回家看了一看,我一进家门,我奶奶就哭了,我妈也哭了,我们全家都哭了……”

        她的眼泪,急雨般地又往长着白色茸毛的青草上滴落下去,草叶更快地摇曳起来。

        而他,能为小姑娘做些什么呢?“听着,我真的看出来了,你是个挺像样的小姑娘。”

        “是吗?”

        “是的。”他说,他十分肯定地说。

        她抬起头来,被泪水洗过的面孔,留下一片潮红,像雨后的晴空。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透过树枝的缝隙,默不做声地瞧着阳台上那些引颈企望的人。

        “他们在等来探视的人呢。”她悄声说。

        “是的,他们在等。”他也悄声地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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