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医生没对先生说什么,但是先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没有病,他只是应该离开这个世界了,老话把这叫做寿终正寝。
他把所有的收藏,包括绘画、雕塑、十八或是十九世纪几位作家的手稿、几位作曲家的遗物,比如说眼镜、头发、乐谱、指挥棒等等,捐献给了国家博物馆,只留下几张素描,挂在老房子里。
还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对偌大的财产,一直想不出更为妥善的处理办法。
先生不是没有过异性朋友,相处过一段时间,然后各自分手。还有过一个短暂的婚姻,却没有子女,也犯不着留给子侄之类的亲属……
有时也会想想自己的一生。
一辈子风调雨顺的先生,躺在床上想来想去,唯有一件事情是他终生的遗憾,那就是他始终没有能够成为一个艺术家。
有时他觉得奇怪,他像男人爱女人那样热爱艺术,艺术却似乎并不爱他。
年轻的时候学过钢琴、绘画,也试着要成为一个作家。
明明家里有钱,却像穷艺术家那样,在脏、乱、差的居住区,租一间廉价的房子。窗子上不挂窗帘,吊着一台如老印刷机般大小的空调,机体上纠缠着年深日久的积尘。
吃很差的饭食,有时甚至到为穷人提供免费食物的机构,领一份午餐或晚餐。在感恩节或圣诞节那样的煽情时刻,更要到那些为穷人提供节日大餐的地方,吃一顿免费的节日大餐。那些机构,有不少归属于他们那个家族慈善事业的名下,让有教养的父母既不能说些什么,又不能不无奈地想些什么。
买一辆三手甚至四手的破车开着,那种车常常在并不寒冷的冬季死车,先生就拿个摇杆起劲地摇着,披在肩上的长发,也跟着一起很酷地甩动着。
穿的是旧衣店,或跳蚤市场上一块钱三公斤的衣服,凡是关键部位绝对开绽,接缝处龇着一根根线头……
先生真的不在乎穷日子,他就是要做一个艺术家。就像那个时代特有的、心目中只有艺术,矫情得让人腻烦的艺术青年。
不过,当然,一个有着亿万根基的人,穿一块钱三公斤的旧衣服,和真正一个大子儿没有,不得不穿一块钱三公斤的旧衣服,到底不可同日而语。
每天泡在博物馆里,就像眼下描述咖啡爱好者的那句名言:“如果我不在咖啡馆,就是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先生呢,可以说是“不是在博物馆,就是在去博物馆的路上”。
听说哪里有什么展览或表演,不管真假,三流还是一流,一定不会错过借鉴的机会;或巴巴地等在什么地方,为的是与某个功成名就的艺术家,交流一下心得(与滥情的追星行为绝不相干);总在期待着给某个未来的新星,不管人家稀罕还是不稀罕的帮助……总之,先生对艺术的热情和对艺术的努力,可能比那些真正的艺术家还高涨许多。
都说心诚就会有奇迹发生。到了后来,就有人开始说:“噢,先生,我真的不好意思说出这个——您看上去非常像那个著名的作家海明威。”
先生客气地笑笑。
在天下这个大舞台上,什么人物都不缺,但有自知之明的角色不多。先生恰恰是那为数不多的颇有自知之明角色中的一个。知道,这种想象力过于丰富的比喻,不是出于朋友的安慰,就是他那亿万家财的辐射效用。
然而先生是宽厚的,设身处地想一想,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什么也不曾得到,如果不让他们靠这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得到一些什么,是不是很不公正?所以对他像不像海明威这个问题,既不分辩也不介意,照旧过着他的准艺术家生涯。
而且随着先生家族财力的不断扩充,在国民经济中越来越为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比喻像传染病一样,越来越经常地灌进先生的耳朵。先生毕竟也是七情六欲一样不缺的凡人,天长日久这样地比喻下来,那自知之明的修养,渐渐地就有些动摇。
最初的迹象是在镜子面前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过他的眼睛那时还比较客观,没有忘乎所以到白雪公主她继母的那个地步,还能对着镜子,做出比较正确的判断——无论怎样,也难以相信镜子里的那张脸,与海明威那张四方短脸有什么相似之处。
后来他情不自禁地试着在光溜溜的下巴上,蓄起一圈像海明威那样的半寸胡,并剪掉了他的披肩发。这样一来,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像海明威了。镜子虽然还是那面天天照个不停的镜子,但是他的视觉开始有了误差,以后再有人说起他像海明威的时候,他也就默默地接受了……
不论他人或先生本人,觉得他与海明威有了何等的不解之缘,先生就是成就不了艺术家,怎么都不行。先生不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最后,他只好按照父亲的愿望继承家业,不得不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剃掉了海明威式的板寸胡。
以他在商业上的才分来说,可以说是根本不入流。不像他对艺术,尽管不行,还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从他收藏的那些绘画、雕塑来看,就可以看出他的品位不俗。
他也从未像对待艺术那样上心地对待过他的家业,潮起又潮落,新兴行业一个又一个地风行过世界,但不管他多么漫不经心,不论投资什么行业,都能发财。
那些钱,就这样风平浪静、一点刺激也没有,一点力气也不必花费地落入了他的口袋。换句话说,那些钱就像等着往他的口袋里掉,连弯腰去拾捡,都不用。到了最后,他简直厌烦了发财。
所以最后的先生并不十分悲伤,他躺在床上想,无论如何,他终于不必去发财,并且要离开那些钱财了。
有那么一天,先生豁然开朗,何不用他的钱财建立一个基金会,为那些穷嗖嗖的艺术家,提供一个可以安心创作的环境?
他立刻招来私人律师、秘书,还有管家等等,告知他创立艺术基金会的想法、宗旨、对象等等,最后安排了遗嘱。
先生像一切有钱财的人那样,有一套非常有效率的工作班子,他们首先组建了基金会的行政班子,为基金会招聘了各种等级的工作人员,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先生一处常常令路人不得不驻足欣赏的巨大房产,修缮整理成适合若干艺术家生活、创作的空间。而且每个单元风格不同,以适应来自非洲、东亚、欧洲……各国艺术家的生活习俗。
单元里设有洗澡间、客厅、卧室、工作间……客厅里甚至备有一张折叠沙发床,若有朋友来访,还可留宿。如果那些来自不同国度的艺术家,想吃一点家乡菜,还备有各自的小厨房。
先生坐在轮椅上,由管家推着,一一查看了改建后的单元以及里面应有尽有的设备,还指示手下人,把一尊大理石雕塑安放在花园的玫瑰花丛下……他满意地想,将会有很多艺术家,在这里成就他们的事业……
然后他察看了基金会工作人员送来的第一批申请者名单,都是成绩斐然、各个门类的佼佼者。其中还有一位,得过英国的一个什么艺术奖,奖金虽然不多,但是荣誉很高……这有点不符合他的初衷。因为他在筹划这个基金会的时候,老是想着自己年轻时,背着一副画架子,东奔西走在各个博物馆里的样子……他喜欢那个怀着艺术梦想的自己。
遗憾的是,先生没能等到第一批艺术家的到来就过世了。不过他去世的时候很安心,看上去很像一个功成名就的艺术家,而不是有钱的富翁。
第一位到来的是E国画家,穿西部牛仔装,这倒没什么特别。现如今稍微年轻一点的人,大部分都有几条牛仔裤,大部分也都是这种装束。特别是他的那双牛仔皮靴,大而厚实的靴子底,像一辆从沼泽地上驶来的坦克,在波斯地毯上,留下一串大而黑的脚印。
负责接待工作的M小姐,立刻就把脸扭向了窗外。负责地毯清洁的,自有他人,她只负责接待,不过她还是受不了这一串黑脚印。你可以说那是一串脚印,也可以说是一串有关一个人修养的图章。
她不一定喜欢这个工作,只因她受不了上级的性骚扰,仓促跳槽当儿,正好看见这个基金会的招聘广告。于是通过申请并经过面试,很容易地得到了这个工作。她猜想,可能是她掌握多种语言的能力占了优势。
画家随手把旅行袋往钢琴上一扔,旅行袋上的金属装置砸在钢琴上,震得琴键发出一阵嗡音,他双手插进屁股后的口袋,吹了一个口哨,说:“不错的地方。”
M小姐没有回答,她的职责范围内,没有与来客交流这项服务。她只是手不离记事本和笔,随时记录下各位艺术家的需求,一副尽职尽责、立即解决的样子。
第二位到来的是B国剧作家,看上去是个文雅的绅士,米色的——很欧洲的颜色——长长的风衣,长发潇洒地向脑后披着。
从M小姐手里接过当月的津贴后,他很仔细地数了一遍。然后问道:“电话在哪儿?我要打电话。”
“每个房间里都设有投币电话。”M小姐回答道。
B国剧作家惊讶地说:“怎么,想不到你们这里还使用这么老旧的电话。”
“但是先生喜欢老式的东西。”
接着他拍拍刚刚装入当月津贴的衣袋,然后两手一摊,说:“请问您有没有打电话的钢镚儿?”
M小姐搜罗了她的提包,终于找到一些。
B国剧作家说:“这怎么够?我要打的电话很多,而且还要和出版社谈判有关合同的细节。”
M小姐就更加面无表情地说:“那就请您到银行去兑换一些。”
这时坐在沙发上的E国画家,对B国剧作家“嗨”了一声,剧作家没有回头,背对着E国画家发出一句:“认识你很高兴。”
E国画家却说:“别用后背对着我,我们早就认识对不对?我想您一定不会忘记,在上一个基金会我们有过同会之谊,而且你还借过我的钱,可是没有归还,就一走了之。”
B国剧作家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起身到花园里去了。
他环视着巨大而美丽的院落,实在不明白那个先生是怎么回事儿。要是他,即便将偌大家产送给远亲,也不会白白用来供养这些不相干的所谓艺术家。
当然,要是他有这么多钱,又何至到处流浪?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面包五块钱一袋,四块九毛九你都不能把那袋面包拿回家,否则他怎能不归还E国画家的钱,就一走了之。
天下是如此之小,没想到在这里又与E国画家重逢。
听听E国画家说得多难听!可对一个穷光蛋,又有什么自尊心可言,更难堪的是他还得打肿脸充胖子。
B国剧作家不像先生,先生是带着一个不能成为艺术家的遗憾离开世界的。而在解体前的东欧,他不但是该国著名的剧作家,还有一份贵族的日子,而且不仅仅是精神意义上的。以他在民众中的影响,在竞选B国总统时,他的选票甚至名列第三,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那时他的周围爬满了女人,那真是睡遍天下女人无敌手啊!
谁说除了写作之外,时不时给女人买条项链,或带她们到饭店大撮一顿,或在媒体上轮番撰文把她们捧为天下第一,从而得到一种免费服务……不是一个男人的得意之作?虽则手段有些低下。但如今哪个还玩“高尚”?玩“高尚”的人,不是傻子就是装孙子。
再者,根据“一匹麻布换二十件上衣”那个以物换物的理论,也还算得有章可循。B国剧作家在大学里热诚地研读过几本理论名著,理论造诣非常之深,不然也不可能在总统竞选中,票数居高不下。
但是,对于解体反应最灵敏的也是女人。
女人是什么?整个一个蚂蟥。哪个成功的男人身上,不吸附着几条这样的蚂蟥?这些蚂蟥就像身上的名牌、名表、名车等等,是一个成功男人必不可少的标志。反过来说,哪个失败的男人,不是先从女人身上,体味世态的炎凉。
上哪儿还能找到罗密欧的朱丽叶?现在的女人,个个都是火眼金睛,你的账面上还有多少存款,不论政治还是经济上的收支,一嗅就能嗅出个八九不离十。一旦出现赤字,不要说跟你上床,连个电话号码你都休想得到。这种情况,相信全世界在成功和失败中颠簸的男人,都不陌生。
就像那句名言一样,政治如女人一样多变。剧作家在东欧解体后的B国,不但失去了贵族的日子,也失去了总统候选人的大好前程,甚至成为新政权的攻击目标。于是他只好背井离乡,不得不过起这种“嗟来之食”的日子。
听说最近情况有所好转,但在类同的国家里,B国仍然是最为贫困的。不过有条消息让他看到希望——资本主义在B国重新崛起,或是说复辟。所以在这一届基金会之后,他打算回国看看,不行再出来,接着过这种“嗟来之食”的日子。正像面包总会有的那样,出路也总会有的。
所幸在一次采访中结识了一位同乡,她的工作,类似一种新兴的帮会头目。只要付她一些钱,她总能想办法让不想回去的人,在某个富足的国家留下来。而且不是充当那些等而下之的黑工——洗碗刷盘子扛活之类当地无人干的贱活。而是“吃”那些听起来非常悦耳,又让艺术家感到无比受用的文化、艺术基金会。
不一会儿,E国画家也来到花园。他悠闲地抽出一支烟,缓缓地吸着,B国剧作家凑了过去,希望与E国画家缓解借钱未还的旧怨,知己地说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又没有女人,又没有酒吧……你知道像我这样的剧作家,在我们国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住在首都!”
E国画家却没有与他成为知己的意愿,说:“就是那个像旧货店的地方?”
晚上,基金会按照已故先生的慷慨作风,在一处很有历史的老饭店,为艺术家们的到来,举行了欢迎宴会。
B国剧作家吃得非常专情,忘记了周边环境。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正式地吃过,只靠三明治和矿泉水过日子,而且还是那种最廉价的三明治。
他嚼食的频率和状态有如兔子,间隙极短、节奏明快、一门心思、咔咔有声,每次食物的装卸量,为连续四五叉子或是四五勺。
由于嘴里食物囤积过多,而口腔空间有限,于是脸上的皮肤,便因不胜负担如此巨大的张力而变形:眼睑外翻,下巴变尖。
更加他在咀嚼时,只用门齿不用臼齿的习惯,食物的汁水,便从关闭不甚严密的门齿中,不时溢出。
餐桌上的每一个人,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面对这样的饥饿状态,那些有饭吃的人,无不深感自己可以吃饱的罪恶。
只有E国画家看着B国剧作家的盘子说:“你点的这道牛排有一公斤吧?”
第二天,B国剧作家就向M小姐提出,能不能预支几个月的津贴,他不能就如此这般地封闭在一个偏僻、没有文化交流的地方。无论如何,他得走出去。
M小姐又在记事本上,忠实地记录下B国剧作家的每一项要求。
然后剧作家就开始往周边那些城市跑,每天、每天,并不像已故的先生所期望的那样,在基金会里安心创作、成就他的艺术事业。
如果不是后来的一天,B国剧作家开了一辆二手车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去那些城市交流了什么。
好在这里不像他的故国,人人都像暗探那样,对他人的隐私,充满动机各异的兴趣。再说一辆破车,特别是一辆二手车对这里的人来说,就像饭店餐桌上,那一小篮免费的、让人熟视无睹的面包。
那辆二手车已经服役十年,可B国剧作家算计着,这辆服役十年的二手车,一旦开回故国,就会变成三手车,在小汽车极度匮乏而且昂贵的故国,仍然大有赚头。
那些天,B国剧作家就像屠格涅夫,或托尔斯泰小说里描写的俄国小地主。天一亮,就站在他那个单元门口,满意而热烈地喀咳着,然后迈着俄国小地主的步子,背着手儿,走向他的二手车。他那对相当性感的短腿,和短腿上那副壮实的躯干,在那二手车的周围,不厌其烦地转过来,转过去。
一旦工作认真细致的清洁工来到,并开始每天的清扫工作时,B国剧作家也就抄起清洁工的清洁工具和清洁剂,打扫起他的二手车。那辆二手车在他的精心呵护下,就从一个半老徐娘,变成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妙龄女郎。看上去不但不像一辆二手车,简直与一辆崭新的SAAB或是一辆BM不相上下。但仔细咂摸咂摸,又能咂摸出那么点风尘味儿,让人浮想联翩。
一天早上,正当B国剧作家疼爱有加地抚摸着他那辆二手车时,一把带着油彩的刷子,突然从E国画家的窗口飞了出来,凿凿实实地砸在了B国剧作家的二手车上。
接着E国艺术家的头就破窗而出,他愤怒地说:“你为什么总是在我工作的时间,在我窗下清理你那辆破车,你再这样骚扰我,我就打电话给警察了。”
此后,除E国画家外,B国剧作家常常慷慨地邀请人们搭乘他的车,或进城,或购物,或观看展览,或办理什么事情。可这种俄国式的冷战,在E国画家的冷傲面前,丝毫不起作用。
不料没过多久,这辆二手车的engine就出了毛病,B国剧作家为此咨询了许多专业人士,大家一致的结论是,修理engine的费用,不可避免地是购买二手车的四分之一。
神经非常坚强的B国剧作家禁不住痛苦起来,以至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出了毛病。每天早上起床后,他来到环形的廊子上,伸出他的手,对I国作家说:“我觉得我的心脏有病了,请你摸摸我的脉搏。”
I国作家摸了摸他的脉搏,说:“你的脉搏跳动得很正常。”
“那么你再摸摸我的心脏,我觉得我的心脏跳得快从嘴里出来了。”
I国作家说:“如果你的脉搏跳动得很正常,就说明你的心脏没问题,脉搏和心脏的跳动是一致的。”
B国剧作家又对M小姐说,他有一个历史遗留下来的疾病——就是精神病,并且提醒她说:“我预支几个月津贴的要求,虽然被你记录在记事本上,但直到现在也没落实。”他目光犀利地盯着M小姐,那目光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精神病患者有时就像巫师,不但能透析一切伎俩,说不定还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此后,B国剧作家就整天整天站在花园里,对着天空发呆,或是整夜整夜地在花园里徘徊。半夜三更,突然就从花园里传出狼一样的嗥声,非常瘆人。那嗥声,惊醒了所有的人,大家只好跟着剧作家的engine,一起出毛病。
这时人们确信,B国剧作家可能真的患有,那种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疾病。
最为担心的是M小姐,万一B国剧作家的精神病复发,甚至出了什么问题,基金会很可能认为是她的照顾不周,虽然她已经用完了一个记事本。但不久之后我们就会知道,M小姐的顾虑纯属多余。
直到B国剧作家想出解决engine的办法之后,大家才有了一个安稳的睡眠。
B国剧作家没有白白站在花园里,对着夜空发呆。在长久的思考后,他选择了住在基金会隔壁的L太太。
尽管从全世界来说,文化艺术的地位已经沦落到非常可疑的地步,艺术家每每说到自己是艺术家的时候,就像说到自己是尊严丧失殆尽的乞丐,或操皮肉生涯那样的尴尬。但在这个文化传统相当深远的国家,人们一时还难以从历史的积习中走出。何况基金会不是坐落在追逐流行文化的城市,而是坐落在一切都比城市慢上半个节拍的小镇。直到如今,小镇上的人们半只脚,还留在毫无经济效益的文化艺术迷谷之中,所以对先生设立的这个文化基金会,和首批到来的各国艺术家,仍然崇拜异常。
仅在基金会的第一期活动中,L太太已经从E国画家那里得到一张小画,还从南非雕塑家那里得到一尊小雕塑。如果基金会天长地久地继续下去,她的家,必将成为一个小小的艺术博物馆。所以L太太的儿子,自带工具和一应零件,为B国剧作家免费修好了他的engine。
至此,B国剧作家的精神疾患,才不治而愈。
一旦剧作家的精神疾患消失后,他的身影便照常出现在廊子上。
每逢早上,当各国来客在与各自单元连通的环形廊子上,喝着不同风味的咖啡时,真像在开万国咖啡博览会。
而当大家坐在环形的廊子上吃早餐、午餐、晚餐的时候,那廊子又像一个检阅台,B国剧作家特别意识到廊子的这个作用。
有个傍晚,I国作家正做饭的时候,发现油没了。B国剧作家终于有机会向大家证明,他也是可以有所贡献的。像举着一面革命旗帜那样,举着他的油瓶子,沿着“检阅台”走来走去,而不是马上送进I国作家的厨房。好像他忘记了这栋建筑的结构,突然找不到I国作家的厨房了。
E国画家对南非雕塑家说:“就像当年英国人占领了一处殖民地似的。”
南非雕塑家说:“我根本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有资格当总统。你没看见我们扔在餐桌上的香烟、点心、零钱,全让他捡走了吗?”
E国画家说:“在他们那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再说,政客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么丘吉尔、罗斯福和戴高乐呢?”
“当然,政客也有高低之分,就像艺术家一样。”
在万国咖啡博览会上品尝过不同风味的咖啡之后,B国剧作家说,他最喜欢的还是I国咖啡,所以他常常落座在I国作家的早餐桌上。
谁都知道,除了咖啡,I国的食品也是世界一流。
I国作家又是好客的,更喜欢烹调。傍晚,整栋楼里常常充盈着大蒜和意大利香料的混合气味,不但各个单元的艺术家,就连隔壁的L太太也像听见了开饭铃,向权做餐厅的廊子里聚集,B国剧作家更会按时出现在I国作家的晚餐桌上。
他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把餐桌正中的菜钵拖到自己面前,先拿刀叉在钵子里肆无忌惮地扒拉一番,拣出其中精华,就着盘子鸡叨米似的吃了起来。没等众人开吃,钵子里被热爱艺术的I国作家,装点得如一幅绘画那样美丽的菜肴,已经像一堆垃圾那样面目全非。如果钵里是一只鸡,转眼就变成了皮和骨头。“对不起,我们家族有高血压遗传史,我不能吃皮和脂肪。”B国剧作家解释说。
虽然他半合眼,专心致志地嚼着,却对所有就餐人的一举一动,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一旦有人在钵里夹菜,他会立刻跟上,往自己堆积如山的盘子里,再堆上一些。以至他盘子里的菜,时时如塌方的山岩那样,从盘子顶端塌落下来。
邻居L太太就对他说:“别吃那么多,也别吃那么快,不然你的胃又疼了。”
L太太这样担心不是没有根据。那天,L太太在自家院子里收获了很多西班牙李子,家里大大小小的篮子、钵子里,满装了那些李子。
对于L太太的西班牙李子,B国剧作家原只打算尝尝,一尝才知道,西班牙李子竟然那么出色!
基金会的院子里有的是樱桃、苹果、梨、杏之类的果树,却偏偏没有西班牙李子——顺便说一句,新来乍到的B国剧作家,居然就能熟络地在储藏室里找到梯子,用以采摘院子里的各种水果再合适不过。并对I国作家说:“你根本用不着到超市去买水果。”
I国作家却问道:“储藏室在什么地方,我需要一把钳子。”
…………
深夜两点钟,L太太被敲门声惊醒,原来是B国剧作家的腹部疼痛难忍,他怀疑自己得了盲肠炎,并声称疼得不能开车。
L太太赶紧开车送他到医院急诊,大夫说不是盲肠炎,而是暴饮暴食,致使胃部负担过重的结果。只给他开了一些帮助消化的药,并嘱咐他,一定让他的胃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B国剧作家不但有历史遗留下来的精神疾患,在基金会生活的日子里,他的胃又添了毛病,特别在I国作家那里吃过晚饭之后,他的胃病经常发作。
但比之初来乍到,他还是胖了许多。他的脸,看上去更像一张俄国小地主的脸了。如果从他的颈后看过去,只见他的腮帮跨出两耳,像是得了一种不得则已、一得就很严重的腮腺炎。如果就整个头部而言,又像名噪一时、两翼紧贴机身的“协和式超音速”客机。
无论如何,与他初到此地的形象,已然大不相同。至少这副腮帮子,已先期到达先进发达的第一世界。
可是除了I国作家,哪个国家来的艺术家都与他不甚协调,直到从O国来了一位作曲家,B国剧作家才走出寂寞和孤独。
B国剧作家好像找到了铁杆同盟,经常与O国作曲家,摽着膀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得不让人想起某三大国之间常用的,类似三角恋人斗法,那个十分老套、毫无新意,却又百试不爽的“现实主义”手法。
此外,他们还经常勾肩搭背地喝伏特加,头抵头地唱那些斯拉夫歌曲。
尤其在夜晚,歌声穿过繁茂而荒凉的院落,穿过婆娑的树影,缓缓地揉搓着人们的心。
在那曲调平板、沉静、悠长的叙述中,苦难是如此饱满、开阔地弥漫着,既无源头可寻,也无尽头可以期盼。
特别是和声部分,不惊不乍,逆来顺受。一个声部搀扶、鼓励、抚慰着另一个声部,迟疑却又别无选择地向着难分难解的苦难,跋涉而去。
只有声带中那不易觉察的轻颤,有如盲人对前途战战兢兢的摸索,透露出一种被永恒的黑暗,所覆盖的生命质地。
I国作家、E国画家、南非雕塑家,侧耳静听着那在黑暗中艰难跋涉的歌声,似乎在那歌声中,细细地辨认与往常不同的B国剧作家和O国作曲家,仿佛那歌声才是他们的真实面目。
I国作家悄声说道:“这是多么忧伤的民族啊。”
E国画家忽然意识到,他羡慕那不尽的忧伤……然而那忧伤的歌声却告诉他,忧伤早已弃他而去,他再也不会忧伤了。
南非雕塑家说:“斯拉夫人出生伊始,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酒瓶子。甚至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喝酒了。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张开一天中的第一嘴,就是灌上一口沃特加,一天便从这里开始,然后就是撒酒疯。那些在沃特加中熏大的孩子,除了接着往下喝,还有什么其他选择?斯拉夫人总是那么忧伤,可能和这种源远流长的酒病有关,因此他们才会有那么多艺术家。”
然后他们就在那歌声中,久久地、自惭形秽地沉默着……
自从O国作曲家来到之后,M小姐的记事本更是经常地打开,经常地记录,可是大家提出的问题,却没有一项得到解决。
一向与世无争的南非雕塑家说:“下周有个电视台要采访我,我一定要谈谈我对这个基金会的看法和存在的问题。”
南非雕塑家果然在电视台的采访中,对基金会存在的问题做了全面的评述。采访记者十分激动,一再紧握南非雕塑家的手说,基金会存在的这些问题,是缺乏职守的表现,是对先生的奉献精神和高尚品德的不敬。媒体作为公众的喉舌,一定要把这些问题曝光。
让南非雕塑家不解的是,电视台在播放这个节目的时候,却删掉了相关的内容,更没有人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看起来动静很大的一个举动,就这样不了了之。
O国作曲家比B国剧作家更具开拓精神,刚来几天就向L太太借车,却不向一同饮酒、歌唱的B国剧作家借车。
他实话实说,附近两个城市即将举办他的个人音乐会,但是他住不起旅馆,如果L太太肯借给他汽车,他不但可以住在车里,还可以省去往返的路费。当然,他不像B国剧作家那样,总是无偿索取,他向L太太奉上了自己作品的录音带,还在封套上签了名。
热爱艺术的L太太为了难:“对不起,车是我每天必用的。”
“那么……您知道,谁也不会为一个短暂的逗留,带上自己的全部家当,比如说一年四季的换季衣物。不知道您有没有打算丢弃的御寒的衣物?我还得在此地度过一个冬季,我是非常实在的人……那些衣物您与其丢弃,不如折价卖给我。”
L太太慷慨起来,“别说什么折价卖给您,御寒的衣物当然有,我儿子到香港出差时买过一件羽绒夹克,号码有些大,扔了有些可惜,所以一直放在那里。”
O国作曲家留给M小姐的印象,也是礼义廉耻、文质彬彬。逢请M小姐到他那里谈什么问题,总是备有清茶一杯,外加放着四块饼干的小碟。至于他作品的录音带,也在初到伊始,加上签名送给了M小姐。
所以当警方让M小姐到警察局领人的时候,她感到非常意外。原来O国作曲家在某广场无照卖唱,被警察拘留。拘留之后又发现他不但无照卖唱,连他进入这个国家的签证,也已过期。
M小姐非常不解。O国作曲家的签证,应该与基金会邀请函上的日期同步,怎么会过期呢?难道O国作曲家先行到达?那他又怎样在基金会启动之前,来到这个国家的?
这些外来人,个个都比当地居民神通广大。
基金会只好让O国作曲家先回到他的祖国,重新申请办理一个有效的签证。
可是O国作曲家说,不但他不能回去,还要把全家接到这里来。他的理由十分充分而且让人同情,因为他的故乡就在发生过让全世界震惊的核泄漏地区,他的孩子甚至因此得了辐射病,他得把妻子和孩子接出那个危及生命安全的地方。他说:“正是为了准备他们的到来,为了他们不致睡在露天,为了不致给你们国家增加负担,我才到广场卖唱,自力更生攒一笔买房子的钱。我们那里和你们这里不同,他们在申请、办理护照时,就需要很多钱去疏通有关部门……当然,如果基金会能帮助我解决这个困难,我将不胜感激。”
不但B国剧作家,基金会全体艺术家都为帮助解决他的困难,而卖力地呼吁。
可是O国作曲家和B国剧作家,却因汽车闹崩了。
自从在L太太那里借车不果之后,O国作曲家只好向B国剧作家借车,不是一次而是经常。
B国剧作家又不好不借,因为他也经常在O国作曲家那里蹭饭。每当O国作曲家借了他的车,B国剧作家那一整天都会坐立不安,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咣当咣当”地摔他的门。
大家非常担心,不知自己会不会像他的engine出问题时那样,再次和他一起犯起精神病来。
冥思苦想之后,B国剧作家说服O国作曲家,最好像他那样,也买一辆二手车。
O国作曲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频频搭乘B国剧作家的车,进城找二手车。车行跑得不少,却迟迟定不下究竟买哪一辆。
最后,B国剧作家终于悟到,O国作曲家一次次进城看车,不过是假借进城看车的名义,办理自己的各种杂事。难怪O国作曲家后来不再向他借车,而是改为搭乘他的车了。
此外,B国剧作家和卖二手车的车行有过协议,如果他推销出去一辆二手车,便可从中得到百分之十五的提成。O国作曲家拒不买车,那就意味着百分之十五的提成泡汤。
B国剧作家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被O国作曲家涮了,就对O国作曲家说:“如果你再坐我的车进城,不论干什么,请付一半汽油费。”
O国作曲家鄙夷地说:“还轮不到你来当国际倒爷。”
B国剧作家也不甘示弱:“你以为你们还能像过去那样,统治我们这些周边小国,不论怎么剥削我们,我们都心甘情愿地臣服在你们的脚下?”
这些话,也不能算十分不得体,只不过因为他们都脱离了昔日的轨道,于是对未必是刺激的刺激,便显得分外敏感。
脱轨事故不但颠覆了他们往日的生活,也引发了他们今日的不幸和耻辱。固然,昔日也有昔日的不幸和耻辱,但那是“昨日”的钝痛,比之“昨日”的钝痛,“今日”之痛可谓锐痛。因此他们的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发泄,又怎能不让人同情?
而他们自己,却深为找到这样一个发泄机会而兴高采烈,而情绪高涨。又因历史关系的悠久,彼此深有了解,句句话都如针灸入穴,稳、准、狠地直刺对方要害,这种极度发泄的结果,往往就会导致武力冲突。
他们抄起南非雕塑家的西红柿酱、酒瓶,互相砸了起来。
一瓶西红柿酱,砸在了先生的巨幅照片上。那是基金会的品牌标志,每个艺术家的单元里都挂有一幅。
西红柿酱在先生的照片上开了花,酱汁溅了已故的先生满头满脸,不过先生照旧对艺术家们痴心不改地微笑着。
一瓶上好的、产自葡萄牙的波尔多葡萄酒,也被他们砸在南非雕塑家一座尚未完成的雕塑上。
在西红柿和葡萄酒瓶告竭之后,他们又抄起雕塑用的石膏……
忍无可忍的南非雕塑家,看着满头满脸西红柿酱汁的先生,满地流淌的葡萄酒,和满地稀巴烂的石膏块……很不客气地对他们喝道:“别打了,你们这些斯拉夫懒猪!脏猪!”
B国剧作家和O国作曲家就像听到了口令,马上停止了殴斗,转而向南非雕塑家进攻:“你这是希特勒的语言。”
南非雕塑家说:“我不管什么希特勒不希特勒,瞧瞧你们在这里干的事,不是脏猪、懒猪、贪婪的猪又是什么?说你们是猪还抬举你们了。”
于是这三个人又混战起来,南非雕塑家的那间工作室,转眼成了罗马竞技场。
但他们都不是练过拳击的南非雕塑家的对手。南非雕塑家出手并不频繁,但一拳是一拳,拳拳击中要害,直打得他们比那西红柿酱和波尔多酒还狼狈。
B国剧作家想,在他的二手车还没有变成三手车之前,就为民族主义或其他主义牺牲成仁很不值得,便停止了殴斗。
他们把南非雕塑家对斯拉夫人的侮辱,反映给了M小姐。M小姐说:“听到这些,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他们说:“这就完了?”
M小姐说:“难道还有什么?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虽然这让你们非常不愉快。”
B国剧作家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从报纸上得知,当地正在兴起反法西斯复辟的运动,于是他给报社打了电话,声称基金会有法西斯复辟的迹象,一些记者马上就要前来采访。
但另一些记者又说,南非正处在某大国令人发指的、不平等待遇的压迫下,你们对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南非雕塑家非但不同情,还要进行声讨,是不人道的行为等等。结果是不了了之。
此后,除了善于烹调的I国作家,“联合国”的人见了B国剧作家和O国作曲家,又都沉默不语起来。
B国剧作家横着胳膊对着廊子一抡,感觉自己就像用机枪向廊子里扫了一梭子,并对那些坐在廊子里喝咖啡的“联合国”们说道:“收起你们那套假模假式的清高吧,你们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吃这个傻逼老头儿?你们有什么资格笑话我们,看不起我们?”
如果不是先生那巨大的院落突然起火,基金会的日子可能就这样平淡无奇地结束了。
损失最为严重的当属E国画家,据他说,他全部的绘画和画稿被毁。幸好基金会给大家买了保险,E国画家得到了保险公司的巨额赔偿。他心安理得地说:“艺术是无价的,想要多少赔偿就可以要多少赔偿!”
B国剧作家说:“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E国画家说:“那你就是一只会叫的狗了?”
E国画家得到的赔偿,让B国剧作家的心里非常不平衡,可惜他的二手车没有被烧,不过他还是得到了保险公司的一些赔偿,理由是他的精神病在这一惊之后,更加严重……
E国画家得到赔偿之后,M小姐终于接受了他多次共进晚餐,也多次被她拒绝的邀请。那天晚上,她精心地化了妆,看上去很有点像香消玉殒的戴安娜王妃。
据说不久以后,她又得到E国画家再次共进晚餐的邀请,按照约定俗成的规则,一个女人,如果第二次还接受那男人共进晚餐的邀请,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有发展的可能。
不过谁也不知道,M小姐是否接受了E国画家的第二次邀请。
以M小姐那样聪慧的人,还能判断不出E国画家,是个有发展,还是没有发展前景的男人?又何必为她咸吃萝卜淡操心。
火灾之后,基金会的第一期活动就要结束了。
分离在即,B国剧作家感到非常惋惜,不过那惋惜并无十分明确的内容或目的,只是一种自然的冲动,一种习惯使然,通常发生在某种本可把握的物质,一旦从眼前消失的时候。
可又想不出继续留下的理由。
好在他的背部提醒了他。他的背部不像他的心脏,是货真价实的有问题,经常疼得他不能入睡。
早在来先生的基金会之前,B国剧作家就仔细研究了基金会的章程和资料,健康保险是十分具有利用价值的一项措施。这也可能是他在基金会滞留期间,不论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疾病,或新派生出来的疾病,经常轮换发作并频频光顾医院的原因之一。
于是B国剧作家要求对他的背部,进行一次核磁共振检查,这一次M小姐不但把他的要求记在了记事本上,并很快得到落实。
也许是他要求预支几个月的津贴,而又始终没有得到落实之后,他对M小姐说的那番话,以及他当时目光犀利的盯视,让M小姐懂得,对一个有着历史遗留下来的、那种疾病的人,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检查的结果是他的背部没有问题,无须治疗。这消息不但让M小姐感到高兴,也让B国剧作家感到少许的高兴,虽然背痛已经不能成为继续留下来的原因,但毕竟回去之后,不必再为他的背部,做那昂贵的核磁共振检查。
既然没有留下的希望,B国剧作家也就不再生病,只提出每天到医院对背部进行按摩的要求。
一旦不生病,他就整天躺在I国作家的沙发上看电视,一边喝着I国作家的威士忌、吸着I国作家的香烟,一边等待着离去的日子。甚至在I国作家接待女人的时候,也不肯离开I国作家的那张沙发,让I国作家在与女人交欢时,感到非常的不便。最后I国作家把自己酒柜和食品柜,搬进了B国剧作家的单元,情况才有所改变。
基金会第一期活动终于胜利结束,艺术家们各奔前程。
在基金会的帮助下,O国作曲家终于得到了继续合法居留、工作的机会;一百个看不起B国剧作家的E国画家,又转向另外一个基金会;南非雕塑家在一个人道组织的帮助下,投身于反对某大国种族歧视的运动;B国剧作家开着他的二手车,满怀着二手车变三手车的憧憬,将横穿欧洲大陆回到B国。
临行前,B国剧作家的眼睛,还在不甘地、下意识地搜寻着M小姐,因为他还有一笔可观的演讲费,押在M小姐手中。
那笔演讲费,本应在演讲之后当即付给他,可是M小姐说,她把那笔钱忘在了家里,请他放心,第二天一定带给他云云。
不要说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直到第N天,M小姐也没有露面,打电话到办公室,人说M小姐休假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B国剧作家希望看起来高贵的M小姐说话算数。可是那些看起来高贵的人,并不见得比他高贵多少,这是他在各个国家闯荡多年的经验。所以,他对那笔演讲费的安危充满怀疑,不能算是多虑。
可是刚刚进入B国国界,他就出了车祸。
消息传来后,有人说:“要是他还留在这里,他总会找到一个理由让保险公司赔偿,可是一旦进入B国国境,他就没辙了。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但是具体细节谁也说不清楚。
有人说,他酒后驾车;
有人说,汽车自燃;
有人说,他的汽车撞在了大卡车上;
有人说,所谓与大卡车相撞,不过是一起蓄意谋杀;
有人说,剧作家根本没有死于车祸,通过再次竞选,他终于当选为该国总统;
有人说,他自己开办了一个基金会,那个基金会可不像先生的基金会,而是一个可以创收的基金会。不但B国剧作家从此不必到处“打游击”,而且还为全世界的基金会,提供了一个不但不赔钱,还可以创收的蓝本;
有人说,又在哪个国家的、哪个基金会看到他,没准他还能与E国画家窄路相逢;
…………
M小姐始终没有露面,如果怀疑她在逃避应该付给B国剧作家的那笔演讲费,似乎太糟蹋她那样一个高傲的人儿,可是B国剧作家,再也不能收到他那笔可观的演讲费却是事实。
不过她那几个密密麻麻,写满艺术家们各种需求的记事本,不论作为她的工作见证,还是作为基金会的工作见证,都非常实用。
而后,又作为基金会的工作经验、成效,无数次地进入各种文献版本,M小姐也因此受到基金会的青睐,职务也如股票市场喜逢牛市,一路攀升。
在艺术家公寓各司其职的工作人员,突然全部销声匿迹。不明就里的人,以为他们全被炒了鱿鱼,或是罢工,或是休假去了。事实上,他们全都待在各自不错的住房里,领着一份不薄的工资。
如果基金会的官员们都去休假,那么,一向勤奋、勤快的清洁工应该还在吧?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栋外表依然风姿绰约,让路人不得不驻足欣赏一会儿的老房子,到处长满了蛆,尤其是厨房和洗澡间。
所有的厨房,墙面上沾满了油垢,如同粉刷了一层新型涂料,不论摸到哪里,都是满手黑腻腻的油垢。
奇怪的是,除了I国作家,几乎没有哪位艺术家喜欢烹饪。
未曾清洗的碗盏,堆放在地板上、碗池里或是沙发上。那些名贵的、成套的餐具,个个缺鼻子少眼儿。不是掉了把儿,就是掉了壶嘴儿,再不就边缘上排列着参差不齐的缺口,像是惨遭地震或战争,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卧室里的枕套、床单,不是待在它们应该待的床上,而是垫在洗澡间的地板上,那里似乎曾被洪水淹没。
…………
院落里、行人的小道上,就连各个单元的房梁上……到处长满大而丰腴的灰色蘑菇。
也难怪,那不是一个美丽的、容易长蘑菇的季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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