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菜园似乎比种庄稼好。
曲有振在河边上经营起一片大菜园,是惹人流过一阵口水的。多好的一片园子啊,说是菜园,其实里边除了黄瓜、韭菜等各种蔬菜,还有葡萄、无花果等。好像好吃的东西他都感兴趣,遇到什么栽种什么,栽种什么就丰收什么。到了秋天,黄瓜还是嫩生生地挂在架子上,黄花儿,白刺儿,像一只只大海参。葡萄紫乌乌的,串穗儿真大,带着天生的一层白粉,在绿叶儿下闪闪露露的,有几分害羞的意味。……各种蔬菜瓜果都长那么好,多少算一桩奇迹。这儿靠近芦青河,浇水方便,于是什么都长得水灵灵的。他和女儿大贞子整天在园里忙碌,很少有歇息的时候。
大贞子累了的时候就唱歌,唱她近来学会的唯一的一首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曲有振不喜欢任何年轻人到菜园里来。他们进了园子,吃了黄瓜还要吃葡萄,无花果的蕊儿没有红就被扯下来。大贞子只是唱歌:“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好的春光属于谁?”年轻人吃着黄瓜笑,吐着葡萄皮儿笑,这个接唱道:“属于我——”那个接唱道:“属于你——”曲有振大声喊着:“大贞子!这个菜园属于我的,你给我滚!”大贞子嚷着:“地上不干净,滚脏了衣服……”
菜园当中搭起了一个草铺,晚上看园子用。每个夜晚,曲有振都在铺柱上点起一根艾草火绳,仰面躺在铺子上。他闻着艾草的香气,心里舒坦极了。狗拴在柱子上,只要园子里有一点动静,它就“汪汪”地叫起来。这条狗已经跟了曲有振好多年了,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只一个字,叫“哈”!曲有振常常一动不动地躺着,跟黑影里的狗说上一阵话:“哈!你说,你今夜肚子疼吗?老是吵闹!”“哈!你饿吗?你不会饿,你白天吃了半个饼子……”“哈!没事就不用吵,躺下睡吧!”……
哈很少睡觉,曲有振也很少睡觉。秋夜是不安静的,高粱地边,黄烟垄里,都有人转悠。他们在看护自己的责任田。有的年轻人在午夜里向着草铺子唱歌,那分明是在打菜园的主意。曲有振心里说:“哼哼,口渴吗?芦青河里有的是水!就像馋猫盯着一块咸肉一样,从四下里爬过来……没有办法的。只要有我,有哈,你们就偷不走!”艾草火绳燃完了一根,他又换上一根新的。
有时候,远处燃起一团红红的火焰,那是几个年轻人在煮东西吃。嘴馋的东西!在田间转了大半夜,开始围在一起烧一顿夜餐了。有的从自己的地里掰来几穗玉米;有的挖来几把花生;有的添上几块地瓜……几样东西煮到一起,有一股特别的香味。这种香味被一阵风吹过来,倒也怪好闻的,曲有振总在这时候翻一翻身子,嘴里“哼呀”一阵子。他最近老觉得腿疼,有时睡一夜,早晨两腿反而沉沉的抬不动了。他知道河边水气重,一夜一夜又得不到很好的休息,这腿怕是生出毛病来了。他很想吃一点热东西,可是他没有架小铁锅。
大贞子常常要求来园里守夜,都被曲有振拒绝了。可是她削了一根五尺来长的大木棍,对父亲说:“我来看园子时,就扛上它。我领着哈,不停地沿着园子四边儿巡逻。我才不像你,只躺在铺子里……”
曲有振看到这根木棍就皱眉头。
他还记得一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她主动揽下到海滩看野枣的活计,就是拿了这么一根大木棍的。她用它在海滩上扳着荆棵走路,外加防身。有人亲眼见她肩扛木棍,在大海滩上高视阔步,唱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满海滩问着“美好的春光属于谁?”那真是丢人的日子!游手好闲的队长三来每隔两天就要去检查一次,在树丛里跟着大贞子一颠一颠地走着,一边从地上拣着带虫眼的野枣吃。多少人说她的闲话,她就像没有听见。后来三来被选下来了,做不成队长了,他去海滩上拔猪草,她还帮他捆草捆儿呢!曲有振当时恨不能夺下木棍揍她一顿……
大贞子算是有看护东西的经验了。她的木棍削得很光滑。
曲有振看着她的木棍喝道:“你又扛起木棍!姑娘家能扛这东西吗?”
大贞子说:“怎么就不能?去年我扛着它看野枣,一天挣一天半的工分呢!怎么就不能!……”
曲有振气得再不说话,叼着烟袋倚在铺柱上。他把那两条腿活动着,又用拳头捣了两下。这两条讨厌的腿。
哈围着大贞子愉快地蹦跳着,它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着大贞子的手,鼻子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曲有振吸了一会儿烟,嗓音低低地说:“你用心在园里做活吧,看园子不是你做的营生——听见了吗?”
大贞子用木棍狠狠地敲了一下铺柱。她的过于肥胖的圆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睛放着恼恨的光,嘴巴噘起,咕哝道:“让园子里的东西都丢光才好!……”
“丢不光的。”
“等着瞧吧!”
“丢不光的。”
曲有振重新装起一锅烟末,大口地吸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四周那一片片的高粱田、地瓜田上。每天夜里,就是在那儿有人游荡,嘁嘁喳喳说话儿。他们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们,有的是胆气,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做出一点事情,曲有振提防的就是他们!他们一群一群在河边上溜达,每人披个蓑衣,困了就地躺下,随便什么时候就回家去的。曲有振甚至怀疑这些精力过剩的家伙是成心要捉弄他的,也许并非真要护秋。
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大贞子扛着木棍走开了。
曲有振看着这片田野,突然发现不远处的一块地瓜田里,有人不知什么时候搭好了一个矮矮的草铺……他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他们要在这河边上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了,他们成心要让我一夜一夜大睁着眼睛。他们年轻,他们的血液就像芦青河的流水一样,又急又涌。他们不知道疲倦是什么东西!……这个小草铺引得曲有振一次又一次伸长了脖子,仔细地端详着,他发现那铺柱儿虽然不粗,却是直挺挺地竖起,有力地托着一个麦草做的铺顶,就像故意跟他的大草铺子过不去似的……
白天做活的时候,他也常抬头望一眼对面那个新搭的草铺子。
铺子里面似乎总是空的,什么人也没有。这使曲有振觉得有些新奇。他想:草铺子又不是稻草人儿,还用得着扎好了,空空地放在那儿唬人吗?他想搭草铺子的人,或许是脑子有点毛病。
有一天,曲有振和大贞子正在园里做活,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进了园子。曲有振抬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村里有名的“老混混”来了!
老混混有四十来岁,穿了一件泛白的旧蓝布衣服,没系扣子,只是用一根草绳儿拦腰一捆,草绳上,插了把铁锈斑斑的韭菜刀子。他背着手走过来,腰微微弯下,闭起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用力地瞅着四周的黄瓜和西红柿。“哼、哼”——他嘴里老发出这样的声音。有时他走着走着就站下来,歪着脖子望一望空中,闭一闭眼睛,再往前走几步,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他走到近前来,站定了端量着曲有振,大声说一句:“好!”
“嘿嘿……”曲有振笑着,伸手去口袋里掏出烟锅,递过去。
老混混就像没有看见,只把手伸进衣怀的里层,掏出了一盒香烟。他吸着烟,眯着一只眼睛,又大声说一句:“好!”
曲有振把烟杆儿咬进自己嘴里吸着。从老混混掏烟的样子可以看出,他贴近胸口那儿有一个口袋。“奇怪的东西!能在那儿反着缝个口袋!”他心里说道。这会儿他在猜测老混混的来意。
老混混吸着烟,转过头问:“哈呢?”
曲有振用手指一指前面的草铺说:“睡着呢,它看了一夜园子。”
“嗯”。老混混无声地笑了,“你行啊,整这么一片大菜园,养了一条卷毛大猎狗看家,一眨眼成了河边上的首户了!好!”
哈是一条普通的黄狗,哪里是什么“卷毛大猎狗”!曲有振从中听出了讽刺的意味,摇摇头:“用汗珠子换点钱,发不了财的……”
老混混把烟蒂吐到地上说:“你的汗珠子值钱,我的就不值钱。我种那一片地瓜,下力气小吗?我的汗珠子就不值钱。”
曲有振没有吱声。老混混腰里插一把铁锈斑斑的韭菜刀子,虽然不一定能伤人,但也没谁敢招惹他。他拿队里的东西就跟拿自己的差不多,他哪里流过什么汗珠子!包产了,他图省心,种上一片地瓜,从来不耘不锄,如今茅草也有半尺高了。可是他没处拿东西了,虽然腰上还有那把韭菜刀子。……曲有振搔搔头皮,说:“你……地瓜长得……还不错……”
老混混笑了:“哼哼……我要改路子,跟你学种菜园了。那里——”他说着用手一指不远处那个草铺:“那就是我搭的,我要跟你学种菜园了……”
曲有振吃了一惊。他这才明白过来:草铺搭在茅草丛生的地瓜田上呀!他连连摇手:“不敢不敢,你的功夫深哩,你自己去做吧,你一准发财哩……”
老混混递过去一根香烟:“怕个什么?我又不会进园子抢你!我在那边,你在这边,人多势大;夜间也有个帮手。你这园子好东西多,馋死了不偿命——你只知道护秋的人厉害,还不知道河对岸哩。我有个朋友叫三老黑,他说河那岸有群小伙子,几次想过来捣鼓东西哩……”
“咝——”曲有振吸了一口冷气,他问,“怎么……没见来呢?”
“亏了三老黑哩!”老混混竖起一根手指,“我告诉三老黑了,对岸过来一个贼,我就找你三老黑算账!再说——”老混混说着抽出腰里的韭菜刀子掂量着,“他们也怕这东西呀。”
曲有振的眼睛一直瞪得老大,这时懊丧地低下了头。
大贞子正在园子另一边绑葡萄藤蔓,这时转过来,看到了老混混,就大声叫着:“老混混呀!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老混混点点头:“刚来!刚来!……”
儿女敢于直呼老混混的外号,曲有振多少有点安慰。他嗫嚅着:“你该叫——叔……”
大贞子就像没有听到,只是说道:“这个老混混游手好闲,地瓜田的茅草半尺高了……”
老混混的脸色难看起来,把韭菜刀子“哧”一下插到腰上。
曲有振低头吸着烟,像在沉思着什么,这时突然严厉地板起面孔,指指草铺对大贞子说:
“别在这儿乱打岔子,喂喂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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