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贞子领着邻居家的小姑娘小霜,扛着五尺长的木棍进了夜间的菜园,哈迎着她们跳起来,表示了最热烈的欢迎。
这个夜晚,满天的繁星亮晶晶的,就像离开地面不很远的样子。天空真清明呀,没一丝云气。空气中,全是令人心醉的香味儿。高粱穗儿、黄烟叶儿、谷子、玉米……所有河边上的稼禾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被南风轻轻地播散过来,好闻极了。海浪的声音如今很淡远,它和海滩树林的呼鸣声一起,变得那么深沉厚重。芦青河哗哗流去,它的流动声就显得可以亲近了。它总是奏着河边人最熟悉、最喜欢的调子。蝈蝈儿无所顾忌地唱着,促织虫们小心翼翼地交谈。远处,那望不透的青纱帐后面,传来一声连一声的吆喝,那是夜里护秋的人们了。
大贞子爬上一棵高高的李子树,四下里望着。她大口地呼吸着,觉得舒服极了。她向着夜色茫茫的田野呼喊起来:
“呃——哎——”
哈在铺柱跟前跳跃着,仿佛也要跟着呼叫。小霜蜷曲在铺子上,高兴地笑着。
大贞子听着田野上的回声,又从胳肢窝里取出木棍,在手里转起了飞花儿。她转了一会儿,才从树上下来。
对面的小草铺刚才还是黑漆漆的,这会儿点起了艾草火绳,有了一个红色的点子。大贞子知道那是老混混,就走了过去。她离着老远就喊了起来:“老混混呀,你来了吗?”
老混混在他的铺子里活动着身子,黑影里看去像一头熊。他应着:“来了。”
“哈哈,你这铺子跟个狗窝一模一样……”大贞子在铺子前面站定了,手里拄着木棍。
老混混可能在放被子,这时拍拍手钻出来,眯起一只眼睛看着大贞子。他说:“你在园里过夜吗?”
“不错。”
“咝——”老混混吸了一口冷气,“了不得!了不得!”
“怎么呢?”
“咝——”老混混用手指指河西岸,“那边有些年轻人,老想摸索过来,弄田里的东西,捎带着也……咝——”
大贞子笑了:“我用棍揍他们!”
“咝——我河西岸有个朋友,也在岸边上搭个铺子看秋,你看,”他说着用手点划着,“那个红点儿,看见了吧?”
大贞子望着,摇摇头。
“就是那里!他叫三老黑,那一身硬功跟少林寺差不多。有一回他惹翻了那群小子,差点儿败在他们手里,费了好大的事儿才让他们归顺——如今算听话了。”老混混说着划火点着了地上一堆麦秸,动手烤一张圆圆的烟叶儿。
“他们听三老黑的,你跟三老黑讲好,他们不就不来了吗?”
老混混卷好一支烟吸着,两臂抱起来说:“咱说不成,人都是见了东西眼红的——你想他们见了好东西,那眼珠儿都是红的,我管得了他们吗?不成不成……”
“我放哈咬他们!”
“哈?抵不得一枪。”
大贞子将手里的木棍舞弄起来,说:“兵来将挡,怕个什么?不怕那些鬼东西!”
老混混把烟从鼻孔里喷出来,鄙夷地看着她说:“你是‘将’啊?”
大贞子跺跺脚:“我是穆桂英!”
老混混笑弯了腰,韭菜刀子从捆腰的草绳上掉了下来。大贞子伸手拣起刀子,看着说:“这把破刀子好做什么用?……”老混混听了,一把将刀子夺到手里,严厉地说:
“不准动我的刀子!”
大贞子觉得很有意思。她又玩了一会儿,就牵上哈回菜园去了。
夜里很冷。大贞子和小霜围着被子坐在铺子上。她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把腿整坏了。这儿的湿气重,风吹过来,不软不硬,可是就能凉到人的骨头里。在河边护秋真不是老头子做的事情啊!她这时候后悔没能更早一点把父亲换回家去。可是她心里也知道这不怨自己的,怨人信不过她……大贞子想到这里笑了,抱着小霜仰躺下来。
夜深了,各种声音都好像在远处慢慢地消逝着。大贞子觉得在田野里过夜,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孤寂——那些出来护秋的青年们不知转到哪里去了。她想,大家全到一块儿过夜多有趣呀!她就抵挡不住孤寂!
一只大雁在高空里叫了一声。无边的黑暗包围着这声长鸣。把它融化在一片墨色里,显得可怕极了。长鸣之后,一切又都显得愈加沉寂了。仿佛海浪和河涛的声音一下子都退却到非常遥远的地方……眉豆架儿底下有什么小虫虫在爬着,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西红柿棵棵下好像有一只小草獾在吃果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喂喂,哈,你喊一喊!”大贞子把手伸到狗的脊背上,抚摸了一下。
哈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了,这会儿猛然惊醒,在黑影里看着她。
“你喊一喊——”大贞子对着它的脸说。
哈坐下来,头颅高高扬起,警觉地望着前方。
大贞子顺着它的目光看去,立刻望到了一堆红红的火焰。那是燃在小草铺前面的,老混混在火光下忙碌着。他的小铁锅架起来了,锅沿上正冒出白白的热气。他往锅里扔着地瓜,有一次烫了手,放在嘴巴里吮着。……大贞子看着他,心里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个人睡在野外的草铺里。她不明白这一片长满蒿草的地瓜田有什么好看护的?听说他正试着种秋菜,可秋菜也不到看护的时候啊!不过她又想起了他的那间小土屋、土炕上的半截席子,立刻觉得这小草铺子对他也没有什么不舒坦。
不一会儿老混混就开始吃红薯了。吃过之后,他就倒在铺子里,用手抚摸着肚皮,嘴里“哼哼呀呀”地唱着什么,月亮刚刚要升起,大地上还是昏沉沉的。一阵懒散的声音在南风里送向均匀处,听来有几分凄凉的意味:“……说起我老混混,也是条啊……好呀么好汉子儿!住着小土屋,铺着破席子儿,好酒好肉过一年,断不了吃零嘴儿……”
大贞子听着这断断续续的歌唱,想着他过去的模样儿。
……这真是河边上一个特殊的人物!他从来不在队里做什么重活儿,整天喝得脸色通红。韭菜刀子插在腰上,连村干部也怕他三分。他经常拍着腰里的刀子说:“我老混混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有什么事,好说好商量,跟咱来硬的不行!”……“商量”的结果,往往是眼瞅着让他拿走一些东西。有一次他把队里的一根柳木扛走卖了,村干部要罚他,他说:“我就是光棍一条,你看着办吧!压制贫农就是压制革命——这可不是我说的!走着瞧哪,让你断子绝孙,草垛起火!……”结果村干部只得不了了之。三来做队长时,常常和他一块儿喝酒,被选下来之后,老混混立刻逼他还五百块钱。三来有口难辩,至今欠着他……
“说起那个人是帅模样,说起那个家来是穷得精光。有心出门去办个嫚,只可惜屋里不存二斗粮……”
老混混又唱了起来。这个调子古里古怪的,大贞子听了觉得十分可笑。她禁不住喊了一声:“老混混!……”
老混混立刻不唱了。停了一会儿,那个小红点子颤了颤,大概是他在用火绳点烟。他吸了一会儿烟,又断断续续地唱起来:
“……十七的夜晚好晴的天,胖乎乎的大妞住对面……一个腰里插刀子,一个大棍扛在肩……”
老混混唱着,词儿都是他胡乱随口编排的。唱到最末两句,他自己也觉得巧妙起来,于是就放声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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