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秋的人们看到大贞子被蹂躏的菜园,脸上都露出了愧色。几十条好汉子没有护住河东的土地,他们实在有些难为情。一个村子有一个村子的尊严,一种职业有一种职业的荣誉。护秋的反被人劫了秋,那种损失是远远超出了经济范畴的。
大家帮大贞子整理着园子,塌倒的架子扶起来,毁了的田埂重修好;那些没法收复的菜畦,干脆拔掉,重新栽种口秋菜……一个老头子一边往地里捻着菜种一边说:“我早说过河西那帮人得提防着点呢!三老黑,不是东西的……”有个年轻人用下巴颏儿指示着对面的小草铺:“那里面躺着的家伙胳膊肘往外拐,扯出来就揍,冤枉不着他!”……
大贞子摘来各种各样的果子,让护秋的人们吃。她一夜间好像变得消瘦了、憔悴了。她的头发有些散乱,那总是通红闪光的脸庞也有些苍白。弯弯的眉毛下,一对黑亮黑亮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怨恨……她对吃果子的人们说:“不要把昨夜的事告诉我爸爸啊!”大家答应了她。
这之后的夜晚,大家一部分留下来和大贞子一块儿守菜园,一部分到田里去巡视。这是非常时期,人们几乎都顾不得睡觉了。
一连几夜都是平安无事的,菜园也重新修整好了,大贞子又高兴了。大家成夜地在一起说说笑笑,也不怎么瞌睡,谁瞌睡了,大贞子就用棍子捅一下,惹得别人直笑。哈的铁链子解开了,它在熟悉的人中间走来走去,有时把长长的嘴巴凑近人的耳朵,似乎要告诉些什么……
月亮升得早了,园子里到处黄蒙蒙的。听着露珠从叶子上滴到地下,多么有趣啊!还有虫鸣,各种细小而奇异的鸣唱交织到一起,显出夜世界的神妙。没有一个人说:“听听夜晚田野里那特有的声音吧!”没有人这样说。可是人们心灵深处仿佛就常常响起这样的声音——于是大家就常常不约而同地闭起嘴巴,一起倾听着……今夜坐得久了,谈得久了,有些冷,也有些渴。点起篝火吧。最好再煮点东西吃。护秋的人们似乎已经不满足于只煮些花生和红薯了,有人提议做点鱼汤喝,而且汤里面一定要有姜!两个摸鱼能手马上自告奋勇地走了,不出半个钟头,竟然提回两条鳝鱼、一条鲤鱼、三五条鲫鱼……做汤吧!
姜真是个好东西,它能使人心里热乎乎的,气畅神旺。守夜时浸入皮肤的寒冷和湿气,都被赶跑了。大家围着火坐着,年纪轻轻的人也学会了盘腿而坐。有人拿出酒来,每人都用大碗端了,向着蹿跳的火苗举起来。几口酒喝下去,好几个人的脸变红了。于是就有人唠唠叨叨地说话,事无巨细地数念一遍,逗得人们一阵阵发笑。
三喜一直坐在铺子那儿,听着园子外边的动静。他不放心,竭力想从园子边的树丛里发现几个伏着的黑影。小霜睡着了,三喜听着她呼吸的声音,觉得很有意思。他回头迎着火堆看去,见大贞子正和人们说笑着,使劲地拍打着手掌,高兴得一会儿将腰弯下来一次。她那样子不像刚刚被人破坏了菜园,她的心里存不下仇恨。她永远是欢愉的。
三喜在铺子上坐着,火边的伙伴们已经喊了他好几次了。半夜时分,他回到火边,将蓑衣铺下,躺了下来……“有一天晚上,我在河边上走,走迷了路,绊倒在荻草里,就睡着了。有个东西伸着舌头舔我的脸,我醒过来,吓得说不出话!……”三喜听到有人细声细气地说着。
大贞子又拍着手掌笑起来。她嚷着:“碰到狼了吧?”
“也不知是什么——至今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觉得它有一双毛茸茸的手,老在我胳肢窝里掏来掏去,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似的……”
三喜睁开眼睛,看清说话的人是村南头的“毛猴王友”,一个有名的会瞎扯的人。他又闭上了眼睛。
大贞子笑嘻嘻地插话:“它是要胳肢你笑啊……”
“也许是,因为我一笑,它就停了手。我闭着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什么也没有了……真怪!啧啧。”
大贞子笑了。她向身边的人说:“你说热闹不热闹死个人!”说过之后,又转身对哈说:“哈,你听见了吧!你说热闹不热闹死个人……”
“那一年上,”“毛猴王友”又接着讲起来,“我夜里到海上买螃蟹——这可是真的。网还没有上来。我们一伙儿人等不得,都要找地方歇一歇。海边上死鱼烂虾也多,引来小苍蝇、小蚊虫,一团一团在头顶上滚……”
“在头顶上‘滚’!……”大贞子对“滚”字发生了兴趣,重复了一遍。
“就是滚的。我要睡上一觉,可就是找不到地方。我找啊找啊,看见一张旧篷帆搭在渔铺边上,里面有个空子,就钻了进去。嘿嘿!嘿嘿!里面早有个人睡着,我低下头一瞅,看见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是个大姑娘!我装做没看见,挨着她就躺下了,我是太困了。”
“咝——”有人惊讶地吸着凉气。
大贞子噘起了嘴巴,不高兴地说:“六(流)氓七氓!”
“毛猴王友”不以为然地斜一眼大贞子:“这要作风过硬的!我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以后,伸手往旁边摸摸,什么也没有了。我觉得身上有些分量,一看,人家怕我睡着了冻坏,给我盖了一块帆布角角呢!我还闻着有一股香味,一转脸,左边放着一块小花手绢……我至今留着这块手绢,没事了就拿出来看一看……”
大贞子不做声了。她绞拧着手掌,盯着眼前的火苗儿。
一个人粗声粗气地顶撞一句:“好事都让你遇上了!”
“毛猴王友”就像没有听见,还在自语:“没事了,就拿出来看一看……”
小铁锅里的水沸出来了,有人揭开了盖子。
大贞子也注意到了三喜,高兴地推三喜一把说:“三喜,你讲个故事呀!你就没遇到什么吗?”
三喜在蓑衣里活动一下身子说:“我没遇到。”
“那个老得呢?——他是你朋友啊,你不是说他会做诗吗?……”大贞子又说。
三喜坐了起来,揉一揉眼睛说:“那是当然的了。老得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不过他现在还没有媳妇。”
有人笑嘻嘻地说:“大贞子跟他吧!”
三喜看了那人一眼,像告诉他,又像告诉大贞子说:“老得个子很高,我们没一个比得上他!不过……”三喜咬咬嘴唇:“不过他是个‘水蛇腰’,走起路来腰老拧的……”
大家都笑了。
三喜很严肃地对大贞子说:“真可以考虑呢!老得有骨气啊,他原来和我们一样,是护秋的,负责看一片葡萄园。后来园里的负责人轻视他,他说:‘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我老得走也!’拍拍身上的土就走了,到海上拉大网去了。有一回我看见了他,见他赤着身子,晒得又黑又红,太阳一照耀眼地亮,像涂了一层油……”
“是条好汉子!”有人感叹道。
大贞子站起来,撇了撇嘴巴,看着月亮和星星,使劲仰拧着身子,嘴里发出舒服的“啊啊”声。她拾起了地上的木棍,高兴地唱起来:“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好的春光属于谁?”
“毛猴王友”摇头晃脑地接上唱着:“属于我——!属于你——!”……
月亮慢慢偏西了,已经过了午夜。海潮声在远处响着,好像大海在慢慢地涌过来一样——海边的人管这叫“发海”。菜园四周的树木上,有的鸟儿被人们吵醒了,这时扑动着翅膀,不耐烦地咕哝着什么,飞到另一棵树上去。芦青河咕噜噜地流着,不时送过来几声溅水的响动……
对面的小草铺上,铺柱上一直亮着一个暗红的点子。月亮朦朦胧胧,看不清铺子上有没有老混混。他没有点火,没有架上小铁锅。这个夜晚,人们只听见他咳嗽过一次。
大贞子牵上哈,要沿园子走一走了。三喜也披好蓑衣,要到自己的田里去看看。可是就在他们站起来时,铺子上传来了小霜的喊声——她被什么给惊醒了,害怕地叫着大贞子。
哈警觉地吠着,向着黑暗的园角扑过去。
三喜想起了什么,他急急地跑到铺子上,到处寻找着,连连痛惜地拍打着手掌。大家问他怎么了?他顾不上回答,只是向着哈的方向跑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和大贞子牵着哈回来了。哈的耳朵被什么弄破了,流着血。三喜声音低低地告诉大家:
“枪,被人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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