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鱼会跳。它们好像在同一声命令里跳跃起来,在空中画一道短短的弧线,再落进水里去。这些鱼都很小,长如拇指,而且颜色和荡漾的河水差不多,所以要发现它们也很难。李本林在水里扎猛子,一抬头,就看见了它们在跳。
他先是惊诧地望着,然后就大笑起来。他想起了野地里的蝗虫,人走在田野上,不就有一群群的小东西在你前头跳动吗?有好长时间,他故意在河面上寻找这种跳鱼了。他后悔过去那么粗心,竟然就没有看到!
天近正午,河水十分温和。李本林仰着身子,懒洋洋地用手打着水,闭上了眼睛。他在想怎样逮到这些鱼——用网是不行的,而且他也没有网;如果有一个硕口儿篓斗放在水里,它们跳起时碰巧也会落进去吧?落进一次就行了,他不要多!本林想到这儿高兴起来。但一转念,又有些丧气:生活中哪有这么多便宜事,就是有,也不一定会落到我本林头上。他想如果把人比作河水里的篓斗,那么自己就是那只最背运的破篓斗了,没有底儿,豁了沿儿,永远也跳不进一条鱼的……他双脚轻轻地蹬水,身子滑溜溜地在水里穿行。
这儿是芦青河入海口。当年的河水在海边的沙滩上旋了几个圈儿才流进海里,给海边留下一个椭圆形的“小湖”。这片平展展的水面没有波纹,像一块镜子。水底也是平的,全是细白的沙粒儿。夏天的河口,太阳蒸腾起一片薄薄的水汽,看去那芦苇、那树林,都仿佛变得遥远了、神秘了。海鸥在那一边,在海的浪印上飞旋着,只偶尔光顾一下这个小湖。淡水野鸭却总是厮守在这里,它们不叫也不闹,很少飞起,成群结队地在沙岸上踯躅。浅水处的芦苇浓绿无边,一直延伸下去、延伸下去……本林对这里是熟极了的,他知道芦苇的那一边是一片白色的荼花,荼花的那一边,就紧连着一片灌木林了。他曾在那灌木林里砍过柴,并且记得林子里有一味中药:地丁。
他在水里游累了,就将脸侧歪在水面上,看着远处那一片林木遐想了……水在微风里轻轻抖着,阳光从水面上折回来,老要耀他的眼睛。他已经在这河口上洗了多半天,洗得身上又疲乏、又惬意。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要恋着这片水,他常常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满是柳树和芦苇的河边上了。这倒真是个好地方,凉爽,清静,又安全得很——河水只达到他的腰部、胸部,这对于他这个矮个子、水性又不怎么好的人来说,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他出生在离河口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前些年却很少得空儿来河湾里好好玩一玩。就像出于恶意的报复似的,土地承包下来之后,空闲多了,他就半天半天地泡在水里。他要好好玩一玩了。他两条腿在水中频频地蹬踏,有时还不无滑稽地将一只脚从水中高高翘起,使人很难相信他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不远处的海岸上一直吵吵嚷嚷的。
船在海里撒了网摇上来,人们动手拔网的时候,就发出这种喊叫声。李本林只要听听那声音,就知道上船了、拔网了、逮到大鱼了!鱼是各种各样的,生了黄花的,长了黑斑的,光溜溜的,刺糙糙的……什么怪东西都有。它们一上了岸就用惊奇的、凶狠的眼睛看着这些土地上过活的人,看他们快活的、贪婪的眼神。人群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有的女人并不忌讳光屁股的男人,只知道嚷:“嗬呀!嗬呀!好大家伙呀!”——她们在喊那条乱窜乱蹦的鱼,声音腔调和打鱼的男子没有什么两样。她们是鱼贩子。还有好多鱼贩子,就停在离渔网稍远一点的鱼铺子那儿向这边张望。这都是些男人,是更有经验的鱼贩子。他们就在那儿吸着烟,开着玩笑,只等那些鱼从网中抖出、移到一个水泥平场上时,才毅然地抛了烟卷,瞪起眼睛凑过去。
李本林很少到海边上去,他宁可一个人寂寥地待在河口这片平平的水湾里,听号子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以及大海那哗哗的波涛声。他记得往年的海是寂寥的,没有那么多渔船,也没有一个鱼贩子!海岸上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胆大、勇猛的捕鱼人和买卖人,他多少有些惊诧。
就这样,他安静地躺在水里,让太阳晒那有些圆的肚子。他不想海了,海边的喧嚷仿佛也就退远了。他从水中站直身子时,碰巧踩到了一条小扁鱼。这启迪了他的灵感,他就高高地抬起腿在水中走了一会儿,踩到了一串小鱼。他看看阳光,觉得时光不早了,应该回家了——那个全村最丑陋的草屋就是他的家。
小草屋卧在一排排的瓦房中间,显得特别矮小,就像它的主人站在人群里一样。草屋里现在静静地坐着他的老婆大云和内弟小进。他们总要等本林回去才开饭的。这样有个好处:本林在田野上游荡一天,往往不会空手而归。他衣兜里或者装些花生,或者装些野枣……这些东西掏到饭桌上,也就组成当日饭食之一部分了。而今本林手里已牢牢地攥住了一串小鱼,这就使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
他迅速拧干半长的黑裤,踏上岸来。
他沿着芦苇掩映的小路向前走去。芦叶儿在风中抖着,老刺他的脸,使他不时要停下来。海边的喧嚷声似乎盛于往日,他终于忍不住站在小路上向那边张望。到后来,他竟起意要到海边上走一走,再从海边那儿绕道回家……海滩上的沙子硌着他的脚,尽管他的脚掌上布满了老茧,也还是感到了疼痛。
人群分成几簇站着——这表明那里有几盘刚刚拔上来的网。本林笑嘻嘻的,将自己的一串小鱼在背后藏了,瞪着眼看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大鱼。他从这一簇走到那一簇里,一路看下去。人群里也有认识他的,可由于注意力都在鱼上,并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也不想和他们说什么,他知道他们一开口,就有些嘲弄或讥讽的意味,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才是最聪明的……有一个细高个子的人迎面走过来。李本林开始不在意,后来定神瞧了瞧,立刻呆呆地站住了。
他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扭紧了半长黑裤,嘴巴张开老大,怔怔地望着越走越近的这个人。
这个人离他只有十几步远了,他在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声什么,撒开腿就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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