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本林照例醒得很晚。太阳把窗棂映红的时候,院门被谁敲响了。大云问:“是孙玉峰来了吧?”说着就要去开门。本林先听了听,扯住她说:
“慢。孙玉峰擂门是‘武擂’,这个人是‘文擂’。你先到门口去听准。”
大云用极少使用的钦佩的眼神看了看他,到门口去了。
她问:“谁呀?”
“我。”门外的答。
“‘我’是个什么!”大云两手拄在腿上,从门缝往外望着,嘴里咕哝,“‘门神门神扛大刀,大鬼小鬼莫进来’!……”
外面的人笑了:“本林同志在家吗?”
大云按在膝盖上的手立刻抖了一下,她慌促地退开一步,又退开一步。她端详了一会儿门,转身跑回了屋里,对在本林的耳朵上告诉他:“他说‘本林同志’!……”
本林不吱一声,飞快地穿好了衣服,坐在了炕边上。他的神色十分严峻,一动不动地望着大云和小进。他声音低低地说:“是他来了。我在海边上见过……他……怎么办呢?!”
大云狠狠地跺了一下脚:“‘他’到底是谁?”
“卢书记。这还听不出来!你告诉他我睡了——”本林烦躁地挠着头,“再不,你干脆给他拉开门吧!真丧气,买卖还没开张,大清早就遇上这么个丧门星……”
大云一句也没有唠叨,转身就给他开门去了。
本林随后将全家唯一的一把红漆椅子搬到院中,端正地坐下来。他随着开门的吱扭声拖开长腔喊道:“进来的是哪一位呀——”
大云拧着脖子回报说:“本林,真是卢书记来了!”
卢达进了门,几步跨到红漆椅子跟前,弯腰握着他的手说:“你好!本林同志……”
“啊啊,啊啊!”李本林像被炭火烘烤着一样,脸色发红,一边频频点头,一边从红漆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紧紧握着卢达的手,不轻不重地耸动着,连连说:“你好你好你好!……”
卢达特别注意到:对方的手掌并没有伸离袖口太远,拇指直立起来,其余四根手指向下弯着。这只手的样子、形状,本身就像一个人在低首躬身,彬彬有礼。能够做出这种态式的人,在芦青河边上还不多,这和握手人那不整的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目光停留在对方的手上,久久没有离开。他又发现这指头粗短的巴掌,比过去更粗糙、更添了些伤疤。在他离去的日子里,农村正发生了一连串的变革,这双不算勤奋,也不算笨拙的手又做了些什么呢?它在土地上抓挠过么?它在竞争中拼抢过么?它在烈日下暴晒、寒霜中冻僵过么?正这样想着时,他的手被这只粗糙的手握得微微发疼了。
他知道这只耸动着的手蕴含着好多意味,也只有他能看出这只手在和自己的手交谈着:它先是用力一握,好像说:“伙计,又见面了!”接着,它那四根手指的指肚儿在手心里轻轻摩擦了一瞬,那是嬉笑,本林式的嬉笑!它仿佛嬉笑着说:“伙计,怎么样?我什么时候也还是笑……”直立着的拇指,指尖向下点了一下,多像一个人在不怀好意地、带着挑战意味地点头?那似乎在同时问道:“哼哼!你还记得我吗?你又来了吗?怎么,又要较量一番么?!”……卢达这样想着,正要说什么的时候,这只握紧的手松开了。
握过手之后,本林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又坐在了红漆椅子上,不停地翻着白眼。
大云把走出屋门的小进推进屋里,然后习惯地弯了下腰说:“卢书记,你可是吃官饭、摇官船的人哪,有话快说,莫耽误了俺男人的大事情啊!”
这种不友好的态度卢达似乎也预料到了。他没有对大云说什么,只是看着本林那脸上的皱纹,轻声说:“本林,我在学校里很想念你。我是来看看你,看看你的生活……”
一股热流涌向本林的心窝,但很快又冷却了。他淡淡地说:“生活不孬……”
“你要做什么‘大事情’呢?”卢达问。
本林立刻用警觉的目光看了看卢达,又瞟了大云一眼。接着,他果断地一挥手说:
“这不关你的事!大云,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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