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太阳炙着葡萄园,到处暖洋洋的。一切的小动物都躲到阴凉里歇息了。园子里的人都在这个时刻里往海上跑了,去海水里痛快地洗一洗。罗宁走到园子里,除了见到小圆站在葡萄架的一根石柱上之外,没有见到任何做活的人。
他身上涌起一股冲动。他那么想跑到大海上去。
透过一层层葡萄架,罗宁听到老当子在泥屋前面的空地上烦躁地咕哝着什么。这时架子上的小圆激动地跃到了最高处,向泥屋的方向观望着。
罗宁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向海边跑去。
从跑出园子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海风在迎着他吹拂。这是一种绝对不同于葡萄园的奇异的风。它凉爽,带着一种腥咸和莫名其妙的什么别的气味,扑面而来。罗宁学着小圆和老当子的样子,蹙着鼻子嗅着海风,心里畅快极了。自从来到葡萄园到现在,他只看到几次大海。老奶奶不让他一个人到那儿去,他觉得这真有点像老当子一样被拴起来了——拴老当子是因为有人用枪向它瞄准,而大海上总不会有谁向自己瞄准吧?
穿过一片极其有趣的绿色草地,就看见浩渺无边的大海了。罗宁“啊啊”叫着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了近水处那片洁白洁白的沙土上。一些人在水中玩着,有玩得非常认真,原来是在捉鱼。他四下寻找着自己熟悉的人,终于看到了那些妇女。
她们都将裤脚挽起老高,站在浅水里。一个个白色的头巾在风中飘动着,像在召唤着罗宁。她们之中真的有人看到了他,正用手指点着。
罗宁跑了过去。
大家呼啦啦地围过来,愉快地给罗宁脱了衣服,又将衣服团起来,送到远一些的地方。罗宁在她们手上挣扎,她们就紧紧地抱着他,往深一点的水里送。“真白呀,小家伙!”大家笑着,抚摸着他,最后“扑通”一声把他扔进了水里。
水开始有些凉,渐渐就温和了。罗宁想远远地逃离她们了。他潜进水中,故意睁眼看水下的东西。水下的沙子一粒粒清清楚楚,还有各种颜色的贝壳、韭菜似的水草。他愉快极了。他只想逃远一些去玩,因为他被剥得一丝不挂了,脸上有些发烧。
女人们眼看着罗宁跑掉了,七嘴八舌地嚷着什么。后来终于有人忍不住,就不顾衣衫打湿,在浅水里奔跑了;水深了,她们就游起来。
几个女人把罗宁围在水中,像网鱼一样将他裹住了。
罗宁红着脸嚷:“我不喜欢这样!”
几个女人笑着:“俺喜欢这样。”
罗宁真想哭一场才好。怎么办呢?她们好像根本就听不懂他的。罗宁往身上撩着水,故意撩得很高,落她们一身,发泄着心中的气恼。女人们却丝毫也不在乎,为罗宁搓洗着脊背和脖颈。罗宁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中。有个女人撩着水说:“这要是我的孩子多好,我只会生女孩子!”另一个女人说:“干脆留着他给你闺女做女婿吧!挺好的一个小女婿子!”大家笑起来。罗宁的脸又发烧了。这会儿,有一个女人突然一动不动地僵住了,泪水缓缓地从脸上流下来。大家不吱声了。又停了一会儿,女人们就走散了。
罗宁盯着她们的背影,觉得奇怪极了。
他一个人在水中玩着,反而觉得孤寂了。他不明白那个流泪的女人——她哭起来没有声音,这更让人难过,心里老是沉甸甸的。他抬头看着海上的人:大家东一簇西一簇地凑在一块儿,女人们离男人老远老远。有的地方热闹得很,有人不知在嚷叫着什么,大概是逮住了大鱼吧。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稍远一点的沙滩上张望着什么,罗宁认出了她是曼曼。他向沙滩上走去。
曼曼刚从水中上来一会儿,裤子还湿漉漉的。她高兴地喊着罗宁,看着他到一边去穿了衣服……罗宁坐在了她的身边,心中开始高兴起来。
“你怎么上来了呢?”罗宁问她。
曼曼笑着:“我累了。”
她的眉毛那么细,弯弯的,眉梢直插进白白的头巾里。罗宁觉得她比所有的女人都好看。他还记得那天在葡萄园里,她抱他的情景。一见到她,罗宁就有一种温暖和安逸的感觉,就像来到了阳光下、来到了母亲身旁。他想约曼曼一起到水中去游泳,又想和她一直坐在这白白的沙土上,或者手扯着手到绿草上奔跑。
曼曼看着海中的人,眉头皱了皱。
罗宁想起了那个流泪的女人,就问她是怎么回事?曼曼眼睛望着大海,说:“她想起自己的孩子了。她的孩子前几年死了,和你一样大。那天夜里她孩子跑出去玩,因为月亮挺好,大人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谁知孩子刚跑出一会儿街上武斗开始了,也不知哪一派闯进了村子。武斗直打到后半夜,还放了枪,天亮了孩子也没回来。当母亲的哭哑了嗓子,到处去找。几天后在一个水井里找着了尸首……”
罗宁吸着冷气,问:“谁害他了?”
“不知道。那夜里太乱了。有人说是另一族人跟她家有世仇,趁乱把孩子推到了井里;也有人说是孩子乱中躲藏,一不小心掉进了井里……”
罗宁觉得身上的皮肤都绷紧了。他恍惚间又看见了葡萄架间伸出一支黑乎乎的枪口,向着自己瞄准。太可怕了。他不由地往曼曼身上靠了靠。
两个人一声不吭,直停了好长时间,曼曼才问了一句:“你叔叔他们怎么没来海上?”罗宁摇摇头,说他大概出车了吧。曼曼的眼睛突然变亮了许多,看着罗宁,用手扳住了他的肩膀问:
“喜欢不喜欢看你叔叔骑大白马?”
罗宁站起来:“当然喜欢了!他会骑吗?”
曼曼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她的眼睛望着绿色的海滩,伸手指点着:“有一天,他就在这海滩上骑着白马,一会儿就跑没了影;后来他又出现了,先是一个白点,慢慢变大、变大,帅极了!”
“真的?”
“真的!”
“哎呀!”罗宁拍打了一下巴掌,恨不能这会儿就让叔叔把他抱到马背上,“我就没看到!我一定问叔叔去!让他以后带上我吧!……”
曼曼摇着头说:“不会。他不会带上你。老黑刀不会让他骑白马了。”
罗宁的脸色肃穆了。他自语般地咕哝道:“老黑刀!”
曼曼接下去又问老奶奶跟他讲了什么有趣的故事?问他这几天晚上看没看到那个婶母去找叔叔了?罗宁说没有,都没有。曼曼叹息着,望着远处的天色说:
“你再看不到婶母了。我说过,人死去就不能转活了。”
罗宁有些生气地看着曼曼,执拗地说:“我看见过!我不会骗人!奶奶,还有老当子,都看见过!……”
曼曼盯住罗宁,好像被他的倔强激怒了似的,眼里慢慢渗出了泪花……罗宁有些害怕地站起来,说:“真的,我没有说谎……”他一边说一边往一旁走去,不断地回头看她。
他沿着海岸无精打采地走着。
一簇簇的人围在一起,很热闹的样子。罗宁就像没有看到这一切,用脚踢着贝壳往前走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些夜晚的情景,觉得真是奇怪极了。
前边不远处又有一帮子人在吵闹着什么。这儿大多是男人,也有个把女人。原来这儿是一处深水小港,平常只能停靠几只船。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粗嗓门,罗宁听出是老黑刀,就凑上前去。
这伙儿围在小港上的男人大多只穿一个短裤,露着黑红色的皮肤。他们中间那个摇动着手臂、不停喊叫的人,那个通体发黑的大汉,就是老黑刀。老黑刀大约要做跳水表演,两脚蹬在水泥台的边沿上,手臂不停地摇动。他回头瞅着大家,喊道:“看好——看好——”却总也没有跳进水中。
罗宁惊讶地看着这个黑乎乎的躯体:两腿根部有水桶粗,鼓胀着,绷紧的皮肤闪着光亮,有三两条紫色的筋脉隐隐约约活动着。一双脚短而圆,薄薄地铺展在地上,像从腿上长出来的两个大吸盘,它吸紧了水泥台,所以碾砣般的身子摇晃再三也没有倒下去。腰上堆满了皮肉,一层一层像套了几叠子的黑面烙饼。当他弓腰时,皮肉伸开,闪出几道深深的、用刀儿划过似的白线。皮肤出油,阳光一照也就通黑油亮。
“看好——看好——”
黑汉又喊两声,大展四肢落下乌青的海水中了——他故意用强壮的身体去碰开水面,真像一把黑刀毫不留情地剁开了一大块翠玉,屑沫飞溅到空中;当断开的碧水重合时,又立刻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黑汉像石头一样沉到了水底,水面是水泡、屑沫、冲撞的水头。大家探头看着,欢叫起来。不一会儿,一块黑黑的东西从水下漂上来,像漂了一块乌木板子。人们又一次叫起好来。这会儿浮上来的老黑刀用力踩水,使胸部在水线之上,拍打着胸口说:“革命人民又怕什么?……”
老黑刀踩着水,伸手将头发上的水花撸掉,又朝上面的人做着各种手势。人们笑着,一边回身寻找女人们,见她们都走去了。老黑刀一个个端量着,突然发现了人群中的罗宁,立刻眉开眼笑,身体往上一拱一拱的,嚷着:“你这个小东西也来了吗?我上去咬咬你……”一边嚷一边往上攀。
罗宁飞一般跑开了。
他一口气跑到了绿草地上,坐下来,留恋着海滩上的人影。水蒸气在阳光下升腾着,一切影子都在后面颤抖不停。他看不清曼曼了,爬起来,往葡萄园里走去……
这个夜晚,他失眠了。
他后来睡着了,梦见了一条黑蛇,在葡萄园里拧动,拧动,将老当子的锁链拧紧,老当子惨叫一声倒下了。
罗宁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望着窗外,看到了老当子刚刚醒来。
一个黑影从葡萄藤里走来,走到明槐的窗下去了。
罗宁看到老当子的尾巴摇动着。他一颗心快要蹦出来了。
老奶奶睡着。窗外的老葡萄树在风中轻轻活动……不一会儿,那个黑影往回走去,她的身后跟着明槐!
罗宁眼看着两个人走进了葡萄园里。他小心地摸下炕,开了门,先贴着墙壁站了一会儿,等呼吸变细了的时候,就弯下腰,钻到葡萄树下……他趴在老葡萄的粗藤上,四处张望。那两个人呢?他们在哪儿?——不远处的一棵葡萄树下有两个影子,那棵年轻的葡萄树被他们的肩头碰得摇晃起来。
罗宁尽可能地靠近了那棵葡萄树。他想,他想极了,想亲眼看一看婶母,看得清清楚楚!他要把这一切只告诉一个人,就是曼曼……
婶母的脸看不清。她遮在一簇葡萄叶的后面了。
明槐在说话,声音又低又涩:“……我是个什么男人,我也说不清。我怕什么?我怕这座小泥屋了……真的,我怕它把你拘束坏了。小泥屋还装不下你……你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你在我心上是个什么人。没有人再能比上你了,除了她再也没有。你在我心上,可你不能在小泥屋,就是这样,你不能……”
叔叔一个字一个字咬得又清晰又沉重。可是罗宁一句也听不懂。他几乎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晦涩难懂的话了,什么意思?——“在我心上,可你不能在小泥屋”,奇怪的话!深夜里两个人跑到园里来说这种奇怪的话!
婶母叹息着,没有吱声。叔叔又说了:“什么时候我也忘不了你,小泥屋里的人都忘不了你。你不用等我了,你还是走出葡萄园吧,我看出你待不下去。你陪着小泥屋里的人难过,我更不好受……你走吧,到哪儿都行,到你愿意去的地方。你把我忘了吧,我配不上你。你太好了,太好了!……”
她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用手去捂叔叔的嘴巴。叔叔把她的手移开,继续说着。她终于生气了,说:
“我恨你!”
叔叔一声不吭了。
罗宁心中一惊:是曼曼的声音!他差点儿喊一声曼曼,但他用力忍住了。“不是婶母,不是……”他心里默念着,一切一切的谜一下子又涌过来了。他不知是难过还是高兴,眼泪老要往外流淌。他恨不能马上跑走,去告诉奶奶,可他的两脚却死死地定在了土地上,一步也挪不开。
她又说:“……你让我走,你让我走出葡萄园,你让我一辈子老恨着你吗?”
是曼曼,是曼曼的声音!罗宁真想扑进她的怀里。“啊,曼曼,曼曼……”罗宁在心里呼唤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叔叔嗓子颤颤地叫道:“曼曼,曼曼!你恨我吧,你不能在小泥屋里,只能在我心上。你在我心上,我这一辈子就什么都不怕了。黑夜里出车,走得再远我也不怕,因为你在我心上,和我一起……”
“明槐!”曼曼叫了一声,突然伸出手抱住了明槐。
罗宁不解地看着他们,不知怎么脸有些烫。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再不说话。明槐伸手抚摸着曼曼的头发,像怕惊醒了她的甜睡似的,轻轻的。一会儿,明槐不活动了。两个人互相依偎着,葡萄园里真静啊。罗宁看着看着,脑海里有什么闪了一下。他记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在哪里呢?他想啊想啊,想得头疼,终于想起来了。他记起有一天跟上叔叔的车出去玩,半路歇息的时候,叔叔牵上白马到水潭去,他走在叔叔的后面。回来的路上,他们穿过一片柳林。叔叔站住了,伸手抚摸着白马的鬃毛,白马幸福地昂起头来。叔叔与白马小声地诉说着什么,罗宁走过去,叔叔继续诉说:那个秋天,他和白马走进园子里,阳光灿烂,女人们低头做活,头包白巾的安兰抬头望着他们——白马哟,你还记得吗?白马摇着头……
明槐和曼曼久久地依偎着。
夜风吹起来了,一股浓郁的香味荡漾开来。满园里都是窃窃私语,满园里都是秋虫的鸣唱。一滴露水落在罗宁的眼窝里,又像泪水一样顺着脸颊流下。他用力地擦了一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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