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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杨阳信

        

        今年的情况看来更糟些,因为经理召集人开会,把全体人员分成三个单位,就是三个小组。我们检票、烧水和扫地的、画广告的是服务组。经理不让我下午画广告,从四点三十至五点这半个小时,要突击准备晚场。其余就是让我帮伍大娘(烧水的,她是经理的远房亲戚)抬煤。原来有一个推煤的小铁车,后来没有了。我怀疑是他们故意给了另一个小组。时间安排得太紧,我觉得把我编入服务组的目的就是治我,我几次提出不干抬煤的工作,因为前几年烧水的人都是自己运煤。经理说现在是包干制,爱干不干,耽误了供应开水,就在月底扣钱。无奈。

        我对广告画越来越头疼,纯粹是商业玩意儿,没办法。经理说这张好就好。他特别说要画好女演员的关键部位,即乳房要凸出一些。这对我的打击非常大。我最后的一点权力也受到了干预,我简直是气个半死。我每逢看到他那个黑乎乎的指甲在我的画上点来点去,就恨死了他。他身上有一股怪味我也闻到了。我敢说全天下没有一个人能有这种气味,不是酸臭,也不是霉烂味,好像是硫磺又加进了兔子粪似的,真的。他就是刚刚洗澡回来也让人恶心。

        这几天做梦老离不开经理,我常听见他从窗外喊我,赶紧爬起来,心跳,外面什么都没有。我缺少的睡眠没法计算。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前几天经理又破口大骂了,没有点谁的名,只是骂服务组。他骂着闯进屋来那会儿我正调一块颜色。当时我身上一抖,以为他会给我一巴掌。他没有动手,只是用手一指外面,让我出去抬桌子。

        我最怕的还是回宿舍的事。我和民工合住一屋,身上爬满了虱子。这些民工有不少是从讨饭的那些人中招来的,原因是工钱便宜。经理说让谁干谁就能来干,来的人要送经理很多东西。全影院就我一个人睡在这儿,这当然是欺负我。

        他女儿放假来影院里玩,她到我这儿来看了,听说我会画画,又是从大机关回来的。总之,她来看新鲜。经理(我真想有一天能用石块把他的头拍碎)还能有这么好看的女儿。她的体形令人难忘。不过这个小家伙的神气有些让人讨厌。

        近来常常后悔,觉得来这个城市这一步是走错了。不过现在是回不去了。在你身边就好一些,那时我心里不痛快就找你说一通。现在差不多总是我一个人。我想家,又不愿回家。我父亲看不上我,好像也不支持我画了。他最高兴的时候是我在大机关那会儿,现在好像一切的错都是我的了。他根本不听我的解释,自以为是。他说我完了,让他想不到。

        妈妈在的话,我会好得多。可惜她去世了。我一写到“妈妈”两个字就想哭。我有一半的画是想着妈妈画的。

        

        我真怕给陌生人写信。按你说的给局长的那个朋友写了。真不好写。记得曾看你写信,马上就写好——可我在这方面要用多得多的时间。可这是必须的。我想我对他什么都不了解、怕误解。有一天我接到他的来信,我马上回了信,但好多天没有回音,我心中又后悔又惆怅!我写了工作情况,但与给你的信比,简单多了。我不知我该不该写那些。我天天等他的信。也许是我的自尊心太强了,陌生人回信晚了我就受不了。我对他介绍了目前的处境、这儿关系的复杂等。

        我告诉他想快些调出去。去文化馆当然好,但不好调,盯着那儿的人太多了,刚来时就是被人挤掉的。实在调不成,与这个影院头儿谈谈,能对我稍微合理些也行,不过我怀疑这很难。区里想成立个广告公司,一年多也没成立起来。据说他们早就盯上了我,想要我去。但也有朋友劝我最好不去,我明白他的意思。那儿是有活干的,画外面的大型广告。全市有一百几十个广告牌,画完最后一个,前面一个又褪色了。天天画机器,枯燥无比,再也不会余下好的心情。长期下去会练成一种不好的笔法。这是最糟的事情。不过我目前影院的处境,我恨不能立刻就走。

        

        最近,我终于处理好一个重要事情,就是那个人不会再来缠我了。和她的最后几次交谈很不愉快。她也终于暴露出很多毛病,有的方面可以说是虚伪。我有时想,就是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她。最后,对她仅有的一点好印象也不存在了。好了,终于过去了,谈她没意思。

        在她走后的第二天,有一个很独特的美丽女孩来找我。她很适合做模特,气质不错,她真有意思,看来追求她的人是有的。对她不很了解,以前当过售货员,后来才去了修鞋厂。奇怪(在有些人看来)的是她倒很满意这个工作。她二十二岁。我为她随便画的小像,她挂在床头。明天我们一起出去玩,画画,照相。

        前几天我不愉快,一个人悟出个道理——对你不好的人,在关键时刻是闭口不语。像对那个女孩(以前的),他们甚至支持我与她好。当然,有个画画的朋友就劝过我干脆算了吧。

        现在算是愉快了。明天会愉快的。不过我写这信时,不是告诉你别的意思。也许我与她只是朋友而已。

        这时我又想起了咕咕——记得吗?不知她怎样了。那时我们的散步,现在还听得见脚步声。我走在她后边时,一抬头就看见一条干净的半旧的条绒蓝背带裤子。与现在的女孩在一起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我写这信时,抬头可见经理办公室的窗子亮着。他还没有走。我的笔按在纸上像要折断。我不写了。

        

        前些天我去那个区找了他一趟。他虽是你的朋友,我去时还是鼓了很大勇气。我对陌生人都多少有些怕。我怕他是个我不喜欢的人。去了两次都没找到,我又有些高兴,好像就为了见不到才去的。我留下新的地址回来了。不几天收到了他的来信,说他不在家,很抱歉。其实也是我不好,我应等他回家。我太急,不该匆匆回来。我写信向他表示了歉意,并把近来的情况告诉了他。

        最近影院正在上新的录像。除了来新片子,来重要的片子,不然连两三天画画的时间也不给。一个月只画两次。经理倒知道宣传的重要,不过他要求的是另一种效果。这一段我主要是看门、扫地、抓逃票的人等。在影院里,我除了受服务组长的领导,还要受办公室的领导,是唯一受双重领导的人员。他故意这样制定。这对我很不利。还有组长,我们都出了力,拼命干,经理常常表扬他。那人的欺骗性很大,组长也看出来了。现在,我们都成了眼中钉!

        现在工作量大极了,卫生区增加了一倍。差不多一年了,我一天病假也没休,真不容易啊!组长请了六天病假,经理在会上公布规定:大夫的病假条只起建议作用,要他再批准才行。副组长是他的狗,以前就找过我的茬,百般刁难。组长与经理暗斗,我在明斗。他口上喊改革,其实是养着一些,累死一些。影院是个三不管单位,非常黑暗,经理干什么都行。区里的广告公司还没批下来。以前文化馆和剧团办的都倒闭了。我倒真希望它能成立,它想要我。这个希望可能破灭。不该回来。几年了,整天与小人周旋,为工作发愁,太没意思。如果这儿有个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也会坚持下去。

        当时调文化馆就受到很大阻力,看来,我的命运太差。文化馆长是我的老师,七七年因他的一句话,我放弃了上中专。这就失去了一个机会。不过我对他还是感激的,他毕竟曾教过我,也帮助我调文化馆,可局里有个人很坏,与馆长有很大的矛盾。因馆长在剧团时办垮了一个广告公司,局里就扣了他三个月的工资。钱退还了,可还是结下了仇。局里那个人认为是馆长帮我调动,于是在我到来之前半个月把下面一个文化宫的美术老师调到文化馆。馆长后来到图书馆当馆长,又调我去图书馆,我因恋着画画,就去了影院。因为当时讲好是专职画广告。我哪里晓得会是这样。

        我不能像狗一样去讨好经理。去年九月我为艺术节画画,被扣去了两个月的工资。十一月又找借口扣去了奖金。他用各种办法来打击和羞辱我,使我无法安宁。我不会向他屈服。我连他如此仇恨我的原因都不明了。我有时怀疑是否有人暗里说了坏话,使他对我造成了误解。有时又怀疑我的父辈与他的父辈有世仇……这些怀疑都没有理由。你来信一再询问产生矛盾的主要原因,让我回忆有关事件。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实在不明白,好像他生下来就是要恨我一样,我从来没惹了他,真的,一丝也没有。

        这一切也导致了恋爱的不顺利。曾经有个姑娘,她很淳朴。我们终于分手了。这事我曾告诉过你。现在的这个是新认识的。她被男方抛弃,通过听她说,我很同情她。我知道那个男的是个伪君子,可是她还留恋着他!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我们认识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我想对以前的事不应计较,重要的是喜欢不喜欢。我只是很同情她。她也说过,我们大概不能成。她要“嫁鸡随鸡”了。近来我很苦,不知怎样才好。她不能使我幸福,都不能。我想提出分手。我又要得罪一个人了。现在看来是走错一步,步步都错。我没有欢乐、爱情、幸福!是什么能使我支持下来?我始终在幻想。我的心中存在希望,有心爱的艺术,有光亮。如果发挥出来,起码在社会上也能有价值。画广告牌,这是为大众的艺术。经理虽然现在贬低我的广告画,但懂的人还是认为我的广告画有水平,有灵性,与其他地方的不同,比如省内几个城市的。也可能我对待每一幅都较认真。广告牌的寿命很短,也算不上高级的艺术。再也没有比我更不适合搞广告的人了。

        

        父亲来信骂我了。他来看过我一次,那个该死的经理对他好像很尊敬,其实是设法愚弄我。他对父亲说了什么我不知道。父亲心里不赞成所有工作不好的人,不管这个人怎样。但我的工作是认真的、大家都肯定的。工作不好与跟领导的关系不好是两个问题,可父亲就是不懂。

        他对我说那些话,使我一辈子也不想回家了。我一个人,真的孤零零的了。妈妈没有了,这是对我平生最大的打击。父亲到我住的地方看了,他应该立刻明白,可他不。现在的时代,哪个工作人员住在这样潮湿的地方?再看看经理住在什么地方,他的朋友住在什么地方!

        我夜间胡思乱想,成了我的幸福。我想你,想在机关的日子。我那时也不知怎么得罪了领导,不过他对我还不像现在这样。我画了很多画,枫树,还有咕咕。我想去看看你和你爱人,还有咕咕。晚上我做梦,到了一条河,大概就是芦青河,上面有莲。我一时一刻都在渴念什么,不能平静。我想她们是可爱的还是不可爱的,该不该重新和解?不能的。我清醒的时候,就说不能的。我只想画,不停地画。有一个地方如果能让我安心地画,我会一辈子感激那个地方,哪里也不去。

        经理现在说要抓思想教育了,还说首先要抓的就是我这个人。说一块坏肉不能糟了一锅汤,让两三个人分别帮助我。这其实是让他们监督我、折腾我,我仅有的一点看书的时间也被他们占去了。他们来了,就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大话、开粗鲁的玩笑。我真想跳到天外去。

        如果有要我的地方,我不惜一切也要调去!经理不放,我就和他拼了。没有退路,只能这样了。我太软弱,我恨自己。没有退路。

        

        你信中总提到我的身体,我很感动。大体情况是这样:我认识的一个大夫前几个月看了,说恢复得比较好。自我感觉也比以前好了。现在服务组工作量太大,我算是坚持下来了。从化验结果看,还是脾的原因,白血球比健康人稍低一些。四千至一万正常,我刚刚达四千。血小板正常,肝功能正常,阴性,可能不是传染的,是劳累、营养不良等所致。从疗养院出来到现在,肝功能一直正常。我已两年没吃治肝的药了。有时吃维生素。我曾看了一本治疗书,一病例和我相似,但比我重得多,吃了中药完全好了。可医生说那样治必须住院,因吃那治脾的药伤肝,还要调理肝。所以,等以后再说吧。我的病,即使发展也缓慢。收到你的信后,我原想做B超,但经理老找茬儿,控制严格,以后寻机会彻底查一查。

        上次谈到的那个姑娘,经常来,我有点同情。可是不会结合的,我有预感。她也感到了。可是她却提到今年结婚等话。我想了想,我以前好像跟她讲过九、十月份分房子的事。那是经理与郊区大队联系建的一幢宿舍楼,分给新结婚的职工。这房子当然不会给我,我也不会因为房子去迁就这么大的事。虽然房子像性命一样宝贵。我再在民工这儿挤下去就要死了。她还想赶快往这个区里调,总之她不想等。还是分手算了,这才是理智的好办法。

        我越来越感到情绪给我的影响是多么大,还有环境。记得去年九月为了一幅小风景,创作冲动使我半夜起床。全部改动五六次,一次一种风格。有一次画完我说,这是郁特里洛啊。这个法国风景画家可折磨过我。当时日记这样写道:“十七日。这幅画经历了几个阶段。开始要画一个简单的浓云、田地、水洼里有树叶和小黄花,一种雨后的景色。受灯的启发,后来又受雨的启发,画了在雨天发着光的盐。为了盐的光,我激动得没有睡好觉。要把盐滩画出味来。整个调子是玫瑰、深褐、纯青和柠黄。去盐滩村看风车、水车,画了五六幅速写。风车一转动是雄伟的,像那堂吉诃德见到的。重画,天空用深黄加白在蓝底轻扫,透明感加强,很理想。又重画了,很忧郁,这使我想到郁特里洛,柠黄紫和蓝。虽然很深沉,但不透明。现在又全部重来。十八日。今天上手还是郁特里洛,帆布画得像青鱼皮;中午,全部刷去;下午三点重画,较顺利,加上风车;晚上,去一个地方吃饺子。今天是八月十五(阴历),月亮很圆。”这幅画你一定会看到。

        最近一段,我什么也画不出来。现在我看书,没有目的性地看书,不知这样下去会有什么收获。

        我很长时间没有休班了。真想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接连五天放映一个新的武打片子,每天五场。每月都有这么两三次。大部分观众欣赏力极差,一听武打片兴趣就来。有些很棒的片子没人看。就写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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