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王三江召集三十六户开了个会。乡政府的一个文书也来了。会上王三江宣布:因为老得一贯好逸恶劳,对抗领导,决定给予经济制裁。
群众里一阵骚动。有人站起来问:“打老得的那些人为什么不制裁!”还有人问:“是谁指使坏人行凶?”“是谁?”“王三江知道吧?”“要查查看!”……会场上乱了。
王三江静静地坐在台上。他的大黑脸盘子上没有一丝笑意。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将肩膀上的黑衣服猛地甩在桌上:“制不伏一个老得,我王三江宁可不干!”接着又转向文书:“你是上级派下来的,你来决定吧!”
文书咳一声,扶扶眼镜,然后慢腾腾地从挎包里捏出几张纸片说:“这是收到的人民来信,是告你们领导的。我看他只是方法上的问题,大的方面还是清醒的!老得对抗领导,也不是偶然的……这些信件嘛,要存档的……”
“存档”两个字使台下的人惊讶地互相对看着。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这眼镜没少白吃葡萄。”
…………
老得的伤好了,又可以在葡萄园里走了。那些小商贩进了园子,总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盯住他看,使他烦腻透了。有一次一辆轻骑疾驰而来,猛地停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上面的人嘻嘻笑着,做着手势骂他,他刚要回击,轻骑车鸣一声长笛就驰去了……更气人的是有一天人们喊着“老得”跟他正说话,一辆吉普停下来,一位干部模样的人端量着他说:“噢,你就是老得!一个青年嘛,是共青团员吧?可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要染上搞宗派、出风头的坏习气哟……”
不久开始搞现金预支了。老得果然受到“经济制裁”——只得到很少的一点钱。
小来的钱竟比老得多一倍。他把硬硬的票子一张一张摊到炕上,点数了几遍,决定将其中的一半分给老得,另一半交给父亲老窝。老得不要他的钱,说:“他王三江的办法再多,我还是藐视这个‘黑暗的东西’。他一辈子也许做成了好多事情,可就是制不伏我。”停了会儿又说:“他的一切事情,在园子里是没有办法的。不过我相信他不会长久。葡萄园落在他手里,就一定不会再兴盛!有时我在心里焦急地对自己喊:‘老得,快行动吧!’……”
小来点点头:“快行动吧!”
这个晚上他们来到园里,老得好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像过去那样将蓑衣紧裹在身上,踱着步子。只是他怀中再也没有枪了。他不知有多少天没有理发了,那长长的头发被北风吹拂着,不断遮住他的眼睛,他伸手再拂开……他似乎没有心思去点篝火,只是默默地走着。有时他会停住脚步,歪着头倾听那远处波涛的声音;有时他仰起脸来,极目远望着那一天繁星。葡萄树!像山影一样叠起的葡萄树!老得在树下艰难地踯躅着,踯躅着。
小来抱住他的胳膊,小声呼唤着:“得哥……”
老得一动不动地站住了。
“得哥,你想什么呢?”
老得坐在了潮湿的泥土上。他声音低缓地说:“我在想那个‘原理’……”
小来吃惊地看着他:“‘原理’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老得摇摇头:“有的找到了,有的还没有……我在想,王三江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势力?我又为什么低估了他?为什么又是为什么?……这里面都有‘原理’啊!要找到这些‘原理’也许更难……”
“得哥!……”小来看着他,用手摩擦着他那双粗粗的手掌。老得沉默着,最后站起来,提高了声音说道:
“我再也不愿看见王三江的大脚踏在葡萄园里——我老得走也!”
小来急哭了。他抓住老得的胳膊说:“不能走,你不能走呀!”
“这里现在不是我待的地方,但我还要回来!我和铁头叔早晚都要回来的!”
小来哭得更厉害了。整个夜晚,他都把头久久地贴放在老得的腿上。
…………
后来,老得仍重复着那句话,可他还是住在茅屋里。
小来为了给老得补身体,常到海上去要黄鱼。有一天他又听老得说要走,就不放心起来,告诉小雨说:“得哥说:‘我老得走也!’……”小雨听了就跑到老得的屋里,说:“死老得,不准你走!”
老得摇摇头:“早晚还要回来的——不会太长久!”
小雨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老得伸出手来,握住了小雨软软的手脖儿。小雨使劲甩,老得却握得更紧,用坚定、热烈的目光望着她。
老得声音颤颤地说:“小雨,小雨,你和我好吧……”
小雨像个石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她突然挣脱出手来,说:“不行!我看不中你的腰!”……老得像没有听见,只是展开长长的两臂,将她的腰按住……他第一次离这个美丽的、圆圆的腰这么近!他多次幻想着能够一够这个细小的腰,可是不能,他只摸过园边那光滑的大杨树……他把两只黑乎乎的大手放在这个柔韧的腰上,用力往上举起来,嘴里快乐地喊着:
“很好的!很好的!……”
“死老得!水蛇腰!”小雨在空中蹬着腿,尖声骂着,生气地从他手里挣扎出来。
这时候小来手里提着两条黄鱼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对小雨说:“熬汤给得哥喝吧……”
小雨涨红着脸望着小来,没有作声。停了会儿,她怏怏不快地接过黄鱼,咕哝着:
“有葱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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