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一包包货物堆到天棚上,白天只有圣母像前的神灯闪动着微弱的光亮。这时,三个年轻人——多福、安东尼奥和乔万尼在谈话。多福是鲍纳科尔济的执事,生着火红色的头发,长着翘鼻子,憨厚而欢快,他正在把量过的呢绒的长度记在账上。安东尼奥·达·芬奇是个老成持重的青年,生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像鱼眼睛一样,头上一缕缕油光发亮的黑发倔强地支棱着,他正在用佛罗伦萨所特有的尺——芦尺麻利地量着织物。乔万尼·贝特拉菲奥是个绘画学徒,来自米兰,是个十九岁的青年,很腼腆,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纯洁无瑕,但显得有些悲伤,脸上的表情优柔寡断,他正坐在一个捆好的货包上,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聚精会神地听着谈话。
“弟兄们,我们活到什么地步了,”安东尼奥愤恨地小声说,“人们开始从地下往出挖异教的神祇!”
“苏格兰长毛呢绒,灰色的——32肘6拃8寸,”他转向多福,补充说,多福记到货物进出账上。然后,安东尼奥把量过的呢绒卷起来,气冲冲地扔过去,扔得很巧妙,不左不右,恰好落到应该放置的地方。他举起食指,带着先知者的神情,模仿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的语气,惊叫道:
“Gladius Dei super terram cito et velociter!(上帝的利剑在大地上迅速行动!)圣约翰在拔摩看见:一位天使捉住一头龙,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他捆绑一千年,扔到无底坑里关禁闭,用印封上,使他不得再迷惑列国,等到一千年完了,以后必须释放他,过不上一年半载。如今撒旦从牢狱里获释了。一千年完结了。假神、假先知和反基督的奴仆都从地里钻出来,揭掉天使的印封,以便迷惑百姓。生活在陆地上和海洋上的人遭到灾难了!”
“黄色的布拉班特平纹呢绒,17肘4拃9寸。”
“安东尼奥,您如何理解,”乔万尼胆怯地,但又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问道,“所有这些预兆都能应验吗?”
“是的,是的。必定会的。你们要警醒,世界末日就要到了。现在不仅挖掘古代神祇,而且模仿古代创造新的神祇。当代的雕塑家和画家敬奉摩洛,也就是魔鬼。把主的教堂变成了撒旦的庙宇。圣像上画的不是受难者和圣徒,而是不洁净的神祇,对他们顶礼膜拜:用巴克科斯取代先知约翰,用淫荡的维纳斯取代圣母。应该焚毁这些绘画,让风把灰烬吹散!”
虔诚的执事暗淡的眼睛里闪烁着凶恶的火光。
乔万尼没有作声,不敢反驳他,不管在思想上如何努力,都感到没有力量,因此紧锁着眉头,露出孩子般的稚气。
“安东尼奥,”他终于说道,“我听说,您的堂兄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好像是有时招收徒弟进入自己的画室。我早就想要……”
“既然你愿意,”安东尼奥打断他的话头,不高兴地说,“乔万尼,既然你愿意,毁掉自己的灵魂——那你就找列奥纳多去吧。”
“怎么?为什么?”
“虽然他是我的哥哥,比我年长二十岁,可是《使徒书》里写道:分门结党的人,警诫过一两次,就要弃绝他。列奥纳多先生就是个分门结党的人和不信神的人。他的思想被撒旦的骄傲给弄得失去了光辉。他想要用数学和妖术洞悉大自然的奥妙……”
他朝着天上仰起脸来,引用了萨沃纳罗拉最近一次布道时说的话:
“时代的智慧——在主看来是愚蠢。我们了解这些学者:他们都将要住进撒旦的房子里去!”
“您听说了吗,安东尼奥,”乔万尼更加胆怯地继续说,“列奥纳多先生目前正在这里,就住在佛罗伦萨,刚刚从米兰来。”
“干什么来了?”
“公爵派他来了解一下,能否买到已故‘豪华者’美第奇留下的某些绘画。”
“在这里,就在这里吧。跟我毫不相干。”安东尼奥打断了他的话头,更加用心地量着呢绒。
教堂里响起晚祷的钟声。多福高兴地伸个懒腰,把账簿合上。工作结束了。店铺打烊了。
乔万尼来到街上。从湿漉漉的瓦盖缝隙往上面望去,只见天空是灰色的,勉强可以察觉到玫瑰色的晚霞。一丝风也没有,但不停地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突然间,从隔壁胡同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歌声:
噢,山里的姑娘,可爱的牧女。
歌声响亮而富有青春朝气。乔万尼根据有节奏的踏板声猜到了,这是纺织女工一边织布一边唱歌。
他听得出神了,想起现在是春天,感到心由于无名的感动和忧伤而剧烈地跳动。
“南娜!南娜!你在哪里呀,鬼丫头?你聋啦?吃晚饭去!面条要凉了。”
铺砖的地板上响起了敏捷的木底鞋的敲击声——然后渐渐地停息了。
乔万尼又站了很久,望着空荡的窗户,耳朵里还响着春天的旋律,像是芦笛声在远处婉转回荡——
噢,山里的姑娘,可爱的牧女。
乔万尼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然后走进卡利马拉店主的房子,登上很陡的楼梯——栏杆腐朽了,活动了,被虫子蛀了。他登上楼以后走进一间充当图书室的大屋子,米兰公爵的宫廷史官乔尔乔·梅鲁拉正在那里伏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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