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医术的规矩,放血时得关上护窗板,点上蜡烛。理发师的助手端着铜盆接血。理发师是个纯朴的老人,他挽起袖子,为病人切割静脉。医生是位“人体研究专家”,面部表情严肃,戴着眼镜,佩戴着博士护肩——用深紫色的丝绒做的,加上灰鼠皮里子。他并没有参与理发师的工作——接触外科器具,被认为有损于医生的尊严——他只是观察。
“入夜之前再放一次血。”等到包扎好患者的胳膊,把他安放到枕头上以后,他命令道。
“Domine magister,”理发师胆怯地、毕恭毕敬地说道,“可否再等一等?可别失血过多……”
医生带着鄙夷的冷笑看了看他:
“亲爱的,您应该感到害羞!您应该知道,人体内有24磅血液,可以放出20磅,对生命和健康没有任何危险。一口井里的腐水抽取得越多,剩下来的洁净水也就越多。我曾经毫不吝啬地给吃奶的婴儿放过血,感谢上帝,每一次都很奏效。”
列奥纳多聚精会神地听着谈话,想要驳斥医生,可是想了一下,认为跟医生争论就像跟炼金术士争论一样徒劳无益。
医生和理发师走了。侏儒给患者整理一下枕头,用被子把腿裹上。
列奥纳多观看了一下房间。床的上面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绿色的小鹦鹉。小圆桌上放着纸牌和骰子,还有一个盛满水的玻璃容器,里面养着几尾金鱼。公爵的脚下,蜷曲地趴着一只白毛巴儿狗。这就是忠实的仆人为取悦自己的主人而想出来的一切娱乐品。
“信送去了吗?”公爵问道,没有睁开眼睛。
“啊,殿下,”侏儒急忙说道,“我们在等着呢,以为您睡着了。列奥纳多先生已经到了……”
“到了?”
患者露出喜悦的微笑,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老师,你终于来了!我担心你不能来……”
他抓住画家的手;吉安-加莱亚佐那张英俊的,非常年轻的脸上——他年仅二十四岁——略略地浮现出红晕。
侏儒走出房间,到门口放风去了。
“我的朋友,”患者继续说,“你当然是听说了?……”
“什么事,殿下?”
“你不知道吗?既然如此,就别提它了。不过说说也没关系:权当我们的笑料吧。他们说……”
他停了下来,盯着列奥纳多的眼睛,最后带着安详的笑容把话说完:
“他们说,你是我的杀手。”
列奥纳多想,病人在说呓语。
“是的,是的,你看,多么荒唐?你竟然成了我的杀手!”公爵重复道,“三个星期之前,我的叔叔摩罗和贝雅特里齐派人给我送来一筐桃子。伊萨贝拉坚信,自从我吃了那些桃子以后,我的病情就恶化了,认为我由于慢性中毒而要死去,好像是说,你的花园里有这种树……”
“是的,”列奥纳多说,“我的确有这种树。”
“你说什么?……难道?……”
“不,如果你吃的桃子真的是我的果园里的,那就是上帝保佑了。现在我明白了,这个谣言从何而起的:为了研究毒素的作用,我想要使桃树毒化。我告诉了我的学生琐罗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桃树毒化了。可是试验并没有成功。果实是无害的。可能是我的学生急于求成,把这件事告诉了什么人……”
“我本来就知道,”公爵高兴地叫道,“对于我的死,任何人都没有责任!可是他们却相互猜疑、忌恨和害怕……噢,要是能把我和你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告诉他们,那就好了!叔叔认为自己是我的杀手,可是我知道,他是善良的,只不过软弱和怯懦而已。再说,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呢?我自己同意把权力交给他。我什么都不需要……但愿我能离开他们,远离尘世,自由自在地生活,只跟朋友们交往。削发为僧,或者给你当学徒,列奥纳多。可是任何人都不相信我真的不可惜权力……上帝呀,他们现在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是些可怜的人,盲目的人,用这无辜的树结的无辜的果实所毒死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我早就认为我是不幸的,因此应该死去。可是现在我全都明白了,老师。我什么都不再要了,什么都不害怕了。我现在很好,很安静,很愉快,好像是在炎热的天气里脱掉满是灰尘的衣服,进入清凉的水里。噢,我的朋友,我不会表述,你明白我想要说什么吗?你本人也是这样的……”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安详地笑着握了握他的手。
“我知道,”病人更加喜悦地继续说,“我知道你能理解我……你可记得,你有一次对我说过,观察力学、自然的必然性永恒的规律,能教人们安详而平静?当时我没有明白。可是如今在病中,孤零零的一个人,却常常想起你来,想起你的面容、你的声音、你的每一句话,老师!你知道,我有时觉得:我和你通过不同的道路达到了同一个目的,你是在生活中,而我是在死亡中……”
门开了,侏儒惊慌地跑进来,报告说:
“德鲁达太太!”
列奥纳多想要走开,可是公爵却制止了他。
吉安-加莱亚佐年老的奶娘走进屋里来,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玻璃瓶,里面盛着混浊的黄色液体——蝎子软膏。
盛夏,当太阳处在大犬星座的方位时,捕捉蝎子,把它们活着放进百年的陈橄榄油里浸泡,再加上十字石、荞麦草和拳参,在太阳底下浸泡五十天,每天晚上给患者敷在腋窝、太阳穴、腹部和胸口处。女巫医断言,不仅能解毒,而且能驱邪免灾,没有任何药物比这再好了。
老太婆看见列奥纳多坐在床沿上,便止住了脚步,脸色煞白,双手发抖,差点儿没把瓶子掉到地上。
“主的力量与我们同在!圣母保佑!”
她画着十字,嘴里念着祈祷词,向门口退去,走出房间以后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起来,她上了年纪,尽一切力量捯动着双腿,以便尽快向自己的女主人伊萨贝拉报告这个可怕的消息。
德鲁达太太坚信,恶人摩罗及其走狗列奥纳多给公爵造成了痛苦,如果说不是用毒素,那么就是通过魔法、邪祟或者别的妖术。
公爵夫人正在小礼拜堂里跪在圣像前做祈祷。
当德鲁达太太向她禀报了列奥纳多正在公爵那里时,她跳了起来,叫喊道:
“不可能!是谁放他进来的?”
“是谁放他进来的呢?”老太婆摇晃着头,嘟哝道,“殿下,您可相信,莫名其妙,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个可恶的东西!好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主哇,宽恕我吧!看来是闹鬼了。我早就向殿下禀报过……”
一个少年侍从走进小礼拜堂,恭恭敬敬地行了屈膝礼,禀报道:
“殿下,您和您的丈夫是否愿意接见法兰西国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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