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乔万尼领到紧挨着工作室的卧室里,在火膛里生起了火,火焰发出噼啪的声音,照亮了整个屋子,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列奥纳多说,他需要准备绘画用的木板。
他指望工作能使病人得到安慰。
果然也是这样。乔万尼渐渐地沉醉于工作之中了。他帮助老师用毒液——二硫化砷和氯化汞溶液浸泡木板——防止虫蛀,他专心致志地工作,这好像是最有趣的和最重要的事情。然后,他们用雪花石膏、柏漆、胶粘剂把缝隙抹平,用平板铁刷蹭光,再贴上一层织物。工作进展顺利,像平时一样,热气腾腾,在列奥纳多手里就跟游戏一样。同时,他还不断提出建议,教他如何扎制各种画笔:开始是把猪鬃用铅套捆绑起来,最后做最细和最软的笔,用的松鼠毛,把它塞进鹅毛翎里;还有,如何让媒染剂干得快,为此应该添加威尼斯碱和代赭石。
室内挥发着松节油和胶粘剂好闻的气味,一闻到这种气味,就知道在工作。乔万尼使出一切力量用麂皮蘸热亚麻油搓拭木板。他浑身发热。寒热症完全好了。
为了歇口气,他停了一会儿,满脸通红,看着老师。
“呶,快点儿干,别待着!”列奥纳多催促着,“油一凉,就渗不进去了。”
乔万尼叉开双腿,弓着背,紧紧闭着嘴,重新又努力干了起来。
“怎么样,你感觉如何?”列奥纳多问道。
“很好。”乔万尼回答说,露出愉快的笑容。
别的一些学生也集聚到这个温暖明亮的角落,这里有一个伦巴第式的砖砌的大炉灶,上面挂满黑色的油烟,从这里听着外面瑟瑟的风声和淅沥的雨声让人觉得很愉快。安得雷亚·萨拉伊诺冻僵了,但跟平时一样,无忧无虑;来的还有独眼的铁匠琐罗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雅各波和马可·多乔内。只有塞萨尔·达·谢斯托像通常一样,不合群,没有参加这个友好的集体。
列奥纳多把一张木板放到一边让它干燥,给他们演示了提取调配颜料用油的最好方法。他端来一个很大的陶土盘子,盛着用水浸泡过六次之后再经过沉淀的核桃糊,从这里面分离出一种白色的汁液,上面漂浮着一层琥珀色的油脂。拿一张棉纸,卷成一个长长的纸捻,把它的一端放在盘子里,另一端放在插进玻璃容器嘴里的铁片漏斗里。金黄透明的油被吸进棉纸里,一滴一滴地淌进容器里。
“看哪,看哪,”马可惊叫道,“多么清澈!我做的时候,不管怎么过滤,总是很混浊。”
“可能是因为核桃外面的薄皮没有剥净,”列奥纳多指出,“它以后被涂到画布上,颜色就会因此而发黑。”
“听见了吗?”马可感到很欢喜,“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由于这种废物——核桃皮就可能毁坏!我每逢说应该以数学的精确性遵守规则,你们总是嘲笑我……”
学生们一边注意观看制油,一边闲聊和开玩笑。虽然已经很晚了,但任何人都不想去睡觉。不顾马可的嘟哝,不时地往炉灶里加些劈柴,每加一块,他都心痛得一哆嗦。像有时这种课余的集会一样,大家都无拘无束,欢天喜地。
“讲讲故事吧!”萨拉伊诺提议道,并且率先惟妙惟肖地讲了一个关于牧师的故事:这个牧师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六挨家串户洒圣水,当他走进一个画家的画室时,给那里的绘画也洒了圣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画家问道。“为的是让你幸福,因为常言道:你们做了善举,上天会加倍地报答你们。”画家没有说什么,可是牧师走后,他暗中窥视着,等到牧师走到他家的窗下时,他从窗户把一大桶水全都泼到牧师的头上,并且喊道:“这是从上面给你的回报,因为你为我做了善举,把我的绘画全都给糟蹋了!”
故事一个接着一个,杜撰越来越离奇——一个比一个荒唐。大家所得到的乐趣难于言表,但最满意的是列奥纳多。
乔万尼喜欢观察他笑:这种时候,他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脸上的表情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他摇头晃脑,擦着眼里涌出来的泪水,笑声是那么清脆和尖厉,跟他那高大粗壮的身材很不谐调,就像他发脾气时的尖叫声一样,听起来很像女人的声音。
夜深了,大家都感到饿了。不能不吃些东西就睡觉,尤其是晚饭也是半饥半饱,因为马可一向虐待他们。
亚斯特罗把贮藏室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拿来了:吃剩下的火腿、奶酪、四十个油橄榄和一个大面包;没有找到葡萄酒。
“你没有把酒桶倾斜过来吗?”同伴们问他。
“已经倾斜了,朝着各个方向:一滴也没有。”
“咳,马可,你拿我们怎么办!没有葡萄酒怎么能行?”
“我们说好了,”马可说,“没有钱,我有什么过错?”
“有钱,就会有葡萄酒!”雅各波叫道,扔到手心上一枚金币。
“你这是从哪弄来的,小鬼头?又是偷的!你等着,我要揪掉你的耳朵!”列奥纳多伸出手指来威胁说。
“不是,老师,不是偷来的,真的。如果不是我掷骰子赢的,叫我的舌头烂掉,要不就让我就地死在这里!”
“要是用偷来的钱给我们买酒喝,你可等着瞧吧……”
隔壁“金鹰”酒馆通宵营业,瑞士雇佣兵直到现在还在那里喝酒,于是雅各波跑去打酒。他拿着两个锡杯回来了。
有了酒就更欢乐了。这个孩子像宙斯的酒童似的,高高地举着酒器,给大家斟酒,红葡萄酒泛起玫瑰色的泡沫,白葡萄酒泛起金黄色的泡沫。他一想到能够用自己的钱招待大家喝酒,就更加淘气和胡闹了,蹦蹦跳跳,用不自然的嘶哑的嗓音,学着酒鬼的样子,唱起了被免去教职的修士剽悍豪放的歌:
袈裟、僧帽和念珠,滚到一边去!
忽而又唱起了粗通文字的流浪汉们编的巴克科斯酒神赞歌,风格幽默诙谐:
乔万尼觉得他从来也没有吃得这么香,喝得这么甜,尽管列奥纳多的这次夜餐很寒酸,吃的是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奶酪、又干又硬的面包,喝的或许是用雅各波偷来的钱买的葡萄酒。
为老师的健康,为他的画室的繁荣昌盛,为摆脱贫困干杯,大家也相互碰杯。
最后,列奥纳多看着学生们,面带微笑说:
“我听说,我的朋友们,圣徒阿西西·法兰西斯把哀愁叫作最坏的过错,认为有谁要是希望为上帝效力,他就应该在任何时候都欢乐。让我们为法兰西斯的英明——为上帝永恒的欢乐干杯。”
大家都感到很惊讶,可是乔万尼却明白老师想要说的是什么。
“咳,老师,”亚斯特罗不满地摇着头说,“您说,欢乐——可是我们像小甲虫似的在地上爬,像坟墓里的蛆虫似的蠕动,还能谈得上什么欢乐呢?别人愿意为什么干杯,随他的便,我可要为人的翅膀,为飞行器干杯!唯有当人扇动着翅膀飞升到云端的时候,才能开始欢乐。让一切妨碍我们飞翔的重量——力学的规律全都滚蛋吧……”
“不,老弟,没有力学,你是飞不远的!”老师微笑着制止了他。
大家散去以后,列奥纳多没有让乔万尼上楼;帮助他在自己的卧室里离壁炉较近的地方铺上床。壁炉里的火要熄灭了,火光很柔和。他找出一张用色铅笔画的不大的图画,递给了学生。
画上画着一个少年,乔万尼觉得他的面孔很眼熟,起初把它当成了一幅肖像:跟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教兄很相像——只不过是他在少年时期,也跟米兰的犹太富商巴鲁科的十六岁的儿子很相像,老巴鲁科是个高利贷者,人人都恨他,而他的儿子却是个病态的耽于幻想的少年,迷恋于犹太教喀巴拉的神秘智慧,用他的老师拉比们的说法,将会成为犹太教会的明灯。
可是当贝特拉菲奥更加仔细地端详了这个犹太男孩,只见他生着浓密的浅红色头发,前额很窄,嘴唇很厚——他突然认出了基督,不是根据圣像上画的模样认出来的,而似乎是他亲自见到过,原来忘了,现在突然想起来了。
画中人的头有些倾斜,好像是一根过于脆弱的草茎上的一朵小花,目光下垂,天真无邪,他仿佛是预见到了最后在橄榄山上的痛苦,那时他忧愁起来,极其难过,便对自己的门徒们说:“我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然后登上一块石头,趴到地上,说道:“我父啊,倘若可行,请你叫这杯苦酒离开我。然而不要照着我的意思,只要照着你的意思。”又第二次、第三次说:“我父,倘要这杯苦酒不能离开我,我不能不饮它,那就照着你的意思吧。”他处于激烈的斗争中,更加努力祷告,他流出的汗水像是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他祷告什么呢?”乔万尼想,“不能不发生的,他想要照着他的意思不发生——他为了什么降临到世上?莫非他像我一样,已经筋疲力尽,跟那些可怕的矛盾思想进行斗争,流出的汗水像鲜血一样?”
“怎么样?”列奥纳多出去了一会儿,回到房间后问道,“看样子,你又……”
“没有,没有,老师!噢,请您相信,我很好,很平静……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上帝保佑,乔万尼!我说过,会过去的。你可得注意,别再反复……”
“不会反复,您别担心!现在我看出来,”他指着那幅画说,“我看得出您如此爱他,世上没有任何人能与您相比……”
“假如您的同貌人再来找我,”他补充道,“我知道怎么驱逐他:我只消向他提一提这幅画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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