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查理·丹布亚斯总督和法兰西国王的请求,画家在佛罗伦萨长老议会得到不定期的休假,第二年,即1507年,则定居米兰,完全为路易十二供职了,只是偶尔有事才到佛罗伦萨去。
四年过去了。
1511年底,乔万尼·贝特拉菲奥这时已经成为一名技巧娴熟的画师了,正在新建的圣毛里乔教堂画一幅壁画,这个教堂是属于古老的玛乔雷女子修道院的,是在古罗马的竞技场和朱庇特神庙的废墟上新建的。高高的围墙外,在葡萄园街那个方向,有一座荒芜了的花园和一座被遗弃的宫殿——原归卡曼奥拉家族所有,当年很富丽堂皇,但现在已经近于坍塌。
修女们把这片土地和房子租赁给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及其侄女卡珊德拉小姐,如前所述,卡珊德拉小姐是加莱奥托的哥哥——著名古董搜集者路易吉的女儿,她不久前和叔叔一起回到米兰来。
法兰西人第一次入侵时,接生婆西多尼娅太太在韦切利城门外卡塔兰河堤附近的那栋房子被毁。不久,加莱奥托叔侄便离开伦巴第,在四处漂泊中度过了十年,他们先后到过东方、希腊、阿尔希皮拉赫群岛、小亚细亚、巴勒斯坦、叙利亚。关于他们,流传着一些奇怪的传闻:有人说,炼金术士找到了能够把锡变成金子的点金石;也有人说,他以进行试验为名,从一个叙利亚富翁手里骗取了巨额金钱,揣进自己腰包之后逃之夭夭;还有人说,卡珊德拉小姐跟魔鬼签约,按照父亲留下的记载,在腓尼基阿斯塔耳忒神庙遗址挖到一处古代的窖藏;最后,也有人说,她在君士坦丁堡迷住一个年老的士麦那的富商,给他下了迷魂药,然后席卷他的财宝而逃。不管怎么说,他们叔侄二人当年离开米兰时一贫如洗,可是回来时却成了富翁。
卡珊德拉曾经是个女巫,当过德梅特里娅·哈康迪拉的徒弟,受过老巫婆西多尼娅的培养,可是却成了,或者起码是装成教会的虔诚信徒。她恪守一切教规,参加各种仪式和斋戒,出席教堂里的弥撒,对教会进行慷慨的捐助,不仅得到玛乔雷修道院修女们的保护,栖身于修道院的土地上,而且也得到了米兰大主教最高层的关照。一些喜欢造谣中伤的人一口咬定(也许只是出自人们对突然暴富的嫉妒心理),说她从远方流浪归来后更加成了一个异教徒,女巫和炼金术士曾经住在罗马,可是害怕神圣的宗教裁判而逃出那里,不过迟早有一天,他们逃脱不掉被扔进火堆的命运。
加莱奥托先生照旧对列奥纳多很崇敬,认为他是自己的老师,说他拥有“三倍于伟大的赫耳墨斯的智慧”。
炼金术士旅行归来时带来许多珍本书籍,大部分是托勒密时代亚历山大学者们的著作。画家向他借阅这些书,通常派乔万尼去取,因为他正在附近的圣毛里乔教堂里画壁画。过了一些时间,贝特拉菲奥已经形成习惯,往往找个借口,越来越经常到他们家去,实际上他只是想要见到卡珊德拉而已。
姑娘初期跟他见面时保持着警惕,故意装成忏悔的罪人,说自己打算削发为尼;可是后来,她渐渐地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变得放肆起来。
他们二人回忆起十年前的谈话,那时他们还都几乎是孩子,坐在圣雷德贡达修道院墙脚下,卡塔兰那堤坝旁一个荒凉的山丘上。他们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远处天空上的闪电、运河里夏季河水令人气闷的气味、仿佛发自地下的隆隆雷声,还回想起她当时向他预言奥林波斯诸神的复活以及她参加女巫狂欢夜会的情景。
现在,她过着隐士的生活,总是重病缠身——真的有病还是假装有病,这就不得而知了,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除了到教堂去做弥撒,便关在自己独处一隅的闺房里,她不准任何人到里面去——那是古老的宫殿里现存为数不多的几个房间中的一间,室内光线昏暗,几扇拱形尖顶窗户朝着荒芜的花园,从窗户往外望去,只见一排高大的柏树形成一堵围墙,带有窟窿的榆树干上长满潮湿的碧绿的苔藓。这个房间的陈设让人想起博物馆和藏书室。这里有许多从东方带回来的古董——古希腊残缺不全的雕像、光滑的黑花岗岩埃及狗头神像、诺斯替教的石刻——上面刻着一个神秘的词——“阿勃拉克萨——Abraxas”和三百六十五重天、坚硬得如象牙一样的拜占庭羊皮纸——上面写有永远消失了的希腊诗歌作品的片段、刻着亚述楔形文字的泥板、包着铁皮的波斯拜火教的经书、薄如花瓣的透明的孟菲斯纸莎草纸。
她向他讲了自己的旅行、看见过的奇迹,讲了爱奥尼亚群岛上白色大理石的神庙,说它耸立在被海水所侵蚀的黑色礁石上,散发着咸味,好像裸体的泡沫中诞生的美丽女神阿佛罗狄忒散发着清新一样,虽然已经荒废,但仍然宏伟壮丽,还讲了自己遇到的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灾难和危险。有一次,他问她在流浪中寻求什么,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艰难险阻而搜集古董,她用自己的父亲路易吉·萨克罗博斯科的话回答说:
“为了让死去的诸神复活!”
她的眼睛燃烧着火焰,他又认出了从前的女巫卡珊德拉。
她变化不大。她的脸还是那样,不见忧愁和欢乐,像古代雕像一样木然,宽大的前额,笔直的细眉毛,紧闭着的双唇,一对黄色透明的眼睛像琥珀一样。可是现在这张脸却变得很清秀,是由于生病或者由于思虑过度,特别是下半部过于狭窄,下嘴唇有些向前噘起——更加鲜明地表现出严峻的平静和天真的孤单。蓬松的头发显得生机盎然,比起整个脸来更加富有生命力,仿佛是具有单独的生命,像美杜莎的蛇一样,包围着那张苍白的脸,仿佛给她加上一个黑色的光环,让脸显得更加苍白和木然,鲜红的嘴唇更加鲜艳,黄色的眼睛更加透明。这个姑娘的美丽比十年前更加让乔万尼倾倒入迷,唤起了他的好奇、恐惧和爱慕。
卡珊德拉在希腊漫游时访问了母亲的故乡米斯特拉,那是一座毫无生气的小城,距离拉凯德蒙遗址不远,坐落在被烧焦了的伯罗奔尼撒山冈中间,古希腊哲学最后的代表人物赫米托斯·普列东五十年前死在那里。她搜集了他的未出版的著作、书信、学生们的传说,他们相信柏拉图的灵魂再一次走下奥林波斯山,进入了普列东的躯体。她对乔万尼讲述这次访问,再一次重复了他已经从她嘴里听到过的预言,那是从前一次在卡塔兰那堤坝上的谈话中说的,从那以后他时常记起来——那就是百岁哲学家普列东临死前三年说的话:
“我死了以后,再过许多年,将有一个统一的真理照耀着人世间的各国人民,他们将接受一个统一的宗教信仰。”
人们问他,那是什么样的宗教信仰,是基督教还是穆罕默德的伊斯兰教。他回答道:“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而是一种新的宗教信仰,跟古代的多神教没有区别。”
“自从普列东死后,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乔万尼反驳道,“可是他的预言并没有应验。难道您还相信吗,卡珊德拉小姐?”
“普列东没有形成完美无缺的真理,”她平静地回答道,“他在许多方面迷失了,因为他不了解许多事。”
“不了解什么?”乔万尼问道,在她那咄咄逼人的目下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坠入无底的深渊。
她没有回答,而是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古老的羊皮纸书——这是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诵读了其中的几句诗。乔万尼多少懂得一些希腊文,遇到他不明白的地方,她解释给他听。
提坦向人们一一列数了他的恩赐——死亡的朦胧、希望和窃来的天火,这一切迟早有一天会使他们跟神平起平坐——然后,他预言了宙斯的覆亡:
奥林波斯神的使者赫耳墨斯对普罗米修斯说:
直至另外一个把你的痛苦接过去,
受苦的神进入黑暗的塔耳塔罗斯,
“你是怎么想的,乔万尼,”卡珊德拉合上书本,说道,“这个‘坠入塔耳塔罗斯的受苦的神’是谁?”
乔万尼什么都没有回答。他觉得仿佛是在突然出现的闪电照耀下,在他的面前展现一个无底的深渊。
可是卡珊德拉小姐像以前一样盯着他,她那双眼睛射出明亮的光芒。这一瞬间,她的确很像阿伽门农不幸的女俘——能够预言的卡珊德拉。
“乔万尼,”她沉默一会儿,补充道,“你可听说过,十多个世纪以前,有一个人也像哲学家普列东一样,幻想使死去的诸神复活——这就是弗拉维乌斯·克劳迪乌斯·尤里安皇帝?”
“叛教者尤里安吗?”
“是的,他对于他的敌人加利利人来说是叛教者,可是他并没有胆量当一个叛教者,因为他只不过是想用新瓶装陈酒:多神教徒跟基督教徒一样,也可以把他称作叛教者……”
乔万尼向她讲述道,有一次在佛罗伦萨观看了“豪华者”洛伦佐·美第奇的一出宗教神秘剧,描写的是圣乔万尼和保罗的痛苦死亡,这两个少年因为坚持基督教信仰而被叛教者尤里安给处死。他甚至记得这个神秘剧中的几句诗,因为这几句诗特别让他震惊——尤里安被墨耳枯里乌斯的剑刺穿,临死前大叫:
“你听着,乔万尼,”卡珊德拉继续说,“在这个人奇特而悲惨的命运中有一个大秘密。依我说,他们二人,尤里安皇帝和哲学家普列东,都是正确的,因为都仅仅掌握了一半真理,这种真理离开另外一半便是谬误。他们二人都忘记了提坦神的预言:只有当光明与黑暗,上面的天与下面的天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诸神才能复活,到那时,二将成为一。他们二人没有明白这一点,所以白白地把自己的灵魂奉献给了奥林波斯诸神……”
她停下来,好像是不想把话说完,后来又补充道:
“乔万尼,你要是知道,我如果能把这一切无保留地全都告诉你,那就好了!可是不行,为时尚早。我暂时只说一点:奥林波斯诸神中间有一个神比别的神更接近自己地下的弟兄们,这个神既光明又黑暗,像黎明前的黑暗一样,很残酷,像死神一样,降临人间,用自己的血液——醉人的葡萄汁让死者死得朦胧——这是一种有别于普罗米修斯天火的新的火。人们中间有谁,我的哥哥,有谁明白并且能告诉全世界,葡萄花环的智慧跟荆棘花环的智慧是一样的。那个神说:‘我是真正的葡萄藤。’狄俄倪索斯神用自己的血液把全世界灌醉。你明白我说的吗,乔万尼?如果你不明白,你就别吱声,不要问,因为这里有秘密,现在还不能说……”
近来,乔万尼产生一个新的,迄今为止尚不熟悉的大胆想法。他什么都不害怕,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掉的了。他感到,无论是贝内德托的信仰,还是列奥纳多的知识,都不能减轻他的痛苦,都不能解决迫使他的灵魂正在死去的那些矛盾。只是在卡珊德拉那些模糊的预言中,他才感觉到一条通向和解的道路,这条道路很可怕,但是唯一的,他怀着绝望的勇气,在这条最后的道路上跟随着卡珊德拉向前走去。
他们会见越来越频繁。
有一天,他问她,她为什么要伪装起来,为什么要把她认为是真理的东西向人们隐瞒起来?
“并非一切都是给所有的人预备的,”卡珊德拉说,“受难者的信仰跟奇迹和预兆一样,是民众所需要的,因为只有信仰不彻底的人才为信仰而死,以便向别人和自己证明信仰,可是完美的信仰也就是完美的知识。难道你认为毕达哥拉斯的死证明了他所发现的几何真理的正确吗?完美的信仰是无言的,它的秘密高于宗教,如老师所说的:‘你们了解所有的人,可是任何人都不了解你们。’”
“哪个老师?”乔万尼问道,心里想:
——这可能是列奥纳多先生说的:他也了解所有的人,可是没有任何人了解他。
“埃及诺斯替教徒巴济利德。”卡珊德拉回答道,并且解释说,基督教产生初期,伟大的师尊们自称诺斯替教徒——意思就是有知识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完美的知识和完美的信仰是同一回事。
她让他了解了他们一些奇特的故事,有的很荒诞,如同梦呓一般。
其中有一个特别让他惊奇不已——这就是亚历山大拜蛇派关于创造世界和人的学说。
“天上笼罩着无名的昏暗,它停滞不动,不知从何而来,但比起任何光明来,都美丽异常。它就是不可知的万物之父。无底深渊和寂静。这是他的独生女儿。她体现着神智,离开父亲,认识了存在,心头蒙上了阴影,悲哀起来。她的哀伤的儿子名叫雅达瓦奥夫,是个创造之神。他想要独来独往,便离开了母亲,比她更深地扎进了存在,创造了肉体的世界、精神世界被扭曲了的形象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人应该反映出造物主的伟大并且证明他的强有力。雅达瓦奥夫的助手是各种自然精灵,他们只会用泥土捏出一个无意义的肉块,它只会在原初的泥潭里蠕动,像是一条虫。它被带到自己的王雅达瓦奥夫面前,为的是给它吹进生命——神智很可怜人,向自由和悲哀之子进行报复,因为他离开了她,于是通过雅达瓦奥夫的嘴给人吹进肉体的生命,同时也吹进了神智的火花,这是她从不可知的万物之父那里得到的。那个可怜的创造物——用泥土捏成的手指,用尘埃捏成的骨骼,他的创造者本来想要通过他来展示自己的力量,如今他却突然变得无比地高出于他的创造者,不以雅达瓦奥夫为样板,而成了真正的神——不可知的万物之父的复制品。人从尘埃中抬起了自己的脸。造物主看见这个东西摆脱了他的统治,义愤填膺,惊恐万状。他的眼睛燃烧着嫉妒之火,看透了这个创造物的五脏六腑,看到了他出来的原初的黑色泥潭——这阴郁的火焰和他那张充满怒气的脸都像照在镜子里一样,在那里反映出来,于是这个形象成了黑暗天使,以爬行的狡猾的蛇的形象出现的奥菲莫尔夫,撒旦——万恶的智慧。雅达瓦奥夫在他的帮助下创造了自然三界,最深处是臭气熏天的黑暗的牢狱,便把人扔到那里,给他订出了约法:规定他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如果违犯约法,就得死亡。他还指望用这约法和死亡的恫吓继续奴役自己的创造物。可是解放者神智并没有把人抛弃,爱他,爱到底,给他派去了安慰者——蛇形的长着翅膀的知识的精灵,他像是一颗晨星,是朝霞天使,告诉他:‘你要像蛇一样精明。’他便来到人的面前,说道:‘你们吃了以后眼睛就会明亮,你们就会像神一样知道善恶。’”
卡珊德拉最后说:“人群是这个世界之子,是雅达瓦奥夫和狡猾的蛇的奴隶,生活在死亡的恐怖之中,在约法的羁绊下爬行。可是诺斯替派教徒是智慧的选民,是有知识的人,是光明之子,洞悉了神智的奥秘,践踏一切约法,逾越一切界限,像精灵一样不可捕捉,像神一样自由,生着翅膀,不因行善而变得高尚,在罪恶中保持纯洁,如黄金掉到污泥里一样。朝霞天使如一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晨星,伴随他们终生,从生一直到死,让他们识别恶与善,让他们看透雅达瓦奥夫的世界对自己的母亲神智的诅咒和恐惧,让他们经过神智投入无名的昏暗的怀抱,投入不可知的万物之父的怀抱——无名的昏暗统治着各重天和各个无底深渊,它停滞不动,不知从何而来,但比起任何光明来,都美丽异常。”
乔万尼听着拜蛇教派的传说,把雅达瓦奥夫跟克隆尼翁进行比较,把神智的火花跟普罗米修斯的天火进行比较,把恶毒的蛇,闪光的天使——恶魔跟被缚的提坦进行比较。
他在各个时代和各国人民中——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中,在诺斯替派的传说中,在叛教的尤里安皇帝的生平中,在贤哲柏拉图的学说中,发现了他本人内心里分裂和斗争的遥远回声。他的悲哀加重了,可是他明白了,十个世纪以来,人们一直跟他一样,受着痛苦的折磨,跟那些“分裂为二的思想”进行斗争,由于那矛盾和诱惑而毁灭,于是他的悲哀又平息了。
他有时夜里睡梦中想到这些思想,好像是烂醉如泥时胡言乱语,或者像是发高烧而说胡话,不由得惊醒过来。于是他觉得卡珊德拉小姐是故意装作掌握了秘密,实际上一无所知,像他一样误入迷途了。他们二人比起十二年前更可怜,都还是迷惘无助的孩子,这种新的半神半魔的智慧的狂欢夜会比起女巫的狂欢夜会更荒唐——当年她曾经邀请他去参加女巫狂欢夜会,可是现在却看不上眼了,认为那是平民百姓的娱乐活动。他不禁感到可怕,想要逃走。可是为时已晚。好奇心莫名其妙地让他对她产生了迷恋,他感到只要不刨根问底地了解清楚,就不会离开她——得救也好,死也好,都跟她在一起。
这个时候,著名的神学博士、宗教法官乔尔乔·达·卡萨雷来到米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听说巫术在伦巴第地区非常猖獗,便派他前来传达训谕。玛乔雷修道院的修女们以及卡珊德拉在大主教宫廷里的保护者们都警告她将有危险。乔尔乔修士是罗马宗教法庭的成员,本来就要审判卡珊德拉小姐和加莱奥托先生,可是他们叔侄二人得以逃脱了。他们深知,如果再次落到此人手里,任何保护人也救不了他们,于是他们决定逃往法兰西,如果需要,还得再潜往别处:英吉利、苏格兰。
出发前两天的早晨,乔万尼跟卡珊德拉像通常那样,在她的工作室——卡曼奥拉宫一个单独的大厅里进行一次谈话。
阳光透过茂密的柏树枝叶从窗户射进来,显得像月光一样暗淡。姑娘的脸特别美丽,但没有表情。只是现在,分手的前夕,乔万尼才明白了,她对于他是多么亲密。
他问道,他俩能否再见面,她能否向他公开她时常提到的那个最后的秘密。
卡珊德拉看了看他,默默地从小匣里取出一块扁方形的绿色透明的石头。这是著名的tabula Smaragdina(诺斯替教派的秘密经典)—— 一块翡翠石牌,是在孟菲斯一个山洞里发现的,原来攥在一具木乃伊的手里,据说他生前是位祭司,是赫耳墨斯——埃及的奥尔神的肉身——奥尔是边界之神,引导亡魂到冥界去的引路神。翡翠石的一面刻着科普特文,另一面用古希腊文字刻着四行诗:
“这是什么意思?”乔万尼说。
“你今天夜里到我这里来,”她小声严肃地说,“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你,听见了吗?—— 一切,无一保留。现在,让我们按照习惯,在分手前像兄弟姊妹那样喝上一杯。”
她拿出一个圆形的小陶瓷器皿,上面涂着蜡,据说是远东一带的用具,她往一只古代橄榄石高脚大酒杯里斟满了浓烈的玫瑰色葡萄酒,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味,高脚杯的边沿上刻着狄俄倪索斯和酒神女祭司的像;然后,她走到窗前,举起酒杯,好像是在向神进行祭奠。在暗淡的阳光下,玫瑰色的葡萄酒在透明的杯子里显得更加艳丽,像是热乎乎的血,裸体的酒神女祭司跳着舞,颂扬头戴葡萄花冠的酒神。
“从前,乔万尼,”她更加小声和严肃地说,“我认为你的老师列奥纳多掌握了最后的秘密,因为他的脸是那么美丽,仿佛是他集奥林波斯神与地下的提坦于一身。可是现在,我看出来,他只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可是没有达到目的,只是在探索,可是并没有找到,只是有知识,可是并没有达到自觉的程度。他是个先行者,自有后来人追随着他,而且都将超过他。让我们干一杯,我的哥哥,这杯辞行的酒为我们二人所未知的最后的释疑者而干!”
她虔诚地喝下半杯,好像是吞下了一桩大秘密,然后把酒杯递给乔万尼。
“别怕,”她说,“这里面没有禁果。这葡萄酒是纯净的和神圣的:它是用纳扎列塔山上的葡萄酿的。这是加利利的狄俄倪索斯最纯净的血。”
等他喝了以后,她把两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亲切而信任地嫣然一笑,小声说道:
“如果你想要知道一切,你就来吧,你来了以后,我就把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的秘密告诉你,向你展示最后的痛苦和欢乐,我跟你作为兄妹,作为新郎和新娘,将永远生活在这痛苦和欢乐之中!”
阳光透过茂密的柏树枝叶从窗户射进来,显得像月光一样暗淡,就像在卡塔兰堤坝上度过的那个值得纪念的雷雨之夜闪烁的电光一样。她把自己的脸凑近他的脸,木然而严肃,苍白得像大理石雕像,蓬松的头发显得生机盎然,像美杜莎的蛇一样,包围着那张苍白的脸,仿佛给她加上一个黑色的光环,双唇像血一样鲜红,一双黄眼睛像琥珀一样透明。
一股惊恐的寒气传遍了贝特拉菲奥的全身,他不由得想道:
“白色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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