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记得,殿下,当年在主易圣容村,我在你的卧室里,在神圣的福音书前是如何问你的:你将来会把我当作你的精神之父,当作上帝的天使和使徒,当作你一切事务的裁判者而加以崇拜吗?你会相信,我这个罪人拥有基督赐给使徒的那种神权吗?我可以利用这种权力约束一切和决定一切吗?你当时回答说:相信。”
这是皇太子的忏悔师、克里姆林宫上斯帕斯大教堂大司祭,雅科夫·伊格纳季耶夫神父对他说的,这位神父是在阿列克塞跟费多斯卡见面以后三个星期从莫斯科来到彼得堡的。
十年前,雅科夫神父对于皇太子来说,无异于宗主教尼康对于他的祖父“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孙子履行了祖父的遗训:“你们要把神职高高举在自己的头上,对他们言听计从,不可有任何异议;神职高于皇位。”在普遍辱骂和践踏教会的情况下,皇太子却匍匐在温顺的僧侣雅科夫脚下,为此感到甜蜜。他在牧师身上所看到的是主,并且相信,主——是一切首脑之首脑,王者之王。雅科夫神父越是专横,皇太子就越发俯首帖耳,而且越发感到这种俯首帖耳的甜蜜。他所给予精神之父的全部爱,是他所不能给予肉体之父的。那是一种友情,热忱,温柔,犹如恋情一样强烈。他在国外时写信给雅科夫神父说:“我真心地以上帝的名义做证,我在整个俄国没有一个像圣父那样的朋友。我本来不想说,可是还得说:愿上帝保佑您健康长寿;可是万一您从此世移居到彼世去,那么我就非常不希望返回俄国了。”
可是突然一切都变了。
雅科夫神父有个女婿,当书吏的彼得·安菲莫夫。根据忏悔师的要求,皇太子录用了安菲莫夫,把自己在下城边区阿拉托尔州的波列茨克领地交给他管理。书吏独断专行,把农民们弄得倾家荡产,几乎酿成暴乱。他们多次向沙皇告状,指责彼季卡是窃贼。可是他却出水一身干,什么事都没有,因为雅科夫神父包庇和维护自己的女婿。最后,农民们听说自己的同乡和老友伊万·阿芳纳西耶维奇给皇太子当听差,便派代表到彼得堡来找他。伊万亲自赴波列茨克领地侦查案情,回来之后禀报说,彼季卡的种种胡作非为和为非作歹皆属事实,而更主要的是,雅科夫神父对这些恶行都一清二楚。这对皇太子是一个严厉的打击。起来维护的不是他自己和自己的农民,而是上帝的教会,他觉得教会通过不称职的牧师而被败坏了声誉。他很长时间不想见到雅科夫神父,隐藏着自己的委屈,默不作声,可是最后终于按捺不住了。
大司祭使用绰号“地狱的神父”,跟“土匪”“饭桶”“花花公子”以及其他一些酒友一起参加皇太子的“酗酒大联欢”,这种集会说是“大”,但比起父皇的大集会来,只是小巫见大巫。一次小酌时,阿列克塞揭露俄国神甫,称他们为“叛徒犹大”“基督的出卖者”。
“等到新的伊里亚先知降临,打断你们的脊梁,巴尔神的祭司们!”他盯着雅科夫神父的眼睛,叫道。
“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太子,”雅科夫严厉地说,“你不应该这样责备和愤恨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神的祈祷者……”
“我们了解你们的祈祷,”阿列克塞打断了他,“‘主哇,宽恕我吧,放我到贮藏室去吧,帮帮我吧,帮我拿出去吧。’我的父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做对了——主保佑他健康——他减少了你们的毛,剃掉了你们的长胡子!你们这些法利赛人和伪君子,你们还嫌不够,还需要狠毒,粉饰的棺材!……”
雅科夫神父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走到皇太子跟前,严肃地问道:
“你指的是谁,殿下?不是指我们这些温顺的人吗?……”
此时此刻,“上斯帕斯的大司祭,最神圣的神父”很像是尼康宗主教,可是彼得之子却已经不像“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了。
“也有你,”皇太子回答道,也站了起来,像以前一样紧盯着雅科夫神父,“也有你,神父,不能把你从众人中剔出!你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你寻找耶稣并非为了耶稣,而是为了一小块面包。你摆什么架子?想要当宗主教?老兄,不是那个时候了。酒徒到过圣彼得节还早着哩!你等着瞧吧,主定会把你从祭坛上推下来,你在上斯帕斯大教堂里将会大头朝下,两脚朝上,直接掉到——烂泥里!……”
他又加了几句不堪入耳的骂人话。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雅科夫神父两眼发黑。他也醉了,但与其说是由于喝酒,不如说是由于愤怒。
“闭嘴,阿寥沙!”他喊道,“闭嘴,狗崽子!……”
“既然我是狗崽子,那么你就是公狗!”
雅科夫神父满脸通红,浑身颤抖,把两只手举到皇太子的头上,声嘶力竭地叫喊,他当年在圣母报喜教堂当大辅祭时站在讲经台上就用这种声音诅咒异教徒和离经叛道者:
“我要诅咒!我要诅咒!我要运用我的权力,这是主通过使徒彼得给我的……”
“怎么,教士,别喊坏了嗓子!”皇太子恶意地嘲笑说,“你应该可怜的不是使徒彼得,而是书吏,窃贼,你自己的亲姑爷彼得·安菲莫夫!他就在你身上,通过你而号叫——这个无赖彼季卡,魔鬼彼季卡!……”
雅科夫神父伸出手,给了皇太子一记耳光——“堵住了渎神者的嘴”。
皇太子向他扑过去,一只手抓住他的胡子,另一只手去摸桌子上的刀。阿列克塞两眼射出愤怒的火光,脸色苍白,由于全身抽搐而变形,一瞬间与彼得的脸十分相像,令人毛骨悚然,使人觉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皇太子很少发火,可是一旦发起火来,什么坏事都干得出,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时刻。
酒友们都跳了起来,向打架的两个人奔过去,抓住他们的胳膊和大腿,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他们拉开。
这场争吵,像所有的类似争吵一样,最后是不了了之,如通常所说的:谁活一辈子还不兴喝醉,司空见惯的事,喝醉了,打一架,酒醒了,就和解了。他俩也和解了。可是从前那种爱却没有了。尼康在孙子手里倒了,恰如在祖父那个时候一样。
雅科夫神父是皇太子和整个秘密联盟之间的联络人,这个联盟由彼得和彼得堡的敌人组成,进行阴谋活动,他们集聚在失宠的皇后阿芙多季娅的周围,尽管她是被囚禁在苏兹达尔的“修女”。当传来沙皇病危的消息时,雅科夫神父匆匆忙忙赶到彼得堡,他肩负着苏兹达尔委派的使命,因为那里的人都在期待着重大的革,等待着阿列克塞登基。
可是等到大司祭到达之际,一切都变了。沙皇康复了,非常迅速,要么是他的病愈是个奇迹,要么就是他的病是假装的。基金的预言应验了:老猫跳起来——老鼠停止跳舞,四处逃散,又都躲到洞里去了。彼得达到了目的,了解到皇太子的力量如何,假如他这个皇上真的死掉,将会如何。
阿列克塞得到传闻,知道父亲对他极其恼怒。一定是有特务——不就是费多斯卡吗?——向父皇嘀咕说,皇太子听到父皇的病大为高兴,容光焕发,像过命名日那样兴奋。
所有的人又都立刻把他遗弃了,犹如躲避瘟疫那样躲着他。他又从皇帝宝座上跌到断头台上。他也知道,现在他已得不到宽恕,随时随地都在等待着跟父皇的可怕会见。
但是,憎恨和惊惶却压倒了恐惧。他觉得这场欺骗,“政治权术”,猫的狡猾,装死的鬼把戏,很卑鄙。也想起了父皇的另一项“政治权术”:那封威胁剥夺他的继承权的信函,“晓谕吾儿”,是1715年10月22日太子妃死的那一天交给他的,但落款却是10月11日,也就是皇后生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之子的前一天。当时他没有留心日期的变动。可是现在明白了,这有多么狡猾:父皇生了儿子之后,他就不能不在“晓谕”中提到他,有了新的继承人,就不能威胁他无条件地剥夺其继承权。伪造日期可以赋予违法以合法的形式。
皇太子想起父皇一向喜欢装成公正的人,他不禁苦笑起来。
他本来可以宽恕父皇的一切——所有大的谎言和恶行,唯独不能饶恕这个小小的诡计。皇太子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雅科夫神父来了。
阿列克塞正感到很孤独,很高兴他的到来,正如高兴任何一个活人到来一样。但是,大司祭身上的尼康精神太强烈了:感觉到皇太子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的帮助,便决定向他提起一次旧的委屈。
“太子殿下,”雅科夫神父继续说,“当年在主易圣容村你在神圣的福音书前给我们的保证,你现在竟然撕毁了,把它当成了儿戏,或者变成了玩笑。你没有把我当成上帝的天使和基督的使徒,当成你一切事务的裁判者,可是你却审判起我们来了,用恶言秽语中伤我们。由于我们的姑爷彼得·安菲莫夫跟波列茨克农民的案件,你给我们家带来了不断的哭声。我是你的精神之父,可是你却拽我的胡子,你既然敬畏上帝,我为什么不应该得到你的仁慈。我尽管有罪而且低贱,但毕竟是主的最圣洁的血和肉的侍奉者。等到第二次降临之日到来的时候,孩子,那时已不再存在私情,我和你在王者之王面前是有账可算的。等到人间的权势疲惫不堪之时,那里就会出现穷人唯一的沙皇……”
皇太子一声不响地抬起眼睛看他,表情不是忧伤,不是绝望,而是无动于衷,像死了一样木然,竟然使雅科夫神父立刻把嘴闭上。他明白了,现在不是算老账的时候。他是个善良的人,阿列克塞爱他像爱自己的亲人一样。
“上帝宽恕,上帝宽恕,”他把话说完,“朋友,你也原谅我这个罪人吧……”然后他看着他的脸,惊惶不安地补充道:
“我给你带来一件礼品,”雅科夫神父欢乐而神秘地微微一笑,“母后的信。我到修道院去了。那边非常高兴,又出现了预兆,都说,很快,很快就会应验……”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
“不要,”皇太子制止了他,“不要,伊格纳季伊奇!最好是别给我看。有什么用呢?没有这个已经够难过的了。再带来——父皇会知道的。监视我的人很多。你今后别再到修道院去了,也别再给我带信来。不需要……”
雅科夫神父看着他,又是很长时间,全神贯注。到了什么地步了,他想,儿子弃绝了母亲,骨肉之情都没有了!
阿列克塞挥了挥手,把头垂得更低了。
雅科夫神父全都明白了。泪水在老人的眼圈里转来转去。他向皇太子弯下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蔼地小声说,像是对一个生病的小孩说话一样:“你怎么了,我的太阳?你怎么了,我亲爱的?主与你同在!要是心里有什么,别隐瞒,说出来会轻松一些,让我们一起商量商量。我是你的父亲。虽然我罪孽深重,可是也许主会给我智慧……”
皇太子仍然沉默不语,转过身去。可是他突然紧锁眉头,嘴唇哆嗦起来。他低沉地干哭着,趴到雅科夫神父的脚下:
“我痛苦,圣父,痛苦哇!……不知道该怎么办……再也没有力量了……我对父皇……”
他没有把话说完,好像是自己被他想要说的话给吓住了。
“到圣像室里去!快走!到那儿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想要忏悔。圣父,你在主面前审判我和父皇吧!……”
圣像室是一个紧挨着卧室的小房间,四面墙上挂满镶金嵌银、锁满宝石的古老圣像,这都是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的遗产。白昼的光亮一丝也透不到这里来,永不熄灭的神灯在永世的昏暗中半明半暗地亮着。
皇太子跪到读经桌前,桌上放着一本福音书。雅科夫神父披上袈裟,好像是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庄严肃穆。他的脸从近处看,是最普通的庄稼人的脸,由于衰老而变得麻木和松弛,可是从远处看,仍然文雅端庄,很像古代圣像上基督的脸。他拿着十字架,说道:
“孩子,基督站在这里,虽然我们看不见,他在接受你的忏悔。别怕羞,也别畏惧,别对我隐瞒,直截了当地说出所做的一切,聆听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教诲。”
按照忏悔的程序,忏悔者一件件一桩桩说出自己的罪过,然后忏悔师逐个询问,忏悔者一一回答,他便会逐渐地越来越轻松,好像是有一个强有力的人从他的灵魂上一个又一个地拿掉重轭,有一个轻而又轻的人用手轻轻地触动他良心的创伤,它们便愈合了。他感到既甜蜜又恐惧,心里在燃烧,站在他面前的仿佛不是雅科夫神父,而是基督本人。
“告诉我,孩子,你是否有意或无意地杀死过人?”
“我有罪,圣父,”他说得声音极低,勉强可以听见,“不是行动,也不是言语,而是思想。我对父皇……”
又像刚才一样,停住了,好像是自己被自己想要说的话给吓住了。可是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却深入到他心灵最隐秘的深处。任何事都不可能瞒过这目光。
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出了一身冷汗,后来经过努力,终于说道:
“父皇有病的时候,我曾经希望他死掉。”
他蜷缩成一团,垂下头,闭上眼睛,以便不看他。他站在他面前,惊呆了,仿佛是在期待着响起如天上的轰雷一般的话语——如世界末日的最后审判中的起诉词或辩护词。
突然间,雅科夫神父发出了所熟悉的普普通通的人的声音:
“上帝宽恕了你,孩子。我们所有的人也全都希望他死。”
皇太子抬起头,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熟悉的普普通通的人的脸,丝毫都不让人害怕——一双善良而又有些狡黠的褐色眼睛,周围布满细细的皱纹,胖乎乎的圆脸上长着一个赘疣,上面有三根毛,棕红色的胡须已经花白——他那次喝醉酒打架时拽的正是这部胡须。修士不愧是修士——他泰然自若,好像全然无事似的。可是假如皇太子头上真的响起轰雷,那么他惊讶的程度也许不会大于那句普普通通的话:“上帝宽恕了你,孩子。我们所有的人也全都希望他死。”
神甫好像全然无事似的,按照圣礼书的规定,继续询问:
“告诉我,孩子:你是否吃过死牲畜,被压死的,或被狼咬死的,或死于猛禽的牛?你是否违犯过圣规从而变得不洁?或者在大斋节,星期三或星期五吃过奶油或奶酪?”
“圣父!”皇太子说,“我的罪孽深重,上帝知道,深重……”
“可是在斋期吃过荤?”雅科夫神父不安地问。
“我指的不是这个,圣父!我指的是父皇。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亲骨肉。儿子盼望父亲死。盼望别人死的人就是他的杀手。是思想上的凶手。可怕呀,伊格纳季伊奇,可怕。圣父,我对你就像对基督一样进行忏悔。你想想看,帮帮我吧,发发慈悲吧,主哇!……”
雅科夫神父看了看他,起初感到吃惊,后来就生气了。
“反对肉体上的父亲,你可以忏悔,至于反对精神上的父亲,你是否可以把它忘掉?说到精神比肉体重要,那只能是精神之父比肉体之父重要……”
他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全是按照书本,空空洞洞,归纳起来只是一句话:“要把神职高高地举在自己的头上。”
“孩子,你太固执了。像是一只发狂的山羊,向着我咩咩地叫。上帝不会听到你的这种话,因为这不是你说的,而是魔鬼通过你来作践我,魔鬼把你当成一匹瘦马来驾驭,骑在你身上耀武扬威,像是骑着一头猪,据圣父们的预兆,想上哪儿就上哪儿,直到彻底灭亡……”
他说着说着,又扯到波列茨克的农民和自己的女婿彼得·安菲莫夫身上来了。
一种灰蒙蒙的东西像蜘蛛网似的遮住了皇太子的眼睛,使眼皮发黏。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的脸仿佛是在雾中膨胀起来,仿佛是从这张脸的后面又出来一张脸,也是很熟悉的:尖尖的红鼻子总是嗅着什么气味,一双瞎乎乎泪汪汪的小眼睛狡黠而又凶恶——这是书吏彼季卡的脸,仿佛是在“上斯帕斯的大司祭,最神圣的神父”那张文雅端庄,很像古代圣像上基督的脸上,混进了窃贼彼季卡、无赖彼季卡那张令人厌恶的脸。这张脸跟主的面容结合在一起,是对神的亵渎,是可怕的。
“吾主耶稣基督宽宏仁慈,以其爱人之心宽恕了你和你的一切罪孽,我的孩子阿列克西斯,”雅科夫神父用法衣上的长巾盖着皇太子的头部,说道,“我作为一个不称职的神甫,运用主给我的权力,宽恕你,并且解脱你的一切罪,为了天父、神子和圣灵,阿门。”
阿列克塞的心里一片空虚,这些话,他听起来,空空洞洞,没有权威,没有不解的秘密,不给人以恐惧。他感到,这里宽恕了,可是那里并没有宽恕;在人间解脱了,可是在天上并没有解脱。
那天天黑之前,雅科夫神父到浴室去洗了个澡。回来以后,坐到壁炉前,跟皇太子面对面地喝起热蜜水来,热气腾腾的红铜锅锃明瓦亮,映出了大司祭那张红铜一般的脸膛。他不慌不忙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时地用方格大毛巾擦着汗。他在浴室里已经发过汗了,现在喝热蜜水仿佛是在履行某种仪式。他慢酌慢饮,就着酥脆的甜面包圈,那种气魄文雅庄重,跟他祭神时一样,可以看出祖传的遗风,可以听出东正教古老的遗训:一动不动,如大理石柱,毋左歪,毋右斜。
皇太子听着他的议论:洗蒸汽浴时用什么样的笤帚抽打更舒服;浴室里用薄荷还是用小黄菊来熏香最佳;讲述大司祭夫人冬天过尼科拉节时洗蒸汽浴出汗过多,差点儿没有死了。还话赶话地提到圣父们传下来的教诲和训言:“心地坦然,才能扬眉吐气;聪明者必不做,把力气看作虫豸;智慧要长,怒气要息……”
说着说着又扯到波列茨克的农民身上来了,当然也少不了谈到彼季卡·安菲莫夫。
皇太子很想睡觉,有时觉得不是他面前的那个人在说话,而是一头牛在反刍,咀嚼一会儿,吐出口哺,然后又无休无止地咀嚼起来。
昏暗更浓重了。外面在解冻,下着肮脏的黄雾。窗户上的白色霜花融化了,滴着水。从窗户可以看见天空,也是肮脏的,瞎乎乎,泪汪汪的,很像书吏彼季卡那双狡黠而卑鄙的小眼睛。
雅科夫神父坐在皇太子的对面,三个星期之前修士大司祭费多斯卡就坐在那个位子上。阿列克塞情不自禁地把这两个神职人员进行比较,他俩一个是新派,一个是旧派。
“不是高级教士,而是两个坏蛋!‘我们曾经是雄鹰,可是却成了家蝙蝠。’费多斯教士说过。雅科夫教士也可能说:‘我们曾经是雄鹰,可是却成了戴上枷板的牛。’”
费多斯卡的身后是个永远的政治家,是个旧派的魔鬼,雅科夫神父的身后也是个政治家,却是个新派的魔鬼——无赖彼季卡。二者旗鼓相当,新和旧半斤八两。莫非这两个人物,过去的和未来的,身后是一个统一的第三者——整个教会吗?
他看了看肮脏的天空,又看了看大司祭通红的脸。这里和那里都有一种赤裸裸的卑鄙而又卑鄙,永远卑鄙的东西,它无时无刻不在,但毕竟比古怪的梦呓更一目了然。心里一片空虚,寂寞无聊,像死亡一样可怕。
像平时一样,又传来了钟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亮。
皇太子听着,突然全身都警觉起来。
“有人,”雅科夫神父说,“不是到这儿来的吧?”
传来了马蹄踏在雪水里的啪哒啪哒声、雪橇轧在光秃秃的石头上的嘎吱嘎吱声,然后从门前台阶上传来人语声,接着是门斗里的脚步声。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只见他那张好看的脸上显现出一副愚蠢相,是古罗马士兵和俄国傻子伊万努什卡某种奇怪的混合物。这是沙皇的听差,主易圣容近卫军上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鲁勉采夫。
他交给皇太子一封信。皇太子当即打开读了:
“吾儿。明朝前来冬宫。彼得。”
阿列克塞没有吃惊,也没有感到奇怪,好像是早就料到了这次会见——因此他毫不介意。
那天夜里,皇太子做了一个梦,他时常做这样的梦,跟平时一模一样。
这个梦跟他童年听到的一个故事有关。
大搜捕火枪兵时期,彼得沙皇下令把大贵族伊万·米洛斯拉夫斯基的尸骨挖掘出来,他曾是索菲娅的朋友,主要的叛乱者,死后安葬在斯托普的尼科拉教堂西侧厅里,在那里已经躺了十七年。打开盖的棺材用猪给拉到主易圣容村的刑场,放在那里的断头台下面,上面砍叛乱者的头,鲜血流到死者的尸骨上,然后把尸骨剁成数块,就地埋在刑场拷刑架和断头台底下。谕旨说:“让窃贼们不断增加的血永远淋到窃贼米洛斯拉夫斯基污秽的碎尸上,用圣诗的话来说:主憎恶嗜血和诡诈的人。”
阿列克塞在这个梦里起初好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听见关于阿寥努什卡妹妹和伊万努什卡哥哥的童话里一支可怕的歌,他童年时祖母,皇太后娜塔丽娅·基里洛芙娜·纳雷什金娜,彼得的母亲时常给他讲这篇童话。伊万努什卡哥哥变成了小山羊,召唤阿寥努什卡妹妹。但是在梦中听到的不是“阿寥努什卡”,而是“阿寥申卡”——这两个名字的谐音带有预见性,让人害怕:
后来,他看见一条偏僻而荒凉的街道,正在融化的雪,一排黑色的木桩,斯托普的尼科拉教堂铅灰色的圆顶。清晨像晚上一样昏暗。天边上有一颗巨大的“扫帚星”——彗星,像血一样鲜红。几口奇异的猪,肥胖,浑身没有毛,黑色中间带有粉红色的斑点,拖着一辆小丑用的雪橇。雪橇上放着一具开着盖的棺材。棺材里放着一个滑腻腻的黑色东西,好像是树窟窿里的烂树叶子。教堂的圆顶在彗星的照耀下变成血红色。春天水坑里的薄冰在雪橇的碾轧下发出嘎吱的响声,黑色的泥浆像鲜血一样溅出来。万籁俱静,犹如在世界末日的前夕,天使长吹起号角之前。只有猪咴咴地叫着。有一个灰胡子的小老头,身披褪色的绿袈裟,很像是阿寥沙小时候见到过的圣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伏在他耳朵上小声说:“主憎恶嗜血和诡诈的人。”皇太子知道,嗜血的人,正是彼得。
他醒了,像平时做这种梦一样,惊恐万状。窗外已是清晨,但跟晚上一样昏暗。万籁俱静,犹如在世界末日的前夕。
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和阿芳纳西伊奇睡意蒙眬的气哼哼的声音:
“起床吧,起床吧,太子!该去见你父皇了!”
阿列克塞想要叫,可是却起不来。他浑身各个器官仿佛都脱落了似的。他觉得自己的躯体是在天上,好像是别人的。他躺在那里像个死人似的,他觉得梦还在继续,他是在梦中醒来的。与此同时,他却听到敲门声和阿芳纳西伊奇的声音:
“到时候了!该去你父皇那儿了!”
祖母用那衰老的颤颤悠悠的声音在他的头上轻轻地唱着那支可怕的歌,好像是羊在咩咩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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