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日夜间,西洛可风终于刮了起来。
在圣艾尔摩的高处风暴刮得尤其厉害。
城堡里面,甚至门窗紧闭的室内,风的呼啸声也很强烈,好像是身在遭受风暴袭击的船舱里。在这风暴的呼啸声中——忽而听到狼嗥声,忽而听到婴儿啼哭声,忽而听到万马奔腾的蹄声,忽而听到巨鸟扇动铁的翅膀的声音——大海的狂涛汹涌澎湃,如远处隆隆的炮声。好像是大墙外面一切都坍塌了,世界末日已经来临,笼罩着无边无际的混沌。
皇太子的房间里又潮又冷。但又不能在炉中生火,由于狂风,烟不能从烟囱里冒出去。风吹透了墙壁,因此室内有穿堂风,蜡烛的火苗不停地抖动,熔化的蜡油流淌下来,又凝结成长长的针状。
皇太子在室内快步流星地前后走来走去。他那有棱有角的黑影在白色的墙上晃动,忽而缩短,忽而伸长,顶到天棚上,在墙与天棚衔接处弯曲了。
阿芙罗西妮娅裹着皮袄,屈膝坐在安乐椅上,一声不响地用眼睛盯着他。她的脸色好像很冷漠,只是嘴角略略颤抖着,无意识地动着手指,把皮袄上的一根金丝扣带忽而解开,忽而扣上。
一切都跟一个半月以前他收到令人高兴的消息时那样。
皇太子终于站到她面前,低声说道:
“没办法,亲爱的!准备上路吧。明天到罗马去找教皇。这里的红衣主教告诉我,教皇会为我提供庇护……”
阿芙罗西妮娅耸耸肩。
“别瞎说了,太子!连恺撒都不愿意收留一个不体面的姑娘,更何况教皇。他由于在教会中的地位而不可能。没有军队,怎能谈得上保护,既然你父皇要动用武力来要你。”
“那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阿芙罗西尤什卡?……”他绝望地把两手摊开,“接到恺撒的谕旨,要求立即把你打发走。未必能同意等到明天早晨。说不定要采取强制行动。得逃跑,尽快逃跑!……”
“往哪儿跑?跑到哪儿都得被抓住。说来说去,只有最后一条道——回到你父亲那里去。”
“你也这么说,阿芙罗西妮娅!看来都是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向你吹的风,而你就听得入迷了。”
“彼得·安得烈伊奇希望你好。”
“好!……你想到哪儿去了?你闭嘴吧,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以为不会给你上刑吗?甭想。他们可不看你的肚子大小:姑娘在拷刑架上生孩子,这在我们那里可不是新鲜事儿!”
“你父皇不是答应开恩吗?”
“我了解,了解爸爸的开恩。你瞧,他要往哪儿开恩!”他指着自己的后脑勺说,“教皇要是不接待——就去法国,去英国,去找瑞典人,去找土耳其人,去找长着两只角的魔鬼,就是不去找爸爸!你从今以后永远也别向我提起这种事,阿芙罗西妮娅,听见了吗,你别再提!……”
“随你的便好了,太子。可是我不跟你去找教皇。”她小声说。
“怎么不去?你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
“就是不去,”她照旧心平气和地说,盯着他的眼睛,“我已经向彼得·安得烈伊奇说过:不跟皇太子到任何地方去,除非去见他父皇,让他一个人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好啦,我可不去。”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阿芙罗西尤什卡?”他说,脸色煞白,声音突然变了,“基督保佑你,亲爱的!可是难道……噢,主哇!难道我能离开你吗?……”
“随你的便,太子。我可是不去。你也别要求我。”
她把扣套拽了下来,把带子扔到地板上。
“你犯傻了,怎么的?”他叫道,攥紧拳头,突然发怒了,“我硬是要你去,你就得去!你想要自由,太过分了。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吗?”
“以前是什么人,现在还是什么人:是皇帝陛下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忠实女奴。皇上让上哪儿去,我就上哪儿去。我决不违背他的意旨,决不跟你一道去反对父亲。”
“你竟然是这样,这么说!……竟然跟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一个鼻孔出气,他们可是我的敌人呀,是杀人凶手!……你辜负了一切,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辜负了我的爱情!……你是一条毒蛇!无赖,孬种……”
“你随便骂吧,太子!这顶什么用?我怎么说的,就怎么做。”
他惊恐起来。甚至火气都消了。他浑身无力,疲惫不堪,坐到她身旁的安乐椅上,抓起她的手,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
“阿芙罗西尤什卡,亲爱的,我心上的人儿,这是怎么了?主哇!难道是吵架的时候吗?你为什么这样说话?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在这倒霉的时候,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你不可怜我,还不可怜‘银子’吗?……”
她没有回答,没有看他,也没有动一动——好像是个死人。
“要么就是你不爱我了?”他继续说,这是温柔的祈求,是恋人狡黠的哀求,“那好吧!既然如此,你就走吧。上帝保佑你。我不强留你。但你得告诉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她突然站起来,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他惊恐万分,心好像是停止了跳动。
“你以为我爱你吗?当初是你粗暴地侮辱了这个不懂事的姑娘,奸污了她,用刀子逼着,你那时候倒是应该问问我,是不是爱你!……”
“阿芙罗西妮娅,阿芙罗西妮娅,你说些什么呀?你不相信我的话吗?我要跟你结婚,用婚礼来赎罪。现在你就等于是我的妻子了!……”
“我非常感激你的仁慈,殿下!这岂止是仁慈!堂堂的皇太子竟然要跟一个女奴结婚!可是这个傻瓜蛋——却不高兴拥有这种荣耀!我忍受着,忍受着——再也没有力量忍受了!上吊也好,跳河也好,全都是因为你这个讨厌鬼!莫不如当时你就把我杀了,宰了!你说我要当皇后——瞧,你多会哄人。少女的羞耻和自由对我来说不是比你那皇位更宝贵吗?我已经看够了你们的皇族——你们都不要脸,干尽了下流的勾当!你们的宫廷里跟狼窝里一样:相互监视,这个恨不得咬断那个的喉咙。你爸爸——是一头大野兽,你——就是一头小的:大野兽要把小野兽吃掉。你跟他上哪儿讲理去呢?皇上剥夺了你的继承权,做得好。这种人也配当皇帝?到教堂去当个小差事吧,好祈求饶恕罪过,伪君子!把老婆折磨死了,把子女抛弃了,跟一个不合法的女人搞上了,不能离开她!窝囊废,完全是个窝囊废,软弱无能,龌龊不堪!就拿现在来说吧,一个女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可是你却能一声不吭,连个屁都不敢放。唉,真是不知羞耻!你就是一条狗,我把你打个半死,然后只要哄哄,给几句好话——又耷拉着舌头跟在我屁股后跑起来,就像公狗跟在母狗后边一样!你也想要爱情!难道这样的人也有人爱?……”
他看着她,认不出了。她的脸在一头红发的光辉照耀下,叫人感到害怕,但也非常美丽,从来都没有这么好看过。女妖!他想,突然觉得,墙外的风暴——跟她是多么和谐,风暴的怒吼给她愤怒的讲话伴奏:
“你就等着瞧吧,我会让你知道,我是怎样爱你的!我会为这一切而大哭!我自己要走上断头台,可是却不能够为你抵罪!我要把一切都讲给你的父皇——你是如何请求恺撒动用武力向沙皇发动战争,你是如何因军队哗变而幸灾乐祸,你是如何想要加入叛乱的一伙,你是如何盼望父亲死去,你这个恶鬼!我全都禀报,你逃脱不掉了!皇上会给你施加酷刑,用皮鞭抽你,而我将要看热闹,还要问你:我亲爱的阿寥沙,我心上的人儿,你还记得阿芙罗西妮娅是怎么爱你的吗?……你的‘银子’,等那个狗崽子一生下来,我就亲手掐死……”
他闭上眼睛,堵上耳朵,不看也不听。他觉得,一切都坍塌了,他自己也垮了。突然间,他完全明白了,从来还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没救了——不管他怎么挣扎,不管他怎么办——他反正是完了。
等皇太子睁开眼睛时,阿芙罗西妮娅已经不在屋里了。卧室的门关得不严,从门缝里透出一道光亮。他明白了,她在卧室里,于是走过去,往里面看了看。
她正在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包一个包袱,好像是立即就要离开他。包袱很小:衣服不多,只有两三件常穿的连衣裙,那是她自己缝制的,还有一个姑娘用的旧匣子,上面的锁头坏了,盖上画着一只鸟,在叨葡萄串,画面的颜色已经剥落——那是她特别值得纪念的,她当年在维亚节姆斯基府上当使女时就已经用这个匣子积累嫁妆了。凡是他赠送的衣服和别的物品,全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很显然,她不想拿他的礼物。这比她那番恶毒的话更让他伤心。
收拾完毕以后,她坐到桌子前,修了修鹅毛笔,写了起来,写得很慢,很困难,好像是描花一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他踮着脚,走到她身后,弯下身看去,只见前面几行是:
皇太子想要去找教皇,我劝说他别去,可他不听,还大发脾气,恳请大人速派人来接我,最好是你亲自来,免得他硬拉我走,我想,没有我,他哪儿都不会去。
地板木块嘎吱吱地响了。阿芙罗西妮娅迅速转过身,惊叫着跳起来。他俩默默地站着,一动不动,脸对着脸,彼此盯着眼睛,好像当年他用刀子威胁着向她扑上去一样。
“你真的要找他去吗?”他嘶哑地小声说。
“我愿意找他——就去找,愿意找别人——就去找。用不着请示你。”
他的脸抽搐着,扭曲了。他一只手抓住她的喉咙,另一只手抓住头发,把她摔倒,动手打了起来,又拖拽,又用脚踩。
“畜生,畜生,畜生!”
她当初装扮成少年侍从时曾佩带匕首,刚才用它从一大张纸上裁下四分之一来写信,现在这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在桌子上闪闪发亮。皇太子抓过去,挥动起来。
他体验到一种疯狂的亢奋,犹如当年用暴力占有她时一样,他突然明白了,她一向欺骗他,一次都没有属于他,尽管有时表现出最热烈的柔情蜜意,只有现在把她杀死,他才能真正占有她,以满足自己的渴望。
她没有叫喊,没有呼救,一声不响地挣扎着,敏捷而有耐力,像猫一样。搏斗过程中,他撞到桌子上,放在上面的蜡烛掉下来,熄灭了。屋里立刻陷入黑暗之中。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火轮,在迅速旋转。风暴就在近处,好像是在他的耳边咆哮着,响起了疯狂的笑声。
他突然一抖,仿佛是从沉睡中醒来,刹那间感到,她躺在他的胳膊上,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他松开那只还抓着她头发的手。她的躯体倒在地板上,发出一个短暂的没有生命的声音。
他惊恐起来,觉得头发竖了起来。
他把匕首远远地抛出去,跑进了隔壁的房间,抓起一个亮着蜡烛的蜡台,回到了卧室,只见她躺在地板上,伸着双臂,脸色煞白,前额上流着血,闭着双眼。他本来想要跑出去呼救,可是他觉得她还在呼吸,于是他就跪下去,弯腰把她给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
然后在房间里折腾起来,自己也不记得都做了些什么:忽而给她闻酒精,忽而想起羽毛灰可以使休克的人苏醒过来,便寻找鹅毛笔,忽而往她的头上浇水。他忽而伏到她身上哭泣,吻她的手、脚和衣服,呼唤她的名字,用头撞床角,揪自己的头发。
“把她杀死了,杀死了,杀死了,真该死!……”
他又祷告。
“主哇,耶稣,圣母,为了她,把我的灵魂带去吧!……”
他的心收缩得疼痛,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
突然,他发现她睁开了眼睛,只见她看着他,露出奇怪的笑容。
“阿芙罗西妮娅,阿芙罗西妮娅……你怎么样,亲爱的?……是不是去请医生?……”
她继续看着他,一声不响,仍然面带莫名其妙的笑容。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帮助她坐了起来,突然觉得她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天真的信赖的柔情:
“怎么,吓坏了吧?以为把我杀死了?胡思乱想!女人可不是这么容易打死的。我们像猫一样富有生命力。挨了情人的打——体重就增加!”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亲爱的!……”
她盯着他的眼睛,微笑着,以母亲般的温存抚摸着他的头发。
“咳,你可真是个孩子,我的傻孩子!我看你——完全是个小孩子。对我们女人的脾气一窍不通,什么都不懂。咳,真是个傻瓜,我说不爱,你就信以为真了?过来,我伏在你耳朵上说句话。”
她把嘴凑近他的耳朵上,小声而热烈地说道:
“爱你,爱你,像爱自己的灵魂一样,我的心肝,我的欢乐!在这个世上我怎能没有你,离开你,我怎么活呀?我宁肯让我的灵魂离开肉体。不相信吗?”
“相信,相信!……”他幸福得又是哭,又是笑。
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越来越紧。
“噢,我亲爱的,我的阿寥申卡,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想什么,我就想什么,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你说的话,也就是我想的!我整个人都听凭你的意旨……要说我的苦楚,只有一点:我们当女人的都愚蠢,凶恶,而我更甚。既然上帝让我这个不幸的人生到世上来,那我有什么办法呢?他给了我一颗永不知足的贪婪的心。我看到你爱我,可是我还觉得不够,我还想要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心想,我亲爱的为什么这么安详和温顺,连句顶撞的话都不说,从不发脾气,不教训我这个蠢材?没挨过他一个手指头,没听过他一句斥责的话。常言道:打是亲,骂是爱。莫非是他不爱我?好吧,让我试探一下,气气他,看他会怎么样?……可是——你原来竟是这样,差一点儿把我杀死!完全像你爸爸。没把我的魂儿吓掉了。好吧,这可是今后的教训,永远牢记,永远爱你,就是这么回事!……”
他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这双燃烧着严肃之火的眼睛,这双半张着的滚烫的嘴唇,这个如蛇一般滑腻的颤动着的躯体。她原来是这样的!他幸福而又惊异地想道。
“你以为我不会亲热吗?”她仿佛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使他热血沸腾,“等着吧,我会更亲热的……但是你得满足我这颗愚蠢的心,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好让我知道你是像我爱你一样爱我——至死不变!……噢,我的命根子,我的爱,我的亲亲!你能做到吗,能做到吗?……”
“一切都能做到!上帝在上,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就是连死我都能去——只要你说一声……”
她不是在耳语,而是在轻轻地叹息:
“回到父亲那里去!……”
又像方才一样,他的心吓得好像是停止了跳动。觉得从那只温柔的手下面伸出了父亲那只钢铁的手,在抓他的心。“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在他的头脑里出现一道闪电,“由她说好了,只要是她爱我就行!”他又心安理得地补充一句。
“我很痛苦,”她继续说,“咳,我要死了,真痛苦——和你非法同居是罪孽呀!我不愿意当个不体面的姑娘,想要在人们和上帝面前当一个正派的妻子!你说:我反正跟你的妻子一样。得了吧,算是哪份妻子呀?野地里举行的婚礼,小鬼给唱的圣歌。我们的儿子,‘银子’一出生就是个私生子。你要是回到父亲身边,就能正式结婚。托尔斯泰说:让皇太子向他父皇提出条件——等他回去以后,允许他结婚;他说,你父皇还要为此而高兴呢,只要是皇太子放弃皇位,隐居乡下。跟一个女奴结婚,这和戴上僧帽是一回事——他反正当不成沙皇……我亲爱的,阿寥申卡,我所需要的也正是这样。亲爱的,我最害怕你当沙皇,比什么都怕!你一旦当上沙皇——就顾不上我了。头就晕了。沙皇根本没有时间爱女人。我不愿意当那令人厌恶的皇后,只想永远都当你的爱妻!我的爱——就是我的皇上。我们到乡下去,或者是波列茨科耶,或者是罗日杰斯特温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和你,还有‘银子’——什么事情都牵涉不到我们……噢,我的心肝,我的命根子,我的宝贝!……你不能做到吗?还是舍不得皇位?……”
“你问什么,亲爱的,你自己知道——我能做得到……”
“回到父亲那里去?”
“回去。”
他觉得,现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状况跟从前正好翻转过来了:不是他占有了她,而是她用暴力占有了他;她的亲吻让他受了伤,她的亲热温存——犹如把他杀死了。
突然,她全身僵住了,轻轻地推他,又叹息一声:
“你发誓!”
他像一个要自杀的人在最后一分钟已经举起刀来那样,犹疑起来。但毕竟还是说了:
“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她熄灭了蜡烛,拥抱他,表现出无限的柔情蜜意,那么深沉,又那么可怕,犹如死亡一样。
他觉得,她是一个女妖,是一个白色的魔鬼,跟她一起乘着风暴,向黑暗的无底深渊飞去。
他知道,这是走向毁灭,一切都将结束,不过他为这种结果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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