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乘坐自己的轻便双轮马车沿着河滨去夏宫,这一年他在那里住到深秋,因为冬宫进行改建。
为什么从前回家吃午饭见到卡简卡很高兴,而现在几乎是一种沉重负担?他想起了那些匿名信暗示妻子和德国小白脸侍从官蒙斯之间的关系。
卡简卡一向是沙皇忠诚的妻子和得力的助手,和他共同分担一切困难和危险,作为一个普通女兵,跟随他出征。在普鲁特远征中“像个男人,而不像女人”,拯救了全军。他把她称作自己的“保姆”。一旦离开她,他就感到孤立无援,像个孩子似的,抱怨说:“保姆!没人给缝缝补补和洗洗涮涮。”
他俩有时相互嫉妒,但那是开玩笑。“读了你的信,我想了很多。你不让我马上到你那儿去,似乎是为了服药,可是事情明摆着,你找了一个比我年轻的;回信告诉我,是我们俄国人还是德国人?你们这些夏娃的女儿都是这样嘲弄我们老头子的!”她反驳说:“我不承认您是老头子,您认为自己是老头子,毫无根据,我相信,女人都很乐意找个这样的老头子。我对您就是如此!我听说,瑞典女王希望跟您风流一番,我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分离时,像新婚夫妇那样交换礼物。卡简卡不顾千里迢迢,给他寄匈牙利烈性酒、新腌的酸黄瓜、枸橼、橘子——“因为我们的东西您觉得更好吃。上帝保佑您吃这些东西健康长寿”。
但最贵重的礼物是儿女。除了两个大的,丽赞卡和安努什卡,其他几个生下来都体质衰弱,不久就夭折了。他最喜欢的是最后一个儿子彼简卡,把他叫作“小尖子”“彼得堡的主人”,宣布他取代阿列克塞为皇位继承人。彼简卡生下来也很衰弱,经常生病,靠着吃药才活下来。沙皇整天为他提心吊胆,怕他死了。卡简卡安慰沙皇说:“我想,我们亲爱的老头子别再外出,明年我还能给你生个‘小尖子’。”
在恩恩爱爱的夫妻关系中,还表现出另一种甜蜜——威严的沙皇难得还是个多情种。“我在这里剪了发,把剪下来的头发给你寄去。”“完好地收到您那珍贵的头发,得悉您很康健。”“我心坎上的人儿,寄给你一朵花,这是你亲手栽的。上帝保佑,这里事事如意,只是盼望你也能到这个郊外的皇宫来,没有你,甚感寂寞。”这是他在雷瓦尔她所喜欢的卡捷琳娜花园写的。信中有一朵干枯的蓝色小花和一张英国剪报,上面说:“去年10月11日,一对夫妇从莫穆特省来到英国,他们结婚已达一百一十年,男的一百二十六岁,女的一百二十五岁。”彼得在信中写道:“这就是说,让上帝保佑我们俩也白头偕老,健康长寿。”
然而,如今在这耆老之年,在这个阴暗的秋天早晨回忆起一起度过的生活,他想到卡简卡有可能背叛他,抛弃了自己这个“老头子”,换了一个可恶的德国种的小白脸,他所体验到的不是嫉妒,不是愤怒,而是被“小保姆”遗弃的孩子那种孤独无助之感。
他把缰绳交给听差,佝偻着身体,低下了头。马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石头路面上,颠簸得很厉害,他的头摇摇晃晃,好像是由于年老体衰。
涅瓦河岸上的自鸣钟响了十一下。但是清晨的光辉像是垂死者的目光。明亮的白天仿佛永远都不会到来。马蹄在水洼里吧嗒吧嗒地响。车轮底下溅出泥浆。灰色的云彩缓缓地飘动,像是棉絮,越来越低,把彼得保罗要塞的尖塔覆盖上了;灰色的水、灰色的房屋、树木和行人——全都笼罩在雾中,好像是幽灵。
驶过列比里亚日水渠上的木制吊桥,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和腐烂的树叶味从夏园里扑来,好像是坟墓里的气味——只见工人们正在林荫路上把烂树叶子扫成一堆一堆。乌鸦在光秃秃的椴树上呱呱地叫着。传来敲击锤子的声音:这是在钉制长木箱,要把大理石雕像都套起来,免得冬天落上雪和冻坏。看来复活了的众神又都给钉进棺材里安葬了。
眼前出现一座荷兰式的房子:浅黄色的墙壁前立着几根紫色的廊柱,湿淋淋的,显得发黑,铁皮房盖上耸立着一个尖顶,那尊常胜将军格奥尔基的雕像原来是风向器,白色浮雕的画面表现的是海神的诸子和众海洋女神的种种奇迹,密集的窗户和玻璃大门都直接朝着花园。这就是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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