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人类如同飞禽走兽,有时难免生出畸形儿,各国皆视之为怪物,数年前曾颁布命令,要求把彼等送来;然而无知者却反对此举,认为畸形儿之降生乃魔鬼实施魔法而中邪之结果,实则绝无可能有此事,因万物之创造者唯有上帝,而非魔鬼也,魔鬼无权创造任何东西——畸形者或有内伤,或由其母怀孕之际受到惊吓所致,此种实例多矣——母受惊吓,必影响婴儿之发育;为此,重申该项命令,特要求:凡有畸形人、畸形禽兽,皆应送交所在城市之长官,付给报酬:每一畸形人——十卢布,每一畸形家畜和野兽——五卢布,每一畸形禽——三卢布,以上指已死者;而活者,一个人——一百卢布,家畜和野兽——十五卢布,禽——七卢布。如遇特别奇特者,尚可多付。如有反对此举者,人人皆可检举之;一经揭发,即罚款,数额为上述款项十分之一,可赏予举报者。上述畸形者,人或动物皆在其列,如死亡,得浸泡酒精,如无酒精,可浸泡普通酒中,但数量应加倍,并盖严,以免腐烂,酒可在药房购买,款项另付。
彼得喜欢自己的侏儒——“丑八怪”,为他举行盛大葬礼。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人一排的三十名唱圣歌的人——清一色是小男孩。他们的后面——是一个身穿全套法衣、手提香炉的身材矮小的神甫,他是从彼得堡所有的神甫中间挑选的,个子最小。六匹黑色的小马披着拖到地面的黑色覆布,拉着一辆玩具般的灵车,上面放着一个很小的棺材。然后,二十四个男侏儒身穿很长的丧服,戴着黑纱,两人一排,在一个手执权杖的小个子前导的引导下,庄严肃穆地行进,还有相同数目的女性侏儒——身材比前面的更加矮小,后面的是一些高个子的,像是一排管风琴的铜管——有驼子、大肚子、歪嘴子、瘸子、像板凳狗一样的罗圈腿,还有许多别样的畸形人,与其说可笑,不如说可怕。队伍的两侧,与侏儒们并排而行的是身材高大的近卫军和沙皇的随从,他们手持火把和送葬蜡烛。有一个高个子,身穿童服,由两个长着白胡子的侏儒牵着;另一个裹着襁褓,像是个吃奶的婴儿,躺在小车上,由六头经过训练的熊拉着。
沙皇带领自己的将军和元老们走在队伍的最后。他身穿荷兰舰船鼓手服,一直步行,像是在做一件最需要的事似的,认真地敲着鼓。
队伍以及跟在后面的人群沿着涅瓦大街行进,从封丹河木桥一直走到雅玛村,墓地就在那里。人们从窗户观看,也有人从房子里跑到外面来,东正教教徒们出于迷信而感到惊恐,不知应画十字还是应吐唾沫。德国人则说:“除了俄国,任何地方也见不到这种送葬队伍!”
晚上五点钟,很快就黑天了,下着鹅毛大雪。大街两侧各植一排椴树,树枝光秃秃的,低矮的房子盖上落满了雪。雾更浓重了。在蒙蒙的黄雾中,在火把暗淡的火光照耀下,这支队伍像是梦幻,像是魔鬼的邪祟。
人群虽然害怕,但照样在泥泞中奔跑着,不肯落在后面,小声地嘁嘁喳喳,相互传播着骇人听闻的传言,说彼得堡出了妖魔。
前几天夜里,巡逻兵在三位一体教堂附近听见教堂西侧大厅里有人跑动的声音,钟楼里有人在木头梯子上跑动,梯子嘎吱吱地响,唱圣诗的神甫第二天早晨去敲钟,发现梯子折断了,撞钟用的绳子缠成四圈。
“除了小鬼,不会是任何人干的。”有些人猜测说。
“不是小鬼,是妖精。”另一些人反驳说。
一个从奥赫塔来卖咸鲱鱼的老太太亲眼看见了女妖精在纺线:
“全身一丝不挂,很瘦,黝黑,头很小,手上戴着顶针,身上长着不知什么东西,像干草似的。”
“莫不是家鬼吧?”有人问道。
“家鬼不住在教堂里。”回答说。
“也许是迷路的吧?他们身上有瘟疫,能传染给牛和狗——因此也伤害人。”
“那是快到春天的时候:家鬼每到春天都脱毛,旧皮往下蜕——他们就兴妖作怪。”
“家鬼也好,小鬼也好,女妖也好——反正是妖魔!”大家都这样认为。
在蒙蒙的黄雾中,在火把暗淡的火光照耀下,巨人和侏儒的影子跳动着,这支队伍本身就是妖魔鬼怪,就是彼得堡的妖魔。
人们相互间还传播着一些更可怕的消息。
芬兰区的一个神甫“为了做出某种疯狂举动”,披在身上一张带角的山羊皮,这张山羊皮立刻就长到他身上了,一天夜间就这样把他押赴刑场。铸铁场出现一个魔鬼,样子像是个德国人,龙骑兵的儿子兹瓦雷金把灵魂出卖给他,用血签署了契约。在药铺花园的墓地上挖掘一个坟,用铁锹撬开棺材,拽着死人的两条腿想把他拉出来,但是没能拉得出,人们都吓跑了;第二天早晨,有人看见从坟里伸出两只脚,于是便产生了死人复生的谣言。克隆维尔克要塞附近的鞑靼村里生了一个婴儿,没有鼻子,长了一只角,税卡上生了一头小猪,长着人脸。“生了这些怪物,预示着城里不吉祥!”还有某地出现一只公鸡长着五条腿;拉多加下了一场血雨;大地震动,像公牛一样哞哞叫;天上出现三个太阳。
“必有灾难,必有灾难!”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彼得堡要遭劫难!”
“不只是彼得堡——整个世界都到了末日!世界末日!反基督!”
人群里有一个小男孩,拉着妈妈的手,听了这些话,突然大哭起来,吓得大喊大叫。这个女人衣衫褴褛,脸相愚钝,可能是个痴呆者,大叫起来,发出一种非人的声音。人们急忙把她拉到附近一个院子里去了。沙皇可不喜欢跟狂叫症患者开玩笑:他能用皮鞭从他们身上驱鬼。“皮鞭比小鬼的尾巴长!”有人向他禀报“迷信活动”,他就这样说。
大臣和元老中间,也有许多人吓坏了。送葬队伍出发之前,沙菲罗夫交给沙皇几封信,这是信使刚从那不勒斯送来的托尔斯泰和皇太子的信。皇上没有拆封,就把信藏进衣袋里,可能是不愿意当着别人面阅读。但是,沙菲罗夫从托尔斯泰给他的短笺中已经得到了这个可怕的消息。这个消息在人群中传遍了:
“皇太子要回来了!”
“彼得·托尔斯泰是个犹大,真会骗人——他可不是第一个挨收拾的。”
“听说,父亲允许他跟阿芙罗西妮娅结婚。”
“结婚?根本不会。别妄想。他得挨刀,而不是结婚!”
“要是上帝保佑,真的结婚呢?”
“在山羊洼举行婚礼,伴郎和媒婆——是斧头和断头台!”
“傻瓜,傻瓜!白白地把自己毁了。”
“小牛犊站在悬崖上!”
“他的脑袋得搬家!”
“赴刑场吧!”
“也许能开恩吧?不是别人,是亲生儿子:虎不吃子。教训一顿,宽恕了!”
“教训已经晚了,小孩子的衣服他已经脱不下来了。”
“小时候没教育,长大了,就无法教育过来!”
“只要你进入我的臼,我就可以用杵把你捣碎——这可是个教训!”
“哄孩子不让他哭,可把奶头塞到他嘴里!”
“我们大家也都得有这一天,吓得魂不附体!”
“糟了,弟兄们,糟了——完蛋了!”
高官显宦群里不停地这样重复着,百姓群里同样也不停地重复着:
“必有灾难!必有灾难!”
沙皇仍然在烂泥里走着,敲着鼓,压过了悲哀的歌:“安息吧。你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雾更浓了。一切都在雾中消散了,融化了,变得透明了——仿佛整座城市,所有的人,所有的房屋,所有的街道,全都随着雾一道腾空而起,飞散了,像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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