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修院里开会讨论阿瓦库姆那些有争议的书信。
这位受苦受难的大司祭就圣三位一体的问题往凯尔仁涅茨寄信给自己的朋友谢尔基长老,落款是:“谢尔基,接受这永恒的福音吧,它并非出自我的笔下,而是上帝手书。”
信中断言:“圣三位一体的本质可分为三个相等的各自独立的部分。圣父、圣子和圣灵作为三位天神,在神坛上各有各的座位。基督单独坐在第四个神坛上,与圣三位一体共同主宰世界。贞女在腹中孕育神子,除了肉体之外,只赋予他精神,并不赋予他身份。”
费奥多尔执事指责阿瓦库姆鼓吹异端邪说。阿瓦库姆的门生奥努弗里长老也指责费奥多尔执事鼓吹异端邪说。费奥多尔的追随者们是“单一实质派”,称奥努弗里派为“三实质派”,而对方则称“单一实质派”为曲解者。发生了大分裂,“教士之间,憎恨、诽谤和各种各样的仇恨取代了从前那种热烈的爱”。
为了消除教会的纷争,在“长苔”召开这次会议,邀请奥努弗里长老的门生叶罗菲神甫前来答辩,因为他在奥努弗里长老谢世以后成了这个派别的唯一首脑和导师。
集会在戈连杜哈嬤嬤的净室里举行,她的净室位于隐修院墙外的林中空地上。奥努弗里派拒绝在隐修院里辩论,担心动手打起来,他们势必会吃亏,因为,“单一实质派”的人数多于“三实质派”。
吉洪出席了集会。而科尔尼利长老则没有来,他说:“空口瞎议论个啥,需要的是自焚;在火里才能认识真理。”
净室是一栋茅屋,很宽敞,分成两个部分:侧室很小,供起居用,另一间较大,是祈祷室。沿着原木墙壁钉着一排排搁板,上面摆着基督受难圣像。前面燃着神灯或蜡烛。烛台上挂着熄灭蜡烛用的黑琴鸡尾。墙下摆着长条桌。上面放着许多带有金锁扣的皮面厚书和手抄本;前辈隐修士们最古老的写本都是桦树皮的。
室内很气闷,尽管是中午,但也很昏暗:窗格上贴着不透光的鱼泡,而且护窗板还关着,遮挡住了阳光。只是透过一些缝隙射进一点微光,因此神灯和蜡烛的火光就显得很明亮。散发着蜡油、皮革、汗酸和乳香的混合气味。通向台阶的门开着,从那里往外望去,可以看见阳光灿烂的林中空地和黑黝黝的森林。
叶罗菲神甫站在祈祷室中央的读经台前,被一群身穿黑色袈裟和头戴黑色僧帽的长老团团围住。他举止稳重,脸像圣饼一样洁白而饱满,两只蓝眼睛稍稍有些斜视,带着不同的表情:一只表现出基督教的温顺,另一只则有一种“哲学的傲慢”。他说话的声音和蔼可亲,“如柔和悦耳的春燕”。他穿戴考究:细布袈裟、丝绒僧帽、镶着红宝石的胸前十字架。他那已经花白的金发散发着玫瑰油的芳香。处于贫寒的长老和林中隐士中间,他可以说是一位大贵族或者是尼康派的高级僧侣。
叶罗菲神甫学识渊博,“像喝水一样,吸收了书本中的智慧”。可是他的论敌却说他的智慧不是来自上帝,他似乎是拥有两套学问:一套是明面上的,东正教的——这是给所有的人的;另一套是异端邪说,这是专门给少数人的,其中多为名流和富人。而对普通人和穷人,则用小恩小惠来笼络他们。
“单一实质派”和“三实质派”从早晨一直争论到中午,但毫无结果。叶罗菲神甫始终是闪烁其词——“不着边际地兜圈子”。长老们不管怎样步步紧逼,却不能击溃他。
终于辩论达到高潮,叶罗菲神甫的弟子斯庇里顿突然跳到前面,只见他眼神机灵,皮肤黝黑,头发卷曲,扯着嗓门喊道:
“三位一体并排而坐,圣子在右,圣灵在左,圣父居中。三位天神坐在不同的神坛上,并不藏匿起来,而基督则专门坐在第四个神坛上!”
“你把三位一体之神一分为四了!”长老们惊惧地喊道。
“按照你们的说法,只有一位神?胡说,不是一位,而是三位,三位,三位!”斯庇里顿神甫把手一挥,好像是拿着斧头,砍了下去,“你要是相信三个实体,那么就不是分成三位,而基督则是第四位……”
他讲解实体与实质的区别:圣子作为实质存在于内里,而作为实体则坐在圣父身旁。
“上帝不是实体,只是实质。假如他是个实体,来到人世,就会把整个宇宙烧毁了,圣母不可能在腹内孕育他——她的肚子也得给烧毁了!”
“噢,你这个堕落者和邪恶之徒,你听听自己的良心吧,好好认识认识主吧,挖掉这种异端邪说的老根吧,住口吧,悔罪吧,亲爱的!”长老们告诫他说,“谁告诉你的,还是你在哪儿看见的:三位天神各自单独就座,而不藏匿起来?天使和天使长们都看不见他,可是你却说:不藏匿起来,坐在那里!说这话的人怎能不烧坏舌头?……”
可是斯庇尔顿却继续说下去,毫不退让:
“三位,三位,就是三位!我就是死了,也说是三位!你就是用火烧毁,也别想把这个想法从我的灵魂中驱逐出去!……”
对方看到拿他毫无办法,便又转向叶罗菲神甫。
“你绕什么弯子?直截了当地说吧:你相信单一实质还是相信三实质?”
叶罗菲神甫沉默不语,只是厌恶地撅撅胡子,表示讥笑。看得出,他自诩学问高深,而看不起这些平民百姓和大老粗。
但是长老们却揪住他不放,火气越来越大——“犹如一群山羊向他冲来”。
“你怎么不吭声?聋了?怎么把耳朵堵上了,装聋作哑吗?”
“死了,飞升了,像个高傲的法老!”
“不愿意跟长老们商讨,厌恶大家,伤了我们的心!”
“离经叛道,蛊惑人心!”
叶罗菲神甫终于忍耐不住,不知不觉地向侧室的门退去,反击道:“你们狂叫什么?坐下!你们不能替我负责。我得救还是不能得救,关你们什么事?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我们跟你们井水不犯河水。请各位坐下!”
普罗夫神甫已经白发苍苍,但还很壮实,是个倔强的老者,拿着一根榆木棒子,走到叶罗菲神甫跟前,在他的鼻子底下挥动起来。
“愚蠢的异教徒!城里的法官用这种棒子狠狠地揍你的屁股,那时你再说你信单一实质还是信三实质。要不就随你的便,愿意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吧……”
“安静,弟兄们,看在基督的面上!”响起一个声音,跟别人的声音不大相同,大家都注意地听他。这是米萨伊尔神甫,他是个著名的苦修士,来自很远的修道院——“年纪虽轻,但智慧出众”。“这是干什么,亲爱的弟兄们?莫非是魔鬼在你们身上叫喊,想要煽动兄弟纷争?谁都不寻找活命水来熄灭撒旦的火,而是人人都寻找焦油和干柴要往火堆上放。各位师傅,我在尼康派里面也没有听说过这种兄弟之间的相互仇视!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他们就会更加凶狠地折磨我们和杀害我们,而且在上帝面前将是无罪的,而我们则将永远遭受折磨和痛苦。”
大家好像是醒悟了,全都安静下来。
米萨伊尔神甫双腿跪下,首先给全体与会者叩头,然后又单独给叶罗菲神甫叩头。
“请原谅,各位师傅!请原谅,叶罗菲尤什卡,亲爱的兄弟!你聪明过人,闪烁着智慧的光辉。饶恕我们这些孤陋寡闻的人吧,把那些挑战性的书信搁置起来吧,拿出爱来吧!”
他站了起来,想要拥抱叶罗菲神甫。但叶罗菲神甫没有让他拥抱,自己双腿跪下,给米萨伊尔神甫叩头。
“原谅吧,师傅!我算个什么人?一条死狗。我怎能理解你们的神圣教义?你说我闪烁着聪明之光辉。你可是折杀了我!我虽然披着人皮,但无异于生活在粪浆里的生物,相当于一只癞蛤蟆。我不过是头猪,只知填饱自己的肚子。要不是上帝帮助我,我的灵魂就得下地狱。咳,我是个罪人!可是你,米萨伊卢什卡,上帝宽恕你的教训吧……”
米萨伊尔神甫微笑着,再次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叶罗菲神甫。可是叶罗菲神甫站起来,把他推开,脸色难看,既傲慢又凶恶,让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
“上帝宽恕你的教训吧,”他的声音突然变了,愤怒得发抖,继续说,“你教训我们这些糊涂人,惩罚我们!朋友,还是知道自己的分量为好!飞得高,可别从高处掉下来!这种教训人的派头你是从谁那里学来的,是谁让你充当导师的?如今人人都当起导师来了,可就是没有人听!我们算是倒霉了,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都够倒霉的!你连黄嘴丫子还没蜕哩,竟敢往高处攀!我们,说实在的,不愿意听你的那一套。先教训教训你自己吧,请你离开我们。这些导师可真不错!有人拿大棒子威胁,有人用爱来笼络。既然违背了真理,这爱还有什么用!撒旦也爱忠诚于他的人。我们没有吃饱,怎么来爱基督和恨他的仇敌!如果上帝让我去死,我也得跟变节者联合!我洁净,沾在脚上的灰尘也得在你们面前抖掉,经书说得好:宁肯要一个人创造上帝的意旨,也不要一群无法无天者!”
叶罗菲神甫在众人一片混乱之际由自己手下的人保护着钻进侧室里去了。
米萨伊尔神甫走到一边,开始低声祷告,重复着同一句话:
“灾难降临了,灾难降临了,宽恕吧,圣母!”
长老们又叫喊和争论起来,比先前还凶。
“斯庇尔卡,斯庇尔卡,异教徒,你听着:圣子在神坛上坐在圣父右面。好吧,混账小子,别动他,别把他从神坛上推下来,让他掉到圣父的脚下!……”
“可恶,可恶,可恶!该死的!”
“你们都无知!不会解释经书。跟你们这些傻瓜白费口舌!”
大家抢着说话,谁都不听谁的。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单一实质派”和“三实质派”在争论,而且是兄弟和兄弟之间准备掐断彼此的喉咙,而分歧也只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譬如:摇动手提香炉的方式,是十字形的还是连续三次;圣母报喜日和四十受难者忌日可否吃大蒜,神甫举行仪式的前一天是否禁止吃葱;斋戒期坐着可否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古书中某处应是逗号还是句号,某处的词是“永远”还是“永久”。
“一处小小的误读会导致一个大的异端邪说!”
“因为一个字母得死人!”
“得证明古书里所写的,还得啃基督的祈祷词——就是这么回事!”
“长苔”隐修院里精通经书的乌里扬修士一向少言寡语,性情温顺,可是现在却发狂了似的,满嘴冒沫,两眼充血,太阳穴上的血管也鼓涨起来,他用嘶哑的声音证明说:“费季卡,你得明白,基督受难者和彼得不一样:基督——足枷上有一个小翘头,而彼得——则没有小翘头。”
“足枷上有一个小翘头!”费多斯卡扯破嗓子喊。
“没有小翘头!没有小翘头!”乌里扬大叫着。
另一个精通经书的神甫特里菲利跳起来,助他一臂之力,后来追述当时的情景时,说他“像一条离开水的鲈鱼,抻着脖子,瞪着眼睛,全身颤抖,撅着胡子,咬着牙,说话的声音像头公牛,大有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架势,简直是疯了”。
他并没有论证什么,只是破口大骂。对方也毫不相让,以牙还牙。
开始时人们说的是敬神的话,到最后讲的却是骂人的话了。
“撒旦钻进你的皮囊里去了!……”
“小鬼为了一杯酒而出卖了灵魂!……”
“狗胆包天!连头畜生都不如!……”
“十足的败类,满嘴喷粪,照你说来,圣三?99lib?位一体好像是……”
“你听着,你听着,三位一体……”
“没什么好听的!收起你的那一套胡说八道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说的是天上的秘密,我有资格说!”
“别胡诌了!闭上你的臭嘴!”
“你们这帮异教徒!遭天杀的!”
维特卢加森林里的集会上所争论的问题,早在十四个世纪以前叛教者尤里安时代就已出现了,拜占庭皇宫里的宗教集会上所争论的几乎也就是这些问题。
吉洪听着,看着——他觉得这不是人们就神的问题展开争论,而是野兽相互撕咬,隐修生活的宁静完全被这些亵渎神明的争论所破坏。
净室的窗外传来叫喊声。戈连杜哈嬷嬷、麦罗庇娅嬷嬷和年老的乌列娅嬷嬷往窗外一看,只见一伙人从修道院那边的树林子里走出来,到了林中空地上。她们想起来,以前有一次在拉里翁屯的凯尔仁涅茨集会时,一些雇佣的自由农、雇工和养蜂人拿着火绳枪、长矛和棍棒,跑到集会的房子里,袭击了长老们。
嬷嬷们害怕再次发生这种事情,便用粗橡木门闩把祈祷室外面的门闩上,这群人便敲起门来:
“开门!开门!”
还喊了些别的。可是负责指挥的戈连杜哈嬷嬷耳朵背,没有听清。而别的嬷嬷则慌得手忙脚乱,只是像母鸡似的咯咯乱叫。祈祷室里面的叫喊声也使她们什么都听不清楚,因为长老们这时什么都不理会,只顾继续争吵。
特里菲利神甫吐了斯庇里顿神甫一口。斯庇里顿神甫抓住特里菲利神甫的胡子,揪掉他的僧帽,想要用铜十字架敲他的秃头顶。可是普罗夫神甫举起榆木棒子,打掉了斯庇里顿神甫手里的十字架。奥努弗里派的壮实汉子阿尔希普卡冲向普罗夫神甫,一拳击中他的太阳穴,老头子一头倒在地上。殴斗起来。仿佛是魔鬼使他们都失去了理智。神灯发出微弱的光亮,从窗户缝隙里射进来一点点阳光,一张张凶恶的脸、攥得紧紧的拳头在这气闷而昏暗的屋子里不停地晃动着,他们用念珠相互抽打眼睛,书籍、锡蜡台和燃烧着的蜡烛等都成了格斗的武器。人们的谩骂声和号叫声以及器物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外面继续敲门和叫喊:
“开门!开门!”
房子由于敲击而震动了:他们在用斧头劈护窗板。
乌列娅嬷嬷脸色煞白,像发面团一样,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尖叫起来,使人毛骨悚然。护窗板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窗格上的鱼泡破了,隐修院的皮匠米纳神甫把头伸进来,只见他瞪着眼睛,张着嘴,叫道:
“军队,军队来了!你们这帮傻瓜,为什么把门锁上?快点都出来!”
大家全都哑口无言了。有人举着拳头,有人用手指拽着对方的头发,就都这样在原地僵住不动了,好像是一尊尊雕像。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米萨伊尔神甫一边哭泣一边祈祷:
“灾难降临了,灾难降临了,宽恕吧,圣母!”
等他们清醒过来,便全都向门口奔去,开开门跑到外面。
在林中空地上,从集聚在那里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军队带着神甫、见证人和书吏进了林子,已经摧毁了邻近坐落在翁日河畔的“云莓”隐修院,马上就要轮到“长苔”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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