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皇太子了解到沙皇破坏忏悔秘密的谕旨以后,教会对于他来说就不再是教会了。既然主允许践踏教会,就是说,他背离了教会,他想。
莫斯科大刑讯结束以后,彼得于圣母报喜日前一天,即3月24日返回彼得堡。他又埋头建造他的“乐园”、海军舰队,组建各种部委机关和忙于其他事务,非常热心,许多人以为刑讯就此结束,事情已经完全过去了。然而,皇太子却跟其他一些戴枷囚犯一起从莫斯科押解到彼得堡,关押在紧挨着冬宫的一座特殊的房子里。他被当成囚犯拘禁在这里:不准外出,不准会见任何人。散布出消息说,他被关押是考虑让他不再无度地酗酒。
基督受难周到了。
皇太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斋戒。派神甫来劝说他,但他拒不听从他们: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密探。
4月13日是复活节。在三位一体大教堂举行晨祷,这座教堂是当年兴建彼得堡时建造的,原木结构,规模很小,里面昏暗,像是一座乡村教堂。皇上、皇后、全体大臣和元老都出席了。皇太子本来不想去,可是奉沙皇之命把他强行拉了去。
半明半暗的教堂里,在基督“棺椁”旁,唱起了复活节赞美诗,好像唱送葬歌一样:
“你被钉在十字架上,飞升了,万物恸哭。你赤条条地挂在树上,太阳看见了,遮盖了自己的光芒,星辰也隐去了自己的光辉。”
神甫们从祭坛里走出来,还都穿着黑色袈裟,抬起“棺椁”,放进祭坛里,关上圣障——“安葬了”主。
唱起最后一支祈祷歌:
“当你死了的时候,不朽的还活着。”
寂静无声了。
突然间,人群骚动起来,好像是在急匆匆地准备做什么事。人们彼此点燃蜡烛。整个教堂被明亮安详的光辉照亮。在这明亮的悄然无声中,有的是对兴高采烈的期待。
阿列克塞从站在一旁的“叛徒犹大”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的蜡烛上点燃了自己的蜡烛。柔和的烛光使皇太子想起了他从前做复活节晨祷时所感觉到的一切。可是现在他却压制着这种感觉,他不想有这种感觉,害怕它,他漫无目的地看着站在他前面的缅希科夫公爵的脊背,尽力只关注蜡烛,别让蜡油滴到这个人脊背上的金丝刺绣上去,而别的什么都不去想。
从圣障里面传来执事的喊声:
“救世主基督,你复活了,天使们在天上歌唱。”
圣障打开了,两个唱诗班都唱起来:
“我们在地上以纯洁的心把你赞颂。”
神甫们从祭坛里走出来,已经穿上鲜艳的复活节袈裟,复活节游行的队伍出发了。
大教堂的钟声响了,别的教堂的钟声也与它相呼应,钟声连续不停,彼得保罗要塞也响起隆隆的礼炮声。
游行队伍走出教堂。外面的大门关上了,教堂空了,又恢复了平静。
皇太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垂下头,毫无目的地注视着自己的前面,但尽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
外面响起了都主教斯捷凡那苍老无力的声音:
“光荣永远,现在和将来,世世代代都属于神圣的、单一的、生机盎然的和不可分割的三位一体。”
响起了欢呼声:
“基督死而复活了。”
这声音开始时很低沉,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但后来越来越响亮,越来越近,越来越欢快。终于,教堂的大门开了,吵吵嚷嚷地拥进一群人,响起了歌声,犹如胜利的欢呼声,震撼着天和地:
“基督死而复活了,用死亡战胜了死亡,赐给躺在棺材里的人以生命。”
这歌声洋溢着欢乐,任何东西都抵挡不住它。仿佛是就要出现奇迹——世界所期待于造物主的一切马上就要实现。
皇太子脸色煞白,两手发抖,手中的蜡烛差一点儿没有掉到地上。他不断地抗拒。但是一种受不住的欢乐之情却从心中升起,终于从胸中冲出来。在它面前,整个生活、一切痛苦和死亡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难以控制,哭起来,为了掩饰住眼泪,他走出教堂,来到门前的台阶上。
四月之夜明亮而寂静。空气中散发着融雪、潮湿的树皮和尚未开放的芽苞的气味。教堂周围人山人海,下面黑暗的广场上亮着蜡烛,像是天上的繁星落到地上,而上面漆黑的天上繁星闪烁,像是地上的蜡烛升到天上。几片浮云飘动,像是天使的翅膀。涅瓦河上流着冰排。浮冰相互撞击着,破碎了,发出欢快的轰隆声,融进隆隆的钟声里。好像是地上和天上都在唱着:基督复活了。
沙皇做完日祷之后,来到门前的台阶上,跟所有的人互吻三次表示祝贺,他亲吻的不仅有大臣和元老,而且有宫廷里的差役,直到烧炉工和厨师。
皇太子从远处看着父亲,不敢走到近处去。彼得看见了儿子,自己来到他跟前。
“基督复活了,阿寥沙!”父亲说,露出从前那种善良可亲的笑容。
“真的复活了,爸爸!”
他俩互吻了三次。
阿列克塞接触到父亲刮得精光的有些浮肿的面颊和绵软的嘴唇,感觉到了他所熟悉的气味。突然间,又像是童年常有的那样,心怦怦地跳起来,喘不上气来,产生一种愚蠢的希望:也许会宽恕,开恩吧!
彼得身材高大,几乎是亲吻所有的人时都得弯下腰来。他的脖颈和脊背疼痛。他躲开围拢来的人群,躲到祭坛后面去了。
早晨六点,天已经亮了,人们从教堂转移到元老院,这是一栋很长的抹泥的低矮建筑物,像是兵营,也坐落在广场上,紧挨着教堂。在拥挤的会见厅里,准备好圆柱形大甜面包、甜奶渣糕、彩蛋、葡萄酒和伏特加等开斋的食品。
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在元老院门前台阶上赶上皇太子,伏在他耳朵上低声说,阿芙罗西妮娅这几天就要到彼得堡来,上帝保佑,她很健康,但已到了妊娠后期,眼看着就要分娩。
皇太子在门厅里遇见皇后。卡简卡肩上斜挎着蓝色的安得烈绶带,胸前佩戴着钻石金星奖章,身穿豪华的白色花缎筒裙,上面绣着镶嵌珍珠和金刚石的双头鹰,涂粉的脸上微微泛出红晕,显得格外年轻和美丽。作为一个善良的主妇,她迎接来宾时,尽力做出笑容,但这微笑不免单调而造作。她也对皇太子微微一笑。他吻了她的手。她亲吻了他三次表示祝贺,跟他交换了彩蛋,想要走开,可是他却突然跪下,看着她,眼神古怪,使她不由得往后退去。
“母后,开开恩吧!你求求爸爸允许我跟阿芙罗西妮娅结婚吧……此外,我一无所求了,上帝做证,什么都不再需要了!我想,我不会活得很久……但愿能摆脱开一切,安静地死去……开开恩吧,母后,看在这愉快节日的分上!……”
他又看了她一眼,她感到不寒而栗。突然,她皱起眉头来。她哭了。卡简卡喜欢哭,而且善于哭:难怪俄国人说她的眼睛长在潮湿的地方,而外国人则说每逢她哭的时候,虽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仍然会大为感动,就像“上演《安德洛玛刻》一样”。可是这一次,她哭得却很真诚:她的确是可怜皇太子。
她向他俯下身去,亲吻了他的头。他透过衣服看见了白皙的丰满的乳房和上面两个美丽的暗色斑点。他根据这两个斑点明白了,将会一事无成。
“噢,我可怜的孩子,真可怜!我能不为你高兴吗,阿寥申卡!……可是有什么用呢?难道他能听吗?但愿情况不至于更糟……”
她迅速转过头去——看看是否有人偷听——然后把嘴唇凑近他的耳朵,急匆匆地小声对他说道:
“你的情况不妙啊,孩子,很糟糕,要是能逃走,那就扔下一切,逃吧。”
托尔斯泰走进来。皇后离开皇太子,偷偷地用剔花手帕擦掉眼泪,然后向托尔斯泰转过身来,脸上又露出先前那种愉快的笑容,问他是否看见皇上在何处,为什么不去开斋。
从隔壁大厅的门里走出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日耳曼女人,只见她虽然身穿节日盛装,但并不风雅,长着一张长长的狭窄的马脸,这个老处女就是东弗里斯兰公主,已故夏洛塔的侍从长,现在是两个孤儿的教师。她走路时表现出一种果敢、傲慢的神气,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为她让路。她一只手抱着小彼佳,另一只手领着四岁的娜塔莎。
皇太子好不容易才认出自己的子女来——他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
“向你们的爸爸问好,小姐!”这个日耳曼女人推着娜塔莎,女儿看来也没有认出爸爸来。彼佳开始时好奇地盯着他,后来却转过脸去,挥动着小手,号哭起来。
“娜塔莎,娜塔莎,女儿!”皇太子向她伸出双手。
她向他抬起那双阴郁的完全跟妈妈一样的浅蓝色大眼睛,突然笑了,奔过去搂住他的脖子。
彼得走进来。他看了看孩子们,气哼哼地用德语对那位公主说:
“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儿来?此处不是他们待的地方。快走吧!”
那个日耳曼女人看了看沙皇,她那双善良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满的神情。她本来想要说什么,可是看见皇太子顺从地从手中松开了娜塔莎,便耸耸肩膀,气哼哼地把还在号哭着的彼佳一晃,气哼哼地抓起小姑娘的手,一声不响地向门口走去,像进来时一样,表现出傲慢的神气。
娜塔莎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看父亲,他觉得她的目光很像夏洛塔:这个孩子的目光里也跟母亲的目光一样,有一种默默的绝望。皇太子觉得今后永远也看不见自己的孩子了,感到一阵心酸。
大家入座。沙皇坐在费奥凡·普罗科波维奇和斯捷凡·雅沃尔斯基中间。他们对面是“公爵教皇”带着全体弄臣。他们已经履行过开斋仪式,于是开始了胡闹。
对于沙皇来说,这是一个双重节日:复活节和涅瓦河解冻。他考虑着一些新的舰船下水,愉快地从窗子往外望去,只见宽阔的蓝色水面上流动着白色冰块,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如一只只白天鹅。
开始了关于宗教事务的话题。
“我们的宗主教很快就能准备好吗?”彼得问费奥凡。
“很快,皇上,袈裟就要缝好了。”他回答道。
“我的帽子可是准备好了!”沙皇笑着说。
所说的“宗主教”指的是圣主教公会;“袈裟”就是《宗教管理条例》,普罗科波维奇正在起草;“帽子”就是关于建立圣主教公会的谕旨。
费奥凡谈起新设立的机构的好处,这时,他脸上的每个线条里都流露出非常兴奋的神采,洋溢着自得的神情:有时仿佛是他在嘲笑自己所说的话。
“这个机构比单独一个治理者具有更自由的精神。最重要的是:由于有了这样的教会管理机构,国家就不必担心暴乱了。因为黎民百姓并不明白宗教权力与专制君权有什么区别,但是威慑于大牧首的威严和荣耀,以为这种治理者便是第二个君主,其权力相当或者大于专制君主。如果二者之间出现分歧,他们更听从宗教权力,而不听从世俗政权,敢于反抗世俗政权,安慰自己说,拥护上帝,不会弄脏自己的手,甚至去厮杀流血,也会变得圣洁。很难说,这会造成什么灾难。只消看看尤斯季尼安时代君士坦丁堡的历史,就能看出许多东西来。教皇把罗马帝国的政权分成两份,不仅自己窃取了大部分,而且把其他国家几乎弄到灭亡的边缘,他也不是用别的方法取胜的。无须提起我国从前的一些失误!在这样的教会管理机构里就不会有这类灾难。民众温顺,绝不期望摆脱教会而暴乱。最后,这样的教会管理机构将像是一座宗教管理学校,任何人都能在这里学到宗教政策。因此,靠着上帝的帮助,俄国很快就能摆脱宗教事务上的愚昧,而且将来有希望更好……”
这位高级教士直接盯着沙皇的眼睛,露出竭力讨好的微笑,但这种微笑同时又是狡黠的,几乎又是狂妄的,他最后庄严地说:
“你是彼得,是磐石,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
大家全都沉默不语了。只有“酗酒大联欢”的成员还在哇啦哇啦地叫,还有老实正派的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独自嘟哝着,但谁都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
“神父,你是怎么看的?”沙皇转过头来对斯捷凡说。
普罗科波维奇讲话的时候,斯捷凡低头坐着,闭着眼睛,好像是在打瞌睡,他那没有血色的苍老的脸好像是死人的。可是彼得却觉得这张脸上有一种东西是他最害怕和最憎恨的——消积反抗。老人听到沙皇的声音,浑身一抖,好像是睡醒了,小声说:
“陛下,这种大事,我怎能插嘴!我老了,愚钝。让年轻人说吧,我们听着……”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更加小声地说:
“在河里不可能逆水而游。”
“老头儿,你总是诉苦,愁眉不展!”沙皇懊丧地耸耸肩,“你要干什么?直截了当地说吧!”
斯捷凡看了沙皇一眼,突然全身蜷缩,流露出这样一种神情,已经只有温顺,而没有任何反叛,于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说得很快,很悲戚,急急忙忙,仿佛是害怕沙皇不把他的话听完:
“最仁慈的皇上!你让我安宁一些吧,让我保持沉默吧。我为上帝服务和劳动是有目共睹的,其中有一部分也是为了陛下,我为此付出了全部精力和健康,耗费了整个生命。现在眼睛花了,腿脚不灵了,关节炎使手指弯了,结石把我折磨苦了。然而,我虽然遭受这些灾难,但是唯一值得安慰的却是皇上的仁慈和祖国的幸福,个人的所有痛苦都因这种蜜糖而变得甜蜜。可是如今我看到你的脸色却厌恶我,也不像从前那么亲切了。主哇,哪里来的这种变化呀?……”
彼得早就不听了:他忙于观看“公爵女教长”勒热夫斯卡娅的舞蹈,只见她蹲下去轮换着向前伸出两条腿,喝醉酒的小丑们唱歌为她伴奏:
“放我到顿河修道院去吧,或者到别的地方去,听凭陛下的意旨。”斯捷凡继续“诉苦”。
“如果你对我的远去有什么怀疑,如果我想图谋不轨,就让我不得好死。彼得堡也罢,莫斯科也罢,梁赞也罢,处处都有你的专制君权管辖我,躲不开它,而且为什么要躲避呢?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灵魂,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面容?……”
歌声悠扬:
沙皇跺着脚,打着口哨:
皇太子看着斯捷凡。二人的目光相遇了。老人沉默了,仿佛是突然醒悟过来,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垂下目光,低下头,两滴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滚落下来。他的脸又跟死人的脸一样了。
而费奥凡则满面红光,像是古希腊的魔神西勒尼,冷笑着。皇太子不由自主地把这两张脸进行比较。一张是教会的过去,另一张则是教会的未来。
低矮而狭窄的大厅里很气闷。彼得下令把窗户打开。
涅瓦河上,正像流冰排时常有的那样,刮起了来自拉多加湖的寒风。春天突然变成了秋天。夜里如同天使翅膀一般的浮云,重了,成为灰色,变得粗糙了,像是一块块大鹅卵石;太阳暗淡苍白了,好像是个结核病患者。
邻近的广场上,客栈里,过了克罗维尔克再往前,食品市场和旧货市场上有许许多多酒馆,从那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如同野兽的吼叫声。有个地方在打架,有人号叫道:
“狠狠地揍他,他福马肥胖得很!”
沉闷的钟声与这酒鬼的号叫声一起冲进窗户里来,好像也醉了,粗野而又放肆无礼。
元老院前广场中央,污水坑上面漂着复活节彩蛋的壳,一旁站着一个庄稼汉,只穿一件衬衣——别的衣服可能是换酒喝了——摇摇晃晃,好像是在思索着,是否要倒进水坑里,一边不体面地叫骂着,一边打着嗝,声音十分响亮,整个广场都能听得见。另一个人已经倒进水沟里,伸出两条赤裸的腿,绝望地挣扎着。尽管警察十分严厉,但这一天却拿酒鬼们毫无办法:他们随处倒在马路上,像是狼藉战场上的尸体。整座城市都是酒馆。
沙皇带着大臣们在元老院里开斋,这里也是个酒馆;这里也在胡言乱语,人们相互谩骂和彼此厮打。
“公爵教皇”的滑稽合唱与高级僧侣的唱诗班在比赛:看谁唱得好。一些人唱道:
另一些人继续唱道:
皇太子想起了神圣之夜、神圣的欢乐,很动感情,期待着出现奇迹——他觉得他从天上跌落到污泥里,犹如那个醉鬼跌进水沟里一样。只要这样开始,就能这样结束。什么奇迹也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圣地里只有一片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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