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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辎重车吱吱响着,战士们摆着手走着。有人眼睛发肿,有人鼻子胀得像一个大李子,有人脸上结着血块——没有一个人脸上没有青紫伤痕的。都摆着手走着,兴高采烈地交谈着:

        “我照着那人的鼻子狠狠地给了一下——他把腿一伸就完蛋了。”

        “可是我抓住了一个人,把他的头夹到我的大腿中间,照他屁股上捶起来……可是那个狗东西一下子咬住我的……”

        “啊——啊——啊!……哈——哈——哈!……”各队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现在怎么见老婆呢?”

        都兴高采烈地谈着,没有一个人想到为什么当时都不用刀、不用枪,却都在粗暴的狂喜中,照脸上来了一场凶恶的拳战。

        在村里捉住了四个哥萨克,就在路上边走边审问。他们的眼睛都黯然无光,脸上都是青紫的伤痕和瘀血,这些使他们和战士们接近起来。

        “你们这些死家伙,为什么想到用拳头照脸上干呢?难道你们没有枪吗?”

        “喝醉了有什么办法呢?”哥萨克抱歉地弯着腰。

        战士们的眼睛闪着光:

        “你们在哪弄的酒?”

        “白党军官们来到附近村里的时候,把窖在花园里的二十五桶酒挖出来,也许那是咱们的人把酒坊打开的时候,从阿尔马维尔弄来窖到那儿的。军官们叫我们站好队,对我们说:‘如果你们把村镇占领了,就给你们烧酒喝。’我们就说:‘你现在给我们喝,我们就把他们打得鸡飞狗上墙。’啊,他们就给我们每人两瓶,我们喝了——想叫我们喝得大醉,就不让我们吃东西。于是我们就扑上来,可是因为枪碍事,就都不要了。”

        “唉——唉,混蛋东西!!……”一个战士跳到跟前,“你这猪崽子。”把老拳用力一挥,想照那人的牙关打去。

        把他挡住了:

        “等一等!军官们叫他们喝的,打他干吗?”

        走过转弯的地方都停住了,哥萨克们就给自己挖起公共墓坑来。

        无穷无尽的辎重车,扬起滚滚的灰球,把一切都笼罩起来。车辆吱吱响着前进,在村道上蜿蜒数十俄里。群山在前边发着蓝色。扔在马车上的枕头,闪着红光;耙子、铁铲、小木桶都竖着;镜子、火壶,都眩惑人目地反着光;小孩头、猫耳朵都在枕头中间,在衣服堆、铺盖、破布中间摇动着;鸡在鸡笼里叫着;系成一串的牛在后边走着;长毛狗满身粘着刺果,伸着舌头,急促地喘着气,躲在马车的阴凉里走着。马车吱吱乱响,车上乱堆着家用东西——哥萨克叛乱以后,男男女女离家外逃的时候,都贪婪地匆忙地把落到手边的一切东西,全都装到车上了。

        外乡人这样逃难不是初次了。近来反苏维埃政权的哥萨克的个别叛乱,把他们从那住惯了的窝里赶出来,已经不止一次了,可是那都不过是继续两三天光景;红军一到,秩序一恢复,大家都又回家了。

        可是现在可拖得太久了——已经第二个星期了。带的面包只够吃几天。天天等着,等着这样一句话:——“好了,现在可以回家了。”——可是越拖越久,越拖越没头绪;哥萨克越来越凶了;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村里立着绞刑架,绞杀外乡人。什么时候这才会完呢?留在家里的东西现在怎么办呢?

        货车、大马车、篷车,都吱吱乱响。镜子在太阳下反着光,小孩头在枕头中间摇摆着,战士们形形色色,成群结队地顺着路,顺着路旁的耕地,顺着瓜田走着。瓜田里所有的西瓜、甜瓜、南瓜、向日葵都被这些蝗虫一样的人群吃得一干二净了。不分连、营、团——都混在一起,搅在一起。大家都自由自便走着。有的唱歌,有的吵嘴,嚷闹,谩骂,有的爬到马车上,睡意蒙眬地摆着头。

        谁也没想到危险,没想到敌人。也没有人想到指挥员。如果要想把这洪流似的人群随便组织一下——那就要把指挥员骂得狗血喷头。枪托朝上,好像背木棍似的,把步枪往肩上一扛,吸着烟,或者哼着下流的淫歌——“这个不是旧时代任你来管教的”。

        郭如鹤沉没在这川流不息的洪流里,好像压紧的弹簧一般,胸口觉着压得很紧:要是哥萨克攻过来,大家都要死在他们的马刀下呢。希望只有一个——一看见死,好像昨天一样,大家都会相亲相爱,顺从地归队了,只是来得及来不及呢?于是他希望快点有什么虚惊传来才好呢。

        走在这粗暴而喧闹的洪流里的,有沙皇军队复员的士兵,有苏维埃政权动员的战士,有志愿参加红军的士兵。大多数都是小手工业者——箍桶匠、钳工、锡匠、细木匠、鞋匠、理发匠,最多的是渔民。这些都是生活艰难的“外乡人”,都是劳动人民,苏维埃政权的出现,突然给他们带来了一线光明——突然感觉到或许这不像从前那样的狗政权了。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农民。这些人几乎全都带着自己的家财逃走了。留在家乡的只有富人、军官们,殷实的哥萨克是不会危害他们的。

        穿着紧身的契尔克斯装的身材端正的一批人,骑着漂亮的马,看来令人惊奇。这是库班哥萨克——不,这不是敌人,是革命弟兄,是穷哥萨克,大多数都是前线战士。在硝烟中、炮火中、九死一生中,革命将那不灭的火花,投到他们心里了。

        骑兵连戴着毛皮帽子,帽上缀着红带子,一连跟着一连前进。肩后挂着步枪,镶着银子的短剑和马刀,闪闪发光——他们在这混乱的洪流中,井然有序地前进着。

        漂亮的马摆着头。

        他们要同父老兄弟一起战斗。家里一切都扔掉了:房屋、家畜、坛坛罐罐,一切都丢了——倾家荡产了。他们整齐地、敏捷地前进着,爱人亲手在帽子上缀的红带子,发着红光,用年轻有力的嗓子唱着乌克兰歌。

        郭如鹤亲切地望着他们:“好,兄弟们!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了。”他亲切地望着,可是更亲切的是望着那些在尘雾里自由自便地乱走着的、穿得破破烂烂的、光着脚的外乡的流民群。要知道他同这些人是骨肉相连的啊。

        他的一生好像斜长的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这影子可以忘掉,可是摆脱不掉。这是草原上最平常的劳动者的饥饿的影子,灰色的、目不识丁的、黑暗的斜长的影子啊。母亲还年轻,脸上已经起了皱纹,好像疲惫的老马一样,一群孩子抱在手中,牵着她的衣襟。父亲一辈子给哥萨克当雇农,力量都用尽了:可是不管你怎样拼命,反正总是穷。

        郭如鹤从六岁起,就给人当牧童。草原、山谷、牛羊、森林,彩云在天空浮动,云影在下边奔走——这就是他的课程。

        后来他在村里一家富农铺子里,当一个伶俐活泼的学徒,慢慢学会识字;后来去当兵,战争,土耳其战线……他是一个出色的机枪手。他带着机枪队爬到山上,到了土耳其人的后方,到了山谷里——土耳其战线在岭头上。当土耳其师下山退却时,他就用机枪扫起来;人都好像草一样,成堆倒下去,流出的热血冒着气,他先前从来不曾想到人血能有半膝深流着,可是,这是土耳其人的血,于是也就把这忘记了。

        因为他这罕见的勇敢,就把他派到准尉学校去了。那是多么难啊!脑汁都绞尽了。他用一股顽强的牛劲把功课学会了,可是……结果还是不及格。军官们都嘲笑他,训育官、教官、士官候补生,都嘲笑他说:庄稼汉还想当军官呢!真混蛋……乡下佬……蠢货!哈——哈——哈……想当军官呢!

        他不作声地恨着他们,咬着牙,恶狠狠地望着他们。作为没有才能的人,又把他打回本团了。

        又是榴霰弹,九死一生,血,呻吟;又是他的机枪(他有惊人的眼力)扫着,人像草一样,成堆倒下去。在异常的紧张中,死神每分钟都在头上飞的时候,是不会想到为什么人血会成半膝深地流着——为沙皇,为祖国,为正教的信仰吗?或许如此,可是都模糊得很。而最近,最明显的是想当军官,想在这呻吟、血海和九死一生里,得个军官的头衔。这就好像他从牧童升学徒一样,能升为军官。于是他沉着地带着那铁石一般的颚,在榴霰弹疯狂爆裂的地方,好像在自己的草地上刈草一般——扫得敌人像草捆一般躺了一地。

        第二次又把他派到准尉学校去了——因为缺乏军官,在战斗中,军官是常常缺乏的,事实上他是担任着军官的职务,有时他指挥着很大的部队,而且还没有打过败仗。要知道对兵士们说来,他是自己人,是农民,是同他们一样的农民。因此他们不顾一切地跟着他,跟着这罗圈腿的、有一副铁颚的人,赴汤蹈火。为着什么呢?为沙皇,为祖国,为正教的信仰吗?或许如此。可是这些都好像在血雾里一般,目前是——必须前进,一定得前进:因为背后是死,于是大家都更乐意跟着他,跟着自己人,跟着这罗圈腿的庄稼汉前进了。

        那是多么难啊,真难得要命啊!脑袋都要炸了。学会十进位的小数,真比平心静气地在机枪火力下去赴死还要难得多呢。

        可是军官们都嘲笑他——学校里塞满了,需要的和不需要的军官们——一大半是不需要的:因为后方从来总是安乐窝,这儿尽是些躲着不上前线的人,而且替这些不上前线的人还设置了千千万万的无用的闲差事。军官们都嘲笑他:庄稼汉、老粗、肮脏的混蛋!……都任意嘲弄他,他虽然把作业完全答对了,可最后还是不及格。

        于是又把他打回头了,派回本团了……因为没有才能。

        猛烈的炮火,开花弹的爆炸,无情的机枪的扫射,血与火的飓风,“四面八方都是死与地狱”,可是他这治家的庄稼汉啊,就好像处在家里一样。

        这位治家的庄稼汉,像牛一样顽强,像石堆一样压倒一切;他真不愧是乌克兰人,头盖骨一直压到眼睛上,压到那锐利的小眼睛上。

        因为他在那死的重围里转战有功,第三次把他派回,第三次把他派回学校了。

        可是军官们嘲笑道:又来了吗?庄稼汉……混蛋……罗圈腿!……于是……又把他派回本团了,因为没有才能。

        于是司令部来的公文上,愤激地写道:让他做准尉吧——军官损失得太多了。

        嘻——嘻!军官损失得太多了——有的在火线上损失的,有的开小差逃到后方去了。

        就轻蔑地让他做准尉了。他回到连里,肩上的肩章闪着金光——可弄到手了。他又高兴,又不高兴。

        高兴的是:总算弄到手了,用自己极大的艰苦和超人的毅力得到了。不高兴的是:肩上金光闪闪的肩章,把他和自己人,和亲人,和农民、士兵们隔开了——把他和士兵隔开了,可是没攀上军官们:郭如鹤的周围,形成了一圈真空。

        军官们都不再大声说“庄稼汉”“混蛋”“罗圈腿”了,可是在营地、在食堂、在帐篷里,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三两个戴肩章的人一见面,他周围就形成了一圈真空。他们不用话说,都默默地用眼睛、脸色,用各种动作说:“混蛋、庄稼汉、臭罗圈腿……”

        他不动声色地痛恨着他们,石头般地、深深地把这憎恶埋藏在心里。又痛恨,又轻蔑。他用冷静的、出生入死的大无畏精神,把这种憎恨,把自己和士兵的隔阂,掩盖起来。

        突然间,一切都震动起来:亚美尼亚的山脉、土耳其的师团、士兵们、神色仓皇的将领们、沉默的大炮、三月的山顶的积雪,真像天崩地裂一样裂开了,出现了空前未有的奇迹——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奇迹,可是从来总是秘密地生长在隐蔽的处所,生长在深密的处所;虽然叫不出名称来,可是一旦弄明白的时候,却是——简单明了,而且是必然的。

        普通的、面孔又黄又瘦的工人们来了以后,就把这裂缝宽而又宽地扩大起来。那缝里边隐藏着世世代代的憎恨,隐藏着世世代代的压迫,以及令人愤慨的世世代代的奴隶制度。

        郭如鹤对自己用铁石的刚毅得到的金光闪闪的肩章,才第一次悔恨起来:他发现自己处在工人、农民、士兵们的敌人的行列里了。

        十月的日子传来了以后,他怀着厌恶的心情,把肩章撕下来扔了。混在那归心似箭、不可遏止地叫嚣着的部队的洪流里,躲到暗角里,尽力不让人看见,坐在那拥挤不动的颠簸的暖车上。喝醉酒的士兵们高声唱着,搜捕着躲藏的军官——要是把他发现,怕他也回不到老家了。

        他到家时,一切都毁了,整个的旧制度、旧关系,都崩溃了,可是新的却很模糊、不清楚。哥萨克同外乡人都互相拥抱着,捉住军官就干掉。

        从工厂来的工人们,从凿沉了的军舰上来的水手们,好像一粒粒酵母似的落到这狂欢的居民中间,于是库班流域的革命,就像发面似的膨胀起来。在大小村镇里、田庄里,都建立了苏维埃政权。

        郭如鹤虽然不会说“阶级、阶级斗争、阶级关系”等术语,可是从工人口中深深感觉到这个,他用感觉,用情感把这个抓住了。在他那满心铁石般的憎恨里,军官这玩意,目前在这种伟大的阶级斗争的感觉面前,在这种情感面前,显得何等渺小啊——军官,这不过是地主和资本家的可怜的走狗罢了。

        从前他曾用超人的、坚忍不拔的精神获得的肩章的痕迹,烙着他的双肩。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自己人,可是对他都侧目而视。

        他决心用乌克兰人的那样铁石般的坚忍不拔的精神,用烧红的铁,用自己的鲜血,用自己的生命,来烧毁这些痕迹。而且同样来服务,不,更多地替自己的骨肉难分的贫民大众来服务。

        恰巧这种情况就到来了。穷人们铲除了资本家。因为凡有一条多余裤子的,都算资本家,所以小伙子们就挨门搜起来,把所有人的箱子都打开,拿出东西就分,分了马上就穿到自己身上:因为必须做到大家平均。

        瞅着郭如鹤不在家时,也都去光顾了,顺便捡到衣服就拿走,郭如鹤回来,穿着破烂的军便服,戴着荷叶边旧草帽,穿着破鞋,还是从前他那一身,他的女人只穿一条裙子。郭如鹤把手摆一下就算了,他心里只充满着一种感觉,充满着一种坚忍不拔的思想。

        小伙子们也均起哥萨克的产来了,一均到土地时——全库班流域就沸腾起来,连苏维埃政权也被扫掉了。

        现在郭如鹤在吱吱的马车声、说话声、喧闹声、马的鼻息声和无边无际的尘雾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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