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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哥萨克在山口那边的公路上,贪婪地等待着。自从暴乱的野火在全库班流域烧起来以后,布尔什维克部队到处一遇见哥萨克兵团、志愿军官队、沙皇军官团,就都退却了。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够支持、固守,都顶不住白党将军们的凶猛的攻击——于是一个城市跟着一个城市、一个村镇跟着一个村镇都放弃了。

        暴乱初期,一部分布尔什维克部队,从叛乱的铁的重围里冲出来,同千千万万难民,同数千辆马车一起,好像混乱的巨大的一群乌合之众似的,从山和海中间夹着的一条窄路上逃走了。他们跑得快得叫哥萨克赶都赶不上,可是现在呢,哥萨克兵团却待在这儿等待他们了。

        哥萨克得到了消息,说“匪徒”好像奔流似的,从山里冲出来,随身带着抢来的大批财富——黄金、宝石、衣服、留声机、大量武器、军需品;可是他们却都穿着破衣服,光着脚,不戴帽子走着——看来是流荡成性,过惯了无室无家的生活。哥萨克从将军到士兵,都忍不住地垂涎着——一切,一切金银财宝,一切一切,都无法阻止地自动向他们手里流来。

        邓尼金将军委托卜克洛夫斯基将军,在叶卡德琳诺达尔整编了一支队伍,用这支队伍去把从山上下来的“匪徒”包围起来,而且要连一个活的都不放走。卜克洛夫斯基将军编成了一军人,装备非常齐全,从白河上把这条路截断。白河是因为从山上飞溅下来的雪白的浪花而得名。一部分队伍派到前方迎战去了。

        哥萨克们雄赳赳地歪戴着毛皮帽子,骑着良马走着,马吃得饱腾腾的摆着头,想要飞跑起来。雕花的武器,叮当作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束着腰带的契尔克斯装,整齐地摇晃着;帽子上的飘带,闪着白光。

        他们唱着歌,从村镇过的时候,哥萨克女人给自己的士兵送着各种吃食,老头子们把酒桶都搬出来。

        “就是一个布尔什维克也罢,你把他带来叫我们看一看,就是看一眼也好,看一看从山里出来的新土匪。”

        “一定会把他们赶来的,你们预备绞刑架吧。”

        哥萨克很能喝酒,也很能杀人。

        漫天尘雾,白茫茫地在老远的地方旋卷起来。

        “啊哈,这就是他们!”

        这就是他们啊——破烂的、乌黑的、穿着破布烂片,拿干草和草叶顶到头上当帽子。

        哥萨克把毛皮帽子好好一戴,把光亮的、刹那间响着的马刀抽出来,身子向鞍头一欠,哥萨克的马就飞奔开了,快得风在耳边都发出啸声来。

        “啊,杀呀!”

        “乌——啦——啦——啦!……”

        一两分钟之间,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出乎意外的事情:哥萨克扑来了,被打倒了,哥萨克随着那被砍破的毛皮帽子,随着被砍断的脖子,疯狂地从马上滚下来,或者有时连人带马都被刺刀刺死了。哥萨克把马一勒回头,就飞奔开了,身子伏到马背上,贴得紧紧的,叫人看都看不见地飞跑了。风在耳边啸得更响了,嗡嗡的子弹,把他们从马背上打落下来。该死的光脚汉们,成二俄里、三俄里、五俄里、十俄里地追击着——唯一的救星是:他们的马匹都疲乏不堪了。

        哥萨克从村镇里跑了,可是另一些人冲入村镇,夺得了精壮的马匹。如果他们不能一下子把马匹从马房里拉出来,就左右乱砍着,于是又追击起来;好多缀着白飘带的哥萨克毛皮帽子,在草原上滚开了。在发蓝的土岗上,在收割过的发黄的田野上和小森林里,用镶着乌银的腰带紧紧束着腰的好多契尔克斯装,黑压压地到处散布着。

        哥萨克一直飞驰到卧在战壕里的自己的前哨跟前,才摆脱了追击。

        可是从山上下来的光脚的、赤身露体的“匪徒”,拼命在追着自己的骑兵连。于是大炮轰击起来,机枪也扫射起来了。

        郭如鹤不愿白天把自己的兵力展开来:他知道敌人很占优势,不愿暴露自己的兵力,他等着天黑呢。天黑的时候,和白天同样的事情就发生了:不是人,而是恶魔向哥萨克猛扑过来。哥萨克砍着他们,刺杀着他们,用机枪成堆地把他们扫倒了。可是哥萨克也越来越少了,他们的大炮喷着长条的火光,也越来越弱了,机枪的射击声也稀少起来,已经听不见步枪的射击了——哥萨克都卧下去。

        于是都支持不住,溃退了。可是黑夜也不能救他们:哥萨克在枪刺和马刀下,成堆地倒下去。那时都丢下大炮、机枪、炮弹,四飞五散地各自逃命了,连夜都跑到森林里,山谷里,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恶魔的力量向他们攻来了。

        当太阳光线长长地从草原的山坡后边伸出来的时候,在那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躺着好多黑胡子哥萨克:没有受伤的,也没有被俘的——统统都一下不动地躺在那里了。

        在后方,在辎重队里,在难民中间,营火冒着烟,锅里煮着东西;马在吃着草料。排炮在老远的地方隆隆响着,谁也不去注意——都习惯了。只在炮声息了的时候,才从火线上回来人——或是传达命令的骑兵通讯员,或是管马粮的,或是偷偷回来探亲的战士。于是面目憔悴、脸色发黑的女人们,都从四面八方向他跑来,抓住马镫,拉住马缰绳问道:

        “我的怎么样了?”

        “我的呢?”

        “活着没有?”

        都带着充满恐怖和希望的、恳求的目光追问着。

        可是他骑着马小跑着,轻轻扬着鞭子,碰着一些问的人就答道:

        “活着……活着……受伤了……受伤了……牺牲了,马上就运回来了……”

        他走了,可是后边有的快活地、轻松地祈祷着,有的大声哭着,有的啊哈一声就倒在地下昏过去了,于是就用水喷着她。

        受伤的人运回来了——母亲们、妻子们、姊妹们、未婚妻们、邻居们,都去看护着。牺牲了的人运回来了——都在跟前捶胸痛哭着,老远都听到那悲痛的呜咽、号泣、哀恸。

        骑兵们已经叫神甫去了。

        “没有十字架,没有香,好像埋畜生一样。”

        可是神甫装模作样不肯来,说他头痛。

        “啊——啊,头痛……不想来吗……只要你的屁股不怕挨。”

        一下、两下,用马鞭抽起来——神甫猛然跳起来,手忙脚乱了。吩咐他换上衣服。头从领子里钻出来,穿上绣着白金线的黑袈裟——下边好像套在桶箍上似的——披上黑色的披肩。把长发从袈裟下拉出来。吩咐他带着十字架、香炉和香。

        把执事和诵经员都赶来了。执事脸色通红,是一个大身个的酒鬼,也浑身穿着黑衣服,穿着绣着金线的黑袈裟。诵经员是一个细高个子。

        仪式完毕了。把他们三个人押着走。马小跑着。神甫、执事和诵经员,都慌忙地跑着。马摆着头,骑兵扬着鞭子。

        辎重后边、花园旁边的坟院里,已经聚了好多人。都在望着。看见:

        “瞧吧,把神甫赶来了。”

        女人们画着十字:

        “啊,谢天谢地,应当这样埋葬呢。”

        战士们说:

        “瞧,把执事和诵经员都赶来了。”

        “执事实在很漂亮:肚子像猪一样。”

        他们慌忙跑来,气都顾不得喘,流着大汗。诵经员眼明手快地点着香。死尸凝然不动地手放正躺着。

        “祝福上帝……”

        执事疲倦地轻轻唱着,诵经员发着鼻音,很快地、无力地哼道:

        圣主啊,可靠的圣主,永生的圣……

        缕缕微蓝的香烟缭绕着。女人们掩着口呜咽起来。面目憔悴的战士们严肃地站着——他们听不见神甫疲倦的声音。

        刚才赶着神甫来的那个库班人,没戴帽子,骑在一匹高大的栗色马上,他轻轻把马一踢——马向前走了一点;他虔诚地向神甫弯着腰,低声说,他这话传遍了全坟院:

        “你妈的,你要再像没有喂饱的猪一样来唱,就要剥你的皮呢……”

        神甫、执事和诵经员,都少魂失魄地斜着眼睛,向他瞟了一眼。于是执事马上就用惊天动地的大声唱起来——把全坟院的乌鸦都惊飞了;神甫用次中音唱起来,诵经员踮着脚尖,翻着眼睛,发着细声——耳朵里都嗡嗡响起来:

        库班人把马往后拉了一下,凝然不动地骑在马上,好像雕像一般,忧伤地皱着眉头。大家都画着十字,鞠着躬。

        下葬时,放了三排枪。女人擤着鼻涕,拭着发肿的眼睛说:

        “神甫干得好极了——真是诚心诚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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