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哥萨克击溃了,虽然当时不管怎样都应该前进,可是郭如鹤却按兵不动。侦察员、居民中投诚的人,都众口一词地说——哥萨克又在集中力量、组织军队。援军川流不息地从叶卡德琳诺达尔开来;好多炮兵连拉着大炮,轰轰隆隆地开来;军官营声势赫赫地密集地前进;新的哥萨克部队越来越多了——郭如鹤周围暗淡起来,敌人的大军,黑压压地密集起来了。啊哈,应该走呢!应该走呢:还可以冲出去,主力军去得还不算远呢,可是郭如鹤却按兵不动。
等不到落后的部队,他是无心前进的。他晓得,他们是没有战斗力的;如果让他们靠自己力量单独前进,哥萨克就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统统都会被杀光的。这么一来,在那作为千万人救主的郭如鹤的未来的光荣上,这次惨劫,将是一个暗淡的斑点。
于是他等待起来,哥萨克大军,黑压压地密集起来。铁的重围,难以克服地包围起来了。为了证实这点,敌人的大炮,沉重地、震天动地地轰轰隆隆响起来。开花弹不停地爆炸,弹片向人身上乱落——可是郭如鹤按兵不动,只下令叫回炮罢了。在各处战壕上,白天不断出现雪白的烟球,又慢慢消失了;夜间,炮火的大口,不断把黑暗撕开。已经听不见哗哗的河水声了。
一天过去了,一夜过去了;大炮在轰轰隆隆地响着,可是后边的部队没来,总不见来。第二天过去了,第二夜过去了,可是部队仍不见来。子弹和炮弹都越来越少了。郭如鹤命令格外节省弹药。哥萨克抖起胆子;他们看见——很少回炮,也不前进——以为这是没有力量了,于是就准备痛击起来。
郭如鹤三天没有睡觉了;脸变得像做短皮衣的熟皮子一样;觉得自己的腿,从膝盖以下仿佛埋在地里一般。炮火不断轰击着的第四夜来到了。郭如鹤说:
“我去躺一会儿,如果有什么情况,就马上叫醒我。”
他刚闭上眼睛,就有人跑来了:
“郭如鹤同志!郭如鹤同志!……情况不妙……”
郭如鹤跳起来,他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一点也不明白。他用手到脸上一拭,好像把蜘蛛网拭去似的,于是那沉寂突然使他吃了一惊——整天整夜轰轰隆隆响着的大炮都沉寂了,只有砰砰的步枪声,充满了黑暗。情况不妙——敌人逼近了。或许战线已经被冲破了。他听到哗哗的流水声。
他跑到司令部里——一看,大家的脸色都变成灰的了。夺过电话筒——格鲁吉亚的电话可用着了。
“我是总指挥。”
听见电话筒里好像老鼠一样唧唧响着:
“郭如鹤同志,派援军来。顶不住了。敌人猛攻了。军官队……”
郭如鹤石头一般地对着话筒说:
“不派援军,没有。顶到最后一个人吧。”
那边回答说:
“不行。炮火集中在我身上,顶不住了……”
“告诉你,叫你顶下去!预备队里一个人也没有。我马上亲自去。”
郭如鹤已经听不见哗哗的水声:只听见前边的黑暗里,左右都是砰砰的步枪声。
郭如鹤下着命令……可是还没有说完就:啊——啊——啊!……
纵然是一片漆黑,可是郭如鹤辨得很清楚:哥萨克冲过来,左右乱砍——把战线冲破了,骑兵冲过来了。
郭如鹤扑上去;刚才给他打电话的那位指挥员,一直向他跑来。
“郭如鹤同志……”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再也顶不住了……那里被突破了……”
“你胆敢把自己的部队丢掉吗?!……”
“郭如鹤同志,我亲自回来请求增援。”
“逮捕起来!”
黑漆漆的夜里一片叫喊、噼啪的响声、枪声。从马车后边、从一捆捆的东西后边、从黑洞洞的房子后边,在这昏天黑地里到处都闪着手枪和步枪的火光。哪里是自己人?哪里是敌人?谁也辨不清……说不定是自己人在互相打呢……也许这是在做梦吧?……
副官跑着,郭如鹤在黑暗里猜到是他的身影。
“郭如鹤同志……”
他的嗓音很激动——这个小伙子想活命。于是突然间副官听到:
“啊……怎么呢,不可收拾了吗?……”
不曾听过的声音,从来不曾听过的郭如鹤的声音。枪声、喊声、噼啪的响声、呻吟声;可是副官的心里,半意识地、好像一闪的火花似的,刹那间带点幸灾乐祸地想着:
“……啊哈,你也同所有的人一样……想活命吗……”
不过这只是刹那间的事。一片黑暗,什么也望不见,可是觉得到郭如鹤的石头一般的脸,那破铁似的声音,从紧闭着的牙关里挤出来:
“即刻把司令部的机枪拉来,送到被突破的缺口。把司令部和辎重队的人,都召集来;尽力把哥萨克往马车那面压。骑兵连从右边进攻!……”
“是!”
副官消失在黑暗里。依然是一片喊声、枪声、呻吟声、脚步声。郭如鹤跑着。步枪的火舌左右乱闪,大约五十俄丈远,是一片漆黑——这里是被哥萨克突破的缺口,可是战士们都没有溃散,只是后退一点,就地卧倒,进行反击。黑暗里可以辨出前边跑着的密集的人群,越跑越近了……卧下去,就从那里发出了舌尖似的枪火,战士们就对着那闪着的枪火开着枪。
司令部的机枪拉来了。郭如鹤命令停止射击,开枪要有命令。他坐到机枪跟前,于是突然间,就觉得自己好像鱼在水里一样。左右都是枪声,都是闪闪的枪火。战士们刚刚一停止射击,敌人的散兵线就扑上来:乌啦——啦啦!……已经接近了,已经辨出了个别的人影:弯下腰、端着枪、跑着。
郭如鹤:
“集中扫射!”
机枪开火了。
德勒勒——德勒勒——德勒勒——德勒……
于是好像黑纸做的小屋似的黑魆魆的东西,一块块开始倒塌了。散兵线动摇了,后退了……转身跑了,稀少起来了。又是望不透的黑暗。枪声稀了,河水声又慢慢地听见了。
后边,老远的后边,枪声和喊声也开始沉寂下来;孤立无援的哥萨克渐渐溃散了,丢了马,钻到马车下边,躲到小黑屋里去了。活捉了十来个人。用马刀照嘴上砍下去,从嘴里发出一股酒气。
天刚发亮时,一排人把那个被捕的军官带到坟院上处决了。
太阳升起了,阳光照射着零零落落的散兵线,散兵线上是凝然不动的尸体。都那样凌乱,就像波浪冲过去留下的痕迹似的。郭如鹤夜间所在的地方,尸体成堆。敌人派军使来了。郭如鹤允许他们收尸:在暑热的太阳下腐臭起来——会生传染病呢。
死尸收完了,大炮就又轰轰隆隆地响起来,不可想象的震天动地的声音,又轰轰隆隆地响起来,沉重地震动着人的心脏和脑子。
弹片在青空爆炸着。活人都张着口坐着或走动着——这样对耳朵好受一点;死人凝然不动地躺着,等人把这些运往后方去呢。
子弹少起来了,弹药箱空起来。郭如鹤按兵不动,后边部队还不见动静。不愿自己来担当,就召集会议:要是留在这里——大家都要被消灭的;要是冲出去——后边的部队就要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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