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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战争与爱情第十六章 “省长”和“省长小姐”

第十六章 “省长”和“省长小姐”

        

光着屁股,同人打架!



        在床上文孙并没有做太多的美梦——一下午跑了几千米,摔了四跤,也累得够呛的——他睡意方浓,隐隐地却被宿舍前的起床号声惊醒了。

        在三十年代,做个无忧无虑、不愁衣食、不怕功课的“中学生”,那真是人间之极乐佛祖、世上之齐天大圣。齐天大圣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号兵的起床号,和“教官爷”来催人起床的马靴声。

        文孙蒙眬地醒了,隐约地看到邻床被褥上,也有些举臂伸腰的现象——不管他!文孙把被头一提,蒙头又入梦乡,只是那混账号兵却在不断地吹,吹出个令人痛恨的调子。什么:

        这混账号兵,把“猪在床上”,吹个不停,弄得“床上之猪”也无法再蒙头大睡。文孙乃推被坐起时,忽然觉得屁股被人在下铺踢了两下。文孙向下一看,原来下铺那个“床上之猪”的“高丽棒子”金实也醒了,并正在用脚踢他。

        抗战期间,我大后方有位高丽爱国志士,名叫“金九”,金实(十)变成了金九的老弟,因此也变成“临中”里面有名的“高丽棒子”了。

        “啊,三少,”“棒子”在下铺问上铺老林,说,“听说你在‘泡妞’——泡的还是一枝有名的‘野花’督军的女儿呢!”

        “去你个‘球’!‘棒子’,”文孙打着个陕西调,骂了“棒子”一下说,“就是胡说。”

        “他妈的,我胡说,”“棒子”反驳,“扁嘴看到你车载美女,得意忘形地踩到城里去。他发现你的大衣挂在树上,取下大衣追着去叫你——他妈的,那时你神情恍惚,有女同车,还会理他?他就把你的大衣带回来了。”

        “扁嘴”姓蒋,也是个高铺客,睡在文孙斜对面,这时还“猪在床上”,闭目养神。

        “老蒋!”文孙叫他,并道谢他带回大衣。

        “我拿了大衣,追了你好一段。叫你,你也不听见——只顾带着美女,拼命地跑!”说这几句话之后,老蒋也醒透了,预备下床。文孙则先他而下,而“棒子”还是“猪在床上”。

        “老林,”“棒子”又说,“家花没有野花香呢。”

        “‘棒子’,你这小混蛋,”文孙说,“我哪来家花、野花?”

        “他妈的,”“棒子”冷笑笑说,“涂秋薇、叶植芙、金玉珊……这些家花都不香?专门去抢人家的野花。”

        “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文孙骂他。

        “唉!三少,”“棒子”又说,“你昨晚在床上叮叮咚咚,干嘛?……老曹……”“棒子”又问邻床老曹,“你也听见了嘛!”

        “‘棒子’,他妈你真多事,”老曹也骂“棒子”一句,说,“人家放枪、放炮,干你啥事?”

        “他摇着我也睡不着呀。”“棒子”说着屁股直是摇,把铁床摇得吱吱作响。

        “我昨晚撞了车,”文孙说,“把胯骨撞伤,十分酸痛,所以在床上,揉了半天。”

        “你揉后面呢?还是揉前面?”“棒子”咧嘴而笑。

        “他妈的……‘棒子’,”文孙骂他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他妈的今早敢喝冷水吗?……”

        “只有你才会画地图呢……”文孙报复地说着,同时一把揪住金实的棉被,把棉被丢到地下,弄得全屋大笑——原来“棒子”有个古怪的习惯,他每晚都是光着屁股睡觉的,如今棉被被抽掉,“棒子”弄得赤条条里外无牵挂。他乃赶紧下床捡被,谁知扁嘴小蒋,也正自上铺下来,正踩在“棒子”的棉被上;“棒子”死抽不动,弄得全屋狂笑不止,好不乐煞人也么哥!

        “棒子”火了,乃光着屁股,去推“扁嘴”;二人正纠缠中,忽听一句号令自门口发出:

        “金实!为什么光着屁股,同人打架!?”

        大家注目一看,原来是孙教官,“查斋”到此。

        文孙一见势头不对,乃自床下抽出自己的脸盆,溜之大吉,忍住笑,一溜烟逃到盥漱室去了。至于“棒子”的光屁股问题是怎样解决的,他就不知其详了。

        盥漱既毕,文孙走到“教官室”,向一位和蔼可亲的杨教官,挂了个“病号”,又请个“事假”,便冒着早寒晨雾,替姥姥送行去了。

        

姥姥不敢“烧纸惹鬼”



        当文孙走到张家花园门前时,只见大门洞开;那面写着大“福”字的短墙也打开了。原来那不是座墙,而是四扇“屏门”拼起,如今中间两扇打开了,以通轿马。

        门后方院的柳树边拴了一匹紫红色、带鞍的骏马。中间走道上,则停了一座灰呢、带玻璃窗的可坐可卧的“睡轿”。轿内加挂丝棉花布衬里,那靠背可以调节的藤座上则套着绒椅套。周嫂正把一个大铜“脚炉”放在座前;又把一个热水瓶和几本书,放在轿内旁边的袋子里。十三太屁股上挂着他的旱烟杆,也正忙个不停。轿后厅堂走廊上则放着两担“藤编防雨朱漆盖篓”和一担箩筐,筐内则是一些衣被杂物。

        文孙没有打扰两位忙人,便穿厅走入后进,而周嫂却叫声“三少爷这么早就来了”,也跟入后进。

        在后屋内,文孙见到姥姥正在“堂屋”吃早点,桌上有一小筒豆浆和烧饼、油条、炸甜饼等食物,而姥姥却只在吃一些“饼干”,和一小杯周嫂冲的“奶粉”。另外周嫂又用个小碟子,放了一粒“维他命丸”。

        姥姥见了文孙便微笑说:“来得这么早呀,吃早饭没有?”

        “还未来得及吃,”文孙说,“姥姥早呀,今天就上路了吗?”说着文孙自己便倒出豆浆、吃起油条来了。

        “我真不想进山,”姥姥说,“但有什么办法呢?——你爸不放心,空袭也太可怕。”

        “暂时去躲躲嘛,”文孙说,“我爸妈他们什么时候去的,我都不知道。”

        “你爸妈进山,是一夜之间决定——真是仓皇逃窜的。”姥姥觉得可怕也可笑。

        “为什么呢?”文孙不解,因为他回家过年时,发现家中灯彩书画,早都挂好,而父母却逃走了。他也无心在家过春节,便赶回临中上课了。

        “张家庄被炸嘛,”姥姥说,“据说敌机四架炸张家庄时,大家正在吃午饭,炸弹一下来,张家的‘屏风’、‘槅子’,飞在天上像风筝一样。张二姑也被炸死了,后来发现她有一只腿挂在梅花树上——真是不能讲。”

        “……这我倒未听说呢!”文孙惊诧地说。

        “你爸他们那时正在家中张灯结彩,做年糕、做粑粑、揉圆子……准备过年,”姥姥说,“一听到这消息,一刻也等不住,全家当夜在佃户家都不敢住,裹着棉被在松林坡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跑到猫耳寨去了。真是仓皇逃窜——现在他不放心我,派徐班长来接我嘛。”

        “徐班长现在在哪里?”家中的徐班长原来也是和文孙一起拆“盒子炮”的老“圩勇”。

        “上长路,”姥姥说,“他们应该吃个‘干早饭’。我叫仓房刘朝奉,早餐时为他们预备干饭、酒、肉——人家是劳动者嘛。食不饱,力不足,怎能挑担、抬轿呢?”

        “鬼子并没有炸我们县城呢,为什么要炸一个小小的‘张家庄’呢?”文孙有点不解。

        “人家也是跟我们庄子一样,深沟高垒嘛,”姥姥说,“听说那时他们庄中驻一个‘旅部’,旅部卫兵与鬼子一个巡逻队遭遇,把一个骑马的日军队长打死,所以鬼子派飞机来炸。”

        “五姐和三表哥,那时幸好不在家里。”文孙不禁为五姐和五姐夫没有遇难而感到庆幸。

        “他俩那时住在这里嘛,”姥姥用手指点点桌子说,“这个大‘花园’就我们三个人住,很舒适。家中被炸之后,叔雅回去和几位叔伯料理了后事——看那场面太可怕了。一回到‘花园’就要和你五姐逃武汉,转香港回上海——公共租界里,他们还有点生意嘛。”

        “他们走了,姥姥就一人住了。”

        “你五姐催我赶快进山,”姥姥说,“但是我这里最初还有点课——他们‘政宣大队’,要我去教点音乐和宣传画,所以等到今天才走。”

        “姥姥,”文孙说,“您为什么又不教了呢?听说学员们喜欢您不得了。队方也非常尊敬您。”

        “我本来可以贴钱教书嘛。我也喜欢他们师生那批人,后来我就不想去了。”

        “为什么呢?”文孙有点奇怪。

        “他们组织极其严密,”姥姥把声音放低说,“听说‘思想’也有问题。”

        “抗战期间,各党派和衷合作,有什么关系呢?”文孙问。

        “哦,我只是个艺术教员,对政治没兴趣,在杭州、上海,我亲眼看过同学、同事被抓被杀——我不想‘烧纸惹鬼’!”姥姥低声而严肃地说。

        文孙知道姥姥是位“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的胆小的女教员,也就未多问了。

        

“叶省长”和“省长小姐”



        姥姥在一边吃早餐一边与侄儿聊天,一边也正等徐班长和轿夫、挑夫。

        “他们怎么还不来呢?”姥姥随便问周嫂一句。

        “有酒、有肉在桌子上,”周嫂笑笑说,“哪个穷人肯下桌子呢?——连那老死鬼十三太都赶到仓房去吃早饭去了呢。”

        “好歹要走两天路,没什么可急的,就让他们慢慢吃吧。”姥姥说着便领着侄儿走回厢房。

        “四小姐太好了嘛,”周嫂又补一句说,“要是大老爷、大太太,他们才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呢。抬的是天大好人的四小姐,他们太阳不偏西,才不来呢。”

        “下次就不做天大好人了。”姥姥也自我开句玩笑。

        文孙在姥姥厢房内看到昨天的大铜水壶,忽然想起大衣口袋里还有一个盖子呢,乃取出来物归原处。

        姥姥看见了也有点奇怪,乃说她昨天与周嫂一起跑警报,逃到“苗圃”去了。警报解除后,那苗圃内的青年技师谭志平,原上过林老师的课,又是文孙县中的同学,非留林老师晚餐不可,所以就回来迟了。

        “听说志平要和一个村姑小燕订婚呢。”文孙说。

        “订了呀,”姥姥说,“昨天便是小燕和他妈烧的饭——呀,小燕可爱得很呢;吃饭时小燕不愿上桌子,还是我勉强她的呢!”

        “志平就是很难得唉,”姥姥又补充说,“听说他们‘政治大队’里的张指导员,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他和在‘中西’读书的未婚妻解约了,却和一个不识字的渔民女儿订婚,酿成很大的悲剧。”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文孙说,“只要两情相悦,管她识不识字呢!”

        “你也这么romantic!真是时代变了。以前不识字的大家闺秀,被逼‘退婚’的,该有多少,你知道!”姥姥感慨地说。

        “现在我们倒不在乎!”文孙说。

        “是呀,”姥姥说,“原是‘刮了西风,又起东风’嘛——唉,文孙……”姥姥又问一句,“昨天你和小莹,把水壶送回来就分手了吗?”

        “……”文孙支吾了一下,说,“原先她要赶回营房去嘛……”

        文孙尚有些难言之隐未说出,姥姥便又接过去说:“莹莹真是个好女孩,我看她长大的。出身虽然差一点,家很穷,她妈又不懂事,但她自己倒很好——你看你张、林两家姐妹,金枝玉叶的,哪个赶得上她?……他们‘政治队’又克扣粮饷,平时饭都吃不饱——你以后请请她,平时她营养太差了。”

        听了姥姥这席话,文孙心中悬着的大石头才落下来。他正踌躇讲不出口——他昨晚陪小莹练车、吃饭那一大段罗曼蒂克的故事,而这时正可把话题扯开反问姥姥,说:“叶小姐穷吗?十三太和很多人都说她是督军、省长的小姐呢!”

        姥姥被文孙这一问,几乎笑不可仰。原来小莹的爸爸叶振东事实上只是一位略识之无的工人,却平白无故地作了半辈子“省长”甚至“督军”、“五省巡按使”。连他那读不起普通中学而进女子师范的女儿,也做了一辈子“省长小姐”。姥姥讲出原委来,文孙也为之笑不可仰。

        叶振东原是本县梅溪镇一个贫农的儿子。幼年无地可耕,乃跟一个在“省长公署”当杂役的长辈进入省长公署做扫地、抹桌、倒夜壶的小工人。那时“公署”办公厅内一位做“司印”的小职员,年老多病。“司印”虽是“委任”级的小官,但是工作却不简单——他每天要在各式公文上盖上几十个大印。每件公文盖印都有一定的部位,不得有误。其外调色和加油的分量都要有经验——油多则油迹斑斑,色淡则有失“公文”的官气——考究多着呢。

        这位老“司印”自光绪初年干起,两朝元老,每天还要盖上几十乃至几百个“大印”,体力上有点吃不消了,他乃训练这个倒夜壶、送茶送水的小工,替他帮忙。叶振东渐渐熟习了“司印”业务,有时老“司印”病了,他一“代理”便代了个把月。

        叶振东是个老实人,勤勉自学,官长们都喜欢他。后来老“司印”死了,长官们乃保荐他做“代理司印”,不久也就接到“委任状”——这样叶振东便改穿长衫,不再替人倒夜壶了。那时正是“军阀年代”——姥姥记得似乎是“二姑公公做省长的前后”,省城发生兵变。全城文武官员逃之夭夭。在混乱中叶振东乃把“斤把重”的省长“官印”,藏在夹裤里,逃出省城,溜回梅溪故乡。

        这时正好梅溪镇有一家闹鬼;据说“鬼怕印”,尤其是大官的印。这家乃买了几张“黄表纸”,请“叶司印”盖了几颗官印,贴在门头上。说也奇怪,自此以后,那“鬼”便不敢再上门骚扰了。

        这个消息一出,真是轰动百里。振东三月乡居,竟把“大印”盖了一千多次,把梅溪附近的“鬼”都赶个精光。

        后来叶司印又在故乡“成亲”了。他把“婚书”和礼单上,也都盖上皇皇大印。恶作剧的亲友乡绅送喜联、送情帐……也竟恭称“振东省长花烛大喜”了。

        我国传统称“做大官”、“当高干”都叫“掌印把子”。一印在手,便“有权就有一切”了。叶振东先生掌了三个多月“省长公署”的“印把子”,被尊称曰“省长”,谁曰不宜?——自此以后,“叶司印”就变成“叶省长”了。

        其后兵变平息,“省长公署”恢复办公;叶振东携新夫人、带大官印返署续职,曾被新省长以“护印有功”,传令着实嘉奖一番。

        在那个“军阀年代”,“新省长”是换个不停的,而“叶省长”却稳坐钓鱼台,安如泰山。省府上下尽管有人不知“新省长”是谁,而“叶省长”,则无人不知也——由“省长”递升“督军”、“巡按使”,只是“护印有功”,缓缓升级罢了——水涨船高,爸爸做了“省长”,小莹就变成“省长”乃至“督军”的“小姐”了。

        姥姥讲完这故事,文孙听了,不禁大笑,说:“我原先以为‘叶省长’是爸爸或爷爷的朋友,原来是这回事。”“你什么时候听说我们省里,有位姓叶的省长?”姥姥也觉得侄儿的无知很好笑。

        文孙还想知道点叶家的近况。姥姥说,在国民政府治下,叶振东夫妇省吃俭用,还积了些钱,都投资在一些乡亲开设的饭店、文具铺、杂货铺里面,利息不薄。一家三口,丰衣足食。“七七事变”前,他们一家还到京沪杭一带游览一番。不意抗战骤起,省城警报频频。叶振东本想收回投资,携眷返乡避乱,孰知他所投资的商铺,全部倒闭、倒账——一生积蓄,全付东流。振东一急,一夕之间,便脑充血而死,遗下孀妇孤雏,真惨不忍言。言下,姥姥也为之十分难过。

        

送别



        姥姥和文孙正在谈“叶省长”,却见“省长小姐”羞怯怯地从回廊边走来。小莹有点胆怯,她不知应不应该向林老师说出昨晚的事,所以显得躲躲闪闪的,步履维艰。

        “莹莹,来,”林老师看到她,乃亲昵地叫着,“你今天能请得了假吗?”

        “我昨晚就向指导员请假的。”

        “今早为什么来这么迟?不和我吃早饭?”

        “指导员临时找我有点事。”小莹撒了个谎。其实她早来了,只是不好意思进来——她怕文孙已告诉姥姥昨晚的事,使她见到林老师,觉得难为情。所以她走进“花园”闸门,感到进退维谷。幸好那死老头十三太,正要赶到“林家仓房”去喝酒,他看到叶小姐便请叶小姐通知一下周嫂:他走了,请周嫂注意一下闸门。小莹未通知周嫂,便在十三太的房中,偷偷地坐下来。她以为文孙还没有到,因为未看到文孙的脚踏车。

        她在门口一直等到十三太和一些林家的轿夫、卫士都回来了,她才羞怯地走入后进,来替“干爹”送行。

        她回答了“干爹”问题之后,看到文孙,乃勉强说了一声:“林先生,早。”自己脸早已红了半个。文孙站在姥姥背后,对小莹眨眨眼,也说声:“小莹,你早!——你请假来替老师送行啦。”

        “莹莹啊,”“干爹”握住她的手说,“我正在怪三侄,昨晚为什么不请你吃晚饭!——又不用他花钱……”

        小莹脸红到脖子,但文孙却向她使眼色,暗摇头,要她别搭腔。

        “……”小莹红着脸,也顾左右而言他,说,“干爹就动身了吗?”

        这时周嫂也自回廊走来说:“徐班长他们都来了。”

        “莹啊,再见了。”姥姥说。“那我们就动身吧!”她又向周嫂说一句。

        “干爹再见了。”小莹拉着“干爹”的手,眼泪已经流下来。

        姥姥牵着莹莹走去前厅,徐班长斜挂着一支大轮盘手提机关枪,已在走廊上等候。

        徐班长看来四十来岁,十分健壮,脸上黑黑的有点麻皮,再加七分酒味,纵没有那支大轮盘,已够吓人的了。他看到姥姥便说:“四姐,我们动身吧!”

        “听班长指挥嘛。”四姐微笑一下。

        这时周嫂也介绍一个青年农民给姥姥,说那是她的侄儿,要他谢谢“四老爷”那两箩筐衣被杂物。那后生鞠了个躬。

        “三少爷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徐班长转身问三少。文孙说:“没什么,只是路上小心点就是了。”

        “这点不用少爷操心。”徐说。他接着又大声向众伙计说:“我们动身啦!”说着他便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那匹雄壮的紫红马便冲出门去。三位轿夫站好位置,前面两位提起轿杆,姥姥乃低头走入轿内坐下。周嫂跟进轿门边,用两根铜筷子把脚炉炭火拨了拨,盖好;又自炉边递上一个有绣花套的橡皮热水袋,和一件绒毡放在姥姥腿上,然后把轿门帘放下,再扣好纽扣。那两位轿夫又把轿杆提起,周嫂低着头,用袖子擦擦眼泪,才从轿杆之下走出来。只听那领头轿夫,大叫一声“高——升”,三个轿夫一起用力,轿杆便在肩上了。轿子乃跟着徐班长,抬出大门。

        文孙、小莹、周嫂、十三太都跟出门去。周嫂和小莹都一面擦泪、一面招手。姥姥也在轿内招手。他们直等到轿子去远,窗上卷帘也放下了,两担盖篓、两个挂着盒子炮的卫兵,都去远了,大家才走回门内。文孙陪着小莹走回厢房坐下,莹莹还在流泪。

        周嫂也跟进来站在一边,一面擦眼泪,一面问:“少爷有没什么吩咐的?”文孙取出两块钱给周嫂送别。周嫂坚决不收,并说:“四小姐给的一年都用不了——还有些丝棉袄、羊皮袍——哪敢再收少爷的!”

        “周嫂,您收下罢。”小莹哀婉地从旁插句嘴。周嫂才收下了。

        “谢谢小姐!”周嫂又问,“叶小姐有什么吩咐的吗?”

        小莹未及作答,文孙倒说:“周嫂,你回家休息休息吧。服侍姥姥这么多年,也够辛苦了。”

        “服侍四姐十多年,未分开过。”周嫂哽咽着说。

        “山里地方太小,”文孙说,“姥姥不能带你一道去,她回来时,你们还会在一起的。”

        “少爷和叶小姐,没有事了吗?”周嫂放心不下,又问了一句。

        “周嫂呀,”文孙说,“你们出城,到春江去绕一下,叫小聋送点点心来我们吃吃——就说叶小姐在这里——叫他不要送得太多。”

        “那我现在就去。”周嫂说着就转身向外。小莹含着眼泪,搀住周嫂;周嫂侄子则挑起箩筐跟在后面。小莹和文孙把周嫂送出门外,真的洒泪而别。

        

那个Dora是谁?



        周嫂去后,文孙乃牵着小莹的手,二人默默走回姥姥卧室。小莹抱起小兔子,坐下喂它吃红萝卜,一语不发,眼泪汪汪欲下,仍是伤感不已。

        “姥姥还是要回来的,”文孙劝慰她说,“暂时别离,不必过分伤感。”

        “干爹对我那么好,”小莹说着眼泪一溜而下,哀伤地说,“我今早不该骗她……”

        “你骗她什么呢?”文孙说。

        “我们不应该瞒着她,我们昨晚在春江吃晚饭的事。”

        “我们并没有瞒着她嘛,”文孙说,“我们只是没有告诉她……”

        “不告诉她,还不是瞒着她嘛?”小莹为文孙天真的回答,不觉又破涕为笑。

        “小莹,”文孙又变换了一个题目,说,“姥姥虽然是位艺术家,你看她生活多有条理呢!她搬出去之后,剩下的房间一丝不乱。”小莹则说,“林老师”一向如此呢!

        这时文孙举目四顾,只见床帐被褥,整洁如故。桌上还留下一张“清单”,列出一些她留下的重要物品和锁匙;另外还有一张说明喂小兔子的规矩,和小兔子如果生病的医治方法。另外姥姥留下的百来本中西书籍,也分类放在玻璃书柜内,类别井然。文孙乃拉小莹一起去翻书——二人都对那文学小说部门,特别发生兴趣。小莹乃放下兔子和文孙一道去翻书。

        文孙有一次在姥姥屋内等姥姥,曾随手翻看一本《黑太子南征》,正看得起劲时,姥姥就回来了。文孙颇以未能卒读为憾。这次又在姥姥的书柜中发现了,不知不觉地,文孙又随手取出,翻了起来。小莹也在乱翻,也看到几本她爱看的“良友丛书”。正看得出神,忽然发现“春江”的小聋站在窗外,手中提着个大草篮。

        “小姐,”小聋首先看到的是小莹,乃问道,“饭开在堂屋里吧。”未等小莹答话,他已走到堂屋,抹过桌子,便把草菜篮打开了。

        小莹告诉正低头在看《黑太子》的文孙说:“春江的小聋哥来了。”

        文孙叫小莹暂时招呼他一下,小莹乃走入堂屋帮小聋哥把食物取出。她一看这三寸多厚的草篮,里面还有一层棉制夹里,夹里之内又是个藤箱。箱盖一开,一股热气和菜香直冲天篷。小聋取出的菜肴计有:小笼包一笼、瓷盆干丝汤一盆、小壶细茶带热水壶,其他还有些春卷、烧卖、银丝甜卷、咸甜油酥饼等等。牙筷、瓷碗碟、毛巾,一应俱全;足够四五人之食而有余。小莹看看林老师吃剩的烧饼油条还在那儿——想想节俭的老师,和她这糊糊涂涂的侄儿相比,后者真是个不知人世艰难的“纨绔子”。

        小聋把食物摆设停当,乃取出那本蓝色“流水账”,翻开请小莹签个字。小莹顿时脸红起来,不知怎样处理。

        “叶小姐,”小聋央求着说,“你写一下,跟三哥写一下,有什么分别呢?”

        小莹还是不愿,想去找文孙,但他二人说话已被文孙听见,文孙乃大声叫着说:“小莹啊,你就‘签’一下嘛。”

        这时小聋又在央求,文孙偏又不来,小莹不得已乃坐下来郑重其事地,取出钢笔,并把那账簿认真地看了一下。不看则已,一看不免大吃一惊——这本账簿真是洋洋大观。

        那本簿子里的第一笔账记得是“民国二十二年农历八月中秋‘翅帽一桌’”。小莹不大认得中国草写字码所写的十八元,她猜想是“十五”元。最奇怪的是下面签字都是英文“OK”两个英文字母。

        最贵的一席似乎是“排翅五席,送费加一”,下注小字“宴梁冠英军长”。那草字号码的价钱,小莹一时便猜不出来了。这条下面没人签字,只盖了个“林放鹤堂账房”的木戳。

        其他各条,最使小莹奇怪的是钢笔签的“Dora”一个英文字,共十余条。小莹看那字迹,似乎是女子写的,心里想着她是谁?其他形形色色的签字,只一个写着极大的“京”字。“文孙”也签了十多个。还有签着“三”字的也不少。小莹知道,“三”字也是文孙——这是昨晚她亲眼看着文孙用他那“大号金星”写的了。在这百十条账目中,只有三项小数目,下面签个“勉”字,小莹认出,那是林老师的名字和笔迹。

        小聋要小莹在那最后一笔账下签个字。小莹端详了很久,看那字码似乎是“两元一角五分,送力加一”。

        小莹觉得太贵了,踌躇了半晌;小聋在一旁等着。她慎重了半天,才拔出她那帕克,在账目下学着文孙笔迹,写了个“三”字,但是写不出那个男人笔迹的“龙飞凤舞”之劲。

        小聋本不识字,但是认得“三”字。他乃央求小莹写出自己的名字。

        “小姐,”小聋说,“您也写个名字在账上,下次不用三哥陪你,你也可以到我们酒楼记账吃酒席嘛。”

        小莹还是忸怩不安,在小聋哥力促之下,小莹才勉强在“三”之下加括号写个“莹代”二字。小莹初写时,本极踌躇,但是既写之后,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小聋见字大为高兴,称谢不止。这时小莹忽然脸一红想起一桩事来,乃从衣袋内取出她那绣花小“荷包”,自荷包内又取出她仅有的两个“银毫”,递给小聋;小聋抵死不要,二人正在纠缠之时,幸好文孙刚自厢房走出,乃笑着向小聋说:“小聋呀,我这‘臭男人’给你你就收,‘香姑娘’给你,你倒不收了吗?”

        小聋也笑了,乃向小莹一再打躬道谢地收下,提着草篮,便出去了。小聋去后,这一对小情侣,便在阵阵的梅花幽香之下,亲昵地吃了他二人的“第一顿早餐”。

        

第一顿早餐



        文孙拉开条凳,请小莹坐下,自己则紧靠着她,坐在桌角的另一边。文孙把菜盆拉近点,二人只占用了这张有大理石台面的八仙桌的一个角角。小聋带汤包和镇江干丝,都是这位姑娘最喜欢而不常吃的食品。加以饿了一个早晨,这时文孙服侍她喝口细茶、尝尝汤包,真鲜美无比。文孙自己则因为早晨猛吃了些油条、烧饼,这时反而不太饿,只是添汤、拣菜,替女友服务,使小莹不好意思多吃。

        “林老师要我替她喂小兔子,”小莹微笑着说,“现在它还未吃饱,我倒大吃起来了。”

        “我们把它抱来一起吃嘛。”文孙说着便起身去找小兔子。

        “它对你不熟,看到你会躲起来的,还是我去吧。”小莹说着放下筷子,便走到厢房自竹篮之内又取了一根红萝卜,便把小兔抱来,坐下,把小动物放在自己腿上,喂它吃红萝卜,自己再取起筷子,继续吃干丝。

        “小莹,”文孙问她,“昨晚睡得好吗?”

        “失眠很久。”小莹低声地回答。

        “为什么呢?”文孙又问。

        “心绪很复杂。”

        “有什么好复杂的呢?”

        “我和文梅在桥上聊天,”小莹说,“忽然看到你骑着车子从营门外经过。”

        “你们看到了我吗?”文孙有点奇怪,说,“我以为你们都熄灯睡觉了呢。”

        “我最初看到你,就告诉文梅。梅姐说那是我的幻觉。”

        “我是骑着车子在你们营门外,兜了好几圈。”文孙说。

        “你不是去追大伙儿回‘临中’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

        “我放心不下,所以托词找姑妈,又跑回来了,”文孙尴尬地笑着说,“想不到和你失之交臂。”

        “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小莹轻轻地问,但却不敢向文孙正视一眼——总是低着头。

        “小莹,”文孙轻轻地扶着她的手腕,轻声地问道,“你昨晚为什么哭呢?”

        “……”小莹未搭腔,只轻轻地把手让开了。

        文孙又伸过头去,再轻声地问道:“昨晚为什么哭呢?”

        “……我不知道……”小莹叽咕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是不是我说话不小心,得罪了你?”

        “你破费那许多,我道谢都来不及呢!……”

        “是不是曹文梅在乱说什么呢?”

        “不是,”小莹轻声地说,“梅姐在劝我。一番好意呢!……”小莹说着不觉眼泪欲滴。

        这一下文孙发慌了,忙放下筷子,绕过去,坐到小莹的同一条条凳上去,用右臂挽过小莹的肩头,又亲昵地问道:“小莹啊,你心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呢?不容易解决呢?”

        文孙这一问,却又把小莹问得紧张起来。她忙转身向文孙,眼泪汪汪地望着文孙,解释说:“文孙……我心里没有矛盾……也没有难题……”

        这一下文孙才真的放心了。他取出手帕来替小莹擦泪,而小莹却用自己的手帕擦了。

        文孙又替小莹加了点干丝汤;又取了一根春卷,一折两段,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给小莹,她也吃了——文孙心才放了一大半。小莹又自桌子另一边把文孙的碗筷移过来。

        “你也多吃一点嘛,”小莹说,“菜都快冷了。”

        文孙看见小莹盘子内还有半个吃残的小笼包,乃拣起来自己吃了;却自蒸笼下层夹出个热包子给小莹。小莹说她已吃饱了,但是文孙分明知道她未吃饱。小莹又勉强吃了半个,另外半个又被文孙吃掉了。

        文孙又勉强小莹吃了些春卷、烧卖、甜饼……小莹吃残的,都由文孙夹过来吃了——文孙原是个“篮球代表队”的“右锋”,食量大,一般大中学里的男孩子又都是些下贱货,专门喜欢吃女孩子吃残的东西——剩下来未碰过的美酒佳肴,后来全给老烟鬼十三太,风卷残云地偷吃了,此是后话。

        二人吃了七八成饱,精神好多了,又有说有笑起来。

        文孙好奇心又发生了,不觉又问起老问题来。

        “小莹啊,”文孙笑着说,“曹文梅昨晚‘劝’你些什么——把你逗哭了?”

        “她自己也哭了呢。”小莹尴尬地笑着说。

        “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眼里水多得很,动不动就要哭,”文孙开玩笑地说,“现在科学家也证明,女人身上构成的成分,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

        “那么男人的成分是什么呢?”

        “科学家说,男女是一样的。”

        “那么男人也应该会哭了。”小莹笑着说。

        “那么下次你哭,”文孙也笑着说,“我就陪你来‘号啕’大哭!”二人大笑,气氛轻松多了。文孙乃乘势又问道:“曹文梅昨晚劝你些什么呢?劝得她自己也哭兮兮的。”

        “梅姐说,你对我太好了。她劝我也要对你好。”

        “那你接受不接受她的劝告呢?”文孙嬉皮笑脸地搂住她问。

        “我告诉梅姐,”说着小莹的眼泪又要下来了,但是她却转身用手抓住文孙的上衣袋,哭笑参半,翘起嘴唇说,“我告诉梅姐,你对我好,我不要对你好。”

        “不要对我好!好丫头,”文孙转过身来,一下把小莹抱住说,“那我就把你抱住不放。”

        野青年这一野行为,他未抱住女友,却把女友怀中的小兔子吓坏了,它一跃而下,惊慌得遍屋乱跑。二人忙松手去追兔子,忽听远处城楼和鼓楼之上,“呜——呜——”之声大作——空袭警报!

        二人乃匆忙抱起兔子,赶快跑警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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