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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战争与爱情第二十四章 小鬼难缠

第二十四章 小鬼难缠

        

副官的功用



        莹莹提早回家,本是怕有客人晚间要来收、送衣服的。谁知她一下轿,却看到门前堆了一些杂物,成堆成堆的。莹莹一看便知连自己的床也被拆了,木板、帐、被堆成一团,不免为之一惊。她刚要进门时,忽见一个挂少校领章,未戴帽、头脸成个三角形的军人,赶来扶她下轿。莹莹看这人面貌好熟——原来他也是曾来送洗过衣服的客人。这军官对莹莹很恭敬。

        “莹姑娘今天辛苦了,我是熊正宜熊副官,旅长派我来服侍小姐的。”自我介绍之后,熊副官把莹姑娘搀入内室。

        莹莹一进室内,不免愣住了——这哪里是自己的家呢?妈的板床不见了,换了个半新的黑漆架子床,和全新的洋布蚊帐。四壁土墙也重新粉刷了。爸的遗像也装好镜框,挂在原处。像下面则放着一张两头上卷的长方供桌,桌上香烛齐备。土灶头也不见了,而门外却恭敬地站着一位佣妇。

        “进来嘛,小姐回来了。”佣妇进来了,熊又介绍她叫沈嫂,是他专门雇来侍候小姐的。

        一切布置停当,熊副官说,晚饭由附近馆子送来。并告诉沈嫂好好服侍小姐,让小姐好好休息,天晚了,他自己明天再来。熊副官向莹姑娘敬个礼,莹莹也鞠躬谢了他。熊副官便领了几个勤务兵离去了。

        “小姐要喝杯茶,洗把脸吗?”沈嫂恭顺地问一声。

        “不用了,沈嫂,”莹莹说,“你请坐,我们好谈谈。”沈嫂不敢坐。莹莹勉强她,她才取了个竹凳坐在床边,莹莹则坐在床沿之上。二人问答了很久,莹莹才弄个半明半白。

        原来沈嫂也是个难民,住在难民营内。熊副官要在难民妇女中选一个有“服侍小姐、太太经验的女佣”;选了几天才选上她,因为她曾在上海帮过工,服侍过小姐、太太,后又在镇江一个官府家中做过几年,经验丰富。现在熊安排她在隔壁住宿,白天便过来服侍叶老太太和叶小姐。

        至于这两间屋怎能装修得这样快呢,据沈嫂说,他们一行十几个男女一早便来了。等到老太太和小姐上轿离开了,熊副官便叫他们立刻动手装修。忙了一天,熊副官坐着监工,大家片刻不敢停,像救火一样呢。

        莹莹不免又关心起她母女所收洗的脏衣服来。

        “熊副官全给送到隔壁去了。”沈嫂说明了处理方法,才使莹莹松了一口气。

        

“昨格手气好哎!”



        莹莹上下左右看了半天,心中拿不定主意,沈嫂也在一旁呆站着。

        “沈嫂呀,你到前房休息休息去,”莹莹说,“我想睡睡。”

        沈嫂闻言,立刻过来把一床全张有绣花被面的丝棉被铺好,帮姑娘宽衣解带睡了下去。随后又自梳妆台上热水瓶里,倒了热水,为小姐扭把热毛巾,让姑娘拭了面。又冲好一杯细茶,让姑娘喝了,才拉下挂灯,扭小了亮光,然后悄悄离去。

        莹莹躺在床上,回想一天奇异的遭遇,翻来覆去,五心烦躁,自觉命运全是别人安排的,毫无自主可言——想想五千年来的中国妇女,不都是如此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呢?而自己的命运,想做个小学教员的老婆而不可得,到头来却做了个“罗司令的三姨太”!但是想想当今有名的夫人们,哪个不是如此呢?……

        莹莹正在前思后想,忽听门讶然一响,原来是沈嫂悄悄走进来,说馆子送来了酒菜。莹莹本不想吃,但在沈嫂劝慰之下,由沈嫂扶坐床上,由她用木盘拣来些酒菜,坐在床上吃了,觉得有点头晕,便昏昏然躺下了。

        莹莹在昏昏之间似乎那小童军来了,要拉她去做“小学教员”;一会儿七哥也来道喜,贺妹妹做了“旅长娘子”。她又不忍七哥受委屈,偷偷拉着七哥的手,忽然被罗司令看到了,莹莹脸一红,身子也颤抖起来,原来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只见床在打转。莹莹想坐起来,忽然头一晕,便又自我摔回枕上,床转得更厉害,头也发烧——莹莹发现自己感冒了。她在枕上闭起眼睛,似乎睡在渡船之上,时昏时醒——梦中总离不开三个人,有时打骂、吵架、撕她衣服,有时妈也在一旁嬉笑哭闹……总之做了一夜的噩梦。

        最后听到街上人声、妈的鼾声,发现沈嫂悄悄站在帐外床前,才知道天亮了,然而头仍晕得厉害,身上也有冷汗。

        莹莹知道自己是病了,幸好沈嫂是服侍太太小姐有经验的女佣,饮茶、喝水、洗脸、刷牙、喂稀饭,真是无微不至,莹莹虽庆幸有这样好的沈嫂侍候汤药,但是一夜噩梦,使她心病加深,靠在床上,如痴如梦,自己亦不知所以然。

        天大亮了,叶妈叫沈嫂服侍,在沈嫂替老太梳头时,才有工夫告诉她“小姐在发烧”。

        “发烧?”老太说,“想是高兴了、累了,又着了点凉。”梳头之后,叶妈取出些“藿香正气丸”,叫沈嫂服侍小姐吃。

        “莹儿,乖,”妈走进内室,看了看脸上烧红的女儿说,“我昨格手气好哎!三归一,捋了她们一百多块。”

        “妈,”莹莹声音极其微弱地说,“你哪里来本钱打这么大的牌呢?”

        “啊,最初你李干妈要我代牌,说输了是她的,赢下是我的——我一代到底,通吃!”

        这时沈嫂来报告,外边来了轿子。叶妈匆忙向莹莹说:“今天本钱大,再捞她们一把。”莹莹尚未来得及答话,叶妈便出门上轿走了。

        

矛盾的金三角



        叶妈走后不久,熊副官就来了。两位小木匠也预备来修窗户。熊了解了情况,便把木匠送回去了;也停止了“藿香正气丸”,他自己骑了马到军医处去找医生,并要给莹姑娘挂一架军用电话。

        熊去后不久,就来了一位医官。医官诊断有“伤寒”可能。莹莹得病的消息就传开了。时未到中午,便听到室外一阵马蹄声,接着便看见罗司令穿着军便服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熊副官,但熊没有跟进内室。沈嫂捧上细茶退出后,熊副官便带关了门。

        罗司令十分温存,用自己额角贴在莹莹的额角上,知道莹莹的热度不低。他握住莹莹的手,要她安心养息,英雄形态、儿女柔肠,使莹莹为之感动泣下。罗司令更觉心疼不已,乃招呼熊副官通知“通讯连”,立刻为莹姑娘装个电话,好让莹姑娘随时给他打电话。

        “莹莹啊,”罗司令亲切地叫着,并低声说,“熊副官正在替我们装修房子,房子弄好了,我们结婚搬进去,一切就方便多了。”

        “……”莹莹未搭腔,只听门外罗旅长的卫兵们,正在大声驱散看热闹的人群。

        “莹莹啊,好好休息,”罗说着又用额角试试莹莹额上的温度,又说,“你的烧不轻呢。宝贝,你好好休息,我去了。”说着他便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莹莹看他英武的背影,想想他关心的声调,远比妈还亲切;口不能言,莹莹心中真不忍看他离去,乃转身向床里,偷偷用毛巾擦去了眼泪。

        罗旅长离去不久,李干爹和干娘也来了。干娘并带来煮好的“参汤”,亲自喂莹莹喝下;并报告一个好消息——叶妈今日又有全胜之局。

        干爹、干娘去后,熊副官娘子也来了,并带来“小米稀饭”等食品,亲自服侍莹莹吃下,莹莹这时烧已减退,精神也好多了。熊太太坐在她床边,一面吸烟,一面陪上司的未来夫人聊天。

        熊太太说,老熊是旅长的表侄,是表叔从家乡特地找来的“最最贴心的私人”。特务营杨营长只是因在战场上救过司令,司令才超升他。其实杨一字不识,大老粗尽做些“歪事”。熊夫人并举个例子,司令最近曾叫老杨兼做“缉私队长”,他在江上抓到一船鸦片烟。老杨未报告司令,便把鸦片堆在江边,没收了船做渡船——并把那鸦片贩子也枪毙了。

        “你看这人粗不粗?”熊夫人说,“那堆鸦片被人偷了好一半,才给老熊知道了。老熊把货运回来,交李元忠去卖——卖出的钱可以发全营兵饷还不止。你看老杨糊不糊涂!?鸦片烟是‘乌金’嘛!”

        熊太太这番话,把个“高师二女学生”、“抗敌后援会宣传员”的叶维莹说得目瞪口呆,震惊不已。一支堂堂的抗日军队怎能私贩鸦片呢?惊悸之余,莹莹才问一句:“李元忠是谁?”

        “你的干爹李会长嘛!你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熊太太有点诧异。

        “这些钱后来哪里去了呢?”莹莹又问一句。

        “老熊保存给表叔司令嘛!不然这铜床哪里来钱买?”

        “这事罗旅长知不知道呢?”

        “用不着详细报告他嘛,”熊太太说,“反正是替他做事、替他找钱就是了。不然做大官的用私人干嘛呢?”

        “做这种事,怎能不报告旅长呢?”莹莹倒说着有点认真。

        “司令本人倒不大在乎,反正向副官处要钱有钱、要做事就照做就是了。司令本来不管小事的。”熊太太说。

        “但是贩鸦片、贩毒走私,不是什么小事呢!”莹莹正经地向熊太太说。

        “老熊以后一分钱一分钱,都得向你报告嘛。”熊太太说得有点紧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觉得抗日军人……”莹莹的话尚未说完,熊太太便紧张地接下去说:“莹姑娘你是读书识字的女学生,我担保老熊以后把所有账目都按时向你报告。”

        “我不是这个意思呢。”莹莹抱歉地自愧失言。

        “我知道姑娘不是这个意思,”熊太太也抱歉地解释说,“但是做下属的总不能蒙蔽长官——账目总应报告清楚。”

        莹莹毕竟是聪明人,她知道熊太太和她这位“女学生”不是一类的人,误会可能愈解释愈深,她乃想换个话题。

        “熊夫人呀,”莹莹问她,“你们家里有几位公子呀?”

        “莹姑娘,老熊本来是不该嘛,”熊太太更恐慌地说,“他不应该把我们的两个儿子都放在副官处当差。”

        莹莹听了这话心中自觉弄巧成拙,但又自恨无急智解此僵局;愣了半晌才说:“我还不知道你有两位公子呢。跟爸爸一起做事不是很好吗?”

        “莹姑娘不能听朱太太的话哎,”熊太太又解释一句,“那船鸦片,老熊委实不知道是‘军需处’的货。朱军需因为未向旅长报告,旅长不知情。杨营长又是个老粗,他也未报告旅长,就把朱军需的人给枪毙了。卖鸦片的钱,老熊又替司令花掉。后来弄清了,又没钱还朱军需,弄得朱处长‘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老熊一直心里好难过,将来人是不能再活了,但是鸦片钱总得还给老朱,来日方长嘛,还要请姑娘在旅长面前关说关说——表叔表婶和自家长辈原是一样。何况又是上司呢!……”

        熊太太一番解释误会的误会,使莹莹听了不禁不寒而栗,想不到这位“千死一生”的民族英雄的周围,还有这样一个矛盾的金三角!

        

“大喜近了,怎么病了呢?”



        当熊太太还在解释“老熊”的“难处”,莹姑娘也想解释一下她还没同朱太太说过话时,沈嫂忽然进来说:“朱军需和太太来了。”熊太太忙伸头向莹莹低语说:“别把我的话告诉他们!”莹莹也点点头。这时朱氏夫妇已进来了。莹莹想坐起来迎接,却被朱夫人伸手压住了,并向正拟离去的熊太太说:“再坐一会儿嘛。”

        “你们坐,”熊太太说,“我来了好久了。”讲着她就出门去了。朱太太则在她的原位坐下来,朱军需则站着。朱军需是个大胖子,看来五十挂边。沈嫂递上茶,又搬来竹凳,但朱胖子没有坐下。

        “心肝,大喜近了,怎么病了呢?”朱太太亲切地摸摸莹莹的额角,又说:“呀,还有点烧呢!小心点儿!”

        “我们的军医,医道甚好,这点伤风,不算什么,养息养息就好了。”朱军需手提着盖碗茶,也安慰一句。

        “谢谢朱伯伯、朱伯母!”莹莹沙哑地感谢一句。

        “我老伴会帮你调养调养,我叫她天天来看你——好好养息,我先走一步了。”朱军需把茶盅还给沈嫂,便离去了。莹莹又要坐起,再度被朱太太压下去。

        “刚来的熊婆娘和姑娘谈得很久啊!”朱太太笑着问,“谈些什么呀?他们一张床上,睡不倒两样人,两个都本事通天呢。”

        “熊太太是很能干。”莹莹说。

        “能干的人,不能嘴向外长着嘛,专门吃人家的。”朱太太说。

        莹莹听朱太太话中有刺,不好插嘴,想调解一下,乃说:“熊太太看来倒很善良。”

        “善良?!”朱太太喷口烟把头一摇,说着有浓厚川鄂口音的话道,“他夫妻连旅长都吃掉了,别以为你们是亲戚。”

        “……”莹莹被弄得十分尴尬,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莹姑娘,你知道我家老头子,和你们旅长也有十多年交情呀!”朱太太郑重地说。莹莹也只好恭听,未便回腔,也不知如何回答。

        朱太太又说:“我们处长也是‘军需学堂’毕业的。他搞后勤,不上前线,升官慢了点——但是没有后勤,前方也不能打仗呀!”

        “当然嘛,”莹莹半天才答了一句说,“后勤跟打仗一样重要。”

        “你知道你们的副官熊楚材,军帽都不会戴,原来是个开米行的嘛,怎能一跳就做少校呢?做少校还要欺侮上司,就不对了嘛。”朱太太说得有点生气。

        “……”莹莹觉得头很晕,没有搭腔,只是勉强撑持着听朱太太训话。

        “莹姑娘,我们处长和你们旅长原是老朋友、老同事,你以后不能专帮亲戚,不顾朋友呢!”朱太太性情直爽,大声说着,旁若无人。

        “……怎么会呢!朱伯母!”莹莹红着脸,勉强说了一句。

        “你好好调养一下吧,这是一支上等‘高丽参’。”说着朱太太取出一个有玻璃面的长盒子,递到莹莹手上,莹莹不敢收。朱太太又自衣袋内取出一只玉手镯,给莹莹戴在手腕上,说:“这玉镯可以调和血气,再吃些人参,病就好了唉。我走了!”未等及莹莹道谢,朱太太便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了。

        

杨玉环的妹妹



        莹姑娘生的虽然不过是点伤风,却是梅溪镇上的大新闻,尤其是权力中心“绥靖司令部”内的头件大事。前来探病问安的人川流不息。不到几天,弄得两间小屋之内堆的全是礼物。叶妈连日出征,手气又好,乐不可支。

        三五天之后莹姑娘虽已完全康复,但是访客不断,使她只好继续装病,偶尔电话铃响,她也只好故作沙哑声,答复司令的询问。有时罗旅长来访,她也只有加重装病。叶妈知道莹莹已完全好了,但她勉强莹莹继续睡在床上,自己不断竹战之外,则找熊副官看正在修缮的“司令公馆”,等候女儿出嫁,自己也好跟着去。

        莹莹在床上久睡无聊,她最喜欢的访客便是杨营长的夫人金环了。有时金环不来,莹莹则教沈嫂打电话去找她。

        金环原另有姓名,但她不愿说出。“金环”之名是杨营长在妓院里替她取的,因为老杨知道古代有个美女叫“杨玉环”。

        金环原也是个难民,与妈妈和一弟两妹住在“难民营”里,她们也是因为爸爸病死,一家无靠,她才被梅溪镇内有名的“黄牙老宝”,以八百元买去的。金环对莹莹亦从不讳言。

        “你为什么甘心去做妓女呢?”莹莹在初见面时曾问过她。

        金环说,她妈没有告诉她是卖女为娼,只说有个官家要雇个佣人。她下了轿之后,就被她后来才知道名字的“黄牙老宝”拉到一间浴室洗个澡,换了一身白纺绸褂裤,涂了香粉胭脂,打扮了一番,便被关在一间卧室里。室内有张床,她便躺在床上,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到前屋有些人在猜拳行令,正在吃酒席、打麻将。时近午夜,她已有点睡意时,忽然门开了,只见“黄牙老宝”扶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进来。“老宝”替他脱得精光。金环正为此吓得发抖之时,“老宝”走到床边说:“你好好服侍贵客啊!”乃动手把金环也脱得精光。金环不敢抵抗,直是发抖。“老宝”把那男人扶上床,放下帐子,关了门,就出去了。

        金环光着身子,蜷伏在床角,只敢哭不敢叫,那醉汉一声不响,便把金环拖过来,自己爬到金环身上,行动起来。

        “我痛得要死,被他压着,叫又叫不出来。”金环向莹姑娘回叙那可怖的一晚,仍然泪直是流。

        “他在强奸你,是不是?”莹莹气愤着说。

        “后来他不动了,我以为他死了,”金环说,“原来他已经睡着了。”

        金环说她那晚怕得要死,她把那醉汉从身上推下,爬下床想逃出去,但发现门是锁着的。金环守到天大亮了,“老宝”才开了门进来,另给金环一套竹布褂裤穿了,把那套带血的绸衣取走。她把金环带入另一间房间,那儿有点茶水稀饭叫她吃。金环被“老宝”带出时,回看那醉汉还是赤身露体,呼呼大睡——后来才知道那混账是个“盐卡子”里的一个什么“队长”。

        “这醉汉就是占有你‘初夜权’的人,是不是?”莹莹低声问金环。

        “那盐卡子是我一生最恨的人,”金环咬牙切齿地说,“比恨‘黄牙老宝’还要恨得多。”

        莹莹要金环说说那“黄牙老宝”的样儿。金环说了,居然就是莹莹自己在门缝里曾经看到的,和妈妈一道嗑瓜子的那个黄牙齿的妓院老鸨母。想想不觉一身冷汗,她自己也险些被妈用两千元高价——但是扣了老鸨所说的“杂费”,她比金环只多八百块——就卖给“黄牙老宝”了。

        莹莹自幸之余,又问金环怎样嫁给杨营长的。

        “老杨人很粗,常常打我,但他为人很厚道。”金环说。

        “他常常打你!”莹莹问。

        “罚跪了,常常打得我走路都困难。”

        “有这种事?”莹莹诧异地再问下去。

        金环说她深爱老杨,她可以为他殉节、为他死。杨是老粗,没坏心肠,打人只是他脾气不好。“他不像朱处长和熊副官,”金环低声说,“那么坏心眼。”

        莹莹又问她怎样嫁给杨营长的,金环说她被那盐卡子强奸之后,因为她是新来的,也读过小学,“老宝”就宣传她是个“干净的女学生、原装货——要两百元‘开苞费’”。

        莹莹说:“你不是早已被强奸过了吗?”金环说“老宝”会“做假”。她用鸡胆装鸡血塞进去;并训练她在“接客”时,故作忸怩、故作痛苦。但她第二次“接客”时,那客人是个“老手”,酒也喝得不够,最主要的还是金环不会装腔作假,被那客人发现了,把鸡胆取出,罚令金环吞下去,金环不肯,被那客人打得半死。莹莹说,那“老宝”不也有麻烦吗?

        “‘老宝’后台也硬呢!”金环脸色沉重地说,“那客人最后还是出了一半。”

        “杨营长是什么时候认得你的呢?”莹莹再问。

        “老杨是我第三个客人。”金环说,老杨原想讨个老婆,他要“老宝”在她选的难民中代找一个体面的姑娘。“老宝”就介绍了金环,索身价一千元,并叫金环照原样再做一次假。金环怕再挨一次毒打,有点踌躇。“老宝”说:“你如怕客人打,那我就先打了再说。”说着她咬着牙,提着毛竹片,就要开始打了。金环求饶答应了。“老宝”乃安慰她说,这客人是位老粗,喝了酒就一切都不知道了。

        那晚金环战战兢兢地陪老杨上床。老杨酒喝得并不多,金环虽也装腔作势,还是被老杨发现了。当老杨还在半信半疑之时,金环向他哭跪于地,把故事和盘托出。

        金环哭成个泪人儿,凄惨无比。老杨人虽粗,心肠软,听了金环的故事,也眼泪兮兮地大受感动。

        他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拥在怀内,说:“你本是良家妇女,被迫为娼,我就娶你吧。”

        “那晚倒真是我们俩人的‘洞房花烛夜’呢。”金环说着又破涕为笑。

        

电话不是好东西



        在莹莹生病时的众多访客中,莹莹最喜欢的是金环。因为二人年龄相仿,而金环又是个老实人,讲的句句都是真话。金环是北方人,身材较高,婚后又学会抽烟打牌,所以看来比莹莹年长。其实后来一细算,莹莹还比她大几个月呢。二人厮混熟了,就以姐妹相称——金环叫莹莹为“莹姐”,莹莹则昵称她为“小环”。小环因为是“营长娘子”,已经呼奴使婢惯了,平时进进出出,甚至招摇过市,市民也视为当然;而莹莹这个“未过门”的“三姨太”,又是市上众目睽睽的新闻人物,不愿在街上抛头露面,所以只好终日躺在床上装病,看点已看过三五遍的小说。小说看腻了,就想找小环谈心。有时小环不来了,二人就通电话,一谈便是一两个小时。

        她二人所通的三十年代军用电话,是“手摇式”的。电话号码是以铃声的长、短和多寡为定。例如要打到旅长室,则“摇”出个“一长一短”的铃声;副官处则是一长二短;军需处,一长三短;特务营,一短一长;缉私处,两短一长;莹姑娘专线,三短一长;旅部“通电”,三长。

        至于向各团和独立营、连通话,则先摇四长,叫接线生接“支线”。

        莹莹和金环都未用过私用电话,对电话通讯性质也一无所知。金环和杨营长的床头有一架电话,她只知道要找莹姐聊天,摇它个“三短一长”,那边便是莹莹接话了。

        熊副官最初告诉莹莹的“电话使用法”,只是摇它个“一长一短”——莹莹却一次未摇过;倒是后来金环告诉她摇“一短一长”,便可和小环谈心了。

        莹莹和金环都觉得“电话”这玩意儿很新奇,也很方便。她二人都躺在床上,只要把电话摇个“一短一长”或“三短一长”,二人就可聊他个个把钟头——至于她二人谈心,别的分机上的人也都可听得到,那就不在这两个傻丫头的知识范围之内了。

        女人毕竟是女人——女人们,尤其是少女,通起电话来是没头没尾、没个止境的——儿女私情谈多了,也谈些军国大事、社会新闻、桃色事件,和旅部之内的秘闻、传闻和私事。总之,话是说不完的。

        有经验的读者都知道,你如有母亲、太太、姐妹、女儿,乃至女同事、女同学、女朋友……以及各式各样的“女人”,她们拿起了电话听筒来,还有放下之时吗?尤其是金环夫人整日在街上跑出跑进,每天和“营长”一睡八小时,牌桌上又往往三五小时不等……因此她把街坊传闻、床头私语、牌局饭局的闲话……一股脑儿都在电话里和“莹姐”说了——不然哪有那么多长的时间好消磨呢!莹姐毕竟是她最谈得来的人,也是一切私话都可谈的人,不过谈到些不可告人的秘闻时,她也会警告莹姐:“千万不可向别人说!”莹莹也聪明,知道有些话不可向人说,也用人格“保证不露丝毫风声”。

        她二人又都是正直、爱国的,对走私、通敌、贩毒、杀害无辜、迫害良民,也嫉恶如仇——有时二人谈得感情化了,甚至咬牙切齿,隔机啜泣。

        金环是最爱“老杨”的,对老杨的粗里粗气和正直无私,最为称赏。她和老杨一样,最“看不惯”朱处长和熊副官,“不顾死活地搞钱”。

        “老杨告诉我,说是冯玉祥说的,”一次小环说得气愤时,在电话里告诉莹姐道,“当了三年军需或三年副官的人,拉出去枪毙,是一个不会冤枉的!”

        “冯玉祥是个老司令、副委员长,”莹莹感叹地回答说,“讲的话是真有道理呢!”

        打电话原是金环和莹莹最大的嗜好,她二人占线过久,却往往影响公务。但她二人一个是脾气暴躁的杨营长的“娘子”,另一个则是罗司令未来的“三姨太”。她二人占了线,任谁也不敢吭一声。可是大家为着用电话,各分机往往有人拿着耳机在等线,同时也偷听着她二人有趣的对话。愈听愈觉得有趣,因此旅部内一切真真假假的秘密,都给偷听客加油加醋地暗中传播起来了。

        朱处长和熊副官得报,均暗派专人作二十四小时的窃听。一次罗司令为着要用电话,也屏息听了二十分钟,金环向莹姐讲有关朱、熊二人为争权争钱和对敌伪通商的真假情况。

        总之这两个自以为是私语的小长舌妇人,在电话里所泄露的机密,已暗中引起了“绥靖司令部”内一个无声的地震——尤其是身当其冲的朱处长及熊副官,竟为之寝食难安,不知何以自处,何以应付这一无止境的可能变幻——二人都变成热锅上的蚂蚁,急于要找个出路来才好。而朱处长在暗中叫苦之时,也想找熊副官算账——因为这“皮条”是熊楚材一手拉起,而自讨苦吃的。

        

丈母娘的气焰



        这两个无知小儿女的私话,暗中传出去已经够惊人的了。她二人还各有个善于言词的妈妈,整日到旅部、营部来吃酒摸牌。

        金环的妈总以为自己的女婿是“救过司令一命的恩人”,他的地位是在“副官”和“军需”之上的,所以打起牌来,也不把朱、熊两夫人看在眼内。赢了钱,她是要现钞的;输了钱,则挂在“营部”的账上。有时赢家不服,她就叫她们多卖两斤“鸦片烟”。

        莹莹的妈就更不得了了。她是司令的丈母娘,赢钱拿现款不在话下,输钱则招呼熊副官“划账”。比较可怜的则是李会长的老婆了。当旅部初搬入她家时,她对“朱处长夫人”和“熊副官娘子”,真服侍得像亲娘一般。但是自认得“把嫂”和“干女儿莹莹”之后,她的服务对象就只有“把嫂”一人了。每次牌后“开饭”,总只请“叶老太太”上座,而叶妈也向不推辞——事实上朱夫人远比她年长,熊夫人也不比她小,但是叶妈吃饭是论地位入座的,席次与年龄无关。

        叶妈也是这群娘子中最为见多识广的人,虽然她们都一字不识,但是叶妈却说她以前是“省长夫人”,呼奴使婢惯了。麻将搭子也都是些督军、省长的“一品夫人”,什么厅处长的娘子,只能在一旁侍候呢。她亡夫手下的人,真是文武齐备。所以她“女婿”将来升官至省长、督军、总司令、司令长官,真不愁没有“班底”。罗司令现在手下这些人,“哪能管得大事呢”?叶妈并且许下宏愿,她自己的哥哥,莹莹的舅舅,就是个“会打左手算盘”的“理财好手”,所以等莹莹出嫁了,她倒要舅舅来,把女婿这条“银龙”清查清查——哪能老是这样一团糊涂账!……

        李会长的夫人、叶妈的把嫂是位好人,听到叶老太太这席话,忙把自己丈夫、李元忠李会长介绍上去,还希望干女儿在司令面前保荐提拔呢!

        “这些话还用说的吗?”叶妈得意地说,“哪个大人物的财政不是自己的至亲好友管的?看看委员长、李长官,谁不如此!……”

        叶妈这些牌桌上的牛皮,往往把朱、熊二夫人,说得眼睛直是发愣。朱夫人很直爽,听不入耳了,就说:“老朱也是‘军需学堂’毕业的,也是蒋委员长的得意门生。他当少校时,司令还是个上尉呢!”

        叶妈也承认“老朋友”不可废,并安慰熊夫人说:“我们的‘亲’虽然远一点,但是亲戚毕竟是亲戚,总要照顾的嘛。”至于朱处长呢,叶老太太则说:“五个指头有长短,哪能个个相同呢?但总是长在一个手掌上,一个指头打不响——朱处长总归是水涨船高,永远是司令少不了的底下人嘛。”

        朱夫人心直口快,她对老朱永远作司令的“底下人”反感倒不大,只是对李元忠老婆的改变态度,专门巴结这“洗衣婆子”,则愈看愈不顺眼;对叶妈的气焰则尤其深恶痛绝。一天牌场失意后,她回家把老朱奚落得半夜睡不了觉,气得直吹胡子。

        熊夫人对叶老太也感吃不消,但她没有拿老熊做“出气包”,她只是警告熊楚材,恐怕司令将来结婚之后,有了新亲戚、新班底——老熊可能要被迫回家“开米行”。老熊的娘子虽不识字,头脑倒挺灵活的,她不断地分析客观形势的发展,使老熊想起莹姑娘嫌他两个儿子都在旅部当差的擅权揽位情况,不觉心有余悸。

        “老朱也是委员长的学生,”熊太太警告老熊说,“他们叶家、李家本地人,想挤掉他还不太容易呢!你熊楚材是哪个特训班毕业的呢?……”熊太太一席话,说得老熊直是点头。“现在还不迟,你得想想办法。”熊太太又加一句。

        老熊点头之余,叫娘子预备一碟他所喜爱的本地土产“咸肫肝”,自己一人喝了一晚“闷酒”。当老婆又来喋喋时,熊红着半醉的脸,轻声地说:“此事我得和老朱商量商量……”

        

你只抓住老总的尾巴



        熊副官果然暗约军需处朱处长一人到他家吃酒,并说有“要事请教”。这个请帖倒使朱胖子惊奇半天——他二人为着“烟款”已几月没往还了。

        酒尚未举杯,胖子就迫不及待地问那三角头熊副官找他究有何事。

        “你损失的烟款,总得还你嘛!”熊副官这句话,使胖子立刻笑逐颜开——因为他曾暗中和老熊吵过好几次,希望能“多少搞点本钱回来”,都被熊推托了。

        熊总是说那些钱“替老总花了”,要追钱还得向“老总请示”。老朱知道老总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就是不能向老总请示,因此这笔巨款就永远给老熊霸占了。老熊说,钱都用到“三姨太”身上去了;老朱知道三姨太用不了那么多。但是,如何同老熊算账呢?只好哑子吃黄连。如今忽听老熊要还烟款,岂不喜出望外?乃大杯斟酒,为二人再度合作的新远景干杯。

        不过老熊认为这笔款子太大,已为老总用得差不多了,向老朱还现款很难。他邀老朱前来是讨论个“新方案”。老熊觉得这江口区生意愈来愈大,专靠“缉私处”那几杆枪已不够用了。杨营长又是个老粗,动不动就枪毙这个、枪毙那个,也不是个办法。司令老总自己也不能出面,还得要朱、熊二人想出办法来。

        “你有个什么新方案呢?”胖子问他。

        熊说他不只有个“新方案”,方案之后还有个“三原则”。

        朱某愿闻其详。

        熊说,对沦陷区的贸易愈来愈大是个必然趋势,否则我们不但无盐可食、无布成衣,我们的土产如猪鬃、树油(俗名楉油)、杂粮等等也都要滞销。现在敌方、伪方已利用中立国瑞士籍人马克作名义居间向我方贸易;我们也应组织一个“贸易公司”以为因应。此是第一原则。朱某闻言不禁茅塞顿开,极为称赏。熊又说,既有公司就不能没有股东和资本。如今他既然无现款偿还老朱“烟款”,就把“烟款”化为“公司股本”,以后生利“本息加倍归还”。

        老朱闻言不禁举杯说:“楚材,我一直跟老总说,你是个人才!”

        熊说他还有“第二个原则”,那便是进出口货物,通统由本公司“统购统销”,其他贸易一切视为“对敌通商”。一经查获,“货即归公,人即正法”。不特此也,他还要建议老总自“特务营”中抽出一连人,改组为“缉私别动队”专查“私货”。

        “那么老杨干不干呢?”朱问。

        熊说他要同这老粗讲明,“公司”给他多少“干股”——“总比他吃空额还要多几倍!”熊又补充说:“杨志勇自从娶个婊子做老婆,脾气好多了。”

        “老杨答应不答应呢?”朱又问。

        “我们这点要诚实,”熊答非所问地说,“公司红利要一半归老总,另一半咱们股东按股均分。”他又取出算盘“毛算”一下。他朱、熊二人各算百分之十七点五股,两人占全股额百分之三十五;另百分之十五,由老杨和参谋处等处均分,成分由朱、熊二人酌量之。

        “那他们那些团长,和独立营连呢?”朱又问。

        “他们各有防区,油水比我们还厚呢!”熊说,“……不过见财有份,年关节礼,总得送一点——我们有条银龙,送不完呢!”熊笑着举起酒杯,与老朱一饮而尽。

        饮毕熊说,他还有个“原则”,那就是公司职员大量用本地人,以示非客籍操纵,并且要“统销”也非本地人不可。

        “这也是道理,”朱评论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嘛。李会长他们也得要借用。”

        “这倒不,”熊说,“我这强龙倒偏要压压地头蛇呢!——本地人要用,但不许当权,李元忠我预备给他个‘襄理’,叫他跑腿……”

        “哎!副座,”朱说,“等老总讨了三姨太,恐怕不那么简单呢!——听说三姨太的爸爸曾当过一任省长,他们将来要有个‘本地帮’呢!”

        “我查过,”熊说,“三姨太的爸爸做过官,但没那么大——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老总床上睡个女学生,也是个麻烦。”

        “你看,副座,”朱某指一指墙上那张“总理遗像”和那一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说,“我们在北伐后期,同志们把这副对联换成‘同志仍须努力,宋家尚有一龄’!据说总司令夫人还有个妹妹叫宋妙龄呢!”

        “你是老前辈,参加过北伐,”熊大笑说,“这对联妙透,我还未听说过呢!”

        “哼,”老朱笑着说,“你要把老总床上放上个宋妙龄,你就完蛋了。”说着老朱又低声问老熊道:“黄牙老鸨把老总选个苏州‘叫床的’,听说老总很过瘾呢!……”

        “老总说,他又不能跟我们一样去吃花酒,”熊也微笑说,“所以他要我把他搞个‘小公馆’,找一个叫床的幺二‘垫垫饥’——他说他还有一番事业,要找个像我们委员长、副委员长、司令长官夫人一样的女学生做‘贤内助’,帮助事业,所以我才动念头把他找个女学生,谁知就找到这个叶家母女,也是我对老总一番忠心、孝心……”

        “这一来,你将来麻烦可大了呢!……”

        “我也体会出来了,但为时未晚。”熊说。

        “我怕你替老总搞个本地亲戚,要把你外地亲戚挤掉呢!”

        “我已完全了解了我的错误,要想法挽救。”

        “你自己知道错误就好了,我的老三角!”

        “我完全知道,所以要找你出马,先来组织个贸易公司再说。”熊说。

        “你在拉皮条时我就想,熊副座在自找苦吃了——你和老总是亲戚,但你只抓住老总的尾巴;人家变成老总的亲戚,却抓住老总的鸡巴……”朱胖子说着,仰首大笑,声震屋瓦——二人酒酣耳热,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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