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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第一等人:一个江南家族的兴衰浮沉7、绝境

7、绝境

        七月初三,天刚蒙蒙亮,还下着雨,李成栋纠集了太仓的骑兵,再次带着火器、云梯来到嘉定城下。

        每座城池都有自己的弱点。李成栋从探子口中了解到,嘉定城最薄弱的位置在东北角。于是,他派一支队伍假装攻击东门,暗地里集中主力到北门。他一声令下,几十发火炮密集轰炸,大地震颤。城墙上不时掉落一些砖块,不过依然稳固。北门防守甚严,他试图派兵从水关攻入。城头上的壮丁不停向下扔大石头,双方僵持不下。

        城北上空升起一团红色烟尘,渐渐变成黑色的巨人,如同玄武大帝,披发仗剑,在云雾中骑着马。守在城头的百姓纷纷下拜,祈求神人相助。不过,情况并没有好转。城内的住户听到轰隆隆的炮声,开始四散奔逃,夹杂着婴儿的哭号声。再贫穷的妇女,也在胳膊肘系上金银首饰,作为“买命钱”。炮弹炸开的火硝、铅末如密集的雨点,扑簌簌落在屋顶上、路面上、人的脸上。

        侯峒曾与两个儿子玄演、玄洁站在东门城楼上。屋檐上的土渣纷纷落下,一旁的人向墙下射箭,或者直接搬着石头向下扔。他们已经没有武器和火药了,只能徒手应对。峒曾知道,这一刻,黄淳耀正坚守在西门,龚用圆坚守在南门。前一天,他和黄淳耀、龚用圆等守城领袖见了最后一面。他们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他们握手、拥抱,与毕生的朋友告别。

        嘉定城墙依然坚固,这是最后的希望。峒曾命令城上的兵丁全力还击。炮声停止了,应该是敌营中的炮弹用尽了。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紧接着,咚咚咚的战鼓声传来,一股敌兵开始架云梯。登城的云梯早已不是简单的直梯,而是架在六轮战车上,可以折叠以增加高度,顶端还有能钩住墙头的铁爪,可以强行登城。城上的人赶紧向下扔火把,焚烧云梯。

        另一股敌兵身背木板,奔向墙根,开始挖地道。挖地道是一种古老而有效的攻城方法。峒曾带头将大石头投向他们。更多的敌兵背着门板进入地道,守城的壮丁向地道里泼热油、人粪,把长矛投进去,用巨大的圆木头堵住地道。热油、人粪、灰瓶、大大小小的石块、木头都是正规武器不足时的辅助战具。其中,人粪也称“金汁”,煮得滚烫后,不仅可以烫伤敌人,还能迅速让敌人的伤口溃烂;灰瓶是在瓶子中装满石灰,扔到敌方阵营后炸开,粉尘和气味能刺激得敌兵无法睁眼。

        从初三凌晨到初四凌晨,淅淅沥沥的雨一直没停过,双方的击杀声此起彼伏。这场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城墙上的干粮、饮水已经耗尽,守城的兵丁和峒曾等人已经饿了几顿,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到了初四五更,天亮了,他们的焦虑稍稍缓解,仿佛光明就在前方。没想到,雨势忽然变大,小雨变成大雨,大雨变成暴雨,暴雨如注,电闪雷鸣,平地积水一尺多。

        最黑暗的黎明来到了。

        这场暴雨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把守城的兵丁浇得湿透。暴雨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几十名昼夜坚守的兵丁陷入了绝望。渐渐地,有的人放弃了,有的人悄悄离开了。有人看见黄淳耀兄弟手中持剑,站在雨中,声嘶力竭地挽留百姓,但已无法阻拦他们。

        在城东门,侯峒曾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从闰六月中旬到七月初四,他们苦苦守城二十二天。他与玄演、玄洁坐在城砖上,一起念诵佛家的偈子,希望有从天而降的奇迹。

        李成栋见城中的守卫变得松弛,下令士兵杀开一条血路。每一名士兵都受到了鼓舞:攻下城,他们可以立下战功,领到赏银;攻下城,他们可以进城抢掠,变成有钱人。

        敌营的战鼓响起,新一轮猛攻开始了。士兵们竞相抬着小船赶到城下,将船翻扣过来,在船底铺上能吸雨水的旧棉絮。他们两人一组,把船扣在头顶上作为盾牌,飞奔到地道中。城上的人向下扔火把,可惜火把刚扔出,就被雨水浇灭。城东一角的地道经过暴雨的击打,忽然下沉了几尺,敌兵争着由此穿过,用长刀砍杀守卫女墙的壮丁,趁势登上城楼。大雨泡透了城墙的夯土基础,城东的一角墙轰然崩塌。

        峒曾正奔向城北指挥,忽然听到城墙塌陷的巨响。他大呼一声,臣尽力了!

        随从劝他快离开,乡兵一边逃,一边拉他一起走。儿子们急切地问他怎么办,他摇摇头,叹息道:“有死而已,复何言!所恨者,枉送一城百姓。”

        他的身后,喊杀声一片。越来越多的敌兵挥舞着长刀涌入城内,龚孙玹等守城同仁正与敌兵肉搏,无辜的百姓没有目标地逃散。

        他遣散随从,匆匆奔向家的方向,身后跟着两个儿子玄演、玄洁。路上,他们不断遇到逃难的百姓,告诉百姓西门已经打开,让大家从西门逃跑。

        雨继续下,他急急地走在路上,眼睛模糊了,耳边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他的家在县衙西侧二百米左右,从北门走回他的家,沿着主干道,约有一千米远。

        对死亡的选择,不是突然而至,不是形势所逼,他好像已经准备了一辈子。

        年少时,他听曾祖父讲自己被降职到江西,为明初建文朝的殉难大臣修建节义祠。

        两年前,他去嘉兴任官,与亲友在船里畅谈生死,他说死于水是个好死法,连他的母亲也赞同。

        一年前,北京沦陷后,他带着银子奔赴京口支援史可法,路上被劫落水,死里逃生,他看透了生死。

        两个月前,扬州城被攻克,史可法生死未卜。峒曾对家人说,如果史可法投降清朝,还不如像文天祥一样以身殉国。

        一个月前,侯家避难乡下,他在信中对友人说,如果有“非意之迫”,他会沿着龚君宾、谢枋得的尽忠之路走下去。

        “非意之迫”近在眼前。

        峒曾终于回到县城的大宅子,直奔家庙。两个儿子跟着他,一起向家庙中的列祖列宗叩头。随后,峒曾来到后院的叶池边。

        儿子竭力拉住他,劝他留住一条命。他怒斥儿子,让他们快点儿离开,替他照顾母亲。他不再多说,直接跳入池中。忠孝难以两全,他希望自己尽忠,也希望儿子们代自己尽孝。

        两个儿子没有离开。急迫而痛苦的兄弟俩,眼见父亲跳水,争着让对方快走、自己跟从父亲赴死。

        远处一声“贼兵来了”,兄弟两人相拥着,一起跳入了池中。

        叶池的水不算深,峒曾和两个儿子还没完全淹死,敌兵就追到了池边。三人被打捞上来,直接杀掉。这一年,按照虚岁,峒曾五十五岁,玄演二十六岁,玄洁二十五岁。

        侯峒曾的人头成为敌兵抢夺邀功的目标。最后,有人将峒曾的头颅割下来,奔向李成栋的营帐。

        东门攻破后,敌兵涌入,城内几千人四散奔逃,雨声、喊杀声、呼救声混成一片。正在城内巡查的龚用广,遇到了一名老邻居。老邻居正拖家带口向城外逃,劝龚用广快点儿逃,龚用广说,我的弟弟龚用圆还在南城,我怎么忍心独自逃走?五天前,他的亲友看到敌兵势力强大,劝他乘机逃走,他回答道,“事不可为,知之久矣,今犹未死,则尽今日之心已”;三天前,城内戒严,他的长子元昉从外地赶来,在城下劝他回家,他拒绝出城,也拒绝儿子进城;此刻,他在城内找到小儿子元韶,两人一起骑马奔到南城,找到了龚用圆。

        龚用圆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在敌兵逼近时,龚用广、龚用圆两兄弟拥抱着,在城内家中后院的池中跳水自尽,元韶也跟着父亲跳水。龚用广终年五十二岁,龚用圆终年四十七岁。

        龚用广没有做过官,他一生久困科场,参加乡试七次却没有考中举人,一辈子以秀才的身份设馆教书;他的弟弟龚用圆年纪轻轻就考中举人,但努力几次没再考中进士,一生唯一的官职是俸禄微薄的嘉善县教谕。他们兄弟并不是龚家最显赫的一支,他们的父亲龚钦仕也只是一名贡生。“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大概是他们父子、兄弟最重要的遗风。弘光朝廷垮台后,各地陷入混乱,嘉善县衙的其他人争抢钱粮,而龚用圆只带走了明朝授予的儒学教谕印章。在层层官阶中,儒学教谕只是末流,但龚用圆非常珍视。直到死,他的衣袖中依然揣着这枚印章。

        县城西门,是离敌兵最远的城门。敌兵从东门涌入后,城内的百姓潮水般涌向西门。黄淳耀尚不知道东门发生的悲剧,依然坚守西门。他的同榜进士王泰际让他考虑一下百姓,打开城门让难民出去。

        打开城门,相当于献城投降,黄淳耀没有听从。

        王泰际和家人从南门放下绳子逃到城外后,黄淳耀听说了东门已破、侯峒曾自杀的消息。

        黄淳耀、渊耀兄弟赶紧下城,打开城门。百姓从门口堆的乱石上踩过,争相从西门涌出。清兵已经赶到西门,动作快的百姓逃上屋顶,爬不上屋顶的百姓无路可逃,摆在面前的只剩一条护城河。

        随从劝黄淳耀兄弟赶紧逃跑,黄淳耀说,城已破,逃到城外也没法幸免。弟弟渊耀焦急地等着他的决定。他来不及多思考,带着渊耀骑马奔赴城外的西林庵。西林庵是黄氏兄弟幼年读书处,也是长大后修行佛法的地方。

        西林庵的无等法师接待了他们,给他俩倒上茶。无等对黄淳耀说,你是进士,但没有封官,不需要殉国。没有官位,自杀算不上尽忠,活下去也不叫变节。黄淳耀回答,当初已经与侯峒曾立下誓言,城亡与亡。

        黄淳耀看了看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弟弟渊耀。渊耀双目突出,面呈青铁色,青筋隆起。他心生怜悯,不想让弟弟和自己一起死,说:“吾了纱帽事耳,子若何?”渊耀回答:“吾亦完秀才事,复何言!”

        年轻的渊耀想起了家里的小弟弟。当初,南京沦陷、清兵尚未攻打嘉定时,渊耀对几岁大的弟弟说,六郎,难当头,我们的大哥必定为节义而死,他死,我也不忍独生。可怜你一个小娃娃,现在还在嬉闹,将来不知要流浪何方?

        黄淳耀不再多言,托付法师等他和弟弟死后为他们收尸。他要来一支笔,在墙上写下几行字:

        他向北磕头后,整理了袍服,帮弟弟正了正儒帽,两人一起自缢。

        黄淳耀时年四十一岁,黄渊耀二十二岁。

        玄瀞在乡下听说了父亲和两个兄长的死讯,顾不上穿鞋,带着家仆踉踉跄跄奔向县城。他们拨开仓皇出城的人群逆流,跑回家中。敌兵已经离去,家仆跪着哭问路人峒曾和玄演、玄洁的尸体去向。峒曾的族叔侯鼎旸也带着童子赶来。他们依据衣服的颜色,在叶池边找到峒曾的尸体,但没有头颅,也没找到玄演、玄洁,只能带着峒曾的尸体回到龙江村。

        他们刚刚离开,李成栋就从城外的小武当庙进入城内,下令关闭城门,开始屠城。

        屠城,一是要惩罚顽固抵抗的人,二是要高效率地搜罗钱财。

        敌城久攻不下,一旦攻破,下令屠城,是征服者的普遍心态。元朝的成吉思汗花了六个月攻破赫拉特城后,将城内一百五十多万百姓屠戮殆尽;清朝摄政王多尔衮下令杀尽扬州城内八十万百姓,一解史可法誓死不降之恨;起义军领袖李自成攻占中原时,传令“如关闭城门,上城拒守,攻破之日,尽情屠戮,寸草不留”;张献忠更是连投降他的百姓都不放过,在武昌、重庆、成都三地杀人以百万计。

        乖乖投降,可能获得宽恕;顽固反抗,只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反抗越激烈,城破后受到的惩罚越残酷。

        侥幸存活的亲历者这样回忆嘉定城内的屠杀场面:

        ……兵丁肆其杀掠,家至户到,小街僻巷无不穷搜;乱苇丛棘,必用枪乱搅,知无人然后已。每逢一人,辄呼“蛮子献宝!”其人悉取腰缠奉之,满意,方释去。遇他兵,胁取如前。所献不多,辄砍一二刀,物尽则杀之。僵尸满路,皆伤痕遍体,此屡砍使然,非一人所致也。

        予数人匿丛筱中得免,亲见杀人情状。初砍一刀,大呼“都督爷饶命!”第二刀,其声渐微。以后虽乱砍,寂然无闻。刀声騞然,达于远近,乞命之声,嘈杂如市,所杀不可胜计。

        其悬梁者、赴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骨肉狼藉,弥望皆是。投河死者,亦不下万人。

        三日后,自西关至葛隆镇,浮胔满河,舟行无下篙处。白骨浮于水面,坌起数分。

        屠城从早晨开始,持续了整整一天。黄昏,城内的大兵听到代表封刀的炮声,停止了杀戮。当晚,一股敌兵拥到侯峒曾的家里,只搜出侯家的族谱、笔墨纸砚和一些衣服。后来,早已降清的太仓浦氏家兵赶来,将侯家劫掠一空,几乎拆毁了整座宅子。

        第二天天亮后,侯峒曾的人头出现在嘉定城门外的旗杆上,旁边的旗子上写着几个大字——倡乱逆贼侯峒曾首级示众。

        城内的练祁河上,李成栋征发了三百多艘民船,满载着金银布帛、童男童女、马牛羊猪,一路往太仓方向驶去。

        城里传来抓捕侯峒曾全家的消息。摆在侯家人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逃亡。龚老夫人、岐曾、玄汸和其他妇孺离开前,收到了一样东西——侯峒曾的头颅。头颅是峒曾的门生朱某趁夜色偷偷从城门外取来的,装在竹筐里,一路哭着背到龙江村。在族叔侯鼎旸的协助下,侯家人将峒曾的尸首缝合,仓促埋葬在乡下老宅的桂花树下。

        之后,侯家人扶老携幼,悄悄离开了龙江村,寻找避难的地方。

        “我有子矣,尔亦有子。”龚老夫人擦干眼泪,对峒曾的妻子李夫人说。

        七月初四,嘉定屠城;初六,昆山屠城;十二日,常熟屠城。喊杀声中,江南的上空仿佛回荡起一曲两百年前的歌谣:“帝出三江口,干戈起练川。姑苏城上望,血泪染昆山。”

        从血泊中侥幸逃出的人,诉说着守城的惨剧、兵力的悬殊、抵抗的无意义。接下来,沿海各城镇纷纷投降。迎接清朝官兵的,是恭恭敬敬地手捧本县官印、地图和户籍册的明朝官员,是跪在路旁高呼“大清国皇帝万岁万万岁”的剃发百姓,是漫天飞舞的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黄表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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