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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发女妖

        感恩节之后的星期一清晨,托马斯去研究院上班,他穿着蓝色牛仔裤、法兰绒衬衣和牛仔靴,以此作为对森林里的时光的一种纪念。他期盼着检验死猴的细胞,这些细胞是他在出去狩猎之前从长颈瓶里收获的。他想用电子显微镜观察它们,设法找到它们感染了猿出血热的一些目视证据。

        这一小块细胞的形状是面包屑大小的圆点,嵌入到黄色塑料制成的微小的圆柱样本里。他打开档案柜的扣锁,取出他的金刚钻刀。金刚钻刀是一种金属制品,其尺寸不大于超小型铅笔刀,约一英寸长。它价值约四千美元。钻刀拥有金刚石刀刃——无瑕的菱形的大块金刚石,称得上是品质最佳的石头。

        他拿着金刚钻刀和盛放着面包屑大小的细胞的塑料样本走进了切割室。他在工作台边坐下来,面朝着切割机,把金刚钻刀安装上去,而且极其小心翼翼地避免他的手指碰到刀刃。指头只需碰到刀刃一次就足以毁坏它。金刚石也会划破你的指头,有时或许是严重的。这把小刀异常锋利。它拥有世界上所有工具中最为锋利的刃口。你可以想像一下它锋利的程度,它能够干净利落地将病毒一分为二,就像剃刀刀片穿过花生一样。如果你相信一亿个病毒可以覆盖字母i上方的小圆点,那么你就会意识到金刚钻刀是多么的锋利了。如果你碰巧被它划伤了,它将会畅通无阻地穿过你的皮肤,仿佛你的皮肤与空气没有什么区别——而它在穿过你的指头时会割裂单个的血细胞。那时,刀刃上就会覆盖着皮肤油和血细胞,从而不得不报废。

        显微镜和切割机联结在一起,托马斯透过微镜的目镜观察着。现在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面包屑了。他打开一个开关,于是机器开始嗡嗡作响,样本开始来回移动,面包屑在金刚钻刀刃口上滑行。切割机就像熟食切片机一样工作着,削着大小如下的切片:

        这些切片落入一小滴水里,停留在水滴的表面上。每个水滴都包含了多达一万个细胞,而这些细胞本身被刀刃劈开了。刀片削掉了一块接一块的切片。它们如同睡莲叶子一般展开了。

        他的眼睛从显微镜旁边移开,在工作台上四处搜寻着,直到他看到一支木棍,这支木棍上用小滴指甲油粘附着一根人类的睫毛。它是一种用来操作这些切片的工具。这根睫毛来自实验室里的一位女性——大家普遍认为她的睫毛最适合这种工作,既不太粗也不太细,呈锥形,而且具有良好的尖端。他把睫毛伸进水滴中搅动,使各块切片分离开来。然后,他用睫毛的尖端从水里捞起了一些被损坏的切片,把它们抹在一张棉纸上从而除去它们。

        紧接着,他用一双镊子拾起了一块金属栅格。这块栅格的尺寸是这样——·——而且是铜质的。他用镊子握着栅格,使其浸没于水中,然后在一块漂浮的切片底下缓缓地抬起,就像渔民们抬起抄网一样。现在切片粘附在栅格上了。他仍旧用镊子握着栅格,把它放进一个很小的盒子里。然后,他沿着走廊把盒子拿到一间暗室里。这个房间的中央竖立着一座比人还高的金属塔,这就是他的电子显微镜。这是我的镜子,他认为。他非常喜爱这台显微镜。他打开小盒子,用镊子抬起栅格,安装到一个金属杆里面——它约有轮胎架大小,被称作样本托架。他把金属杆滑入显微镜,直到锁定在适当位置并发出丁当声。现在的切片,置于栅格上,被“轮胎架”托在合适的地方,已经安置到显微镜内部,位于电子束的中心。

        他关掉了房间里的灯光,然后坐在控制台旁边,那里覆盖着刻度盘和数字读出设备。控制台的中央有一扇荧光屏。这个房间已经成为一艘星际飞船的指挥平台,而荧光屏就是一扇俯视内部无穷世界的窗口。

        他推上一个开关,弯腰坐在椅子上,使头部靠近荧光屏。他的脸庞在屏幕的光线下发出绿色的光辉,反射到玻璃上:长长的头发,严肃的表情,深陷的眼睛扫视着地形。他正观察着一个细胞的角落。这种情形就像在高海拔的地方欣赏风景一样。这就是细胞的景色。在他的眼前隐现的是一片辽阔而复杂的远景图像,图像中众多的细节拥挤在一起,比大脑能够接纳的还要多。为寻找一种病毒,你有时可能要花数天时间扫描细胞。在一块切片里,或许会有数千个细胞需要搜索——而你仍然有可能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生物体系的不可思议之处就在于,不论观察到多么细小,它永远就是那么复杂。他可以看见类似于河流、小溪和牛轭湖的形态和形状,他可以看见类似于城镇的斑点,他还可以看见森林的环带。它是一张热带雨林的鸟瞰图。细胞就是下面的世界,而那片丛林中的某个地方藏匿着一个病毒。

        他旋转一个旋钮,在细胞之中漫步着,细胞的景色缓缓地漂移到他的视野中。他提高了放大倍数。于是这片景色朝他涌现过来。

        他屏住了呼吸。等一下——这个细胞有点问题。这个细胞乱七八糟。它不仅仅是坏死了——它被摧毁了。它已经被驱散开来,而且有蠕虫在上面爬动着。这个细胞上铺满了爬虫。细胞的某些部分充斥着如此众多的病毒,以至于它们看起来类似于大量的绳索。这是一种蜷丝状病毒。

        他想,马尔堡病毒。这种物质看起来像马尔堡病毒。他不禁弯下腰凑近了屏幕。他的胃部收缩着,缠结着,翻转着,他感到一阵不愉快的感觉。这是呕吐因子。他简直惊慌失措了,几乎要冲出房间大声叫喊,“马尔堡病毒!我们得到马尔堡病毒了!”然而转念一想,事情真是这样吗?他不禁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种东西是否就是马尔堡病毒,但非常确信的是它看起来是一种蜷丝状病毒,一种线状的病毒。然后,他的脑中闪现出一幅图像——彼得·卡迪纳尔的肝脏细胞破裂并且被爬蛇吞没的图像。他把这幅图像转移到记忆的中央,与他看到的屏幕上的图像进行比较。他完全清楚卡迪纳尔毒株的模样,因为他已经谙熟了其中的花体和燕麦圈形状。病毒对那个男孩的所作所为……对那个男孩的身体组织的毁灭性影响……哦,哎呀!——哦,哎呀!——我和加尔林已经闻过这种物质啦。我和加尔林曾经操作过这种物质,而这是一种生物危害4级微生物。马尔堡病毒……哦,哎呀……一阵极不愉快的感觉泼溅到他身上,他蓦然之间意识到了悬在两腿之间的男性外生殖腺……腐烂发臭、表皮剥落、梨子大小的黑色睾丸。

        他开始用显微镜拍摄照片。几张底片从机器中滑出来。他把它们拿到一间暗室里,关上灯光,然后冲洗照片。在漆黑的环境下,他有充分的时间进行思考。他推算着自己暴露的日期。让我们想一下,出门狩猎之前的那个星期五,他曾经闻过那个长颈瓶。那就是在……十天之前。马尔堡的潜伏期是多长呢?他不能立刻知道。让我们想一下——对于吸入了马尔堡病毒的猴子来说,它们的病情发展经历了较长时间,从六天到十八天。而他在第十天。

        我处于生病的边缘了。我处于倒下的黄金时段!我昨天头痛过吗?我现在头痛吗?我发烧了吗?他把手放到前额上。感觉还好。仅仅因为我在第十天没有头痛,并不意味着我在第十二天也不会头痛啊。我嗅那个瓶子的时候吸得有多深?我弄破瓶帽了吗?那样会使材料喷洒出来的。我记不清了。我后来用手指揉过眼睛吗?我记不清了。我用手指摸过嘴吗?我或许摸过,我不知道了。

        他怀疑自己弄错了。或许这并非马尔堡病毒。他只是一名实习医师,他只是在学习这种材料而已。在华盛顿郊区发现大量的生物危害4级病毒,这可不是实习医师们天天做的事情。或许这不是一种蜷丝状病毒。我能多肯定呢?如果你去告诉你的上司,你发现了马尔堡病毒而且你弄错了,那么你的事业就在试管之中完蛋了。如果你发出一次错误的呼叫,那么首先,你引起了恐慌。其次,你变成了笑柄。

        他接通了暗室灯光的电源,从定影液中拖出底片,然后把它们放到明亮处。

        他看到底片的负像上有形状如蛇一般的病毒颗粒。它们是一条条相互缠结的眼镜蛇,就像蛇发女妖的头发一样。它们是大自然的本来面目,裸露而猥亵的女神。这种东西美丽得惊人。当他凝视着照片时,他感到自己被从人类世界中拉出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道德界限在那里变得模糊不清并最终完全消失了。他沉湎于惊奇与赞美之中,尽管他知道自己是牺牲者。可惜的是他不能用来复枪把它打下来。

        他还看到了照片中的其他东西,这些东西让他恐惧万分,满怀敬畏的感觉。细胞的结构已经被病毒更改得几乎面目全非了。它们把细胞转变成为类似巧克力甜饼的东西,而其中大部分是巧克力片。这些“巧克力片”就是由纯病毒组成的类似晶体的集团。他称它们为“内含体”。

        它们是一窝即将孵化的病毒。病毒在细胞内部生长时,类晶体或者砖状物就会出现在细胞中央。然后它们向外移动,逼近细胞的表面。砖状物接触到细胞壁的内表面后,它会分裂成为数百个单独的病毒。这些病毒的形状就像细丝一样。这些细丝挤出细胞壁并在细胞外萌芽,如同青草从肥土中长出一样。在砖状物出现并向外移动的同时,它们会扭曲细胞,导致它迅速膨胀而且改变形状,而最终细胞会爆裂开来——它会突然破裂而且坏死。于是细丝脱离了细胞,漂移到宿主的血流中,进一步繁殖,俘获更多的细胞,形成更多的砖状物,然后又会爆裂细胞。

        他注视着这些砖状物,他意识到自己十天前观察长颈瓶里的细胞时所认为的“胡椒粉”——细胞中的那些斑点——其实是内含体。那也是细胞为何看起来肿胀肥大的原因。因为它们“怀孕”了,塞满了病毒砖状物。因为它们即将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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