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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谜”被合法地留了下来,以一只乌鸦的身份。

        我保持沉默,为了简简。简简难得这样执着于一件事情。我必须保持沉默,为了怀孕中的简简。

        我想,“谜”不过是一只鸟,一只软弱的鸟,它和所有的鸟一样软弱。或许比我们人类更软弱。

        它不会改变什么。

        简简将鸟笼子搬到我们的卧室里来了。我知道,她开始不信任我了。

        她信任“谜”,她给了它最大限度的自由,她将鸟笼子的门敞开着,她把露台的窗户敞开着,她允许“谜”在家里自由出入。她相信,“谜”会飞回来。

        我说,是的。我心里却巴望着“谜”永远不要再飞回来。

        “谜”没有辜负简简的信任。每天它都会离开家。很快我们发现,它的出入并非心血来潮,它的往返时间在下午四点到五点整。听到“谜”扑打翅膀的声音,抬头看看钟,时针与分针精确地摆成一百五十度角。简简说,“谜”回来了,该做饭了。

        简简开始热衷于下厨房,她做饭的时候,“谜”蹲在她脚边。她开给我的超市单子上是越来越多的荤腥。她手里拿着一块精肉说,可以把边角料给“谜”吃。我知道,所谓边角料,会占到这块肉体积的一半。简简不愿意承认她对这只乌鸦另眼看待。

        我走进厨房,看到“谜”正在地上啄食一块颜色很新鲜的猪肝。它用爪子按着猪肝,用嘴使劲撕扯着,暴露出了低等的肉食鸟类的本性。它贪婪的样子仍然让我恶心。

        “谜”看见我了,它叼起猪肝,蹒跚着走了几步,躲到简简身后去了。

        简简眼神警惕地看着我,像一只保护幼雏的母鸡。

        我凑趣地说,你把它养得这么肥,蛮好做一碗乌鸦炸酱面。

        简简冷笑了一声,说,你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样丧心病狂么。说完她举起手中的菜刀,恶狠狠地向案板上的海带卷抡下去。

        简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这本来是一桩令人喜悦的事情。然而,她没有兴趣与我分享喜悦,好像我不过是个局外人。

        到了晚上,简简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对着鸟笼子喃喃自语。简简手里捧着一碗核桃仁,往自己嘴里塞一粒,往“谜”的嘴里塞一粒。她的脸上泛起温情的笑容,这笑容是我很陌生的了,好像对着情人。

        我只盼望这种相安无事的状况能够一如既往,这是我的一厢情愿。

        有一天,“谜”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一只死猫。它飞进来的时候,我正在露台上晾衣服。“谜”充满敌意地看着我,似乎预感到我将要做的事——我必须从它嘴里把肮脏的猎物给夺过来。这甚至根本谈不上是什么猎物,不过是一只出生不久就夭折掉的小猫,这具尸体在“谜”的嘴里僵直着,散发着腐臭的气味。“谜”一定是从哪个垃圾箱里把它鼓捣出来的。我轻蔑地看着“谜”,再怎么锦衣玉食,它也难以改变它低贱的本性。

        我拿起一把扫帚,对准了“谜”拍打下去。“谜”受惊一样躲开去,嘴里还紧紧叼着那只死猫。我突然想起狐狸和乌鸦的故事,也许乌鸦真的是一种吃软不吃硬的动物。也许我在“谜”的眼里,是个比狐狸还要凶残的强盗。我顾不上这么多了,继续拍打下去。“谜”吃力地飞起来,突然“嘎”地惨叫了一声,丢下了死猫。肮脏的东西落在八千块钱一套的进口沙发上,发出一声钝响。

        我拎起死猫,下了楼。为了杜绝“谜”找回猎物的妄想,把小猫深深地埋到了楼后面的小花园里。

        回到家,简简走到我跟前,很冰冷地说,你打了“谜”,我看见了。

        我说,我没有。

        简简突然扬起手,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记耳光让我茫然无措。

        我没有和简简解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掩盖“谜”那些下作的行径,为了什么?是因为简简爱“谜”,还是因为我太爱简简。

        晚上,在浴室里,我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空虚与焦躁。焦躁灼烧着我,化作了生理的欲望,我用手仓促地将这欲望解决了。简简已经很久没有和我做爱了,我是为了她,为了我们的孩子。简简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喘息着,一遍遍地冲洗着自己,感觉有冰冷的水从眼睛里流出来。我说不清为什么,但是,我哭了。

        简简怀孕二十周了,我带她去做超声检查。

        电子探头在简简光裸的腹部滑动,显示器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体,那是我的孩子,我和简简的孩子。

        他让我有些惊讶了。他是那样小,有着小小的耳鼻口,小小的手脚和脏器。但是他又是那么完美,好像一件精妙的艺术品,这是我和简简共同创作出的艺术品,即将问世了。

        简简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器。看着这小小的孩子在她的腹中呼吸,吞咽,看着他每一个轻微的律动。看着他在半透明的羊水里,突然蹬了一下脚。他在妈妈的肚子里撒着欢。

        简简轻柔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简简笑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泛起了柔美的笑容。这笑容是我久违的了。我紧紧拉住了简简的手,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时候,我听见简简说,毛果,你看,他多么像一只鸟啊。

        我心里打了一个寒战。

        这孩子紧紧抱着膝盖,真的很像一只蜷在蛋壳里的鸟。

        简简和我一样憧憬着这个孩子。

        简简买了五颜六色的绒线。她坐在灯光底下,看着一本“针织技巧速成”的参考书,一针一线,开始为我们的宝宝编织小衣服。娇生惯养的简简,笨手笨脚地忙作一团,在编织一顶小小的红色绒线帽。

        满头大汗的简简,时时停下手,用手掌比画一下已经织好的部分,欣慰而骄傲地笑了。

        这时候的简简,脸上是很神圣的表情,让人感动。

        “谜”飞了过来,落在了简简凸起的肚子上。我挥手要赶走它,简简狠狠瞋了我一眼。

        简简的腹部弹动了一下,“谜”也在简简的肚皮上颤动了一下,它好像要失去了平衡,喑哑地叫了一声。

        简简格格地笑了起来。

        我一走过去,“谜”就迅速地逃开了。它真的很识时务,或许它的智商真的赛过大猩猩。

        我不再让简简插手任何家务事。

        我请了一个钟点工,结果被“谜”给吓跑了。

        简简终于有些觉悟,知道我作为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已经算是很善待“谜”了。

        在我的伺候下,简简与“谜”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简简坐在沙发上,一遍遍地听德沃夏克﹑威尔第﹑拉赫马尼诺夫,我们和所有曾经愤俗嫉世的年轻男女一样向主流屈服,开始迷信胎教。

        我不允许她看电视,因为电视的辐射可能对胎儿的发育造成伤害。

        我不允许她吃盐、味精和酱油。这对一向口味浓重的简简多少是种折磨。作为补偿,给她买最贵的各地进口的反季节水果。

        “谜”不再出去了,它整日栖息在简简的身边。它在饮食上沾了简简很大的光,它似乎不再是一只毛色晦暗的乌鸦了,它一天天地油光水滑起来,变成了一只不那么令人生厌的鸟了。

        我虽然身心劳累,但是心里的幸福感也在和简简的肚子一道膨胀着。

        一切似乎都沿着好的轨道在发展,我几乎有些欣欣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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