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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色·冬至

        力宝中心还算是座熠熠生辉的建筑。

        她被人引入大厅,坐定。一切当然是煞有介事。大小媒体﹑业内三教九流,面面俱到。

        坐在她旁边的印度女人,披着明黄色的纱丽,很温良的模样,对她颔首微笑。

        女人身后,是个一扇门样的黝黑男子。女人转过头去,只一瞥,眼神突然之间变得锋利起来。

        这时候有了掌声,他出现在主席台上。

        黑色的双排扣西装,领结。隆重地将他的散漫包裹起来。

        面对镁光灯,他时而应景地笑一下,恰到好处。

        他配合司仪说了些客套话,开始介绍公司的简况和上市过程。

        她这时候极想打一个呵欠,他的英文其实很拖沓。最铿锵的音节却被他懒懒带过,这与他严肃持重的神情有些不称。两相配搭,竟似带了傲慢之气。她想,他昨天应该是没睡好。

        发布会选择了英文作为语媒。然而有些记者,非常倔强地用广东话发问。

        突然有人问:为什么终止了和业内一间事务所长达九年的合作?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口气十分强硬。然而其中的不耐烦则是一贯的。

        对于那个印度女人的离席,她记忆犹新。那一扇门似的男人,轻手轻脚地紧跟其后。但是,庞大的身形却暗藏着汹汹的气势。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而去。

        他们按照约定在陆羽茶室见面。威灵顿,狭窄的一条街道。她看到了金绿色的招牌。走进去,里面的旧和朴雅都是上世纪的背景。

        其实是三十年代的风气。红木桌椅。壁上的名家小品。顶上悬着黑吊扇,因为有空调。电扇是不会转了,仍然挂着,诚心诚意要留住时间,然而时间终归是留不住,窸窸窣窣地流淌了过去。

        她举目四望,想起旧年这里也发生过一桩著名的枪案,震惊香港的,也没痕迹了,一并被时间吞噬尽了。

        阿伯样的侍者来引她落座。只字片语,态度清淡。在临窗的座位,她看见了他。他在翻看一份报纸,施施然的。衣服换下来了,穿上了她在云南买的麻布对襟袄。这让她有些高兴。蜜黄色的灯光里头,他的轮廓也是暖融融的。她笑了,想他左手放上一笼鸟,右手捧上一柄紫砂壶,就是一幅夕照图。

        她坐下,向窗外看过去。回转身,却看见他正看她,目光是疲倦又温暖的。他点下一个“大红袍”。将菜单跟她让一让,又抽过来,说,还是我来。他要了茶室的招牌点心,柱侯蒸排骨﹑酿猪润烧卖﹑叉烧甘露批。都是甜腻浓重的,他继续点下去。她有些抗议。他眼睛促狭地一闪,指指她的肚子,说,原本不是点给你一个人吃的。他的声音有些夸张。她脸一红,环顾了四周。茶客都是安静凛然的神情,并没有谁注意他们。

        他呷了一口茶,说,我是第一次和女人来这里。

        她看出他是累了。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他,开过发布会,可以歇一歇了吧。他脸上有了漠然的神色。顿一下,终于说,我是上了贼船了。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沉默下去。

        他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再睁开,却松弛地笑了。他看着她,敲了下桌面,嘴里一个过门儿,兀自哼起一个旋律。她听了听,也笑了。他哼的是,沧海一声笑。

        其实对兰桂坊这样的地方,她全无兴趣。她跟他来,是拗不过他的性情。他一定要她见一见他所欣赏的一支菲律宾乐队。这支乐队有个奇怪的名字,风柜。他们坐在Milk Bar里,时间还早。没什么人,乐队也没有来。远处烛光里,有个外国人,闷着头喝闷酒。他们这桌也亮起来。他给她点了一杯血玛丽,她趴在桌子上,迎着光,穿过杯子望出去。BAR里的陈设都变了形,一波三折,浸泡在猩红的液体里。她对他说,你看,好像个屠宰场。

        乐队里都是貌不惊人的角色。三男一女,一样的脸色暗黄。而那个女人,穿了低胸的小礼服,也是不合时宜的。女人的体态很饱满,高耸的颧骨却让面容显得枯瘦。而眼圈周围一抹浓重的青,似乎是过度纵欲的结果。他们的出现,倒的确引起看客们小小的骚动。音乐响起来,他们的眼神忽然间抖擞起来。这是暖身的旋律,曲风热辣。她听过,好像是某年格莱美的得奖曲,南美的,忘记是什么名字了。乐手们且歌且舞,突然起了奇妙的和声,好像蜂群席卷过丛林。他捏了一下她的手,面有得色,仿佛这支乐队是他训练出来的。唱了三四支,都是欧美的老歌。女人调了一下麦,手轻轻一扬,身后响起了轻灵舒缓的前奏。女人开了口,她却惊了,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唱得字正腔圆,却还有余暇对着下面的看客飘过眼风,飘到了她身上,却莫名地停住。看着她,这样唱下去,不依不饶的,好像句句道中了她的心事。

        唱完了,女人一笑,用口音粗重的英文说,今天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相识两周年的纪念日。先生要献歌给小姐,大家来看看,谁是这位Lucky Girl。她下意识,和大家一起左顾右盼。却不见了他。

        再抬起头,却看见他已经站在台上,取下麦向她走过来。没有音乐,他兀自唱开了,Love me tender,love me true……底下有人鼓掌了,却全都朝她看过去。她的脸上这会儿是红腾腾的。他这会儿也是做足功课,要扮好翻版的尼古拉斯·凯奇,只差一件蛇皮衣。这当然不是猫王的版本。他一改松松垮垮的样子,眼神凌厉,些微地愤世嫉俗。凯奇的温柔里面,其实是很霸道的。走过来,他牵起她的手,一把揽过她。这是高潮了,掌声也是如潮。她有些晕眩,看烛光里头,他的脸有些辨识不清了。

        离开香港的东铁上,乘客寥寥。她回忆起昨晚的情形,心里响起了那支旋律。身体竟也有些摇晃起来。她想,真是太难得有时候,挥霍这份虚荣心了。

        这时候,旁边的男人下车了,落下一份报纸在座位上。她终于有些百无聊赖。捡起来看。一页页翻过,翻到财经版。赫然看见浓墨重彩的一行字,“百年老店成绝响,城头变幻大王旗——潮丰昨在港宣布成功收购丽地集团”。旁边一张照片,恰是他笑盈盈的模样。她心下一惊,想自己真是落了伍,老东家搞了这么大的动作竟是浑然不知。丽地的老总萨尔曼和她有一面之缘,是个慈眉善目的印度老头,一年前称赞她为天生的Office Lady的,正是他。丽地也是家族企业,和潮丰是称得上世交的。在生意上琴瑟龢同了许多年。她终于拨了他的电话,他的声音低沉。她问他。他说,现在轮不到你质问我,我已经一脑门子官司了。等着看今天的报纸吧。萨尔曼老头自杀了。

        他两个星期没有回苇岸。

        她接到过他两次电话,他对她说,你要好好的。

        她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回来的时候,是一个星期二的凌晨四点。

        他喝得烂醉,在她面前猝然倒下。

        她给他脱了衣服,帮他冲澡。她出去为他拿拖鞋,听到浴室里有啜泣的声音,她看他坐在浴缸沿子上,脸冲着墙,失着神。随他望过去,是块浅咖色的瓷砖,上面一道裂纹,曲曲折折地走下来了。她将门掩上,没有进去。

        白天,他醒过来。她正坐在地板上,编织一件小小的毛线斗篷。花样是陆妮拿来的,她研习了许多天了。

        他下了床,赤裸裸地爬过来。在她身边躺下,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她将斗篷举起来,对着阳光看看,看看编得够不够密实。她问他,好看么?他很认真地看了,说,好看。她低下头,看了自己的腹部。说,我以后一个月给织一件,总是够穿一年了。他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用手将斗篷够下来,轻轻地﹑细细地吻。

        晚上的时候,他又走了。

        她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您先生为您订了明天下午三点的手术,我们医院信誉很可靠。她一时忘了如何反应,电话那头只是一径说下去,三个月了,再不做孩子成了形,就很难打了。

        她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

        她说,这是你要的结果么。

        他说,我改变主意了。

        他们在沉默里静静地听对方的呼吸。她夸张地笑了。

        陆妮来的时候,她还在笑。

        陆妮说,听他的,速战速决。

        她很凶恶地说,我要是不听呢。

        陆妮耸了耸肩膀,那就看看我。我养那个小男人到十四岁,合法的儿子。跟老爸去了加拿大,八年没见过了。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旁边是个小心翼翼的男人,其实还是个男孩子。

        她说,陆妮,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怀孕么。

        那女孩突然推开男友,爆出了一句粗口,丢,那你操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趴在陆妮肩上,失声痛哭。

        她说,陆妮,我后悔了。

        她再看到他,面无表情,只是感到周身有些发冷。

        他想抱抱她,她躲过去。

        她对他说,那孩子,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她转过身去,竖起无名指,做了个手势。她想恐吓他,却把自己吓着了。她感到这个手势变成了楔子,一下下楔进了她的心里去。

        他的手试探了一下,想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疲惫地抬起头,轻轻地拨开了。

        她突然埋下头去,拼了命地撞他的胸口。她撕开他的衬衫,看到那片血色的岛。她不管不顾,使劲地咬下去。

        他任凭她咬,一动不动。这女人在救他,他感到有些东西,正从累累的伤痕里释放出去。

        她累了,她终于又躺在他怀里。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肿大起来,体内却很空旷。有些气流在冲撞,似乎还听得见回声。她想,她好像一只灯笼,人皮灯笼。灯笼里还有些火,她已经熄灭了。

        他说,我以后不会经常来了。

        他离去的时候,给她留下本田雅阁的钥匙。

        她打开车库的门。

        卷闸门缓缓升起的时候,她突然紧张起来,她用的是赴约的心情。

        两年前的某个晚上,她记得它消失在无边际的夜色里。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她看它黑色的车身静静地出现在明亮的空气里。她想它是从那个时候回来的,没有过程,它是从黑暗中破茧而出。

        车身上布满了细细的尘土。她抚摸它,有些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她下意识地用手指画出形状,轮廓如出一辙。她发现了,都是他胸前的那块印记。

        她拎起一桶水,歇斯底里泼上去。

        她取出没用过的驾照,开了它上路。

        放了一张CD,是John Denver。这是很遥远的声音了。

        她并没有开远,她在附近的超市停下。

        她回来,她将他留下的XO,Jack Denny找出来,做风味独特的糟鸭掌。

        她披头散发,在黑暗中恶狠狠地啃。 is not my c''s the way I am.

        她,回不去了。

        她做了陆妮的御用司机。

        她陪陆妮进货。陪陆妮奔波于各种各样的大卖场。陆妮答应周末歇业,陪她去渔钓沙。

        到了海边,陆妮窝在车里,外面很冷。

        她一个人,走出去,静静地看海。入冬了,这时候的海,真的不好看了。很混沌,像一锅沸腾过又冷却下去的粥。

        回来的时候,小区的正门挂上了禁止通行的牌子。

        远远的有很多工人在忙碌,门卫欢天喜地地说,夏天里的一棵树被台风刮倒,好几个月了,今天物业公司终于派人彻底将它拔出来,除了隐患。

        她一边倒车,一边回过头去,对陆妮说,你看,我就是一棵难以自拔的树。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幽默逗笑了,有些暗影断断续续地从笑声里飞溅起来。

        一个星期后,她遇到一桩事件。

        她想,这算她命运里的一个事件。

        事件每天都在上演,印巴冲突,9·11,印尼海啸,新奥尔良洪水。临到她,是全世界的石油危机。

        而这桩事件,终于和她切身相关。拜本田雅阁所赐。

        不远处的加油站,每天夜里一两点钟,还有汽车喇叭的轰鸣声。那是不耐烦的司机,在轮候加油的队伍里发出的哀号,那队伍是无望的长。长到可以拐过一两个街角,还看不到头。为了加油,她也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去排队。这让她有了大义凛然的感觉。其实她大可不必去凑这个热闹,因为开车对她而言,是无可无不可。陆妮说,你是去恶作剧的。她不是,她需要去排这个队。她想要参与进这起事件。和一帮不相干的人休戚与共,她不这么孤独了。

        她的生活终于有了新内容。

        她每天将自己收拾得风停水静,混迹于一帮出租车﹑私家车司机中。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听他们骂娘,扯着喉咙唱歌,呼天抢地。他们为了省油,将空调时关时开,有的干脆不开。然而就算这样,还有不少车没排到地方就已经油尽车枯。她听他们抱怨,把车尾箱擂得山响。这些声音让她觉得日子还在真实﹑可靠地过下去。

        这天排到她的时候,是夜里四点,她正在翻看一本杂志。加油师傅狐疑地看了她,说,你的油还有不少。她不动声色,说,加满。

        她是在回来的时候看见吉雅的。

        吉雅站在洛巴街的路灯底下,穿着短到膝盖的裙子,左顾右盼。

        洛巴街是城中村附近的一条街,名声不怎么好。有些传说中的扑头党,还有形形色色操可疑职业的人。

        她很少从这条街上过,她无法解释这一天的例外,竟然还将车速放得很慢。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她看到了吉雅长长的影子,她并没有一眼认出。然而这女孩垂至腰际的头发,在这座城市里是不同寻常的,她多看了一眼,吉雅将头转过来。

        她自然是吃惊的。小声喊了一声,吉雅。吉雅似乎并没听见她的声音,却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她停下了车,缓缓地摇下了车窗,这些动作都是吉雅熟悉的。待到看见车窗里是个女人,吉雅也吃惊了,愣了愣,再认出竟然是她。这女孩子施了浓妆的脸僵了一下,眼神也散了,像是漂亮精致的面具。然而,这面具突然又活泼起来,做出恐惧的神色。吉雅转过身,跑开了。

        她下了车,追了几步,捉住了吉雅的手腕。吉雅挣扎了一下,脚却崴了,索性在路牙子上坐下来,用手揉。高跟鞋落了,高跷似的,缀着便宜的玻璃珠子。

        她问,吉雅,你怎么会在这里。

        吉雅不答她。

        她说,你男人呢。

        吉雅扭了下身子,还是沉默着。

        她突然有些义愤填膺,说,他对你不好么。他知道你在这里么。

        吉雅抬起头,目光黯淡下去,说,不怨他,他对我好。

        吉雅哭了,妆也散了,露出了孩子的天真相。吉雅说,姐姐,让我走吧。

        她说,不行,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你一个人在这,早晚要出事。

        吉雅却不哭了,语气跟着冷漠下来,说,会出什么事呢。该出的事情都出了。在岛上受苦,进了城,跟他跑车,辛苦得没有觉睡,还是受苦。都说这里好,我一个人拼了命地来,还是受苦。

        她说,吉雅,谁说的,谁说这里好。

        吉雅看她一眼,都说好,不好,你不是也在这里。你们都活得好。

        这时候,她看见几个男人朝着她们的方向快步走过来,吉雅的眼神慌张起来。她生拉硬扯,将吉雅推到了车后座,迅速地发动了车子。

        男人在后面骂骂咧咧的。

        她回头望了一下,吉雅整个人好像瘫软了下去。

        她问,吉雅,那是谁。

        吉雅说,老板。吉雅突然哭起来,我今天又没交活,老板……

        她霎时间明白了吉雅的处境。

        她有意轻描淡写,吉雅,跟我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吉雅不说话,露出瑟缩的神情,手里抓住保险带,沿着腕子,绞上一圈,再绞上一圈。

        她从后视镜望过去,这张脸,她很难回忆起那个在岛上放歌的女孩了。

        她问,吉雅,阿嬷好么?

        吉雅没说话,她说,吉雅,听说你的汉话是阿嬷教的。

        吉雅抬起头,直勾勾地盯住后视镜。好像在和她对视了。

        阿嬷死了。吉雅说,老死了,乡里人收拾她东西的时候,收拾出三十多条的围腰,都是给她男人做的,一年做一条。

        从电梯间里出来,吉雅突然握住她的手,开门的时候,这手握得愈发地紧,手心有些发烫。

        她用手背探了探吉雅的额头,也是烫的。这女孩子在病着。南方的冬天,再怎么温和,一条齐膝的皮裙也是挡不住的。

        她找了药,用一条毛毯将吉雅紧紧裹住。

        她给吉雅放满了洗澡水。吉雅站起来,颤巍巍的。她扶了一把,吉雅触电似的,将她的手弹开。她警醒了,一把将吉雅肩上的羊毛披肩揭下来。

        那胳膊上的伤,是她意想不到的。其实是男人的牙印子,孔武有力。在往外渗着血,齐匝匝的,触目惊心。

        吉雅交叠了手臂,护着胸前,她捉住她的双手,打开。吉雅没有戴胸围,半个乳,隐约地从紧身背心的蕾丝边里鼓胀出来。这乳也是无血色的。上面却布着陈旧的伤痕,星星点点。没结好疤的,是半透明的肉色。还有些肮脏的血丝,那是已经发炎的了。

        她轻轻地问,吉雅,怎么回事?

        吉雅并不避讳似的,重新用羊毛披肩将自己裹紧:有些客,要这样,给的钱多。

        洗了澡,她给吉雅上药。碘酒,点在身体上。太疼,吉雅咬了牙关,嘴里抽着凉气,忍不住了,就大叫起来。这叫的声音,是很粗野的。疼过了,吉雅居然就笑了,这笑也是没有上下文的。比叫声更加钻到她心里去。

        吉雅安静下来了,靠着她睡下。吉雅问,姐姐,怎么没见都昂哥。

        她说,出差了。

        吉雅想了想,说,真好啊,你嫁给了都昂哥。

        说这话的时候,吉雅眼里有些小小的火苗。

        她心里一凛,将吉雅搂在胸口。

        吉雅在她身边睡着了,侧身,屈膝,抱着膀子。她从一本心理学的书上看到过,这种姿势是婴儿睡姿,缺乏安全感。

        醒过来的时候,她身边的床空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她慌了,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没有见着吉雅。

        到底,她还是在床头柜上看到一张纸条。上面是不工整的汉字,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姐姐,我走了。对不起,我拿了你的钱,从你包里拿的。我借你的,五百块,我要给老板交活。

        她缓缓地坐下来,她拿着这张纸条,苦笑了。她包里不止五百块的。五百块,恐怕是昨天吉雅工作的定额。

        她脑子里冲动了一下,终于冷却下来,不再去想找吉雅的事情。她记起了陆妮的话,这世界,谁是谁的救世主呢。除了自己。是,吉雅是个女人。可她也是。

        夜半的时候,她依然去排车的长龙。

        她闭上眼睛。不绝于耳的噪音,她好像置身遥远的街井。她躲在里面,偷偷地,跟着声音的潮,按一下车喇叭,有小人得志似的喜悦。然而这街井,稍纵即逝。海市蜃楼般的,天微亮的时候,就散了。

        在安静的间隙里,偶然地,她也会想起他。只是一闪念,游丝般的,就被她自己稀释了去。

        她希望这车龙是无休止地长下去。她自己成为了其中的一个枝节,日生一日,年生一年,结结实实地和这些不相干的人,长到了一块儿去。彼此成了机体里的一个细胞,血脉相连,传递着热能和体液。谁也是谁,却谁也不是谁,只一个悸动,全体都晓得了寒热。

        然而,每天都有排到头的时候。这天的队伍,又行进得分外地快,让人略略跟不上趟,到了她,是夜里三点。

        给她加满了油,车却发动不了。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下了车,想和加油师傅理论几句,看了对方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具备应付突发事件的能力。师傅打开车前盖,粗粗检查一下,告诉她,油管被堵住了。又说,最近这类事情,见很多了。这阵子油荒,有的油站赚昧心钱,拿低标号的油以次充好。估计这辆本田,灌了97以下的油,中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低垂了手,倏然明白这是自己近日来荒唐的报应。师傅说,小姐,你要把车弄走,后面的人等着呢。

        她茫然望过去,一个男人从车里走出来,对她挥了挥拳头。车喇叭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渐渐响成一条声。声音是最烦躁与敌意的,他们原本跟她并不齐心。

        她给熟识的维修点打了电话,请他们开一辆拖车,对方打着呵欠,说太远了,不好去,又说小姐半夜三更你怎么会在那里。她舔了舔唇,觉得嘴里有些发干。这天她心怀叵测,拣了边远的加油站。是出于尝鲜的考虑。她知道自己不好收拾了。

        她又眼神茫然地看师傅,师傅将加油管拉开去,给后一辆车加油。

        一个男人的影,摇晃地过来。男人一路走一路大声说,阿四,帮个手,把这辆车给我弄到车库里去,我先送这个小姐回去。

        有个模样很闲散的小伙计愣一愣,也摇晃着,跟男人一起走过来。

        男人走到她面前,她才明白了这瞬间发生的原委。

        男人对她笑一笑,开始和阿四推她的车。她跟着他们,蓦然觉出这男人的脸很熟,却又不知道熟在哪里,这男人的五官,似乎每部分都给她留下过强烈的印象。然而,组合在一起,却不知所以然了。

        男人看了看她,又笑,呵,不记得了,我是阿德。

        阿四不识时务地插言,丢,阿德人家不认识你啊,我还奇怪你怎么会认识揸靓车的女仔。

        是阿德。

        阿德把唇上的胡子剃掉了。她想,这真是偷梁换柱的一笔。不过阿德的欢乐是一贯的。是,她想起来了,是阿德。

        她坐在阿德的货柜车里,看着远处微微起了些亮。高瞻远瞩,沿着车的长龙缓缓地开过去,倒像是巡礼了。

        两个人沉默着,开到车龙的尽头。到了一个街口,亮起了红灯。阿德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她想一想,没答,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德说,我是常在这儿,这间加油行,我有股份的。我在这里加油,也便宜,柴油也涨价了。

        阿德加快了车速。这庞然大物好像轻快起来,一路撒着欢。阿德拿出盘磁带,放起一支歌,《爱拼才会赢》。

        她问阿德,你还去那儿么。

        阿德想一想,知道她指的地方。说,去啊,怎么不去。人一辈子,不就是一赌。自己赌光了,再看别人赌,又是一乐。跟看电影一个样。

        车又过了一个街口,进入繁华些的地段了。这里是高新区,有些耸立的楼,这时候看不清面目,影影绰绰的,连成一片。路就有些狭长了,是一道。天也被切成了一道。直上直下的,车就好像在峡谷里行进。

        这时候磁带里的歌,旋律欢快。是首民歌,唱得泼辣,恣肆昂扬的。编﹑编花篮,编好了花篮上南山。南山有棵红牡丹,朵朵花儿开得艳……阿德也跟着唱,普通话又不太好,“花”就成了“发”,就一路发儿发儿地唱下来。

        这一首唱完了。

        她听见阿德说,你知道么,我跟陆妮打听过你。

        她一愣,问,为什么?

        阿德笑了,声音低了八度,因为你不像……

        她有些明白了,却故意问,不像什么呢?

        阿德微微低了头,好像在寻找合适的措辞,终于还是说,不像那些女人。

        她笑了,问阿德,那陆妮怎么说呢。

        阿德似乎有些恼,说,丢,她什么也不肯说。这女人平时嘴很八卦的。你一定是收买了她。

        这个阿德。她想。在歌曲的掩护下,她终于放大了声量笑起来。

        四周出现了她熟识的景物,阿德似乎将车速放慢了。也不再说话,是个很专注的神情。

        她微微侧了脸。觉出今天的阿德,是干净清爽的。原本就是个利落的人,没有胡子,多了几分英气。阿德穿了件水洗布的衬衫。也是干净的,袖口有些发毛。只是这时候,天已经很冷了。阿德的知寒知暖,永远比人慢半拍。

        到了小区的闸口,阿德的车进不去了。这里是禁止货柜车通行的。

        她下了车,向阿德挥一挥手,说,谢谢你。

        阿德高高地坐在上面,也对她轻轻挥一挥手,表情很肃穆。

        她拍了门卡,看闸口的门缓缓升起来,有些金属摩擦的刺耳的响。这当口,怅然的心情,也从她心里缓缓升起来。

        就这时候,她却听见身后一个人喊,等一等。她回转身,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是阿德。

        阿德说,你忘了这个。

        是一条围巾。

        阿德递给她的时候,彼此都感到了围巾在对方手中的停顿。

        她说,谢谢。

        阿德听了,一愣,说,你太客气了。停一停,又说,太夜了,你一个人,我送送你。

        其实是几步之遥,他们却走出了漫长。阿德左顾右盼,似乎一路都是风景。远处的楼里,有扇窗口亮了,有个人大声地咳嗽。阿德也回了头,饶有兴味地望过去。

        快到楼下的时候,她说,阿德,我到了。

        阿德冷不防地说,我能去你家坐坐么?这话说得过于流利,仿佛是酝酿很久了。

        还没来得及看她踌躇,阿德演戏一样,嬉皮笑脸起来。说,讲笑啦。然后又突然低了头,好像是孩子的阴谋被大人戳穿了。

        这时候她心里想,男人与男人,真是不一样的。

        她说,来,阿德,上来饮口茶吧。

        她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些慷慨激昂了。

        她和阿德躺在床上,身上都起了薄薄的汗。她听见身边男人的喘息,在黑暗中堆砌成一个起伏的轮廓。

        她说,阿德,你是渴得慌了。

        阿德没说话,回转了身,只是将头埋在她胸前,舔她。她的身体又颤抖了一下,一部分又僵硬了。她感到这男人的舌头,有些细密的倒刺,梳理着她。她想这个男人,是动物性的,对她的了解,是本能。

        阿德伏到她身上,按住的双臂,霸王硬上弓似的。她其实并没有一丝抗拒。她知道阿德要的是征服。有这样虚荣心的男人,多半还是孩子。她满足了这男人。她扭动了身体,在他进入她的一刹,在他的坚硬下倏然融化。

        这一刹那,她觉出自己是快乐的。粗暴与力,一寸一寸将她的触觉唤醒,惊蛰一般,在锐痛中复苏了。她抓住男人的头发,紧紧地。在男人的进退之中,几乎感到了自己的贪得无厌。

        阿德突然间深深地使了下力,听到身下的女人发出低沉的嚎叫。她的手在空中划动了一下,想要划破眼前密实的黑,然而这破处,被更浓重的黑瞬间弥合了。

        曙光进来的时候,他们还都没有倦意,对望着。阿德突然将她抱过来,细细地看,又翻转过去。这动作是很粗鲁的,她笑了,说,阿德,你快要把我烙成一张饼了。阿德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身体上一个疤痕都没有。

        她想,这就是阿德的审美标准。虽然粗粝,却让人受用,她几乎有些得意。

        她问,阿德,你有过几多女人?

        阿德没答她,她感觉到了阿德依旧在认真地审视。

        阿德说,只有一样不好,你背后心有一颗痣。我阿婆说,长这样一颗痣或者胎记的人,一辈子都要受很大的负担的。阿德又安慰她说,不过现在好多医院,都可以用激光去掉的,命也就改掉了。

        阿德还在说下去,她却充耳不闻了。她突然问阿德,要是长在胸前呢,会怎样?

        阿德想了想,说这他阿婆倒没说过。忽然有灵感似的,说,哈哈,那大概就要鬼压床吧。说完一迭声地笑了。

        中午时候,阿德要走了。走的时候,却给了她一张名片,还是双手递过来,郑重地说,给我电话。

        她先也煞有介事,双手接过来,看名片上的阿德,挂了某公司总经理的头衔。就有些忍不住,说,阿德,你是卖拐出身的吧。

        阿德愣一下,听懂了,也跟着笑了。

        她也知道了阿德叫作——李秉德。有些老,账房先生的名字。

        临走的时候,阿德笑着在她的乳上捏了一把。她猛然间感到一阵厌恶,然而阿德的笑容是实心实意的。这厌恶就被置换了,变了很亲昵的情绪。

        她点了一支烟,赤裸着躺在清寒的阳光底下,却不感到冷。

        她只是觉出了身体的空,这回的空,却是最充实后的余韵。可资回味的。

        她知道,她对这个男人,有了瘾。

        后来她再想起,曾经和阿德的那一段,其实在她人生中是很可圈可点的。每一天,都过得夯实。说的话,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有个子丑寅卯。她甚至想,这才是所谓的过日子了。

        阿德是个常在外面跑的男人,却给了她一些平静和着落,这些着落是历历可数的。

        一回阿德出车去大澳,给她带了些虾干。她将虾干晒在阳台上,金灿灿的一层,看起来富足得很,是暖心的颜色,盼头的意思。阿德去了石狮,给她带了一条牛仔裤。这裤子是弟兄的货,是不要钱的。她当然穿不出去,因为在屁股上无端地绣了一朵硕大的牡丹。她就在家里穿,穿着穿着,也喜欢起来,心里也觉得十分对得起阿德了。

        有时候阿德打了电话来,说几时要回来,她就开车到阿德的出租屋去,将屋子打扫一遍,备上一桌子菜来等,这等也是砥实的,有个底。阿德一定会回来。阿德回来的时候,是风尘仆仆的形象。见了她,先是个密不透风的拥抱。这时候,她心里就有些发酸。

        睡觉的时候,阿德也是抱着她,一刻不肯放松的。阿德是个知道疼人的人,却也要人疼。天很冷了,她买了个小小的暖风机,房间里头热得有些发窒。

        都知道不长久,却做出了要长久过下去的样子。

        她渐渐不想回苇岸了。

        阿德却要去,说是思念那张大床。

        阿德的小屋,巴掌大的。阿德说,英雄无用武之地。阿德有些孩子的脾气,要人迁就。

        其实她也喜欢,他们在大屋子做爱,有时回溯以前的种种,温故而知新。

        在这方面,这男人有着想象力与胆识,是她前所未见的。有时阿德给她建议,但是她想,这怎么可能。但是阿德在瞬间脱去衣服,以实干代表了论证,让她心服口服。

        有回阿德从书架上抽出一张唱片,放上。铿锵的声音蹦出来,阿德问她是什么。她说,肖邦的《革命》。阿德说,这个好。就过来摸摸索索地除去她的衣服。她先有些抗拒。待到事情真正开始,又是一惊,发现阿德的动作精确地合了节奏。阿德说是不懂音乐,对旋律的理解却有惊人天赋。轻重缓急,都在音符间起伏跌宕。到了激昂处,两个人都是浑身颤抖。这颤抖也是应和旋律的,她的高潮陡然来临。

        他们都很惊奇,又很欣喜。竟然生出了探索的兴味。再一回,她翻出了威尔第的《四季》,该是和风细雨,百般缠绵的。阿德也是懂的,用舌与唇轻扫她的发根,感觉是一点点蔓延开来,厚积薄发式的。到了最后,不是淋漓尽致,而是意犹未尽。

        阿德是个天才。而她是个地才。她懂音乐的好处,有些修炼的意思,而对阿德则像是与生俱来。他们是两个寻宝的孩子,在一堆唱片里翻翻找找,找到了就实践。多数是让人惊喜的,而阿德又常有出人意表的评价。实验勃拉姆斯,阿德动了几下,突然叹了口气,说,唉,像两个老人家在煲温吞水,我快要阳痿了。

        有一回,她在浴室里洗澡,阿德兴冲冲地过来敲门,说你快点,我发现一张好的。她在里面一笑,你把声音开大点,我听一听,酝酿下情绪。

        声音大了,她听见了,愣了一下,水淋淋地跑了过去,将音响关了。她望了阿德一眼,颓然坐在了地板上。

        ,唱片盒上草草的字迹: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fade away。

        她勉强对阿德笑一下,谁让你放这一张?

        她这样坐了很久。阿德被吓住了,穿上衣服,走了。门被轻手轻脚地关上。

        几分钟后,她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

        她挣扎了一下,动弹不得,腿已被坐得麻木。

        他进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一身褴褛,如同坐在路边的乞妇。他的目光停滞,却无声息。她终于站起身,赤裸地走到他面前,昂然地抬起头来。

        她说,真巧。

        他没有说话。

        他径直走到卧室里,收拾了几件衣服。打开保险柜,在里面放了些东西,又拿出来,关上。最后,他将摆在床头柜上的一只相框放进随身带的箱子。上面是他和她的相片,她正在往他嘴里塞一片西红柿,他没有接住。

        他做这些时,她并不在场。

        他拎着箱子出来,听到她说。

        她说,我会搬走的。

        他对她虚弱地笑了,他说,你不用这么紧张的。

        突然,他一把抱过她。

        她的乳被他挤压得变了形,是她难以忍受的丑陋。她猛然推开他,推得他一个踉跄。

        他倒在地上,看她在黄昏的暗影中瑟瑟发抖,太阳在她身后缓慢下沉。她在他身旁蹲下来,抱着肩膀,看他。他想,曾经她也以这种眼光看他,那时她对他说,我要对你好。

        他艰难地站起来,对她伸出手去,说,再见。

        她握住他的手,说,再见,保重。

        他低了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她抬起脸,微笑地看他。她听见他说,我们像两个老熟人了。

        他走后,楼下保安来敲门,递给她一个用木纹纸包裹的信封。另有一张短笺,上面写:你忘记了,今天是你生日。

        她心里动了一下,一下而已。她没有打开,丢在一边了。

        晚上,她就着一瓶红酒吃完了一块绿茶味的起司蛋糕,拎了酒底子敲开阿德的门。她说,阿德,祝我生日快乐。

        她醒来的时候,是凌晨。阿德还睡着,她看了一会儿,凶狠地将阿德推醒,和他做爱。做了一回,又要一回。两个人都感到被抽空的时候,天才微微起亮。她再也睡不着,感到蚀心的饿,爬起来找东西吃。什么也没找到,除了一包蛋白粉,她泡了一杯,顺手将电视打开。

        明珠台在播新闻,新特首的施政报告谦虚谨慎,仍然有人不依不饶﹔一个教授模样的人,义愤填膺地说,把旧年的SARS嫁祸给果蝠缺乏实证依据,这些小动物是无辜的。

        她想,无辜这个词用得真幼稚。

        准备转台,却出现了个混乱的场面,现场的记者说,新机场候机楼C区发生一桩命案,一位陈姓三十五岁男子身受重伤。持枪歹徒因拒捕被击毙。案发三个小时,另一同案犯向警局自首。画面切到警局,一个穿黄纱丽的印度女人,神态安详地面对镁光灯。甚至抬起被铐住的双手,优雅地整理了一下额发。

        她突然觉得这女人似曾相识,还有她的黄纱丽。电视里说,受伤男子正在抢救中,目前尚未脱离危险。担架的特写,一些人的七手八脚,遮住了担架上的男人。男人赤裸的上身闪了一下,她看见了,血淋淋的胸部,一块红色的胎记。

        杯子掉落在地上的时候,她并没有听见。阿德猝然醒来,惊恐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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