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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面的娱乐城吵吵嚷嚷的。每到这个时候,他们就活过来了。那霓虹的招牌,到晚上才亮起。白天灰蒙蒙的,夜里就活过来,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形,随着音乐扭动,那姿势也是让人脸红心热的。底下呢,停的一溜都是好车。人家的生意好,钱赚在了明处。欢姐眼红,说这群北佬,到南方来抢生意,真是一抢一个准。说完就“呸呸呸”,说一群死仆街,做男人生意,还做女人生意,良心衰成了烂泥。姐妹们背里就暗笑。谁也知道,她去找过亚马逊的老板,想让人家把我们的声讯台买下来,说,现在娱乐业并购是大势所趋,互惠双赢。还举人家美国拉斯维加斯的例子,说要搞什么托拉斯。人家老板就笑了,说买下来也成,那我得连你一起买下来。欢姐是个心劲儿高的人,这两年虽然下了气,这点骨头还是有的,就恨恨地掀了人家的桌子。后来很多人都说,去年底亚马逊那把火是欢姐找人放的。不过,这话没有人敢明着说,我们就更不敢说。

        隔壁又吵起来了,左不过又是因为小芸练普通话的事。这孩子,为了一口陕北腔可吃尽了苦头。有客打进电话来,没聊几句,听到她说得别扭,就把电话给挂了。上个月的业务定额没达标,叫欢姐训惨了。别人的普通话也不标准,像自贡来的妞妞,连平翘舌都分不清楚。可是人家说话,带着股媚劲儿。说着说着,一句嗲声嗲气的“啥子么”先让客人的骨头酥了一半。小芸是个要强的孩子,寻了空就在宿舍里练普通话。跟着磁带练。练得忘了情,声音就大了,吵了别人。做我们声讯台的,每天都是争分夺秒地睡一会儿。我是上夜班多。有个客打电话来,说,你是个蝙蝠女。我就问他,怎么个说法呢。他就说,因为昼伏夜出。我就笑了。这人说话文文绉绉的,我不大喜欢。可是,蝙蝠女,这个称呼挺好听的。

        隔壁吵嘴的声音停了,换了小声的抽泣。我叹了一口气。

        黐线。听见有人轻轻哼一声,掀开门帘走了出来。是阿丽。阿丽是佛山人,和我是大老乡。她在我们这里是出风头的人,工分提成最高,是业务状元。姐妹们都看她不上。她倒是会和我说上几句体己话,说自己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贱不贱不知道,可是她真是红。来了几个月,把姐妹们的“线友”生生都抢光了。

        底下有男人的叫喊声。我看过去,是亚马逊的保安队在操练。这些年轻汉子,白天碰到他们也是无神打采的,到了晚上就龙精虎猛了。其实都是长得很精神的男仔,但脸上都带了些凶相。人一凶,就不好看了。可是,他们老板的对头太多。不凶,又要养他们做什么。看他们列队,走步,走得不好的罚做俯卧撑,就好像每天的风景。可是今天,好像有些乱。我看清楚了,是因为有一个瘦高的男孩子,步子走得太怯,走着走着就顺拐了。他脸上也是怯怯的,没有凶相,是新来的吧。那个胖男人,走过去,用皮带在他胳膊上使劲抽了一下。他一抖,我心里也紧了一下。队长吹了哨子,男人们都走了,就剩下这个孩子。一个人趴在地上做俯卧撑。我就帮他数着,一下,两下,三下。他一点儿也没有偷懒,每一次都深深地趴下去,再使劲地撑起来。

        俺不知道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兴许是心里难受吧。

        俺真不中用。这身上的皮带印子也不长记性。一个人在这儿,心里躁得慌。

        这才一个来月,就惹了祸。

        俺不知道自己那一拳头是怎么打出去的。那几个客人欺负女孩子。俺不是看不过眼,可就是拳头不听了使唤。我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老板让我滚,说看不出你平时这么,这会儿倒英雄救美来了。你来了这才几天。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国税局局长的公子。把你整个斩碎了称了卖抵不过他一根汗毛。

        老板让我滚。志哥说,这孩子刚来,不懂规矩,又没个眼力见儿。我看,先别让他干保安了。罚他晚上去监控房看场子吧,平时跟哥儿几个多学着点儿。

        老板说,让他滚。

        志哥就笑了,说老板您消消气。我看这孩子挺单纯,兴许以后有用。前面找来那几个,那邪兴劲儿,您吃得消?

        老板就挥挥手,又叹口气说,路志远你就是妇人之仁,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志哥说,以后放机灵点儿,这些人都是爷。权和钱都是爷。爷说话,不对也对。你,对也不对。

        监控房,是娱乐城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小是小,整个娱乐城倒瞅得清清楚楚。一字排开一排小电视,志哥说,这叫监视器。然后就教我怎么用。最左边的是两架电梯,然后是经理室后面的楼梯间,财会室走廊,大包厢。我看见酒吧间里几个人影,好像喝高了,动手动脚的。就问,监视谁,捣乱场子的吗?志哥笑笑,说,对。不过,打紧的倒不是他们,是条子。他指指中间的两台,说,这是前后门五十米的地方,发现了可疑的人,就按这个红键,每个包厢的灯就亮起来了。最近风声紧,给他们突袭好几次了。

        我使劲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责任还挺重大的。

        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才闻见有股子怪重的烟味。监控房原来是个叫小三的人看的,小三去老板新开的桑拿做了。后来又有人说,他搞上了个不该搞的女人,给人斩了。

        余下的几天,我就天天盯着监视器,盯得眼睛都痛了。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似乎也没发生什么事。屏幕里的人,无非是些男男女女,女女男男。偶然看到点儿小纠纷,我还没看清楚,保安就出来摆平了。

        我有点闷了。

        房间里头乱糟糟的,我就想,我来拾掇拾掇吧。

        这儿到处是小三留下来的东西。半碗泡面,里头还泡了几个烟头。抽屉里有一沓影碟,一包开了口的炒南瓜子。空调线挂着个裤衩,上面印了个女人的口红印子。

        我洗洗擦擦,又找来拖把,把里外的地也拖了一遍。一个多钟头儿,收拾得也都差不了。

        还有一堆杂志跟报纸,都在墙角摞着。我叠成一沓,绑起来,归置归置想扔到门外头去。又一想,就给拆开了。闷也是闷着,不如看看打发时间。

        都是过期老久的报纸,上面沾了一层灰。翻开来,是前年初日本地震的事。日本神户东南的兵库县淡路岛,七点二级。应该是挺大的灾祸吧,得有多少人遭殃呢。这张说的,是邓丽君去世的事。邓丽君是谁呢,我就读下去。原来是这么大的一个歌星。还有张照片,多好看的人哦,大大方方的。才四十二岁,可惜了。我就这么一路翻着,看不懂的就跳过去。广告也不看。广告可真多,这页又是广告。有一排红色的数字跳出来,是个电话号码。底下有一行字:“挑逗你的听觉,燃烧你的欲望,满丽声讯满足你。”旁边有个女人的上半身照片,穿得这么少。我脸红了一下,心也跳了一下。我望一望手边的电话机,愣了一会儿神。我慢慢地按下那个电话号码。通了,我一愣神,拿着听筒。突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满丽热线。

        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犯困。

        值夜班是痛苦的事。凌晨的时候,电话响起来,听起来特别瘆人,我们就叫“午夜凶铃”。可是“凶铃”往往也是意外的收获,这时候打电话来,要不就是很无聊的人,要不就是失眠的人。所以,往往和你聊起来没完没了,不可收拾。想想每一分钟都是钱,精神也就打起来了。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我连说了几个“你好”,还是空洞洞的。这时候,突然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

        我笑笑,心里有些鄙夷。这种男人,我可见多了。

        我说,你好。

        对面这时候有了响动,也说,你好。

        声音似乎很年轻,有点发怯。

        我说,这位朋友,欢迎拨打满丽热线。很高兴您打电话来和我聊天,我是093号话务员。

        他的声音壮了一些:你们,都管聊啥?

        什么都聊,聊感情、事业……生活,只要是您感兴趣的,我们都可以聊。

        啥生活?

        隔壁的阿丽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这是她的杀手锏。想到这个月的定额还差一大截,我咬咬牙,说:性生活。

        那边没声音了。过了几秒钟,结巴着说,还有旁的么?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小朋友,家长不在家偷着打来的吧。快挂了吧,明天还要上学。

        那头愣一愣,问,啥?

        我有些不耐烦,不过还是很温柔地问,你满十八岁了么?

        这回,他倒是回答得很快,好像有些不服气,俺十九啦。

        我决定和他多聊几句,你有女朋友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你是说对象吗?我原来有一个。后来她嫁人了。

        我心里飞快地过了一下,这是个俗套故事的开始,用我们的术语来说,有一定的业务潜力。

        说起我们的业务,算是包罗万象。职业敏感度都是锻炼出来的。欢姐说,打给我们电话的,不是心理有问题,就是生理有问题,再不济的就是都有问题。所以,我们手边也摆着那么几本业务书。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台面上是《心灵热线》《心理咨询大全》,平常翻着充充电,再来不及就照本宣科。最好用的是杂志,不动声色地读上个一两篇,半个小时的话费就赚到了。碰上装深沉的,就用弗洛伊德砸他。说几句我们自己也不懂的云山雾罩,电话那头很快也就晕了。不过这半年,抽屉里多了些“培训材料”“激情宝典”之类,以备不时之需。

        好吧,那就留住他,多跟他聊一会儿。我就用很诚恳的语气说,是怎么回事,能和姐姐说说么?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说,俺们两家是邻居,我跟她是小学同学。她叫林淑梅,小名叫丫头。丫头从小就长得好看,像个城里人,全村人都稀罕她。可是她说她就喜欢我。他们家承包了乡里的果园,比俺家有钱。她说钱可以慢慢挣,人厚道最重要。俺家穷,家里要劳动力,俺爹死第二年,学就没上下去了。不过我跟丫头说好了,她高中毕业,就娶她过门。可她爹把她许给了村里马书记的儿子。俺们就分开了。

        我有些犯困,忍下了一个呵欠。这是个女版陈世美的故事,我能编出一箩筐。不过为了保护他的积极性,我还是问,后来呢?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在我准备打发他挂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传过来:后来她离婚了。

        他说,村里人说,她过门后不能生,他男人就嫌她,老打她。后来她男人到外面做生意,带回来一个女人,大了肚子的。就要和她离婚。在俺乡里,女人要做不要脸的事才离婚。可是,她男人要跟她离。她不愿意离。他男人就不着家了,说不离就不回来。后来还是离了。俺就跟俺娘说,俺要娶她。俺娘就掩俺的嘴,说俺是单传,娶回来了不生蛋的,就是头凤凰又管啥用。

        我听了有些气,就说,你娘这叫干涉你的婚姻自主。

        他说,俺娘不容易,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俺们老丁家,香火本来就不旺。俺出来打工,就是为了挣钱。俺听说,城里有办法医不生孩子的病。等俺挣够了钱,要带丫头来看病。其实,俺不想出来,俺想俺娘和俺妹子。俺娘说,出来了,就要出息,体体面面地回来。到时候,俺就把丫头娶回来。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些年轻人到这里来,心里多少都有个梦,可大可小。我也是其中一个。这时候,我听见很压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当我听出来,这是哭声的时候,也有些慌了神。

        我说,你,还好吧。

        他似乎鼻子嗡了一声,说,俺,就是觉得自个儿太没用。出来都一个多月了,什么也没干成。

        我说,你才十九岁,路还长着呢。

        他说,姐姐,你有喜欢的人么。

        我说,你倒是问起我来了。有吧,我一把年纪了,你说我有没有。

        他说,他会娶你么?

        他问得很认真,我暗暗地笑了一下,同时心里却一凛。为什么这句话,我现在听来好像笑话一样。突然间,我想起了翠姑婆。

        我说,他该娶别人了吧。恐怕孩子现在都有了。不过,不是他不要我,是我不要他的。我嫁给了他,估计这辈子就出不来了。现在的年轻人,谁不想出来看看。你是个北人吧。你出来的时间太短,再过一阵子,你就只想以后的事,不想以前的事了。

        这时候,我听到那头乱糟糟的,我听见那男孩匆匆喊了声“姐”,电话就断掉了。

        我远远地听到李队的声音,有些慌。李队一推门就进来了。

        这胖子又喝得醉醺醺的。我不喜欢他,以前训练的时候,他老用皮带抽我。现在这家伙拎着一瓶啤酒,闯进来。膝盖头碰在凳子上,“哎哟”了一声。

        他把酒瓶掼在桌子上,抬头看一眼,说,小子,拾掇得不错,换了新岗位了。我以前总来这儿找小三喝酒,现在叫个故地重游。变样了,认不出了。他从腰里拿出一个纸杯,倒了半杯。又打开个纸包,里头是花生开心果,不知道从哪个客桌子上搜罗来的。他把纸杯塞到我手里,说,喝。我挡了一下,他眼睛一瞪,说,妈的,老子叫你喝。这苦日子要没有酒,可就更苦了。

        我就喝了。我不喜欢喝啤酒。酒不酒水不水,一股子怪味。

        他眯了眼睛看了看我,说,你小子,有点正义感。我欣赏。可我要提点你一句,别跟错了人。

        我说,李队,你醉了。

        他哼了一下,说,我醉,我心里明镜着哪。那个路志远,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别以为他替你说了几句好话,以后就对他死心塌地。

        我这儿,谁的黑底也有。他什么人,当年也就是个“鸭头”。哦,我不说你哪懂呢?什么叫“鸭”,就是专跟女人睡觉捞钱的货色。也就靠那裆里的二两本钱。如今好,变成公司的股东了。老板都看三分面子,风水轮流转嘛。

        李队赤红了脸,眼神突然定了,然后趴到桌上吐起来。这下喷得到处都是。我一阵反胃,把头扭到一边去。突然,我僵住了,一把将他推开,举着溅满了脏东西的报纸冲出去。我把报纸放在水龙头底下小心翼翼地冲。看见那个微笑的女人渐渐干净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把报纸贴在窗玻璃上,又把电扇调过头,对着报纸使劲地吹。风过来了,报纸也就动了起来。女人的身体好像在轻轻地摆动,很好看。只是电话号码的地方已经破了一个洞,不过不打紧,我已经记下来了。

        我躺在床上,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舒坦。月光透过了报纸,毛绒绒地照进来。我笑了一下,睡过去了。

        又到了晚上,我照着志哥教我的,把昨天的录像带回放一遍,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几个VIP的出入记录﹑消费时间、叫台号。志哥说,这几个人,都是老板的老交情了。有做生意的,也有当官的。老板为这些人都立了一本账,为他们好,也为我们好。

        做完这些,我拿出白天买的信纸,给俺妹写信。这是头一回给家里人写信。本来想得挺好的,该写点什么。可是,手却不听使唤。写了几个字,就有一个字不会写。俺心里就有点恼。这样花了一个半小时,才算写满了一页纸。我装进了信封,可没有妹乡里中学的地址。我想一想,就写了村里小学校的地址。

        客人差不多都散了。我抬起头,看见窗户上的报纸已经要干了。我轻轻取下来,用剪刀把那个广告裁下来,夹进笔记本里。

        我又拨了那个电话。通了,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我说,您好,满丽热线。

        我说,我不找你。

        电话那头愣一愣,说,那你找谁。

        我说,我找093号话务员姐姐。

        女人干笑了一下,好像对远处喊,阿琼,有个情弟弟要找你。接线。

        电话传来音乐的声音,很好听。然后我听见有人轻轻地“喂”了一声。

        我说,姐,我知道你叫阿琼。俺叫丁小满。就是你们热线的那个“满”。

        我听到她发出很小的笑声,说,我没有问你叫什么。

        我说,因为俺是“小满”那天生的。村里的陈老师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她说,哦,你是昨天打电话来的小弟吧。昨天电话断了。

        我有些高兴,想她还记得我。就说,是啊。

        她说,你的名字不错,俗中带雅。你这个陈老师,是个有学问的人。

        我说,陈老师是俺村里最有学问的老师,可是……命也苦。

        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一口气,没有说话。

        我说,俺村里对陈老师不好。我听俺娘说,陈老师老早就到俺村来了。俺村来了好多城里人,那时候叫个知青下放,是毛主席叫他们来了。叫他们在俺村里扎根。后来,陈老师就和大秀她妈结婚了。再后来,其他知青都回城去了。陈老师没有走,大秀妈让他走,他也不走。俺村里的孩子,都是陈老师教出来的。俺是,俺妹也是。俺妹今年要初中毕业了,书念得好。陈老师说,考好了就去县里念高中去。俺家就算有个女秀才了。可是,陈老师在小学校,到现在还是个民办教师。俺娘说,民办低人一等。村长家的小五是陈老师的学生,初中毕业回来教书,现在都是正式教师了,吃公粮的。陈老师还是个民办。

        我突然有些说不下去,说这些给琼姐听,心里一阵难受。俺出来的时候,听村里人说,陈老师得了不能治的病,叫肝癌。我去小学校看他,说是已经给送到县医院去了。村里人都说,陈老师是累的。我就想起小时候上学,村里的河水没膝盖深。陈老师守在村口,把俺们一个一个背过河去。俺学上不下去第三年,俺家也没钱供俺妹了。也是陈老师给俺妹垫了学费,读完了小学。

        这时候,我听见阿琼说,很多有本事的人,命都不大好。我们广东有个康有为,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就是太有本事,后来连家都回不了。

        我说,他也是出来打工的吗?

        阿琼笑了,说,不是,他是个革命家。他具体做过些什么,我也不清楚。这些都是读书时候,历史老师说的,早忘了。我们广东,出了不少革命家。孙中山你知道吗?也是我们广东人。

        我脸上有些发烧,因为她说的这些人名字,我都不知道。我的文化水平太低了。

        我就说,姐,你们家乡真好,都是出名的人。

        阿琼说,我们广东出名人,我自己家乡倒也没出什么人。要说顺德有名的,一个是电饭煲,三角牌,全国驰名。你看武打片么,就是那个演陈真的梁小龙做广告的。还有一个是老姑婆。就是一世不结婚的女人。这个叫“自梳”,有历史,几百年了。

        我心想,在俺村里,女子上了十五,媒人不上门,爹妈都急得团团转了。哪还有说敢不结婚的人呢。这两年婚姻法普及了,姑娘们当娘的日子,才缓了一缓。

        我说,姐,当真不结婚么?没人管?

        阿琼想一想,说,管不了吧。女人自食其力,有了钱,谁也管不了。我们那的自梳女,犀利的孤身一人就下南洋去了,比男人豪气。我来这儿前两年,我们镇上来了一群外国人,做什么研究课题,还去采访我们镇上的七姥。说我们顺德,是亚洲的女性主义萌发地。

        我不知道啥是女性主义,但想一想,心里不是个滋味,就说,女人没个婆家,老了都没有个靠。很可怜。

        那边咯咯咯地笑起来。笑过了,声音却有点冷: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头脑还这么封建。我就不想结婚,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人不是都活个自己吗?男人要是都靠得住,我们还要吃这碗饭做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觉出她有些不高兴了。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但就是说不出话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说,小朋友,你该睡觉了。我们有业务规定,我们不能挂客人的电话。你挂吧。

        我放下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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