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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三国谍影4·江东杀机第四章 太子孙登

第四章 太子孙登

        寒蝉再度出现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这个神秘莫测的间谍,出手对付曹魏的次数多些,在吴境内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动作。陈松手中握有寒蝉令牌这件事,有传言说陈松跟寒蝉有关,毒杀朱治、嫁祸太子都是寒蝉所为。

        但这个话题,仅仅热闹了两三天就偃旗息鼓了。更多人关心的,是朱治一死,未来的帝师人选,究竟会从江东系还是淮泗系中产生。这个位置太过重要,先前朱治虽然不党不争,但资历威望都属超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死了之后,孙权手下的独臣之中,诸葛瑾等人谁都没有这个资格,帝师一职,只能从江东系或者淮泗系中推选。

        眼看朝野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太子太傅的人选上,贾逸的心绪才稍稍平静。发现陈松手中的寒蝉令牌之时,若不是还有孙梦在身旁,他甚至再一次动了杀宁陌灭口的念头。在东吴潜伏将近五年,第一次见到寒蝉令牌公之于众,竟然差点失态。贾逸明白自己是因为隐藏机密太久,才反应过度,很是认真地做了一番反省。

        那枚令牌,他仔细辨认过,从大小、形状、花纹、雕工甚至质地来说,几乎能以假乱真。但有一样,却出现了疏漏——真正的寒蝉令牌,蝉形部分是由黄金打造,虽然颜色上看起来和黄铜几乎无法分辨,却在重量上有少许差池。而且,在蝉尾的花纹处还有一个极为隐秘的设计,可辨真伪。

        令牌入手,贾逸已经明白这是假的。但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在陈松的尸体下塞上这么一块假令牌?宁陌看到令牌之后,带领麾下解烦卫,几乎把整个院子都翻了个底朝天。宁陌跟寒蝉是什么关系,为何对与寒蝉有关的所有东西,都如此慎重行事?贾逸觉得自己好像身居一团迷雾之中,跌跌撞撞,伸手不见五指。而迷雾之外,早已有饥肠辘辘的猛兽磨尖利爪,亮出獠牙,随时准备扑向他。

        夜深了,长街上已经不见行人,两侧的商铺也都打烊,上了门板。只有街口那座木牌楼旁,一家小酒肆还亮着光。酒肆里也没什么客人了,伙计斜靠着柜台,手肘支着下巴,不时地打着哈欠。贾逸手按腰间长剑从酒肆门口经过,走了几步路,又折返回来。他站在门口,向里面瞟了一眼,走了进去。

        伙计见来了客人,打起精神上前问道:“客官,要点什么?”

        贾逸挑了个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壶玉露春,可有什么下酒菜?”

        “蒸羊肉和烤鸡都卖完了,只剩下点盐渍白菘和卤蚕豆。”

        卤蚕豆这东西,起先是萧闲的醉仙居弄出来的,很快就闻名全城。只是由于价格太贵,平民百姓很少有吃得起的。后来萧闲故意将卤蚕豆的方子流传了出去,有店家依法炮制,竟然味道也还行。慢慢地,卤蚕豆这道小菜在武昌城普及开来,之后更是传遍了整个荆州,甚至大半个吴境。只是吃过醉仙居卤蚕豆的人,都说寻常小店里的味道还是差了点,引得醉仙居生意更加好了。

        很快,酒菜都端了上来。贾逸落下酒樽,斟了大半杯。那名伙计上完酒菜,架上了一半门板,然后有意无意地靠在只容一人进出的门口,打起了瞌睡。从贾逸的方向看去,那名伙计几乎完全挡住了门外的景色。贾逸端起了酒樽,一饮而尽。蚕豆入口,味道确实不如醉仙居,不过还算可以。

        木窗上响起三长两短的敲击声,贾逸在长案上敲了一长四短作为回应。沉默了一会儿,窗边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帮你确认过了,后面没有尾巴,宁陌的人被你甩在了东市,还在里面转悠着找你。”

        “那就好。”贾逸又给自己斟上了酒,“虞青呢?”

        “早在去年,她已经撤掉了跟踪你的人。毕竟跟踪了快三年,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再坚持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放心,有我们在这里照应着,不管什么人对你下手,都可以水来土掩。”

        贾逸丢了颗蚕豆到嘴里,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了。”

        “宁陌的底细,也已经摸清楚了。他一直咬着你不放,是因为他怀疑你跟寒蝉有关。三年前,宁陌认为自己的妻子林悦被寒蝉所杀,一直在追查我们的踪迹。他找上你,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窗边的声音加重了语气,“这个人,无论从身手、敏锐、决断,任一方面来说,都要比虞青强。我们会丢给他一些假线索,对他进行干扰,但你也要小心。”

        贾逸抿了口酒:“他隶属虞青,但又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背着虞青做了不少事。最近武昌城中军议司和进奏曹都沉寂了不少,就是他顺着我被伏击那晚的线索,一条条捋下去的结果。这个人,你们就没有想过收归己用?”

        “什么你们,你是寒蝉的客卿,应该是我们才对。”窗边的声音轻笑一声,“宁陌不行,对我们的成见太深,一门心思只想着复仇,不符合客卿的条件。”

        “他的妻子,是我们杀的?”

        “这件事跟你无关。你还是多考虑一下,如何应付手上的案子。”

        “查到陈松这里,已经进入了死局。在别人看来,这件案子跟寒蝉有关,我又不能告诉他们那块寒蝉令牌是假的。”贾逸沉吟道,“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从那晚我被潘婕暗算开始,到朱治被毒杀,太子被陷害,陈松被灭口,这一连串的事情,应该都是同一个人所为。”

        “你是说公子彻?对于这个人,我们已经查过了,但是什么也没查出来。你想过没有,潘婕在临死前,忽然说出这么个人物,会不会是对你的误导?”

        “不会,公子彻这个人,应该是存在的。”贾逸想起那晚潘婕的表情,“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觉得这一连串事情,在风格上都很相似。”

        “如果是公子彻所为,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宁陌说是针对我,想将我拉进这一系列的案子中。但我觉得,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对付我这么简单,好像是在谋划一个局。”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做事的,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如果事情不明朗,那就等到它明朗再说,以我们的实力,后发一样可以制人。”

        贾逸没有说话,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对了。”窗边的声音有些轻浮,“最近你和孙梦的关系有些异样,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贾逸沉默了一会儿,“孙梦的底细,还没有完全查清吗?”

        “没有。你也知道,像这种我们也查不清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暗桩,而且还是隐藏得很深的那种暗桩。虽然她暂时对你没有什么恶意,但还是处处留心的好,别泄露你的真实身份。”

        “已经几年了,还没查出她的身世啊。”贾逸像是在质问,也像是在感叹。

        “先前应该已经有人告诉过你,寒蝉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窗边的声音竟然严肃起来,“这世上形势瞬息万变,人心波谲云诡,不管哪一个人、哪一个组织都不可能做到无所不知、料事如神。寒蝉之所以能延续这么多年,并不是有多强大,而是懂得取舍,懂得隐忍。你我都是寒蝉的棋子,首先要明白的是,心中不能有执念。”

        贾逸把玩着酒樽,幽幽叹道:“人活着,如果连一点执念都没有,那还有什么意思?”

        然而,窗边已经没有了声音。

        以贾逸的官秩,是没有资格参与早朝的,所以在吴境五年,这是他第一次踏入武昌宫。

        武昌宫是孙尚香主持修建的,当时孙权还率军驻扎在公安,西拒刘备,北抗曹丕,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完全没有过问。整座武昌宫修建得极为宏伟,长宽各约千丈,共开五门,设大殿三处,偏厅厢房百余间。整个宫城用料也十分讲究,木材选取交州檀木,石材凿自天岳山险峰,就连房瓦都是用澄泥所做。

        两年之后,孙权从公安迁都鄂州,改名武昌。在孙尚香的引领下,看了修建的宫殿之后大发雷霆,认为铺张奢侈过度,与他倡导节俭的本意不符。几经群臣劝说,才同意处理朝政之时前往武昌宫,并另寻城内一处旧宅作为起居之用,称之为吴王府。

        早朝是在太极殿内举行的,贾逸落座西列末位,前面还有三四十个官员。孙权坐在上方主席之上,俯视群臣,正在一件一件听取政事。贾逸听了几件,都是开采西山铜矿铸钱、徐盛驻守建业求援兵力、百越杀官造反急需镇抚之类的事情,枯燥乏味之极。

        又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终于轮到朱治案了。贾逸步出位列,面无表情地陈述完案情,撇清了太子和顾谭的嫌疑,将陈松定为疑犯,称一切都是寒蝉主使,虽然现在陈松已被寒蝉灭口,但他将和宁陌一起,在武昌城内全面彻查寒蝉。说完之后,他就退回了座席。接下来,应该是孙权说上几句惋惜哀悼朱治的话,淮泗系和江东系极力争取太子太傅的人选了。

        然而,出乎贾逸预料的是,他刚刚坐下,左面就步出了一名文官,是选曹尚书暨艳。他猛然想起来,孙梦曾经说过,暨艳在朱治死前上书孙权,要求将他作为冗官裁除。这个时候暨艳又站出来,莫非是要质疑查案结果?

        暨艳昂首挺胸,大声道:“至尊,臣下以为贾校尉所言差矣。只凭一块令牌,就断定此案与寒蝉有关,未免太轻率了。寒蝉令牌多次现于世间,有心人仿造起来也没多大困难。据说建安二十四年,魏帝曹丕就曾经仿造过一次,假冒寒蝉之名,设局将汉室旧臣一网打尽。”

        所有的朝臣都斜过身子,看着暨艳。选曹尚书对解烦营经手的案子断言反驳,并不是职责所在,很是罕见。

        孙权坐直了身子,道:“暨尚书,你认为朱太傅不是死于寒蝉之手,可有依据?”

        “臣下以为,这次的寒蝉令牌是仿造的,原因有三。”暨艳负手道,“其一,寒蝉虽现世多次,大多都是涉于汉室、曹魏、西蜀之间的争斗,应该是忠于汉室的旧臣势力。在汉帝禅让之后,寒蝉已经消匿无声。为何汉室覆灭数年之后,再度出现在我吴境,毒杀重臣,陷害太子?这样做对复兴汉室,能有什么帮助?其二,正如刚才贾校尉所言,此案为御医陈松所为,若寒蝉是其幕后主使,必定在我吴境布局多年,才能策动人心。那么,为何这么多年,我吴境内并无寒蝉活动的迹象?是我解烦营太过无能,发现不了吗?其三,若此案是寒蝉所为,为何环环设计缜密,甚至赶在解烦营到达陈松宅邸之前,就将陈松灭口,却唯独留下了至关重要的寒蝉令牌?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些疑问,朝堂之上众人或多或少都想过,但没有几个人关心真相如何。朱治已死,他们更关心的是接替朱治位置的会是什么人。

        孙权道:“你说的话听起来也有些道理。那依你之见,朱太傅因何被杀?”

        “臣不敢说。”暨艳的声音更大了。

        “朝堂议事,有什么不敢说的?”孙权有些不耐烦,“下面还有六七个议题,你有想法就尽快说,不要浪费时间。”

        “臣下以为,朱治死于淮泗系与江东系之争。”

        此话一出,满殿一片寂静。隔了很久之后,孙权才道:“暨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暨艳道:“我东吴朝政被淮泗系与江东系分而把持,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为臣就不再赘述了。起先至尊选用朱治为太子太傅人选,应该是深有所虑。朱治不论从资历、威望上来说,都是太傅的合适人选。更难得不党不争,只对朝廷用命,对至尊用心。由他身为太傅,百年之后太子登继承大统,不会对江东系和淮泗系任何一方有所倚重,从而仍能保持朝政均衡的态势。只是近年来,江东系与淮泗系两派钩心斗角、暗中倾轧,已经到了彼此不容的地步。如今朱治一死,他们便有了夺得太子太傅之位,进而拉拢储君的最好机会。因此,臣以为,朱治很可能是死于江东系或者淮泗系的毒杀。”

        “这种说法,未免太牵强附会了。不管是出身江东,还是出身淮泗,都是我大吴的臣子,岂能干出杀人夺位这种事?”孙权向东侧文臣首位的张昭问道,“张公,您怎么看暨艳这番言论?”

        张昭是三朝元老,淮泗系首席,如今虽然年近古稀,须发皆白,但精神仍然不错。孙权发问之后,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微闭着双眼,似乎走神了没有听到。

        孙权干咳了一声,刚要重复问题,就听到张昭不冷不淡道:“老臣虽然与暨艳同朝为官的时间并不长,但也知道他性情耿直,如今敢说出朝堂之上最大的弊病,实属不易。只是将朱治之死归咎于此,都是他的猜想,并无半点人证物证,不可采信。”

        孙权点点头,又转向张温道:“暨艳是你推举的,你怎么看?”

        张温虽然是支持新政的,但也不便在朝堂上对暨艳太过偏袒,尤其是在张昭表态之后,他更要注意措辞。张温不敢思索太久,恭敬低头施礼道:“禀告至尊。微臣认为,张公说得很有道理,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实在不适合下此断言,比贾逸以令牌断定是寒蝉所为更为唐突。不过,和张公一样,我虽是张家家主,也觉得如今朝堂之上,派系争斗已势同水火,于千秋大业不利。暨艳身为选曹尚书,既然把这个问题抛出来了,不知是否已有对策。”

        孙权看向了暨艳。

        暨艳立刻拱手,道:“回禀至尊,臣下已经于数日前呈上奏章,陈述此事,不知至尊可还有印象?”

        孙权皱眉:“改革曹署,削减冗官,广开渠道,招贤纳士那篇?有这个必要吗?”

        “非常有必要。至尊容禀,蜀章武二年,诸葛亮、法正、伊籍、刘巴、李严五人制成《蜀科》,主张法礼治国,威德并行。制定了八务、七戒、六恐、五惧等条章,以劝戒及训励蜀国官员将士。历经三年,蜀汉朝政运转顺畅,吏治逐渐清明。曹魏更是于黄初元年,采纳吏部尚书陈群的意见,推行了九品中正制。由大小中正推行乡举里选,削弱了豪门世家把持举荐人才的权力,使得不少寒门脱颖而出。”暨艳缓了下口气,“至尊,蜀汉、曹魏都是我东吴心腹之患,他们都开始整顿吏治了,难道我们要任凭朝政烂下去?这样的话,先主在九泉之下,可能瞑目?”

        孙权默然半晌,又向张昭问道:“张公,您觉得呢?”

        张昭依旧微闭着眼睛,道:“至尊若是想要整顿吏治,倒也不必由朱治这件案子硬扯过来。我想提醒至尊一句,朝堂上派系林立,相互倾轧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就算英明如秦皇汉武,也无法解决此中弊端。人性本为私,就算是尧皇舜帝,他们的朝堂也不可能是从上到下君臣一心。为王者若是能均衡麾下,让其互相牵制,达到合力最强、内耗最小的地步,已属英明神武。只想着削弱臣下权势,自己一言九鼎的话,无异于自断双臂,自毁生路。”

        张昭说完,在内侍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他睁开眼,扫视了下朝堂上的群臣,竟然慢慢地向殿外走去。

        孙权并未出声挽留,而是漠然地看着这位老人走了出去。然后,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道:“这样吧。朱太傅这件案子,一分为二去查,一方面交给贾逸,看看是否真有人为了太傅这个位子糊涂了;另一方面交给虞青,查清楚寒蝉在我吴境到底有无布局。”

        众臣轰然应诺,孙权又拿起了下一份奏章,开始商讨盐铁厘税。

        贾逸坐在位子上,目光在暨艳、张温、孙权身上来回流转。整顿吏治,他是一点都不关心的,但朱治这个案子会演变成这样,却是他始料未及。按照孙权的意思,寒蝉这条线交给了虞青,虞青很显然会交给宁陌。这样一来,就相当于贾逸在查案的时候,宁陌在查他。他又想起了潘婕口中的公子彻,这样的结果,是否是公子彻所乐意见到的?

        下朝之后,贾逸特意等朝臣走完,才出了太极殿。然后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出武昌宫。他在宫门外迟疑了一阵,转身朝镜花水榭的方向走去。郡主府那里,虽然这阵子去得比以前多了,但面对孙梦时还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尤其最近孙梦总是有意无意做出一些暧昧的举动。

        孙梦到底是不是田川,贾逸已经不再探查验证。寒蝉都摸不清底细的人,仅凭他个人更是无能为力。但对于寒蝉的说法,他还抱有一丝疑虑。他觉得,寒蝉对于孙梦的了解,应该比透露给他的多。身为客卿久了,他已经觉察到了,很多时候寒蝉并不喜欢让他知道更多消息。

        转眼间,已经走到长街上,远远地驶来一行车队,看仪仗似乎是吴王府的。贾逸停住脚步,站到了道路旁侧回避。他低着头,目光却往上瞟着,看着一辆辆车乘。虽然有线索表明,公子彻这个人可能是王室宗亲,但却无法筛选甄别嫌疑人等。吴王府里,只住了一少部分王室宗亲,其余大多分散别居在武昌城内,有些甚至还住在建业、吴郡这些地方。王室宗亲之中,光是各家公子就足有六七十人,就算剔除年龄、地位不符的,也还有四十人左右。这些人的行踪和底细,让贾逸一个一个去查,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况且,他并无查索这些人的依据,被发觉之后就是大逆不道之罪。对于公子彻就是太子孙登的猜测,贾逸也觉得不大可能。就像孙梦所说,未来的储君费尽周折去对付他这样一个小人物,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眼看那队吴王府的车乘已到近前,忽然之间,贾逸身后传来细微的弓弦抖动之声,一枚弩箭从他耳畔擦过,“笃”的一声钉到面前马车之上。护卫马车的羽林卫立刻鼓噪起来,快速扑向两侧人群,进行弹压。贾逸转身向后看去,只见一个人影闪过了拐角。他正要抬脚去追,一队羽林卫已经冲至面前,手持长戟将他团团围住。

        “我道是谁,”一个人拨开羽林卫,站到了贾逸面前,“姓贾的你怎么突然想不开,要行刺太子啊?”

        这人穿了件宽大的锦袍,腰间歪歪斜斜挂了把长剑,笑得犹如抓到了鸡的黄鼬。正是那位轻浮的诸葛公子,太子孙登“四友”之一诸葛恪。贾逸心念一动,莫非这是太子车驾?那背后射出的弩箭,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太子?只是眼前车驾都围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来太子究竟坐的哪一辆,那枚弩箭更像是随意射出的。这么说来,背后击发弩箭的人,也不是要杀死太子,而是要嫁祸他一个行刺之罪。

        “姓贾的你怎么也不说话。对不住了,先搜搜吧。”诸葛恪嘿嘿笑道。

        两名羽林卫立刻上前,贾逸没有反抗,很是冷静地配合。不多时,他身上的暗器机关都被拆解下来,在地上一一摊开。诸葛恪用佩剑拨拉几下,道:“你身上小玩意儿可是真多啊。”

        “身在解烦营,每日都如同在刀锋上行走,都是些防身的小手段。”贾逸道。

        诸葛恪挑出那支袖弩,道:“嗬,凶器也给找到了,你麻烦真大了。”

        贾逸深吸了口气:“诸葛公子,周围应该有不少人看到,弩箭是从我身后小巷中射出来的。”

        “真的么?可是人会说谎,不足为信啊。”诸葛恪摇头晃脑道。

        贾逸哭笑不得,这位诸葛公子应该是对朱治一案耿耿于怀,现在借这件事故意刁难。他凝下神,正在思索脱身之计,却听到一个儒雅的声音响起:“元逊兄,不要对贾校尉无礼。”

        贾逸循声望去,只见从后面的车驾上下来一位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微笑着向自己走来。此人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上束着一袭白纶巾,一身黑红色曲裾深衣,竹片方扇握在手里,显得一副名士风范。

        他向贾逸作了个揖,道:“不才孙登,见过贾校尉。”

        贾逸打了个激灵,慌忙躬身回礼道:“解烦营翊云校尉贾逸,拜见太子殿下。”

        孙登伸出双手,托住贾逸胳膊,道:“免礼,免礼。贾校尉是国之英豪,惩治奸佞全靠你操劳,不必如此拘礼。”

        这位太子有些太过客气,却并没有让人觉得虚伪。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流露,显得真诚无比。这么多年,孙登的风评一向很好,就连曹魏和蜀汉,都认定将来他会是位贤德之君。

        诸葛恪在一旁嚷嚷起来:“殿下,你可别离他太近,这人行刺你的嫌疑还没撇清呢。”

        孙登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笑什么啊。现在咱们这也算人赃并获了,你可别又滥好人,把他给放了。”诸葛恪大声道。

        孙登拾起那支袖弩,取出里面的弩箭,走到了车驾旁。他拔出钉在车厢板上的那根弩箭,将两者并在一起,展示给众人。两根弩箭,一根长,一根短,一根做工精巧,一根稍微粗糙,很明显不是同属一支弩机。

        “看到了吧,射在车上的这支弩箭大一些,装不到贾校尉的袖弩上。这支弩箭,不是他射出来的,应该是有人想要陷害他。”孙登道,“贾校尉,您受委屈了。”

        贾逸拱手称谢,连声称不敢当。

        诸葛恪还要胡搅蛮缠,孙登笑道:“好了,好了,元逊兄你就是气不过当初顾谭那件事,想在这儿占个上风,挽回点颜面罢了。你是将来要出将入相的人,不要再纠缠这点小事了,免得日后被文人骚客们当作笑料。”

        他又冲贾逸拱手行礼,道:“本想与贾校尉促膝深谈,无奈还有要事,只能匆匆别过了。感谢您洗清了顾谭的嫌疑,日后若有为难之事,尽管派人通知不才,不才定当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贾逸回礼道:“查清案子,是为臣职责所在。请太子殿下放心,朱太傅一案必定会水落石出。”

        诸葛恪酸道:“水落石出倒没必要,你别拿无辜的人来充数就好。”

        孙登挥手止住了诸葛恪,点头道:“相信贾校尉,一定能让朱太傅瞑目。”

        彼此又客套了几句,孙登拱手拜别上了车驾,仪仗才向前而去。贾逸注视着车队扬起的灰尘,觉得孙登的姿态未免太低了。身为太子,这样固然可以笼络人心,但没有一丝威严,怎么能震慑百官?又或许,这只是身为储君时的姿态吧。自古为王者生杀予夺,不管未登基之前如何礼贤下士,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没有几个不变的。如若坚持不变,那个位子也坐不了多久,迟早被跋扈之臣拉下来。

        随即,他摇了摇头,这种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选曹曹署内,暨艳正快速地翻看手上的议案。

        这些议案经过徐彪审核,删减改动不少,尤其是在考察评价官员、裁撤冗官庸官这两个方面,已经变得较为宽松。他身子前倾,伏在长案上,正在重新誊改。把徐彪放宽了尺度的地方,大多又改得严苛起来。

        前几天在朝堂之上,那一番辩论结果让他很是兴奋。江东系顾雍因为儿子顾谭涉案的缘故,没有发表什么意见。陆逊在夷陵屯田,朱桓在濡须驻扎,也未来得及反对。至于张温,一早就站在了自己这边,还隐晦地表达了支持整顿吏治的态度。江东系可以说已经完全拿下。至于淮泗系,张昭虽然识破了暨艳用意,却意气用事,在朝堂上不辞而别,让至尊心里大为窝火。虽然至尊当场没有表态,但已经默许暨艳着手完善议案,准备下一轮商榷。在暨艳眼里,这可谓旗开得胜,他已经认定,整顿吏治会进行得异常顺利。

        不一会儿,他已经把手上这卷议案誊改完毕,起身在偏厅里找到了徐彪,将议案摊在了长案上。暨艳顺手拿起长案上的一块点心,胡乱塞进嘴里,口齿不清道:“看看,看看,这个尺度,这个范围,施行下去,必定荡涤污浊,还朝堂一片清白!”

        徐彪一字一句仔细读着议案,眉头越皱越紧。他注意到,有些条款是刚加上去的,比如“铜匦投书”。在曹署门口设置密匦,举行为时一月的具名投书,任何人都可以将曹署官员的劣迹写下,投入密匦之中。选曹每日开启,将投书汇总交有司进行追查。经过调查,事实确凿的对属官以罪论处,并奖励投书人;事实不清或无法验证的,对属官进行分类备案,不追究投诉人罪责。

        徐彪指着这条,问道:“这样一来,岂不是诬告也没有关系,告密之风还不盛行于世?”

        “圣人有云,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暨艳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现在冗官庸官太多了,不得已而为之嘛!等肃清曹署之后,再把这条撤下就好了!”

        “这太激进了,我担心会引起曹署属官们的反弹,到时候……”

        “前怕狼后怕虎,能做成什么大事?”暨艳道,“我们要的就是雷霆手段,摧枯拉朽!嘿嘿,这事情如果做成,你我在青史留名,可不亚于前朝景帝削藩、武帝推恩!”

        徐彪摇头道:“那你可知道,晁错和主父偃后来的下场如何?”

        “事到如今,你该不会是怕了吧?我告诉你,整顿吏治只是第一步,这步走完了,接下来就是提倡农桑、减轻劳役、加强军备、严格法令!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后,我大吴的铁骑将会踏遍天下!”

        徐彪没有说话。

        暨艳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放心好了。前几天在朝堂之上,事情就进展得非常顺利,我估摸着不会有什么问题。你之前说过,我们整顿吏治相当于变法,要得到上位者的支持。如今太子已经明确表态了,至尊也默许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太子明确表态支持?”徐彪有些意外地问道。

        “看了前一版的议案,跟你一样觉得有些过激。”暨艳笑笑,“不碍事,太子宅心仁厚,那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徐彪叹气道:“人至察则无徒。我们手段太过猛烈,能不能把这件事做完都不知道,别跟朱治一样,不明不白死了。”

        “你看,你又来了。朱治那案子,解烦营的贾逸、虞青都在查。要么就是寒蝉所为,要么就是江东系和淮泗系争斗所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整顿吏治这事儿连个风都没透出去呢!”

        暨艳从怀里掏出一方布帛,递给徐彪,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徐彪接过,草草扫了一眼,发现都是曹署属官的名字。

        “我在选曹这么多年,可不是混日子的。雷霆手段也不是胡乱挥刀,我是有分寸的。张温给了咱们这份名单,我已经看了一遍,大多都是有点本事,能做事的官员。我们裁减官员的时候,留下其中背景不深的,各个曹署照样可以运转,不会出什么岔子的。等将那三分之二的官员都裁撤了,大家都会发现朝政依旧井然有序,说不定比以前还要顺畅,到那时还有人有脸叫屈?”

        暨艳说罢,又“啪”地拍了下长案,信心满满道:“此事,必定可成!”

        镜花水榭经过萧闲几年的打理,已经变成整个吴境最有名气的雅致之地,每天在门对面都会停着一溜儿马车。由于生意太好,经常客满,萧闲已经把对面的门店也盘了下来,弄了个茶社,供那些世家公子、豪门富绅免费品茶,清谈等候。如今贾逸作为镜花水榭的二老板,已被常客们熟知,经常有人在门口拉住他,寒暄几句。贾逸为了图个清静,早就改走了后门。后门处在一条小巷之中,静寂整洁,很少有人经过。

        不过,这几天贾逸发现小巷中多了一个汤饼摊儿,无论刮风下雨都支在那里,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客人。他特意绕到前门,发现前门不远处蹲了个乞丐,大体上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看样子,宁陌连在镜花水榭都安排了监视他的人。

        进了后院厢房,萧闲就找上门来,笑嘻嘻道:“怎么样,又去找孙姑娘了吗?”

        贾逸瞟了他一眼:“以后再乱扯孙姑娘什么的,小心我翻脸啊。”

        萧闲道:“咳,我这不是为你好吗?我觉得孙姑娘蛮不错嘛……”

        贾逸道:“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你找我什么事?”

        “外面多了客人,这事你察觉到了没有?秦风想要动手收拾他们,让我给劝住了,这些人哪里的?能不能动?”萧闲笑道。

        “应该是解烦营的。”贾逸道。

        “那个叫宁陌的都尉手下?”

        “不要跟他们发生冲突。”贾逸道,“我们可以暗地里散播些流言,就说宁陌派人记录来镜花水榭饮宴取乐的客人名录,准备参劾这些人有伤风化,配合暨艳的整顿吏治,削除这些人或者家中长辈子弟的官职。”

        萧闲啧啧道:“难怪孙姑娘说你越来越阴险狡诈了,看你这对付人的手段,真够阴损的。”

        贾逸自嘲道:“我一个叛逃的降臣,你一个铜臭的奸商,谈光明正大未免太奢侈了。”

        萧闲哈哈笑了两声:“我只不过随口开个玩笑,你发什么感慨。对了,有件好事要告诉你,咱们最近得了笔大生意,营造黄鹤楼!”

        黄鹤楼?听说孙权数日前出城,在黄鹄山游猎之时,想在山顶建一高楼,作为瞭望守戍的岗哨。本来这差事按循例应交由孙尚香打理,但武昌宫兴建过于奢华之事让孙权耿耿于怀,于是命公主孙鲁班主持,并一再交代要坚固耐用,切勿华而不实。

        “怎么回事,孙公主选了你去营造?”贾逸问道。

        “是啊。我看了全图画样,走访了几位老师傅确定能建之后,就跑去给公主送了几颗南海明珠,用最低的造价拿下了。”萧闲笑得很开心。

        “也就是说,这次你挣不到钱?”贾逸随即明白了,“你是想攀孙公主的关系?”

        “对。”萧闲回答得很干脆,“从选曹想拿你开刀,裁除冗官那次,我就开始琢磨这事儿了。现在你可以说是四面树敌,就连解烦营都在找你麻烦,除了孙尚香郡主,咱们也得扩展点人脉。你对至尊的价值在于是个独臣,淮泗系和江东系都不能去攀附,自然只有打他女儿的主意了。”

        贾逸欲言又止:“可这位孙公主的风评……”

        “我晓得,我晓得。”萧闲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虽然年纪不大,风评却不是太好,尤其在男色这方面随意了些。不过呢,咱们这三人里,你是个老古板,秦风是个夯货,出卖色相这事只能由我去做了。再说孙公主又生得挺好看,我也不吃什么亏嘛!”

        贾逸看着萧闲,没有说话。

        “我跟孙公主商谈的时候,她一直在咯咯笑个不停,看样子对我相当满意。如果黄鹤楼能营造成功,我早晚能做入幕之宾。到时候我们有两座靠山,任谁也奈何不了!”

        贾逸站起了身,向门外走去。

        萧闲在身后道:“这天都黑了,你又要去哪里?”

        “找个池塘,洗洗我的耳朵。”

        “哎呀,我就说你真是放不开。你要是有我一半的洒脱,早就跟孙姑娘成亲了不是?这女人啊,只要跟你有了肌肤之亲,凡事都会向着你的……”

        后面的话,贾逸越走越远,已经听不到了。

        贾逸站在镜花水榭的门口,左边是郡主府的方向,右边是陈松家的方向,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转身向右走去。

        在发现寒蝉令牌之后,只对陈松的家进行了草率搜查,所有人就都退了出去。因为有宁陌在的缘故,贾逸也未提出异议。现如今,听说解烦营撤去了岗哨,贾逸又泛起了重新探查的念头。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陈松的小院附近看不到什么行人。贾逸走上前去,贴在木门上顺着门缝向里面看去,静悄悄的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索性推开木门,走了进去。如果遇到人,就说是解烦营办案,谁还敢质疑不成。

        堂屋的门开着,陈松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了义庄,月光从洞开的大门照到屋里地面,映出一片惨淡的白色。贾逸打着火折,踱步走入房中,扫视了下四周,发现跟上次差不多,基本上没什么变化。

        贾逸走出堂屋,推开了厢房的门。寻常人家里,厢房一般是由晚辈居住,但陈松孑然一身,厢房好像被他当作了清谈待客之所。贾逸扫视了房间,没发现什么不妥。就在他准备转身出去的时候,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角落的那几只酒坛上,不禁停住了脚步。有一只酒坛的泥封,比其他酒坛看起来颜色更深,应该是封存的时间早晚不同。

        他走上前去,蹲了下来,一只一只地将酒坛拎起来,查看坛底的印记。全部出自同一家酒庄,而且是同一批酒。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轻轻拍掉那只酒坛的泥封,发现里面的酒水并没有装满。不,这不是酒水没有装满,而是有人喝了酒后,又用泥封将酒坛封了起来。酒坛开封之后,就算一时喝不完,也可用竹片或木板掩盖坛口,没有再度泥封的道理。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掩盖这坛酒被喝过的痕迹。

        贾逸起身,走到了壁橱前。上面摆了些瓷器酒具,其中有两只漆制耳杯极为显眼。他拿起其中一只,放到鼻端嗅了嗅,并没有什么味道。迎着火折的光亮,贾逸发现耳杯里很干净。他拿起了旁边的一只铜酒樽,手指在里面捻了一下,粘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漆制耳杯比较贵重,往往贵客来时才用。现在经常用的酒樽里面尚且有灰,漆制耳杯却没有,显然是有人用过之后,又清洗掉了。

        莫非……陈松死之前,有贵客来访,两人还喝了点酒?这位贵客说了些什么,逼得陈松饮下牵机药自杀?不,或许是这位贵客在酒中下了蒙汗药,麻倒陈松之后,将牵机药灌了下去,然后又将伪造的寒蝉令牌塞到了陈松手中。

        贾逸向其他木格看去,发现有几个地方,留有整齐的灰尘印迹,像是一直放在上面的东西被拿走了。他正要仔细端详,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急忙吹熄手中火折,隐藏到厢房门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踏入院中,直向堂屋而去。贾逸轻轻拉开房门,正好看到一个黑影闪入堂屋。他推门而出,右手搭上腰间长剑剑柄,轻轻走到堂屋之前。有不少凶嫌,在犯案之后都会故地重游,查漏抹去先前遗留的线索。

        屋内的脚步依旧在响,黑影似乎在房中徘徊,找着什么东西。贾逸往前靠了一步,却不防惊起一只脚边俯卧的乌鸦,振翅向上飞去。刹那间,一道夺目亮光自房中如离弦之箭飞出,直刺面部,贾逸立刻反手拔剑。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亮光刺中拔出半截的剑身,缩了回去。

        贾逸不退反进,手腕一抖,长剑织起一张密网,向屋内扑了过去。“叮叮当当”之声随即暴起,耀眼火花此起彼伏,眨眼间两人已经交手三十多招!这个黑影的剑招凌厉霸气,处处透着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儿,一时之间贾逸竟无法将他拿下。又过了十多招,贾逸卖了个破绽,向后一跃,抬手一只弩箭射了过去。黑影急忙挥剑一挑,弩箭被剑身一拨,“嘭”的一声将后面木窗射了个粉碎。月光随之洒了进来,照亮了黑影的面容。

        是宁陌。

        贾逸横剑于胸,退到门口光亮地方,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贾校尉好身手,要不是我反应快,已经被弩箭射中了。”宁陌还剑入鞘,“你来做什么?”

        “你又是来做什么?”贾逸反问道。

        “有一些疑问,想来确认一下。”宁陌道。

        “不带手下,独身一人?”

        “跟你一样,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宁陌一语双关。

        “陈松不是寒蝉的人,寒蝉令牌应该是有人故意塞在他手里的,为了转移视线。”贾逸道,“这一系列的案子,跟寒蝉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

        “我跟寒蝉交手多年,这么容易败露行藏的案子,不会是寒蝉所为。”

        “贾校尉不是凭空揣测的人,”宁陌眼神冷漠,“莫非发现了什么线索?”

        “厢房里有半坛重新泥封的酒,漆制耳杯被人清洗过,陈松死前有贵客来访。”

        “这个我已经查到了。”宁陌道,“这个贵客,在竭力抹去自己来过的痕迹,以此推断,确实像有人杀了陈松灭口,然后再栽赃给寒蝉。”

        “你既然已经查到这点,为何今晚又来探查?”贾逸微微有些吃惊,宁陌查案的能力,要比他估计得还高。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这个贵客杀了陈松已经达到目的,为何又塞下了一块寒蝉令牌?寒蝉在我吴境犯案很少,朝堂上下几乎没人把他当作对手,这样做岂不是有些画蛇添足?”宁陌看着贾逸。

        贾逸没有回答。像这种模棱两可的试探性陈述,无论从哪个角度反驳,都会被对方探知到自己的想法。这个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宁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我怀疑贾校尉跟寒蝉有关,这件事已经不算秘密。朱治被杀一案由贾校尉署理,查到陈松之后,陈松被杀,出现寒蝉令牌,如果按照规矩,贾校尉应该回避,没有资格查索这个案子。布下这个局的人,可谓一石二鸟,既把贾校尉从这个案子里踢了出去,又加重了我对贾校尉的怀疑。”

        公子彻,贾逸脑中再次跳出了这个名字。这样的结果,对公子彻最为有利。贾逸当时已经怀疑朱治的死跟公子彻有关,出现寒蝉令牌可以说是一次绝妙的反击。贾逸的心骤然紧了起来,在发现寒蝉令牌之时,宁陌没头没脑说了句会不会也是公子彻做下的。难道宁陌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想通了这么多关节?

        “如果按照常理来说,贾校尉既已在早朝上,禀报案件可能与寒蝉有关,就算当时至尊仍命你署理此案,下朝之后,虞青部督也会面见至尊,指出其中不当之处。这应该都在凶手的预料之中。可惜,跳出个暨艳,长篇大论一番,几乎推翻了此案是寒蝉所为的可能性,虞青部督也不好再借题发挥。”宁陌道,“局势演变成贾校尉查案子,我查寒蝉,恐怕是凶手始料未及的。”

        “你查寒蝉,查得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毕竟目前来说,贾校尉是最可能与寒蝉有关的人。”

        “我听说你之所以追查寒蝉,是因为你的妻子死于寒蝉之手。”贾逸道,“但你也说过,寒蝉在吴境犯案极少,你如何能确定妻子是被寒蝉所杀,而不是又一次栽赃嫁祸?”

        “我没有确定。”宁陌的语气很平稳,“悦儿被杀,唯一的线索就是寒蝉。我只能将寒蝉揪出来,才能查清悦儿究竟为何被杀。”

        “如果我是寒蝉,”贾逸顿了一下,“告诉你寒蝉与此事无关,你会如何?”

        宁陌眼中尽是冰冷之色:“贾校尉,你应该明白。你我这种人,会轻易相信别人所言,我们相信的,是自己查出来的结果。”

        武昌城中,最为豪华奢靡的酒肆非秋意阁莫属。说是酒肆,其实相当于高雅的清谈聚会之地,只有出身世家豪门才有资格进入。就算腰缠万贯,身居高位,若是出身寒门还是要被拒之门外的。

        吴祺在秋意阁门口下车,振了振衣袖,昂然走了进去。在侍女的引领下,他来到了最大的宴厅,发现里面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个人。这些人一看到吴祺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吴祺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首席坐了下来。扫视全厅,都是些江东望族的子弟,没有一个家主。他略略有些失望,但也明白靠他的名望,只能召集到这些人了。他挥了挥手,侍女们全都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吴祺清了清喉咙:“今日将诸位请来,是要商谈一件要事。大家想必都已经听说了,选曹尚书暨艳在上旬早朝之时,说我江东系与淮泗系内斗已久,要整顿吏治,削减冗官,各位有什么看法?”

        座下各人均是面面相觑,没有人开口。吴祺等了半晌,有些不耐烦,点了一人问道:“潘熙,你们家老爷子怎么说,就任凭他暨艳胡闹吗?”

        被点名的年轻人站起身,道:“吴世伯,我问过父亲,他说暨艳不过一个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不足为虑?”吴祺摇头道,“我听说这几天,暨艳和他的手下,已经在对议案进行校正誊写了,等到他们上报至尊,就等于把刀架到咱们脖子上了!这口气,你们潘家就能忍得下去?”

        潘熙道:“这个么……我父亲说,至尊不会那么糊涂,暨艳得逞不了的。”

        “嗬,你们潘家倒真是坐得住。”吴祺不痛不痒地刺了一句,“林家呢,林家谁来了?”

        一名中年文士站了起来,拱手道:“在下林黎。请问吴世叔,为何您这么担心暨艳的议案会得到至尊肯定?须知六七年前,至尊才开始重用我们江东系士人,座中诸位也都是近几年才得到擢升的。至尊是个稳重敦厚的人,不会这么快就出尔反尔吧?”

        吴祺长叹一口气:“你还真是不明白,此一时,彼一时也。前几年那光景,我东吴是腹背受敌,至尊为了军需、人力,也为遏制淮泗系独大,才不得不扶持我们江东系,拜了陆家的陆逊为都督,统领近半兵力抗拒蜀汉。现如今,刘备、曹操都已经死了,同辈霸主之中,也只剩下至尊了。蜀汉接位的刘禅是个守成之人,边境又有陆逊坐镇,对我东吴自认不敢窥觊。曹丕虽然多次袭扰,但有徐盛诸将镇守,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眼下我东吴其实可以说外患不大,既然外患不大,那至尊的注意力自然会放到内忧上了。何为内忧?说句不好听的,座中诸君都是内忧。这些年,至尊为了利用我江东系人力物力财力,十分慷慨地封官晋爵。虽说眼下我们江东系已经与淮泗系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代价却是曹署臃肿,冗官遍地。民谚有云,郎官满街走,都尉多如狗。光是每年的俸禄,都是笔不小开支。更要命的是,我们跟淮泗系不对付,唯恐对方出了什么政绩军功,互相掣肘,暗地使坏,这种情形这两年是越发严重了。

        “暨艳就是摸透了至尊心思,提出整顿曹署、削减冗官,大力提拔寒门子弟。很难说至尊不会动心,若是议案推行,只怕在座的六成以上都会丢掉官位。更可怕的是,一旦推行了暨艳的察举体制,举贤纳士就不再由我们世家望族说了算,会有越来越多的寒门子弟进入朝政。一旦他们形成势力,我们的子弟再想入朝为官,只怕会越来越难。”

        席间沉默了一会儿,有个年纪稍大的问道:“淮泗系那边有什么动静?”

        “听说张昭在朝堂上顶撞了至尊,现在闭门谢客了。”有个嘶哑的声音道,“薛综、严畯、程秉几家的子弟们于酒宴聚会之时发过些牢骚,也没个什么章程。”

        “张昭都还没动,我们要出手对付暨艳吗?”

        “嘁,我们江东系什么时候要跟着淮泗系做事了?”

        “那至少也得看看那四家的意思吧。”

        “顾雍的儿子顾谭前段时间涉嫌毒杀朱治,现在还没完全洗清嫌疑,他们家恐怕是不会站出来说话的。”

        “陆逊还在夷陵一带驻守,听说陆瑁派人去问了几次,一直都还没有消息。”

        “陆伯言那个谨小慎微的劲儿,就别指望他了。前年他还带头上书劝至尊称帝呢,嘿嘿,儿子被杀了还这样,他可真能忍。”

        “朱桓将军呢?朱桓将军一向性情刚烈,他怎么说?”

        “听说因为朱治的缘故,他并不打算涉及此事。和朱治斗了这几年,现在朱治忽然被杀了,他有些物伤其类,觉得以前都是意气之争,很是后悔,现正忙着操办将朱治子嗣归于朱氏族谱之事。”

        “那只剩下张家了。”

        “张温在朝堂上说的那番话,不就是旁敲侧击,同意整顿吏治么?嘿嘿,这样做对他们张家有什么好处?真是想不明白。”

        “这下可好,咱们江东系‘顾陆朱张’四大望族,连一个出头的都没有,还不如他们淮泗系!”

        吴祺听得座中议论纷纷,越来越乱,直皱眉头。其实从一进门,他就知道,今天的聚会是商讨不出什么法子的。各家对此事并不怎么重视,家主一个都没来,来的这些人又拿不了主意,只是听听看看,发发牢骚罢了。

        “吴世伯!”有个年轻人站起来,“您吴家好歹也是孙家姻亲,要不就由您出头,带领大家给至尊上封奏章,劝谏一下?”

        吴祺道:“我倒是想,但我只有个都亭侯的爵位,并没有官职。既无上朝的资格,更没有参与商榷议案的资历,由我出头恐怕是不太合适。”

        “要我说,也不用推举谁出头。万一至尊准许了那个暨艳的议案,咱们就联系一下熟识的故交,一起列队去吴王府前请愿,至尊总不会拂了民意吧!”

        “这怎么行,这不相当于逼宫?”

        “逼宫怎么了,至尊要是断咱们活路,咱们能坐以待毙吗?至尊这个人,也不像是个昏聩之君,总得想想这么做的后果吧。”

        “噤声!你真是不要命了,前几年至尊杀尽荆州士族的事你都忘了?”

        “荆州那些人能跟我们比?我们可是帮至尊抗拒刘备、抵御曹操,立下汗马功劳的,至尊要是对我们赶尽杀绝,岂不让天下名士寒心?”

        吴祺起身,伸开双臂平息了议论:“诸位,诸位。我们这么议论下去,也拿不出个办法,不如各自回去将今日所议之事禀告家主,请他们仔细斟酌斟酌。如果谁有什么好的办法,我吴某人愿唯他马首是瞻,咱们江东望族总不能让一个出身寒门的小子戏弄,是不是?”

        席间众人轰然应诺,陆陆续续走了出去。有几个人留下来,又跟吴祺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等到偌大的宴厅内只剩下吴祺一人,他才掩住房门,走到首席后面的屏风前,躬身道:“今天这次聚会,他们会把部督教我的那番话传给家主,应该能警醒不少人。也多亏您提点,不然我跟他们一样,也以为能高枕无忧呢。部督高瞻远瞩,竟能把时势看得如此透彻,真让人佩服不已。”

        屏风后传来一个女声:“我哪里有这么大能耐,是一位贵人所言,我也不过是照样传达罢了。”

        吴祺有心想问这位贵人是谁,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让您见笑了,咱们江东系没了‘顾陆朱张’,就如同一盘散沙,成不了什么事。”

        “不要紧。这次聚会只是留下火种而已,待到东风起时,就会成为燎原之势。”

        “部督所说的东风……不知是什么意思?”

        “东风就是暨艳自己。他只知快刀斩乱麻,只求毕其功于一役,却不知道刀太锋利了,很容易折断。”屏风后的女人缓步踱出,“现在你们江东系大多数人只是在观望,但等到议案一出,刀砍到了他们身上,知道痛了,反应就不一样了。”

        “部督所见高明,”吴祺道,“到时候若是用得着在下,还请尽管吩咐。”

        屏风后的人一身软甲,腰悬长剑,竟是解烦营左部督虞青。她笑道:“难得侯爷深明大义,只要按照贵人的吩咐去做,你那几件案子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是解烦营,还是都尉府,都不会找你麻烦。”

        吴祺此时脸色才稍有舒缓,长揖到地:“多谢部督,请回禀贵人,在下自当效犬马之劳。”

        虞青摆了摆手,走下首席,又回身问道:“贾逸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吴祺道:“叛逃之人,凭运气破了几件案子,得了至尊宠信,就飞扬跋扈起来,不是个能善终之辈。听说部督跟他也有旧怨,要出手对付他吗?”

        “不急,已经有人在查他了。”虞青道,“你有些朋友经常去镜花水榭,必要的时候,可以做一些事。”

        吴祺拱手称是。虞青微微笑了起来,双眼中充满了杀意。

        处理完手上最后一卷公文,宁陌吹熄案头的油灯,起身出了房间。走到门口,他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当值的解烦卫跑过来,为他撑起一柄油纸伞。宁陌点头示意,接过伞踏入雨中。

        雨滴从万丈高空而落,敲打在伞面上,汇成涓涓细流,沿着伞脊滑落,形成一道道珠帘。宁陌撑伞在雨中前行,尽量小心地避开水洼,但终究还是浸湿了鞋子。泥水透过鞋面针脚渗了进去,把袜子都浸得湿漉漉、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这下回去又要被骂了,宁陌讪讪笑了起来。笑容刚浮现在脸上,他就意识到,家里那个骂他的人,早已经不在了。三年了,就算过去三年了,他还是经常会忘记这件事。一股彻骨寒意从双脚传上来,宁陌忽然觉得很冷。

        他看着寂静无人的长街,黑暗幽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完,到不了那个温暖的家中。不,那个家也早已不再温暖。每次回去,都是黑暗寂静,没有一丝生气。从林悦死去的那天,那个家也已经死了。

        头又开始痛起来,犹如万根钢针刺入其中,一阵眩晕袭来,油纸伞从手上跌落,掉入污浊不堪的泥水中。宁陌大口喘着粗气,跌跌撞撞靠在墙上,闭起眼睛,仰起脸,承受着从万丈高空中跌落的冰凉雨丝。

        凉意顺着面颊流下,滑过温热的皮肤,顺着颈间遍布全身,将眩晕感慢慢驱散。原以为时间会抚平痛苦,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那日的光景犹如刀刻在了心中,在每个猝不及防的时刻,挟裹着满身的倒刺,将已经疲惫不堪的身心再一次撕裂。

        斯人已逝。

        斯人已逝。

        生者如斯。

        雨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宁陌吃力地举起手,揩去水渍。他向前走了两步,拾起泥水中的油纸伞,重新举了起来。雨丝敲打在伞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无奈的叹息。宁陌看着黑暗的远方,又迈起了脚步。

        他面临过不少生离死别,自问并不是一个伤春悲秋的人,但对林悦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是执念,是心结,抑或是别的什么,宁陌说不清楚。他只想知道自己的妻子为何被杀,就算查出来的真相他无法接受。而随着他探查的深入,也觉察到了一些东西。往日那些不经意间错过的细节,都在反复的回忆之下变得阴森晦涩,将他引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他知道自己的妻子,那个素手白衣、笑靥如花的温润女子,还有一个别的身份。但究竟是谁,为了什么杀了她?

        这一切,或许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只是到了那时,又能怎样?无论如何,林悦是活不过来的。

        已经到了家门口,宁陌推开院门,走了进去。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恍惚间,他看到林悦正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一脸责怪地等着他。

        “怎么又回来这么晚?鞋子都弄得脏兮兮的,也不知道看着路走。”

        轰隆隆的雷声落下,将幻象驱散殆尽。宁陌在房门口放下了油纸伞,走进了黑暗阴冷的房里,眼眶中一片薄雾迷蒙。

        贾逸一早就来到了郡主府,然而孙梦还没有起床。

        在枭卫的引领下,他来到了上次的石亭,坐在那里等候。石案上放着茶点,他却没有什么胃口,目光落在旁边的那根鱼竿上。贾逸上前取过鱼竿,掂量几下,振臂一挥,鱼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没入了水中。

        潘婕杀他,是公子彻指使。贾逸曾问过朱治,知不知道公子彻,朱治否认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表情却有些不自然的变化。然后没过几天,朱治被毒死,太子被陷害,顺着线索查到了陈松,陈松又被灭口,留下了指向寒蝉的假线索。这个案子,到底跟公子彻有没有关系,贾逸并没有查到什么真凭实据。但从直觉上来说,他却隐隐认同宁陌的判断。

        在陈松家发现了有人来访的痕迹,给这个案子又添上了一丝生机。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总能发现些什么东西。只是贾逸现在并没有什么手下,这种事交给萧闲和秦风都不合适,只好在数天前求助了孙梦。

        今天一大早,就有枭卫前去镜花水榭,说孙梦查到了一些事情。于是贾逸还没吃早饭,就匆匆赶过来了。不知道这丫头是不是真查到了什么,还是拿他开心,但贾逸只有耐心地等下去。那日早朝之后,贾逸就没有再关注过暨艳。原先选曹想拿他开刀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结果很明显,孙权并没有将他视为弃子。不过由于暨艳在早朝上的胡搅蛮缠,孙权似乎对整顿吏治动了心,交代选曹尽快拿出议案,另选日子进行商榷。现如今各种传言都有,有说要裁减八成以上官位的,有说要重新考察任职的,还有说要大力选拔寒士的。贾逸对这些并不关心,他本就不是个热衷权位的人,之所以待在这个位置上,都是寒蝉的安排。

        “钓到鱼了吗?”孙梦打着哈欠,从小径上走了过来。

        “没有。”

        “真够笨的。”

        “我没有放鱼饵。”贾逸道,“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已。”

        “怎么了,怪我让你等久了?”孙梦斜眼看着他。

        “没有。”贾逸有些尴尬,“我是看到鱼竿,想起了你上次说的话,有些感悟。”

        孙梦又打了个哈欠:“昨晚我连夜把人从都尉府大牢里给你带来了,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你要是再埋怨我让你等久了,就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是什么样的人?确定是他偷了陈松家的东西?”贾逸追问道。

        “是个惯偷。我借表姐名头跟都尉府交代了,他们去经常被用来销赃的那些店铺打了招呼,这人在出手那柄玉药杵的时候,被抓了个现行。玉药杵上有至尊御赐的铭刻,确实是陈松家里丢失的东西。”孙梦道,“你怎么知道陈松家里丢了东西,还是在他被杀前后?”

        “那座木架上有不少空位,空位处都是印痕,应该是长期放置的东西被人拿走了。整个木架上,剩下的东西都是寻常器物,没有一件值钱的,有些不合常理。很可能是贵重点的东西,都被人偷走了。我问过吴王府的人,至尊曾经赐给陈松一柄玉药杵,也不见了。钦赐之物丢失,是必须要报官的,但陈松却没有报。结合这几项来看,很可能玉药杵被偷的时候,他已经不能报官了。”

        “陈松当时要么在招待那名客人,要么已经被杀了。”孙梦点头道。

        说话间那个惯偷已经被带了上来,嘴角和眼睛乌青发黑,好像是被揍得不轻。贾逸回头看了眼孙梦,孙梦歪着头什么话都没说。枭卫将惯偷推到面前,横着剑鞘在他腿弯处用力一敲,惯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人三十岁上下,身材干瘦矮小,一双小眼睛不住乱转,打量四周。

        贾逸问道:“不要怕,我是解烦营的,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尊驾,小人姓张名文。”

        “你在陈松家里看到了什么?”

        “我,我冤枉啊,那个玉药杵是我在路上捡到的,根本不是偷的啊,他们都尉府抓错了人……”

        贾逸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孙梦一眼,孙梦向枭卫使了个眼色。

        枭卫甩起剑鞘,在这惯偷后背狠抽了一下,疼得他一个哆嗦差点站起来。接着,只听“叭叭叭”几声脆响,惯偷很快支撑不住了,连连求饶。

        孙梦摆手止住了枭卫,微笑着问道:“怎么看到解烦营的人,你又来这一套?记吃不记打?”

        惯偷赔笑道:“我这不是看着又换了个曹署的大官,想试试能不能蒙混过去么。小的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再不敢胡诌了。”

        “那你叫什么?再给解烦营这位说一遍。”

        “小的姓陈,叫陈三,是陈松的远房侄子。”

        贾逸有些哭笑不得,问道:“那陈松家的东西,确实是你偷的?”

        “是的,是的。都是亲戚么,我借他点东西,先渡过难关,回头发达了,再双倍奉还。”陈三看孙梦眉毛又皱了起来,赶忙道,“偷走的东西,只出手了一半,剩下的被我藏在家里,您二老要是看得上,我回头拿来孝敬你们。”

        孙梦白了他一眼:“谁稀罕那些破烂玩意儿,我问你,陈松是不是你杀的?”

        陈三一惊,脸色发白道:“尊驾,可不敢这么说!我就是偷了点东西,杀人是万万不敢的!”

        孙梦扬起了手,作势喝令枭卫再打。陈三急忙把头磕得砰砰响,哭号道:“人真不是我杀的,我偷东西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啊!”

        贾逸止住枭卫,揪起陈三胸襟,问道:“说清楚一些,你看到陈松被杀了?”

        “那倒没有。我那天是翻墙进去,先在堂屋溜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值钱东西。正想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却突然听到了门响,只好翻身上了房梁。就听见陈松正在外面跟一个人说话,还打开了厢房的门。我本来想趁机溜走,又怕被他们发觉,只好在横梁上待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再次听到厢房门响,有人吭哧吭哧进了堂屋。我屏住气,一动也不敢动,那人在屋里忙活了一阵子就出去了。等到脚步声远了,我才跳下房梁,刚好落在陈松尸体旁边,差点没把我给吓傻了……”

        “别啰啰唆唆的,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孙梦打断了他的话。

        陈三身子缩了下:“那人进屋的时候,我是平躺在房梁上的,大气都不敢出,哪儿还敢伸头去看呢?”

        “你什么都没看到?”贾逸有些失望。

        “闹腾了半天,还是白费力气,偷盗御赐之物是死罪,砍了算了。”孙梦眨眼道。

        “别,别急啊,您二老听我说啊,”陈三急忙嚷道,“其实也不能说什么都没看到,我要是说了点有用的,能不能放了我啊?”

        “要是真有用,自然不会难为你。”贾逸道。

        “其实,那人在房里鼓捣的时候,我斜眼偷偷看了下,虽然没看到脸,但看到了他的发冠。那顶发冠是进贤冠的制式,但却没有巾帻与梁数,倒是冠沿用了金线镶边,冠顶还缀了颗品相极好的珍珠。”

        “你确定看清了?”孙梦皱眉插话道。

        “看清了,这种样式的帽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所以印象很深。”陈三抻着脖子,小心问道,“不知道这消息,对二老有没有用?”

        孙梦沉吟着,没有回答。

        贾逸接过话,道:“没用,回都尉府大牢好生待着吧。”

        “尊驾,我可真是都说了,真的什么都没有隐瞒,您就可怜可怜我……”

        “陈三,你现在回都尉府大牢里,才是最安全的。”贾逸道,“你今天在这里说的话,不管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问起来,都不要承认。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你明白吗?”

        陈三打了寒战:“我、我就看到了顶发冠,就这么严重?”

        “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就记着这几句话。”贾逸说完,看向孙梦。

        孙梦挥了下手,枭卫押着陈三走出了石亭。

        “冠沿用金线镶边,是王室宗亲特制的发冠样式,这个客人搞不好就是公子彻。”孙梦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未必,公子彻神秘莫测,不会为了一个陈松亲自动手。”贾逸道,“看来公子彻在王室中并不是孑然一身,有宗亲在为他做事。”

        “你不会还在怀疑太子吧。”

        “那倒没有,我跟太子接触过,他看上去是个优柔寡断、温和敦厚之人。你们孙家旁支中,符合年龄、地位的公子我筛选了一遍,足有四五十个人。”贾逸道,“我在解烦营中连一个信得过的麾下都没有,根本没办法去查这些人。不过现在既然知道这个人既有王室宗亲的特制发冠,上面又镶有珍珠,应该最多只有十几个人符合……”

        孙梦打断了贾逸的话:“少打枭卫的主意,要是表姐知道我协助你去查宗亲,非得骂死我不行。”

        贾逸摆手道:“就算你肯把枭卫借给我,我也不敢对这么多孙氏公子下手。这么大的动作,肯定瞒不过至尊,只怕到时候还未查出来谁是公子彻,就先被至尊疑心我要造反了。”

        “难怪陈松身边会有块寒蝉令牌,公子彻知道宁陌一直怀疑你跟寒蝉有关,这是有意把嫌疑往你身上引。”孙梦颦眉道,“现在怎么办?知道了公子彻在对付你,你却没有什么反制的手段,岂不是坐以待毙?”

        “潘婕对我动手,这个可以理解。但毒杀朱治、陷害太子,灭口陈松,又留下寒蝉令牌,做这么多事的目的如果仅仅是为了对付我,不觉得圈子绕得太大了吗?”贾逸摇头道。

        “你想说什么?”

        “我总觉得,公子彻是不是在密谋一件大事。”

        孙梦道:“大事?眼下倒是有一件大事。听说选曹尚书暨艳整顿吏治的议案,已经誊改完毕,明日就要上报至尊,召集重臣商榷了。那个吴祺,就是在宴席上跟你争论过的家伙,聚集了一帮江东系子弟,说了不少煽风点火的话。淮泗系也不断有人前去张昭家拜访,说是要联名上书。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你这个校尉还能不能保得住?”

        贾逸愣了下,不管议案商榷如何,寒蝉自然会用尽手段替他稳住校尉一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是这些话不能对孙梦说,他只好佯装不在意道:“至尊刚下令,要我查朱治这件案子,总不会把我又给裁撤了吧。”

        “那可说不定。”孙梦道,“我已经联络了表姐,她会写封信向至尊求情,有没有用就不知道了。”

        “那就多谢孙姑娘了。”贾逸心中有些温暖,笑了起来。

        “看你那傻乎乎的样子。”孙梦道,“已经快中午了,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

        贾逸点了点头。

        “我去交代下后厨,让他们弄几个你喜欢吃的菜。你就还坐在这里,用你那不勾饵的鱼竿钓会儿鱼吧。”孙梦走出石亭,又打了个哈欠,“等一切都安排停当了,我让人来喊你。”

        贾逸看着孙梦的背影,有些恍惚出神,这背影像极了田川。随即他就摇了摇头,抓起旁边的鱼竿,甩出一道弧线,静静地看着水面上逐渐消逝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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