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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保庆心里有点儿发毛,他问白糖:“什么意思?发什么邪财?”白糖一脸得意,晃了晃手中的电话说:“这不让咱开车接亲去吗?”张保庆一愣:“是你听错了,还是我听错了?你开这个车接亲?”

        白糖笑嘻嘻地说:“别的车不行,非得咱这个车不可,因为接的不是活人,给死人娶媳妇儿你知道吗?不必大惊小怪,穷乡僻壤仍有这样的民俗,活人怎么办,死人就怎么办,有专门的阴阳先生说合,选定时辰开坟并骨。”

        张保庆摇了摇头:“那么多活光棍儿还没老婆呢,却给死人娶媳妇儿?这要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钱太多了烧的!”

        白糖说:“那是你有所不知,钱没有大风刮来的,谁愿意干劳民伤财的事?可架不住下边那位闹腾啊,我就这么告诉你,家里头平安无事的,绝不会掏这个冤枉钱。”

        张保庆仍是不信:“乡下地方迷信的人多,那些个当阴阳先生的,全凭装神弄鬼敛财,你白糖怎么也信这个?”

        白糖劝张保庆说:“信不信放一边,那跟咱没关系,咱挣的就是份辛苦钱,有钱不挣不成傻子了?人家双方你情我愿说妥了价钱,有什么不能干的?咱这车运谁不是运?关键是……你知道跑这一趟人家给多少钱吗?只要把‘大货’送到东山林场汛河林道917号界桩,就给一万块!一万块钱你敢想吗?这可是净落的,不用分给老板,咱俩没日没夜吃苦受累,来来回回跑多少趟才能挣到这个数儿?如今这个年头,挣钱多难啊!你甭跟我装大头蒜,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咱俩不愿意干,可有的是人抢着干!”说完拍了拍张保庆的肩膀,劝他不要想那么多,到时候二一添作五,绝不能让自己的兄弟吃亏。

        张保庆一下子愣住了,送货的地点在长白山东山林场的汛河林道?他曾在长白山猎屯住过一段时间,知道林区的情况,那地方山高林密交通闭塞,如果说哪个屯子让他们送货,定在林道上交接并不奇怪。不过就在几天前,他还接到过一个订购水果的电话,也让他把货送到东山林场,这未免太凑巧了。骗走他宝画《神鹰图》的那个一只眼老头儿,到底是不是在东山林场躲了几十年的老洞狗子?老洞狗子当真是金王马殿臣传说中的土匪血蘑菇?为什么有人接连让他往东山林场送货?张保庆一肚子疑惑,可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的白鹰早已放归山林,《神鹰图》被人用十块钱骗走了,马殿臣的天坑大宅也陷入了地底,如今他张保庆一事无成,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谁还会跟他过不去?

        白糖见张保庆在发呆,以为他仍在犹豫不决,于是一边开车,一边口若悬河地一通胡吹:“我去年往南方送过一个女的,也就二十来岁,长得跟个大模特儿似的,一头波浪卷发,正宗的瓜子脸,特别漂亮,你是没瞧见,那个大美人儿啊,夜明珠也赛不过她,包装包装绝对是个大明星,我就没见过电视里哪个女明星比她好看,可惜红颜薄命啊!”他说他去接人那天,看见这姑娘裹了个布单子,上等的嫁衣放在一边。其实这家人不缺钱,估计是听信了中间人的鬼话,担心孤坟不妥才同意结阴亲。白糖多鸡贼啊,他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的母亲,阴阳怪气地问道:“有嫁衣为什么不穿?”女孩的母亲说:“不是不想穿,人已经僵了,实在穿不上啊!”白糖同情地说:“姑娘既然是我送过去,我就是半个娘家人,哪有出嫁裹个大被单子的?你们不嫌寒碜,我可觉得于心不忍!咱又不是没置办,置办了不给穿,那就是咱不对了!您也不用着急,我跟我师父学过手艺,说不定我能给她穿上!”他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多挣一份穿衣服的钱。活人穿衣和死人穿衣不同,阴阳两条道,各有各的穿法。活人穿衣先套脑袋后穿袖子,死人穿衣则是先穿袖子后套脑袋,不会穿的要么把领子撕破了,要么就穿反了。这门手艺堪称绝活儿,根本不外传,穿衣服的时候也不让别人看。在过去来说,想让师父传这一手,必须请师父下馆子吃铜锅涮羊肉,那也不肯手把手地教,顶多借着酒劲儿给你念叨念叨窍门儿,能否掌握全凭你自己领悟。白糖的爷爷干了一辈子杠行,却也不会这手绝活儿。他拜的老师傅叫王金梁,这个人非常厉害,包括给死人穿衣服在内,一共有五手绝招,从不轻易示人,一辈子只收过四个徒弟,一个徒弟只传一手,谁也学不到全套的,否则师父就没饭吃了。

        白糖说他干这一行,有三件傍身的法宝,首先是他那根祖传的枣木杠子,其次是背后的“神女跨虎图”,枣木杠子镇尸,神女图辟邪。前两个只是说得玄乎,有没有用另当别论,“穿衣服”这手绝活儿,可是真能给他挣钱,会这手的人越来越少。白糖告诉张保庆:“你卖卖力气好好干,将来我把这招传给你,不用你请我吃铜锅涮肉,别让江湖前辈绝了后就行。”张保庆赶紧说:“你还是另找传人吧,我跟你跑上一趟两趟还行,哪能一辈子干这个?”白糖说:“你也不想想你都混成什么样了,还瞧不起咱这个行当?这不比你开车运水果挣的钱多?”他又接着吹嘘,上次运那个大美人儿,穿衣服化妆挣了一份钱,开车又挣一份钱,单程千把公里,白糖一个人跑下来没问题,少一个司机少一份开销,等于挣了双倍运费。送到地方一看,主家是真有钱,开名车住豪宅,摆了四十桌流水宴,满桌的鸡鸭鱼肉,从早上到下午,不论认识不认识的,只要带着纸钱香蜡上门道贺,谁都可以坐下来混一顿吃喝,临走还能领份礼品。那场面比乡下赶庙会还热闹,说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一点不为过。灵堂里一帮人抱着各种乐器吹拉弹唱,两旁有和尚老道,嘴里嘀嘀咕咕、嗡嗡嘤嘤,各念各的经,倒是互不干扰。当中摆着两张照片,男方岁数不大,二十出头大小伙子,一个英年早逝,一个红颜薄命,生前没有见过面,死后才结为夫妻。白糖也说不清这二位到底有缘无缘,只知道这一趟跑下来,小费少给不了!

        夜里开车特别安静,速度也比较快,车子像脱缰野马一般在公路上飞驰。两个人在车上一根烟接着一根烟,马不停蹄地赶去接货,按约定时间来到一个小山村。到地方天还没亮,就在一处公路旁的小山沟里,一口棺材摆在村口,围着几个乡农打扮的村民。白糖把车倒过去,车尾对着棺材。二人从车上下来,但见这棺材不大,外边裹了一层红布,棺材头上摆着牌位,另有一张巴掌大的黄纸,这叫阴阳帖,上边写着一个入土的时辰,必须在此之前送到目的地。白糖有点儿失望,因为这是口旧棺材,至少埋下十来年了,估摸棺中尸骨早已朽烂,所以得连棺材一同运走,穿衣服的钱是别想挣了。

        那几个村民个个神情冷漠,一齐动手把棺材抬上车,又将固定用的皮条勒紧。其中一个村民把地方上批的迁坟文书交给白糖,连句客气话也没有,转过身就走。白糖见怪不怪,“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催促张保庆赶快上车。

        由于有固定的时限,路途又比较远,他们俩为了赚这个钱,顾不上休息,眼见山路上又开始下起雨来,夜幕渐合,雨水与夜色凝结成一片黑雾,汽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有规则地左右摆动,路两旁是模糊不清的悬崖峭壁。哥儿俩已是又困又乏,担心天黑路滑容易出危险,就合计着欲速则不达,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一宿,等天亮了再走,时间应该赶得及。

        翻过这座大山,路边隐隐约约几点灯光,开到近前一看是个小旅馆,一幢三层楼房,门口的灯箱忽明忽暗,照出“三仙宾馆”四个大字。白糖竟似没看见,仍开着车继续前行。因为这不是运水果的货车,开到宾馆门口让人看见,不揍你都是便宜你了,给多少钱也别想住宿,所以他又往前开了百余米,停在一处残破的围墙后边。这个地方以前也是一栋房子,可能年久失修,已经倒塌或被拆除了,仅留下一堵残墙。黑夜里雷声如炸,雨越下越大。二人把车停好,白糖又在后车门加了一把锁。张保庆都看呆了,他问白糖:“你怕车里这位跑了不成?”

        白糖说:“那可没准儿,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咱俩砸锅卖铁可也赔不起,再加上一把锁,我住到宾馆里才睡得踏实。”张保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可真是锔了嘴儿的葫芦——瞎小心。”

        二人带了随身的背包,冒雨跑进三仙宾馆。整个宾馆分为三层,一层十来个房间,设施比较陈旧,楼道中有一股子发霉的气味。水泥地面凹凸不平,前厅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白炽灯,电线上布满油泥和蛛网。借着昏黄的灯光往四周看,绝大部分墙皮都已脱落,从墙根儿往上一片一片洇湿起鼓,说灰不灰说绿不绿,一排脏兮兮的红色暖水瓶歪歪扭扭靠在墙边,几个花花绿绿的搪瓷脸盆摞成一摞。迎面中间是一个棕色的大柜台,上面摆着一部电话机,后边坐了一个呆头呆脑的中年妇女,一身的赘肉,头发烫得像鸡窝,脸上涂着半尺厚的脂粉,睡眼惺忪地给他们登记。

        张保庆和白糖是出门挣钱的,不在乎住宿条件,图干净就跟家待着了,要了一间最便宜的边角房。付钱办理入住的时候,白糖咋咋呼呼地让张保庆打电话,催后边的七八个兄弟快点。张保庆也跑过长途货运,知道白糖是在虚张声势,他们俩加上车里那位,一共才仨人,哪儿来的七八个兄弟?这么说无非是让那个中年妇女觉得他们人多,可以压低房价。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偏僻山沟里的小旅馆,不乏地头蛇开的黑店,专门敲诈人生地不熟的长途司机。所以甭问是不是黑店,先给他来个敲山震虎,放上一通烟幕弹。开店的越摸不清你的底细,你就越安全,这就是所谓的“江湖经验”!

        两人虚张声势嚷嚷了半天,前台的中年妇女却只是哈欠连天,看都懒得看他们。哥儿俩登完记,拿上钥匙,拎起一暖瓶热水和两个洗脸盆,上到三楼尽头的房间。只见狭小的房间中挤了两张铁架子单人床,皱皱巴巴的床单上黄一块黑一块,可能有一阵子没换了,枕头上的枕巾比抹布还脏,卫生间的门也关不严,潮气混合着臭味儿,呛得人脑门子生疼。白糖的包里带着方便面,两人对付着吃了几口,又胡乱擦了把脸,烫烫脚就准睡觉,衣服也不想脱了,反正天一亮又得赶路。白糖把脸盆搁在地上,一边烫脚一边跟张保庆说话。张保庆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顾不上脏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正当此时,忽听白糖“嗷”一嗓子,原地蹦起多高,紧接着哐当当一声乱响,洗脸盆扣在了水泥地面上。张保庆睁开眼,顺白糖的目光一看,但见雨夜之中,一个女人苍白的脸贴在窗户上。他吓了一大跳,立刻从床上蹦了下来。白糖也是又惊又怒,这个货是真浑,骂了声“我去你小妹妹的”,冲上去打开窗子,一把揪住了窗外那个“女鬼”的领子。“女鬼”扒在三楼窗口,一松手就得掉下去,躲也躲不开,竟让白糖拽进了屋。张保庆抓起地上的洗脸盆,就要往“女鬼”头上砸。“女鬼”穿着一身黑衣,让雨水淋得如同落汤鸡,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红一道的,眼影、睫毛膏、脂粉全搅和在一起,惊恐地看着二人,颤抖着嘴唇问了一句:“大哥……盖被不?”

        这句话一出口,好悬没把张保庆和白糖气死,你大爷的,敢情这是个“盖被的”!宾馆禁止黄赌毒,或是没给好处,从正门进不来,为了做生意,居然从外边爬上三楼。黑天半夜又下这么大的雨,你自己不怕摔死,别人也得让你吓死!两人仔细打量这个“女鬼”,也不过二十来岁,长得挺白净的,怎么干上这个了?白糖气不打一处来,打开门把“女鬼”推了出去:“滚滚滚,小婊子!”

        哥儿俩的想法一致——此地不可久留。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来让“女鬼”吓得够呛,已然困意全无,还不如抓紧时间继续赶路;二来不能确保安全,如果在这样的地方嫖娼,十有八九会冲进来一伙地痞流氓,不仅榨光你身上的钱财,还得把你臭揍一顿。你要是破了这个局,敲诈可能就变明抢了。两个人一合计,不能从大门走,万一有埋伏怎么办?他们俩穿好鞋子,带上背包,蹑手蹑脚从窗口爬到楼下,冒雨跑向停车的残墙。

        夜雨又冷又急,地上的积水没过了脚面,不过百十米的距离,两人从头到脚都湿透了。白糖骂骂咧咧地抱怨:“我可没裤衩子换了,又得光屁股开车!”说话就到跟前了,却见车旁有一条鬼鬼祟祟的黑影,身材又高又瘦,跟个电线杆子成精似的,正在那儿捣鼓着什么。两人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偷油的“油耗子”!一个厉声喝骂,捡起地上的砖头扔过去;一个撸胳膊挽袖子大呼小叫。那个黑影发觉有人来了,吓得一蹦多高,摇摇晃晃地跑了。张保庆和白糖都是常年跑车的老司机,把油耗子吓唬走就完了,并不敢真打,说不定附近还有同伙,黑灯瞎火挨一闷棍,吃亏的还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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