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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回来,一代人跟一代人的想法不一样,种黄烟远比种庄稼赚钱,种庄稼耕大田太苦了,费劲拔力成天跟庄稼地玩儿命,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哪辈子发得了财?这天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祁光兴的二儿子——祁家老二,趁祁老爷子心情不错,赔个笑脸说道:“爹,有个事想跟您商量商量,您看看人老关家,一年只种一季黄烟,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我寻思着……咱家是不是也改种黄烟,咱这塔头沟的地肥得冒油,插根拐杖都能发芽儿,何愁长不出好烟叶子?”

        祁老爷子听二儿子说到一半,脸色可就变了,等二儿子把话说完,老爷子把手里的饭碗往桌上狠狠一蹾,震得杯盘碗筷叮哐乱响,二目一瞪站起身来,薅着二儿子的脖领子,拎小鸡子一样拖到堂屋,抬脚将他踹翻在地,摔个大仰巴颏子。祁老爷子破口大骂:“你个忤逆败家玩意儿!碗里的还没吃完,就惦记着锅里的,你哪是我儿子?你是我们老祁家的冤家对头!”骂完让他在家谱前跪下,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噼里扑棱一通狠削。祁家老二一边躲一边“哎哟、哎哟”叫唤。老爷子削完仍不解气,又把一家老小全叫来,大声训斥:“咱们老祁家祖祖辈辈是庄稼把式,谁扔下这个,谁对不起祖宗!你看着人家那边好,这山望着那山高,那能行吗?金买卖,银买卖,不如二亩土坷垃块儿,眼望高山易,脚踏实地难,如今咱家有房子有地,吃穿不愁,还不知足吗?咱们不懂黄烟,也不会种黄烟,从今往后,哪个再提改种黄烟,那就是大逆不道,别怪我把他赶出家门!”一家老小在边上听着,没一个敢吱声的。老爷子真生气了,让祁家老二给祖宗家谱跪了整整一夜,从此之后,再没人敢吵吵种黄烟了。

        不过祁家老二的心思可没变,只盼有朝一日跟老关家一样,地里种着黄烟,身上穿着绸缎,碗里有香有辣。待到祁老爷子寿终正寝,祁家老大成了当家主事之人。老大天生的老实本分,不多说不少道,三脚踹不出一个闷屁,整天耷拉着眼皮,只会下地干活儿,遇上事拿不了主意。如此一来,轮到老二说话算数了。这年开春之前,祁家老二把家里的男人召集到一块儿,说咱们种粮食是土里刨食,人家种黄烟那是土里刨金子,同样靠地吃饭,怎么他们能种,到咱这儿就不能种了?老祁家这些人大多动了心思,觉得老二言之有理,因此没有一个横扒拉竖挡的,等到一化冻,便改种黄烟。

        常言道“好种出好苗,好葫芦开好瓢”,蛟河黄烟的烟籽比芝麻粒还小,滚圆滚圆的,看着就那么招人稀罕。一家人耪地播种,穿着牛皮靰鞡,拄着棍子,把垄台上踩实夯平,踩得越实轴儿,烟苗出得越齐整。点烟籽时拿个小葫芦,敲一下漏几个籽,再浇水施肥,盖上细土,覆上一层细稻草。几个月之后,老祁家地里的烟叶子长得又大又好,祁家老二天天蹲在地头儿上,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心里比吃了二两蜂蜜还甜。到得黄烟丰收之时,一家人跟长短工一块儿下地,一人一把半月形烟刀子,一挑一顺,把烟叶片连着一小段烟梗割下来,用牲口驮回去晾在烟架子上,晒干打成捆,那真是“青筋暴绺虎皮色,锦皮细纹花豹点”,内行人一上眼,便知是地地道道的蛟河烟。这下妥了,卖给收烟的老客,挣了不少钱。老祁家上上下下高兴坏了,觉得这一步没走错。

        转年开春,老祁家又忙活上了,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地里的烟草长得稀稀拉拉,其中一多半长了红斑,叶子上斑斑点点,瞅着让人心疼,杂草倒是长了不少,收成不足去年的一成,祁家老二心里直犯毛愣。再转过年来,祁家老二又把一家人召集起来,对大伙儿说:“咱家老爷子在世时说过,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粪堆发不好,地上光长草,我寻思,去年咱家的黄烟收成不好,准是肥不够,再一个缺水。我看了老关家的水渠,可比咱家宽得多。今年大伙儿精点儿心,可不敢稀里马哈的,施足了肥,再雇些人手挖开河泥,把水渠加宽一倍。打春阳气转,春分地皮干,只要不错过节气,不信种不出好黄烟!”祁家老大等人都是几十年的庄稼把式,觉得老二所言句句在理,就按他说的挖渠引水,老关家哪天耪地,他们也哪天耪地;老关家哪天下种,他们也哪天下种;老关家哪天追肥,他们也哪天追肥,一直从开春忙活到夏末。然而到了秋天,他家地里的黄烟仍是歉收。因为有一点老祁家的人没想明白,种粮食的丰歉在天,但是烟草这东西吃地,一般的地,种一年黄烟得歇三年,这三年种别的也不长,摊下来一算,还不如种三年庄稼。而老关家之所以能靠种黄烟发财,是他们家那块地厚,可以年年种黄烟,等于人家一年能赚三四年的钱。

        在当时来说,庄稼人种一年吃一年。老祁家这一大家子人耕种为生,一连两年没收成,又因开挖水渠耗费了不少家底儿,一家老小人吃马喂,可就维持不住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到了这个节骨眼儿,祁家老二再后悔也没用了,只能去借粮。借粮倒不难,可是有粮的地主家无不是“大斗进,小斗出;借一斗,还两斗”,两斗还不上,来年得还四斗,那跟借高利贷没什么两样。借这么一次,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还得上,说不定还越欠越多,到头来债台高筑,被迫出让土地。祁老爷子摊上这么个不肖之子,辛苦半辈子挣来的家业全打了水漂。正好老关家有钱,把祁家卖的地全收了,人家收了地也不在这儿种黄烟,仍是种粮食,因为这个地不适合种黄烟。

        庄户人家没了地,等于没了根儿,接下来是一年不如一年,到最后坐吃山空,又卖了房产,分了家各奔东西,一大家子人就这么散了。祁家老二连急带气一命呜呼,扔下一个小儿子,按大排行来说排在第六,都叫他小六子。小六子二十来岁一条光棍汉,淡眉细眼黄脸膛,支棱着两只扇风耳朵,从小让他娘宠坏了,恶吃恶打,除了祁老太爷没人管得住他,从来不务正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整天跟一帮懒汉厮混,一屁俩谎没实话,老祁家败家,也有他一份功劳。

        小六子种庄稼不行,玩儿起来倒是挺走心,专爱听书看戏,钱没少花,戏没少学,锣鼓打得有板有眼。一有跳单鼓的他就去看,挤到头一排,跟其中一拨人里的一个小寡妇眉来眼去,明铺暗盖勾搭到了一处。跳单鼓也叫“唱阴阳戏”,祭祀天地祖先、免灾除病、祈求昌盛、恭贺婚嫁,什么事都管。尤其到了过年,跳单鼓的更是闲不住。主家提前备下供品,跳单鼓的掌坛主持祭祀,手拿一面铁圈圆鼓,用羊肋骨、竹片做成的鼓鞭打鼓,边打边唱,把天上地下各路神仙和主家的列祖列宗全请下来,好吃好喝好招待,吃饱喝足再给送走。干这一行的,甭论男女,大多是些个好吃懒做的闲人。掌坛的兴许有点儿真本事,自己能编能演,其他人要么是唱二人转野台子戏的,要么是跳大神的帮兵。掌坛的唱一句,后边三个跟班的敲打小鼓,接着尾音附和一句,装神弄鬼,连比画带蹦。乡下人好看热闹,谁家请了跳单鼓的,左邻右舍都得来卖呆儿。

        祁家败家之后,小六子为了有口饭吃,托小寡妇引荐,想给跳单鼓的掌坛当跟班儿。当着掌坛的面,小六子唱了一段《请九郎》。掌坛一听觉得挺好,真是高门亮嗓,又浪又俏,竖着大拇指称赞道:“祁少爷,您还真有这根儿筋!”小六子脸一红,忙摆手道:“可别叫我少爷了,我苦巴苦业跟要饭的差不多,您能不嫌弃,收下我当个打杂的,我就知足了。”打这天起,祁家小六子跟了跳单鼓的混饭吃。咱不说这小子是蜜罐里泡大的,从小也没吃过什么苦,而今东奔西走,起五更睡半夜,谁家给钱都得恭恭敬敬地去伺候,分到他手里那几个钱,根本不够吃喝,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心里能不堵得慌吗?

        这几个跳单鼓的常年在双岔河一带转悠,跳完这家跳那家。小六子看着双岔河塔头沟全是老关家的田产,包括自己家里人挣了这么多年,勒紧裤腰带攒下的土地,都让老关家给捞走了,他能不恨老关家吗?小六子可从来不想,如果不是他爹财迷心窍非得种黄烟,祁家又怎会落到这个地步?然而他恨归恨,却恨不掉老关家一根毛儿,人家家大业大,关家大院土匪都打不进去,他一个穷光棍掀得起什么风浪?尽管如此,他这报仇的心也没死。常年跟这帮跑江湖的混在一起,好的没学会,坏门倒学了不少,总惦着找个机会,把姓关的搅个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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