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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师傅明白自己上了当,心里立马敞亮了,眉头也舒展开了,对老鞑子抱拳作揖,千恩万谢:“得亏老哥哥来得及时,我得好好请您喝几杯。”招呼伙计们把买卖做起来,在饭庄子二楼收拾出两间屋子,备好全新的枕头被褥,安排爷儿仨住下,没事就在屋里喝茶唠嗑、到点吃饭,都是左师傅亲自掌勺。左师傅熟知这爷儿仨的口味,炒的时候浪荡着点儿,火大油大多放蒜。当土匪的都是牛肠马肚,逮着好酒好肉可劲儿造,吃得脑门子直往外冒油。

        三天之后的晌午,四味居饭庄子里闹闹哄哄,伙计跑前跑后,左师傅在灶上掌勺,老鞑子爷儿仨在一楼喝酒。这时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阴阳仙儿,留着山羊胡子,穿一件皂色长棉袍,脚下一双翻毛皮鞋,头发梳得挺顺溜,面黄如蜡,进得门来挺胸昂首,踱着四方步,手里揉着俩铁球,一双斗鸡眼四处踅摸,谁也没放在眼里。身后一个跟包的,一身靛蓝色棉裤棉袄,补丁摞补丁,邋里邋遢,背着大包袱,扛了个阴阳幌子。老鞑子爷儿仨相互使个眼色,甭问,厌门子的首领鸡脚先生到了。

        鸡脚先生找张桌子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掏出盒纸烟,抽出一支在桌子上蹾了几下,装上翡翠烟嘴,划洋火点着,深吸一口,烟盒和洋火盒“啪”的一下拍到桌子上,显得派头十足。跑堂的上次见过这个阴阳仙儿,站在跟前点头哈腰地伺候。鸡脚先生慢条斯理地问道:“老左在不在啊?”跑堂的忙去灶上通禀。左师傅挑帘出来,快步走到鸡脚先生面前作了个揖。鸡脚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左啊,钱备好了?”左师傅恭恭敬敬地说:“备好了、备好了,您放心吧,等您捉了妖,自当拱手奉上!”鸡脚先生又问:“是我说的数儿吗?”左师傅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鸡脚先生慢悠悠站起身来:“行了,我让你开开眼!”说罢吩咐跑堂伙计,在大门口摆上一张八仙桌,让跟包的打开包袱,取出一应之物,将一块写有“道炁长存”四个大字的坛布围在桌前,立好牌位,摆上素酒、供果,以及朱砂、黑墨、毛笔、玉笏、黄表纸、三清铃、五帝钱、八卦镜、龙角吹等法器,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鸡脚先生一手持令牌,一手举法印,踏罡步斗,念念有词:“兵随令转,将逐令行,敢有不从,寸斩分形……”

        鸡脚先生在饭庄子门口作法,摆的阵势不小,吃饭的不吃了,走路的不走了,全挤在周围卖呆儿看热闹。老鞑子爷儿仨混在人群里,就听有个卖呆儿的议论:“这耍啥呢?耍大刀呢?”另一个跑单帮打扮的买卖人搭腔道:“一听这话你就不懂,这是阴阳仙儿作法降妖,前两年我在省城瞅过一回,那家伙,老厉害了!”刚才那个人又说:“我就不信了,饭庄子是吃饭的地方,能有啥妖怪?”不知其中门道的老百姓,以为这是看热闹的说闲话,东扯葫芦西扯瓢,老鞑子可是心知肚明,江湖上管这叫“托屉的”,又叫“贴靴的”,在一旁装作互不相识,敲边鼓腻缝儿接下茬儿,推波助澜打圆场,这两人都是厌门子里的同伙!

        爷儿仨不动声色,但见鸡脚先生挺卖力气,围着八仙桌子闪转腾挪折腾了半天,突然往饭庄子门口那黑底金子的牌匾上一指,断喝一声:“妖物在此!”几个伙计搬梯子上去,摘下匾额一看,匾后空无一物。鸡脚先生一张脸由黄变红,又由红转青,心知有人搅局拆台,却不知是何方神圣。他毕竟闯荡江湖多年,见过大风大浪,仍故作镇定,不慌不忙地念了几句口诀,走到供桌前放下法印,手指蘸上几滴酒水,抹在双眉之间,抓起令牌点指门头:“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念在你修行不易,不想赶尽杀绝,再不退去,定以天雷殛灭!”随即一抖袍袖,打出一道掌心雷,霹雳炸响,惊得围观之人一片哗然。

        老鞑子低声骂道:“损王八犊子,掌心雷有从袖子里打的吗?”鸡脚先生借这一招下了台阶,走到左师傅近前打个哈哈:“老左啊老左,你也挺厉害啊!我让你这饭庄子生意兴隆!”说着话在左师傅两肩和头顶各拍了一下。这三下瞒得过老左,可瞒不过老鞑子。俗传人的头顶和两肩各有一盏灯,称为三昧真火,这么一拍就把三昧真火拍灭了。厌门子这么干,暗指取人性命。老鞑子心说“水贼过河,甭使狗刨”,立刻挤上前来,将烟袋锅子摆在左师傅头顶上,吧嗒吧嗒紧抽了几口,等于给左师傅的“火”续上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鸡脚先生被烟熏得直咳嗽,瞥了老鞑子一眼,已然看出这才是对头,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发作,就用黑话低声问道:“哪路的合字儿?是韭菜是苗儿?”老鞑子冷笑道:“吃生米儿的,就瞅你不顺眼,你能咋的?”鸡脚先生眼中凶光一闪,却不再理会老鞑子,冲左师傅一抱拳,脸上挤着笑说:“老左啊,在你饭庄子里作祟的东西,已经被我吓跑了,我一念之仁,放它一条生路,也不收你的钱了,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告辞告辞!”说罢瞪了老鞑子一眼,带上跟包的扬长而去。

        不待围观的人群散尽,老鞑子就对血蘑菇和白龙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俩随后跟上。鸡脚先生手段非常,既然被戳穿了坏门,必定回来寻仇,他们爷儿仨不可能天天守着左师傅,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今天就送鸡脚先生上西天!

        血蘑菇和白龙点头会意,摸了摸揣在身上的短枪,远远跟着鸡脚先生和那个跟包的,见这二人七拐八绕,连同那两个在饭庄子门口打托的,鱼贯进了一家烟馆。哥儿俩互相递了个眼神,并肩迈步,大摇大摆走入烟馆,瞅见前边四个人穿过前堂直奔后院,烟馆伙计和掌柜的如同没看见他们。当土匪的眼贼,一看就明白了,这个烟馆是厌门子落脚的地方。大中午的正赶上饭口,一个烟客也没有,掌柜的和伙计见这二位饭都顾不上吃就来抽大烟,准是憋得够呛了,开门做生意,进来的都是客,忙上前招呼。哥儿俩一人伺候一个,打倒了伙计和掌柜,又关上大门,穿堂过屋,溜到后院,趴在后院正房窗户根儿下,手指蘸唾沫点破窗户纸,见屋内有十多个人,或盘腿坐炕头上抽烟,或蹲在地上愣神儿,或在屋子里来回走溜儿,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其中有窄衣小帽的飞贼、有打把式卖艺的、有摇串铃卖野药的、有治瘊子点痦子的游医、有那个跟包的,还有那俩在饭庄子门口打托的。鸡脚先生烟瘾不小,正躺在炕上抱着大烟枪喷云吐雾。

        鸡脚先生一边抽着大烟,一边骂不绝口,说今天出师不利,有对头挡道拆台,险些栽了跟头,这个仇不可不报。另一个人劝道:“咱在烟馆熬了那么多白面儿,也是没少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闷声发财为好,免得耽误了盗取魇仙旗,那才是头等大事。”鸡脚先生大怒:“光棍不挡财路,不让他们领教些个手段,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今夜三更,你们摸入四味居,给他来个鸡犬不留!”血蘑菇和白龙听得分明,以往只知道厌门子坑蒙拐骗、偷窃讹诈无所不为,居然还躲在烟馆熬白面儿,挨着茅房准长狗尿苔,鸡脚先生身边能有什么好货?干脆来个一勺烩,结果了这帮鬼头蛤蟆眼的坏种!

        哥儿俩用黑布蒙了面,各自拔枪在手,踹开屋门闯进去。一屋子人一愣,看着这两人不知所措。白龙和血蘑菇二话不说,劈头盖脸一阵乱枪打下去,疾如迅雷闪电,厌门子这伙人横七竖八死了一地。鸡脚先生从炕上蹦起来,想要跳窗逃命,血蘑菇甩手一枪打在他后腰上。鸡脚先生挨了这一枪,趴在炕上嘴里直哼哼,鲜血洇红了炕褥子。血蘑菇抢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脚腕子,从火炕上拖下来,又往脑袋上凿了一枪。与此同时,白龙跑到烟馆前边,结果了老板和那个伙计,卷了柜上的钱钞和几包上等大烟膏。血蘑菇也搜出不少财物,像什么镶着白玉、象牙的大烟枪,金丝边水晶片的眼镜,鸡脚先生身上的银圆、钞票、洋火、洋烟、纯金怀表,手指上带宝石的大金镏子,全撸了下来,又扯下炕上的被单子,将财货裹成一个大包袱。正当此时,门外的碎锣声、叫喊声响成了一片,原来县城保安队长听见枪响,以为是胡子劫城,赶紧传令抵御。哥儿俩背上大包袱,顺手放了一把火,爬上屋顶,朝天开了几枪,高声叫嚷:“孤山岭的绺子进了县城,大当家的和四梁八柱都到了!想活命的任你纵横,不怕死的放马过来!”保安队一听真是胡子,还是孤山岭的绺子,那可惹不起啊!登时乱成一锅粥,谁也不敢上前。又怕长官责罚,只得乱放空枪,但听枪声四起,更不知来了多少胡子。

        正晌午的时候,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叫买叫卖的十分热闹,听得枪声大作,又哄传土匪打进了县城,到处杀人放火,全都吓坏了,女人叫孩子哭,躲的躲藏的藏,各个商号忙着上板关门。有在路边拿两条长凳支块门板卖干鲜果品的,还有支起炉灶卖馒头、包子、烤地瓜之类的小贩,东西也不要了,抱着脑袋纷纷奔逃,苹果、鸭梨、花生、核桃、地瓜、土豆子、包子、馒头、钱匣子里的散碎铜子撒了一地。老实巴交的都吓跑了,却有胆大的二混子、讨饭的叫花子、歪毛淘气的嘎杂子琉璃球,恨不得天下大乱,以便趁火打劫,壮着胆子出来,划拉起地上的东西就往兜里塞。保安队收拾不了土匪,对付这些二混子的能耐可大了,举起枪托没头没脸一通乱砸。这么一闹腾,龙江县城里更乱了。白龙和血蘑菇扯下蒙面的黑布,混在奔逃的老百姓中间,跑到四味居门前,跟老鞑子碰了面。爷儿仨来不及多说,趁乱跑过十字街,如脱兔奔鹿,无人可挡,直奔城门口。老鞑子对县城保安队的路数一清二楚,只要没打死当官的,城门关不上。很多做买卖赶集的不在县城住,担心让保安队当成土匪砍了脑袋,连人带牲口,争相往城门洞挤。保安队有意不关城门,但是许出不许进,他们存心把土匪放出去,以免受困的土匪狗急跳墙。都是混口饭吃,谁愿意跟土匪拼命?留着脖子上的脑袋吃饭不好吗?

        爷儿仨一路逃出县城,躲到猫儿山下一片老林子里,清点劫掠来的财物。银圆、钞票揣入怀中,金怀表、金镏子、大烟膏之类的东西,以及他们仨人的短枪,全藏在树窟窿里,等来年开春再带回山上。血蘑菇从包袱里捡出一个油布包,这是从鸡脚先生尸身上搜出来的,里外三层裹了一本古书,纸张泛黄发脆,残破不堪,书皮上写着四个字《厌门神术》。老鞑子拿过来看了一眼,说这是厌门子的妖术邪法,告诉血蘑菇千万不可翻看,赶紧拿去烧了!

        此时节天干物燥,林子里不能点火,血蘑菇走到后山,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将《厌门神术》扔在一旁,掏出一根洋火划着了。许是前世因果,蓦地刮起一阵怪风,卷着白雾将火吹灭,合上的古书也被风吹开。血蘑菇明知不该看,可是好奇心起,忍不住一页一页翻看。书中所载,尽是搬财、借寿、缺天、损地之类的术法。血蘑菇看得入神,不知不觉翻到最后一页,猛然记起老叔的话,忙点上火将妖书烧成灰烬。回去跟谁也没提,寻思只是一目十行地翻看一遍,过几天就忘光了。怎知打这天开始,血蘑菇三天两头做梦,总能梦见《厌门神术》,一页一页的残书历历在目,不但忘不掉,反倒越记越牢,如同印在了脑子里,自知这本《厌门神术》定有古怪,更不敢对老鞑子说了。

        爷儿仨这一次下山猫冬,收拾了厌门子,得了不少财货,既是打着绺子旗号得来的东西,就该按绺子的规矩分赃,大局归山头,小局归自己。爷儿仨过了一个肥年,开春之后,将劫掠来的大局带上山,原封不动交给大当家的迟黑子,又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迟黑子听罢拊掌称快,说:“这爷儿仨干掉了作恶多端的鸡脚先生,大闹龙江县城,替绺子扬了名、立了威,还掠来许多财货,此乃大功一件!”在场的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纷纷道贺,挑着大拇指称赞老鞑子爷儿仨有勇有谋。大当家的迟黑子一高兴,就派血蘑菇和白龙去县城“走亲戚串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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