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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下来之后,老北风号丧似的越刮越猛,卷下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小饭馆关门闭户,桌子上点着油灯,地上放着一大盆炭火,烘得暖暖和和。蘑菇正和朴老板唠嗑,忽听大黄狗狂吠起来,外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当了这么多年胡子,一听这个响动就知道来者不善,还当是马殿臣手下的四大炮头到了。血蘑菇心惊肉跳,有心踹开后窗户,钻山入林接着逃,转念一想,自己一走不要紧,追兵可不会放过收留他的朴老板两口子,即便不杀人,也得一把火烧了小饭馆出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岂可累及无辜?

        血蘑菇正自犹豫不决,屋门“哐当”一声被人踹开了,一阵贼风卷着大雪刮进屋中,随即闯进来十几条汉子,个个横眉立目,带着寒气儿站满了一屋子。血蘑菇压低皮帽子遮住半张脸,缩在墙角偷眼观瞧,领头儿的是个细高挑,麻秆腰,一张猪腰子脸,黑里透红的面皮,吊眼梢子,大嘴岔儿,头戴貉壳帽子,身穿青面皮袄,腰间扎一条硬硬实实的牛皮板带,斜插两把德国造大镜面,又叫“自来德”或“快慢机”,腿上裹着鹿皮套裤,脚下是一双“蹚蹚马”,也就是长筒靰鞡鞋,显得挺神气。他身后的十来个人,打扮得千奇百怪,有穿皮大氅的,有穿反毛大皮袄的,头上帽子有貉子皮的,有狐狸皮的,也有毡帽头,手里攥着铁锹,拎着片儿镐,拖着二齿钩子,背着口袋,扛着炮管子,往那儿一站七扭八歪,脸上全是箭疮、刀疤,没一个囫囵的,都如歪瓜裂枣一般,要多砢碜有多砢碜。其中还有一个像是俄国混血,东北人讲话叫“二毛子”,满头黄毛卷发,鹰钩鼻,黄眼珠,个头儿挺高,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衣服比别人都单薄,带着一股刺鼻的羊油味儿,看上去窝窝糗糗的。血蘑菇心里有数了,眼前这伙人一定是土匪无疑,可从没打过照面,想来不是马殿臣的手下,稍稍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大意。

        这伙人张嘴闭嘴全是黑话,嚷嚷着要吃“挑龙”,还有人说要“翻张子”,上“梦头春”。老两口这个小饭馆也曾来过土匪,听得明白来人要吃烙饼、面条,还得要酒喝,急忙把大黄狗拴上,将油灯的灯芯拨亮,招呼他们落座,斟茶倒水,摆上碗筷。朴老板赔个小心,战战兢兢地说:“几位大爷,您看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穷老百姓哪有白面啊!棒子面的贴饼子成不成?”一个小土匪挥着手中的铲子大声呵斥:“少废话,把好吃好喝的全端上来,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小心你一家老小的狗命!”朴老板连连称是,忙拽着老伴儿和血蘑菇去西屋灶上做饭。穷乡僻壤有啥可吃的?一大碗酸菜熬粉条子,一盘切碎的咸菜疙瘩来上几滴小磨香油,一笸箩棒子面贴饼子,还有一大锅大酱汤,汤里没有肉,只有土豆子、豆腐、豆芽菜、辣椒,倒是热气腾腾,足以御寒充饥。朴老板又抱过来几坛烧刀子,这就不简单,包子、饺子、烙饼、面条那是真没有。

        血蘑菇不放心前面,做完饭悄悄回来,蹲在墙角听吩咐。开小饭馆的老两口子也在旁边候着,大气儿都不敢喘上一口。这伙土匪兴许是饿坏了,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吃了个风卷残云,盆干碗净,酒坛子全见了底。只有那个二毛子悄悄坐在最边上,也不言语,啃了一个贴饼子,连半碗大酱汤都没捞着喝。血蘑菇低着头,耳朵却支起来,仔细听一众土匪说黑话。崽子们围着匪首“四爷长,四爷短”,话里话外又带着“拿疙瘩”之类字眼儿,这才整明白,原来这伙人是专门挖金子、抢金子的金匪。金匪也是土匪,又不同于啸聚山林的土匪,不人不鬼,常年躲在深山洞穴中,几乎不干砸窑绑票的勾当,只下金眼子拿疙瘩,也劫掠金帮,匪首不叫“大当家的”,崽子们称之为“大元帅”,也叫“大杆子”。血蘑菇心里有了底,只盼这些金匪吃饱喝足了赶紧走人。

        合该着节外生枝,一个眉骨上有块刀疤的小崽子没吃饱,又跑到西屋灶上一通乱翻,居然让他翻出一个小口袋,里面装着干木耳、干榛蘑之类的山货,抱到前面,往桌子上一扔。那个身材细高的大元帅抹了抹嘴,斜眼看了看眼前的东西,站起身走了几步,猛然抽出二十响大镜面,枪口顶在朴老板脑门子上问:“你个老不死的,这是啥玩意儿?拿咱爷们儿的话不当回事是不?”朴老板吓得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口中求告:“大爷饶命,大爷饶命,那是采山货的人存在店里的,吃了我得赔人家钱哪……”金匪头子根本不听辩解,“啪”的一声枪响,可怜朴老板当场毙命,一旁的老板娘扑倒在老头儿身上,还没来得及哭出声,也让大元帅一枪凿了。

        匪首打了两枪,老两口应声倒地,接着举枪要打血蘑菇。就在此时,一直拴在屋外的那条大黄狗挣开绳子冲了进来,直扑金匪首领。大元帅反应不及,枪被扑落在地。那个眉骨上有刀疤的小崽子手疾眼快,拔出一柄尖刀,猛戳在大黄狗心口上,刀尖一拧,竟把大黄狗的心剜了出来。这一切只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血蘑菇刚一打愣,就看匪首猫腰捡起盒子炮,枪口指向了自己。他为了求生当机立断,急忙跪下说道:“埂子上疙瘩海,我托个线头子,给大元帅拉马拜庙!”这意思是说“山上有大金脉,我愿意给各位带路”。

        金匪头子没想到荒山野岭小饭馆里冒出个熟脉子,不由得暗暗称奇,枪口却没离开血蘑菇的脑袋,也用黑话问道:“你个靠死扇儿的,是哪座庙里耍混钱的?庙里几尊佛,佛前几炷香?你是念经的还是扫地的?”血蘑菇对答如流:“回大元帅,我过去在江对岸落草,只因绺子内讧火并,坏了我一只招子,实在待不下去了,这才扯出来,过江投奔亲戚趴窑,在山上倒套子为生。”说着话故意侧过脸歪着头,撩起头发让匪首看看自己眼眶子上的伤疤。匪首翻了翻眼皮,上上下下把血蘑菇看了一个遍。他常年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吃饭,宁走十步远,不贪一步险,凡事加着十二分的小心,所以又问血蘑菇那老头儿是他什么人,是碰是顶?有无交情?血蘑菇只说自己是老头儿的远房亲戚,老头儿一直让他住在后边的窝铺里,夜里冻得半死,白天还得去倒套子卖苦力,都说“是亲三分向”,可自己吃苦受罪,老头儿看在眼里也不帮帮他,所以老头儿是死是活,跟他也没啥关系。大元帅拿枪的手放了下来,又问道:“埂子上疙瘩海,为啥你不下铲子?”血蘑菇说道:“疙瘩在木营子底下,只因倒套子的人多眼杂,守住了无从下手,四爷如若给小的留条活路,我立刻带各位上山拿疙瘩。”金匪头子哈哈大笑:“得了,既然把话说到这儿了,四爷就信你一回,挖着了金疙瘩,必然捧你,有你一份好处;拿不着疙瘩,我把你那个眼珠子也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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